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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王爷的团宠医妃

作者:烟雨醉巷 字数:56052 更新:2025-11-23 22:32:51

第1章 救了个武将

  时值炎夏,骄阳如血。

  阮安无力地趴在皲裂干燥的地面,双唇泛白,她艰难从尸海中爬起,口干舌燥,腹鸣如鼓。

  最后半块馒头已被吃完,鼻间充斥着腐尸的腥秽,直惹得她想呕吐,她眼神绝望又空洞地往脚下看去——

  与她一起逃命的母女都去世了,母亲死状凄惨,背部的刀伤溃烂发臭,却仍用残臂紧紧地护着怀中稚子。

  敌军从此地掳掠过后,阮安靠装死躲过一劫。

  城门外的黄土道,尚如人间地狱一般。

  可想而知,富人和官绅聚集的坊市会是什么惨状。

  七日前,自立为王的岭南节度使下令屠城。

  峰州数十万百姓,无论老幼妇孺,皆不留活口。

  峰州百姓曾在他们攻城时自行组建义军,同当地军团一起负隅顽抗,令叛军折损了许多粮草。

  为了泄恨,也为了振奋士气,峰州的这座小城自此开启一场杀戮狂欢。

  往昔繁华的商铺、食肆、书院均被烧毁,就连佛寺都未能幸免,那些活土匪甚至将曾被万人跪拜的镀金大佛肢解。

  庭园中的昂贵莳花、矮松、杨柳皆化为残烟灰烬,游于池塘中的斑斓锦鲤也被捞出,全都变成了那岭南王的盘中餐。

  阮安逃亡时,与乱成一团的百姓互相拥挤、踩踏。

  她此次南下游医所带的全部身当——那装着许多名贵药草的药箱也丢在了途中。

  为了活命,她只能随波逐流的逃。

  阮安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惨象,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唯一的幸存者,只知不日内,那残虐的岭南王定要下令焚尸。

  刚要艰难迈过前面的尸体,一道粗旷雄浑的声音从不远传来:“这还有个活口!是个老婆娘。”

  阮安纤瘦的背脊蓦然变僵。

  她今年十六岁,因这等年纪在行医时无人信服,所以这次南下,她特意将自己扮成了个老者。

  也正是因为她扮了老,才幸免于难,没被叛军凌/辱。

  身后应当是支声势浩大的军队,阮安不敢往后看,拔腿就跑。

  “嗖——”

  “嗖——”

  “嗖——”

  岭南王饶有兴致,有意折磨她心智,他命弓箭手连射数发箭羽,却不将她射中,颇为残忍地玩着狩猎游戏。

  而阮安,则是那只可怜的猎物。

  数支羽箭遽然落在她脚踝不远的地面,阮安双眼瞪大,任由涕泪流肆,她踉踉跄跄,险些摔倒。

  她狠狠咬住牙,心中恨极了这帮人。

  他们凭何为了一己之愤,就屠杀全城百姓?

  也正是这些恨意,让阮安还有气力尚存,支撑着她继续狂奔。

  淮南王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冷嗤道:“这老婆娘的腿脚倒是麻利,饿了这么久,还能跑得跟兔子似的。”

  从他的语气中,阮安听出了耐心尽失。

  心跳得越来越快。

  这时,耳畔忽闻铁蹄落地“铮铮”之音,前方黄沙飞扬,乌泱泱的密集军团往她方向前进而来。

  她隐约看见,那赤红旌旗上书着刚劲的“骊”字。

  是骊国的援军!

  阮安的心中冉起了希望,继续往前狂奔。

  身后的岭南王则眯了眯眼,冷声命道:“先将那老婆娘射死!”

  话音刚落,阮安的双腿却突然一软,如被铅注。她惊呼一声,再跑不动半步。

  或许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电光火石之刹,一道高大劲健身影豕突而至,她看见刀锋上凛凛寒光,伴着腾腾杀气。

  如飞蝗一样的箭羽正向她无情驰来。

  “嗙——”一声。

  意料中,那能穿透身躯的遽痛并未到来,纤细腰肢却被男人骨骼强劲的手臂捞起。

  再睁眼,阮安的身子已经悬在了半空。

  那把通长一丈的陌刀能使人马俱碎,小小一枚箭羽自被一砍而半,往两侧飞驰,应声落地。

  阮安抬起头,正对上男人那双瞳色偏深的眼睛。

  救她的武将正值弱冠之龄,有着一副硬朗的皮貌,气质冷淡薄情,骨相极其优越,在炎炎的烈阳下,俊昳夺目。

  阮安的视线,停驻在他颈脖上,那道从耳垂下寸,绵亘至肩的疤痕。

  “老人家,坐稳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伴着温热呼吸,拂过她耳畔。

  阮安的心脏仍在狂跳。

  男人又握着她手,低淡叮嘱:“抓紧缰绳。”

  她依言抓住,手心却未体会到那缰绳的粗粝触感。

  阮安知道,自己又做了这个梦。

  此梦是半年前,她在岭南道的真实经历。

  少年武将戴的兽首兜鍪、头后飘扬的红缨、和那迎风猎猎,象征着将帅身份的宽大旌旆仍清晰地印在脑海。

  梦境未断,对面岭南王的神情骤然一变,难以置信道:“霍平枭,你刚打完东宛那些蛮子,竟还有气力率兵到峰州?”

  “少废话!”

  名唤霍平枭的武将猛挥陌刀,“唰——”一声划过燥热空气,嗓音冷厉道:“今日我要以你血肉之躯,祭奠全城百姓。”

  他身旁的副将皆斗志昂扬,左骖右驷,杀意磅礴,势若虎狼。

  对面为首的几匹战马被男人气势震撼,前蹄退步,扬颈微嘶。

  火铳“嗖——”地一声窜上天际。

  霍平枭发号施令,身后行军的各个分队井然有序,毫不纷杂重叠。

  严整齐凑的军鼓随即响彻,伴着击合出“镲镲”之音的铜钲、摔钹,高亢凌厉,仿若地崩山摇。

  阮安的心情也受到鼓舞,正当她随着霍平枭利落挽缰的动作,冲向那残虐的岭南王,要杀他个头破血流时。

  孩童清亮的声音却将她拉回到现实——

  “阿姁!今天好不容易放晴,你可别忘了采药!”

  ***

  清醒后,阮安下山去了趟镇里。

  她从岭南回到嘉州后,收养了一对龙凤胎孤儿做药童,可给两个药童上户籍的事,却一直都没着落。

  每每来到官衙,总是受阻。

  今日亦是如此。

  阮安不免焦急问向衙署中一吏员:“怎地还是办不成?我都跑了好几次了。”

  那穿着长襦的吏员恰是县太爷最信任的师爷,姓刘。

  刘师爷掀眼,睨着阮安,不耐道:“急什么?全镇又不是只你一人要上户籍。”

  阮安不敢得罪他,觉他应该是想变向多收她银子。

  刚要将一早就备好的粗布钱袋悄悄递给他。

  刘师爷却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没好气道:“你呢,先回村里,等三日后再下山来这儿。我们最近忙着县试,没空给你上户籍。”

  阮安欲言又止,想再争取一番,可见着周旁的官兵面色不善,只得将话都憋了回去。

  等她走后,刘师爷撂下了手中的狼毫笔,目露精光地捋了捋胡须。

  这么点银子,就想将他给打发,这村姑当他是谁?

  晌午一过,刘师爷离开衙署,乘上车马,直奔宝和楼而去。

  “嗙——”一声。

  说书先生用檀板拍案,他清了清嗓,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隐居眉山的阮姓药姑,南下游医的奇闻轶事。

  -“上回书说到,这阮姑到了山南道后,断出了归州妇人多不孕的缘由,等归州的妇人们按照阮姑的方子调养身体后,短短半年,这地的新生儿就多了数千!”

  -“归州的富商极为感念她恩德,他们集体向刺史上书,希望归州刺史能够准允他们为阮姑盖座药姑庙,等她百年后,后人便可拿香火祭拜。”

  -“临南道那年正逢战乱,偏偏又有疟疾横生,当地世医的良方售价高昂,却不能药到病除。而阮姑研制的熟药方,竟能一剂而愈……”

  刘师爷和朱氏在宝和楼的雅间里落座。

  待为朱氏斟了盏茶,刘师爷问道:“你将那事,同阮姑娘说了没有。”

  朱氏是孙神医的遗孀,也是阮安的第二任师娘,她睨着刘师爷,啐了一口:“我哪有那么傻,怎会打草惊蛇?”

  她亡夫孙神医的得意门徒是个孤女,偏生了张勾人的祸水脸,年岁又小,行医时难让人信服,所以平素,她会扮成老妇的模样。

  两年前她南下游医,倒是在大骊的各个监察道都闯出了些名气。

  不然,这些说书人也不能翻来覆去地讲她。

  刘师爷颔了颔首,表示赞许:“嗯,我们给她配的婚事,可是县太爷家的嫡长子,虽是做妾,但对阮姑娘而言,属实是高攀了。”

  朱氏身为阮安的师娘,可说有资格安排她的婚事。

  而刘师爷这处,又捏着阮安的把柄,如果她敢反抗,随时都能定她个瞒报户籍的大罪。

  并威胁她,让她下大狱。

  阮安虽然医术高超,可身份就是个无父无母的村女。

  她可没处说理去。

  刘师爷嘴上说着阮安为妾是高攀,心中却清楚,那大少爷的后院就是个虎狼窝。

  不仅正妻彪悍,一堆妾室通房也没个善类,阮安固然精通药理,但那性情,难在后宅生存。

  “啧啧。”

  思及此,刘师爷不禁喟叹一声。

  可她要怨,就怨那日她下山没扮作个老姑婆,反倒被大少爷瞧见了真容去。

  等三日后,他就会派人抬喜轿上山,将那美貌的小医女直接抬到大少爷的院里,让他好生快活快活。

  ***

  离了镇里,阮安寻了处清澈的溪水,洗去今晨上的苍老妆容。

  她在上山途中采了蒲公英,也在豆地里拾了些菟丝子,到半山腰处,见着崖壁难能被阳光照射。

  骋目望去,隐隐能见,上面长了许多新鲜的知母。

  常言阳坡采知母,阴坡挖细辛。①

  春日也是采知母的最好时令。

  阮安放下手中镰刀,熟稔地从药篓里取出了绳索和三齿抓,思量了番拾药路线。

  想着到了端午,便能将前阵子觅得的苍术和玉竹一并卖出,来贴补家用。

  另一厢。

  山中少年懒躺于竹制滑竿,衔着草环,翘着二郎腿,无奈道:“这几日镇上赶集,上山的人都带着辎重,阿兄确定不去山脚揽客?”

  那被唤做阿兄的人是山里的挑夫,村民都唤他阿顺。

  阿顺摇了摇首,视线就没离开过正在攀壁的娇小少女。

  只见她离地数十丈,稍一不慎,若是摔在地上,不死也要落个半残。

  阿顺看得心惊胆战。

  不同于阿顺的紧张,在崖壁攀跳的阮安却很淡定,那双明朗的杏眼在采药时带着超脱年纪的沉静。

  她身为铃医,没师承过正统的医家门派,经常会被世医看不起。

  但世医尤重理论,不一定有阮安这种什么技能和门派都有涉猎的的铃医更有实践心得。

  阮安很珍惜眉山为数不多的药田和药地,挖药的动作也极为小心。

  她回到嘉州后,这里便闹起了匪患,当地官员办事无力,任由匪首戚义雄作威作福。戚义雄还霸占了这里绝大多数的药田,断了许多采药人的生计。

  烈日炎炎。

  姑娘的小脸儿被晒成了浅淡的绯粉色,似涂抹了一层胭脂,平添娇憨。

  阮安的身量娇小玲珑,身手却很敏捷,她紧握着绳结,在崖壁移荡时,颇像只灵动的山兔。

  “阿姁!你当心些!”

  阿顺高声唤着阮安小名。

  阮安抿着双唇,将采到的最后一颗知母扔进身后的药篓,嗓音清亮地回他:“我这就下去了!”

  不经时,阮安平稳落地。

  阿顺终于松了口气。

  看着药篓里那几颗新鲜知母,阮安心满意足,朗声对阿顺道:“趁天晴,你和你弟弟快下山揽活计去罢,我也要回杏花村了。”

  阿顺挠了挠头,身后却传来弟弟带着惊恐的焦急喊声——

  “不好了!阿兄!”

  “那处…那处躺了个人!他…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

  “轰隆隆——”

  杏花村平地起春雷,顷然间,暴雨滂沱如注。

  村民不再务农采茶,纷纷躲于家中。

  阿顺和他弟弟在帮阮安将那伤患抬到茅屋后,也被家妹唤走,帮父母收菜干去了。

  阮安高声唤几个徒儿的名字:“孙也?你们跑哪儿去了?”

  无人应她。

  原是几个徒儿不服管教,背着她偷偷下山,去了镇里赶集。

  阮安白皙的小脸上,浮了层愠色。

  心道等他们回来后,定要罚他们抄三遍《千金方》,再抄三遍《灵枢经》,还要罚他们十日都不能吃肉!

  气归气,阮安并未忘记救治伤患的正事。

  她适才给他灌了些参汤,现下那人的脉象渐趋平稳,可仍然没有苏醒迹象。

  思及,阮安往矮榻看去——

  男人的身形高大挺拓,穿了袭低调却不失考究的劲装弁服,腰环蹀躞,踏着乌靴的两条腿格外修长,污血将他黯色衣纹上的狰兽浸透。

  他斜倚斑墙,头首微偏,纵闭眼昏厥,气质难掩桀骜。

  苦药味儿、惹人颤栗的血腥气、裹挟着春雨的潮湿在内室弥散开来,搅扰着人的心绪。

  阮安反复辨认着他的面容,依旧难以置信。

  雨势渐大,未见颓势。

  男人颈脖上的那道疤痕,终于让阮安确认,他便是在岭南道救过她一命的武将——霍平枭。

第2章 避子丸方

  骤雨终歇,萦于山间的雾气愈浓。

  茅屋虽归属于杏花村,但离主村落较远,是以临近黄昏,很难听闻村民往来熙攘,只听得溪水淙淙,山鸟啾鸣。

  泥棚茅屋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主厅为药堂,两侧有湢室、庖房、烹药间,亦有供人居住的明间和两个次间。

  颇有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隐逸风骨。

  孙也带着两个药童归来后,自是被阮安好一通训斥,现下小药童们在自己的屋间抄书。

  而更擅外科刀法的孙也则接替了阮安,为昏睡过去的霍平枭接着缝补伤口。

  明间的支摘窗开着,青石板地上雨痕未褪,孙也顺势瞟了眼地上不远处,那条被松解开来的蹀躞带。

  待定睛一瞧,孙也“嚯”了一声,直呼好家伙。

  这腰带可真华丽,连带扣都是金玉所制!

  孙也咂摸了番这条蹀躞带的市价,若是拿到当铺换成银两,足可以买下三个茅屋。

  不过这位军爷受的是臂伤,怎么腰带还被阮安给扽下来了?

  孙也又忽地想起,他适才回来时,阮安好像换了身衣物。

  她今晨下山去清泉镇,穿的是件牙色的素布襦裙。

  恁地回来后,就换了身绀蓝色的褙子?

  孙也忖不出缘由,也没再往深处想。

  不管了。

  他得赶紧将这军爷的伤口缝补好,好让阮安少罚他抄几遍医书。

  另厢,阮安只身来到庖房,纤手紧紧地攥着那条皱皱巴巴的牙色襦裙,小脸煞白。

  摊开一看,这襦裙定是不能要了。

  那多褶的裙摆遍及着星点血迹和液渍,腰间以上的收身衫袄则被男人像撕纸一样轻易扯碎。

  霍平枭单手的气力也大得惊人。

  阮安将那襦裙扔进了烧得足旺的柴火堆里,又将自己研制的避子药丸混着清水饮下,身.下.黏.腻不适的感觉并未消弭,思绪仍处于混乱状态。

  她大致理了下失去意识前的事——

  一个时辰前,霍平枭将唯一的灌药器失手打碎。

  阮安很怕仅剩的麻沸汤折损,因为用特质的器具来喂他,他也会将药汁咳出去,寻常的汤匙更是无用。

  那时雨还下着,孙也和药童又都回不来。

  情急之下,阮安想起,她此前曾用过孙神医传授的法子解救过自缢的妇人。

  方法是,先用竹管吹其耳,再用双手熨其两胁,如不得解,便会用嘴给病患夺气。

  救人要紧,阮安顾不得男女大妨,也准备嘴对嘴喂霍平枭饮下麻沸汤。

  她将麻沸汤吞含入口后,又突觉,霍平枭的神情不甚对劲,是以又为他诊了番脉。

  男人竟然中了烈性的春/药。

  先前他曾尝试过用内力压制,可她一开始就喂他饮下的参汤却催化了药力。

  行差踏错,阮安万万没料及,她竟将口中吞含的麻沸汤误饮进腹。

  那麻沸汤里的曼陀罗,会因各人的体质,起到催/情或致幻的效用。

  这之后的事,阮安也记不大清了。

  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却让她的心脏骤然跌沉——

  她应当是失身了。

  ***

  长安城,太兴宫。

  皇帝站于承天门阙台,身后是严整齐凑的华宇宫殿,他则俯瞰着夜晚的皇城。

  朱雀门内,天街宽阔,若白日观之,依稀可见两侧槐杨和御沟。

  三省六部、鸿胪寺、太庙,乃至东宫朝堂等中央官署皆位于此。

  再往远眺,便是百姓居住的善和坊和兴道坊。

  月华如绸,春风拂槛。

  皇帝神情凝重,大太监的尖细的声音从他耳侧蓦然传来——

  “丞相霍阆到!”

  话落,皇帝循声转身,宫人推着霍阆的轮椅,朝他的方向而来。

  霍阆的腿脚不大方便,故而外朝修建了许多汉白玉坡道,以方便他出行。

  他也是举朝官员中,唯一不用在皇帝面前下跪的臣子。

  霍阆的手虚搭着轮椅的楠木扶手,夜色浓黯,他深邃的双眼旁布及着岁月余留的纹路,看人时,眼神颇带狼顾虎视的阴忪。

  “臣腿脚不便,望陛下见谅。”

  皇帝态度和蔼,摆手道:“仲洵在嘉州遭人暗算,下落不明,朕已派百名北衙高手前往嘉州,丞相也当放宽心绪。”

  仲洵是霍阆长子霍平枭的表字。

  霍阆淡淡回道:“犬子年轻气盛,做事难免有疏,让陛下挂心了。”

  立侍一侧的大太监手持拂尘,悄悄地眨了眨眼。

  皇上都急成什么样了,霍阆倒是一点都不急。这元妻留下的唯一子嗣死生不明,他为何还这么淡定?

  霍平枭失踪的消息被皇帝压了下来,惟几个重臣和他这近侍的宦官知晓。

  却说这霍家,乃三大柱国家族之首,享一门两侯之荣光。

  霍阆的父亲为开国侯,他后来继承家中爵位,并在前朝夺嫡之战中,立扶当今圣上登临大位。

  皇帝登基后,拜霍阆为相。

  霍阆典领百官,秉掌枢机,无所不统,可谓权倾朝野。

  帝王对重臣的心思总是复杂的,皇帝对霍阆忌惮归忌惮,却也深知,如霍阆不在,骊国将有巨变。

  大太监自幼便侍奉皇帝,深知霍阆手段了得,身为人臣,却颇善驯君。

  当年他任凭皇帝自己行事,却能一早料准,他会犯何种错误。

  霍阆会故意纵之,而皇帝才能平庸,等他稍酿祸端时,霍阆又会及时帮他化解。

  久而久之,皇帝便对霍阆产生了一种极为依赖的情绪,如遇事不决,必会问询丞相意见。

  都说虎父无犬子。

  霍阆的儿子霍平枭,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是嫡长子,在将来自然能够继承霍阆的爵位。

  可他在十九岁那年,却自凭战功,被皇帝赐邑封爵,未到加冠之龄,已是声名赫赫的定北侯。

  霍平枭极为善战,颇受将领军士拥戴,骄子少年英勇无畏,持旌旗任麾三军,便能荡平九州,摇撼大骊山河。

  这样一个有兵权的郡侯,本该让皇帝更加忌惮。

  可骊国近年内忧外患,外有群国环伺,内有藩镇割据。

  皇帝离不了霍阆,更离不了如霍平枭这样骁勇的将领。

  是年骊国内外虽无战火,然北境突厥虎视眈眈,剑南道嘉州一带亦有匪患横行。

  霍平枭恰任剑南节度使,皇帝便命他在回京驻军前,平息此地匪患。

  不想,霍平枭突然失踪,了无音讯。

  几日前,突厥骑兵频扰关内,若被那些蛮人得知大骊战神失踪消息,难免会动犯境心思。

  一旦过了朔方,突破宁、邠两州,长安城岌岌可危,京畿道的那些兵力可支撑不了多久。

  这几日,皇帝没睡过一夜好觉。

  君臣又聊叙了数句,皇帝目送着宫人将霍阆的轮椅推走。

  大太监劝道:“陛下,您也早些回寝宫休息吧。”

  皇帝眉宇深锁,未回话。

  正此时,天边忽有数万盏孔明灯冉冉升起。

  转瞬间,长安夜空乍亮,犹如浩瀚星河,如梦似幻。

  皇帝抬首,眼中划过熠熠灯火,嗓音骤沉:“是谁将定北侯失踪的消息泄出去了?”

  大太监收回视线,忙恭声回道:“奴才也不知,皇上若不喜这些灯火,大可派街使制止。”

  “罢了,这消息本也瞒不了多久。”

  皇帝身着朱红衮服,振了振华贵宽袖,神情凝重地走向飞廊。

  大太监挥了下拂尘,命仪仗队和黄门郎赶紧跟上。

  每逢定北侯出征,就有无数女郎声势浩大地齐放孔明灯,为他祈福。

  不过,这全长安女郎的梦中人生死未卜,倒是造福了那些专卖孔明灯的百姓。

  ***

  三日后,杏花村天朗气清。

  孙也想考校考校药童们的课业,临时抽考了他们几个药方。

  “黄柏、紫草、茄花各二分,夹竹桃一分,柴胡七分,良姜一钱……”

  “等等!”

  孙也突然打断,“你背得是什么玩意?”

  女药童怯声回道:“避子丸方啊。”

  孙也蹙眉,小大人似的又命:“你接着背。”

  女药童撇了撇嘴,“杏仁两个,桂枝少许,白葵花七朵……”①

  孙也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这根本就不是避子丸方!”

  两个药童怔住,都微张了张小嘴。

  “前面的方子是对的,可后面的…你怎么还把当归附子汤和调经补真汤给弄混了?”

  孙也有些慌了,未变声的稚嫩嗓音也透着哭腔。

  背错药方本是件小事,可前阵子阮安命他研配的避子汤丸,孙也却交给了两个药童做。

  原以为这两个药童已将它背得滚瓜烂熟,没成想半道却出了这么件事,阮安可是准备在端午时将这些药拿去卖的。

  孙也叹了口气,而今之计,惟有将那些药丸销毁后,再自掏腰包。

  这般,他只消在端午前将这些避子丸研配完毕,阮安便不能发现异样。

  午时,阮安浣衣归来,正巧听见茅屋几个孩子的嬉笑声。

  她端着木盆走到几个徒儿眼前,故作严厉地训斥:“你们几个又偷懒,医方还没抄够?”

  说这话时,阮安杏眼瞪着,双颊也微微鼓起。

  姑娘白皙的脸淡泛着自然绯晕,浓密的羽睫卷翘,随着说话的表情,扑扇扑扇,非但不凶蛮,还很显娇憨。

  她模样温软,发脾气也似在撒娇,再者本身也没比他们大几岁,还是个十余年华的少女,并无什么威严。

  孙也心里并不畏惧阮安,但他清楚,那日他们不该私自下山去镇里赶集。

  阮安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他垂下小脑袋,小声致歉:“阮姑,我们知错了。”

  孙也特地尊称她一声阮姑,希望阮安能消些气。

  阮安却准备借机再敲打孙也几句,忽觉周遭的氛感不甚对劲,几个小孩也都噤住了声。

  怔忪间,霍平枭已走到她身旁,高大身影与屋外煦日一并斜落在青石板地,与她娇小身影交叠,几近压覆。

  男人刚清醒,半敛着浓而黑的眼睫,掩了些慵懒,淡抿的唇角很显冷感,他垂下头首,缄默地端详了番被绷带绑缚好的左臂。

  颇似只危险的孤狼,虽不动声色,却在逡巡自己的领地。

  孙也悄悄打量着霍平枭,他原本的黯色弁服被换成了最寻常的村民服饰,是身交领右衽,上衣下裤的粗布麻衣。

  脚上踏的仍是之前那双乌靴,腰间本该用深褐色的素布缠固,却极不协调地被环上了华贵的蹀躞。

  孙也之前悄悄戴过它,等被阮安发现后,他又被她瞪着,将那条蹀躞带放回了霍平枭的身旁。

  如此朴素衣物,却掩不住男人蜂腰长腿,高大冷峙的挺拔身材。

  可孙也却莫名想笑。

  正此时,霍平枭转首看向了他。

  男人颌线硬朗分明,侧颈那道长疤似狰狞厉龙,眼神虽无波无澜,通身却散着上将威严,压迫感极强。

  孙也虽然顽劣,但毕竟是个孩子,被他凌厉的气场骇到后,立即将那股子笑意憋了回去。

  霍平枭嗓音低淡问:“你帮我换的衣物?”

  孙也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谢了。”

  男人掀眸,眼皮上的褶皱很深,又低嗤一声,自嘲道:“还挺合身。”

  嘴上说着合身,可那上衣却明显紧绷,隐约透着强劲的肌肉线条。

  阮安屏着呼吸,一直观察着霍平枭的动作和神情,见他指骨微弯,单手拽下蹀躞的革囊,又往她身前走了几步。

  二人身高差距明显,等他站定,阮安仰起了小脸儿,杏眼里满是懵懂,就像只受惊的兔子。

  霍平枭垂首看向她。

  只当山间的小姑娘怕生,将语气放缓,低声道:“伸下手。”

  阮安的眼睫颤了颤,依言伸出了小手。

  霍平枭则抬起腕骨,在仅离她手心的数寸距离停下。

  男人的手掌很宽大,指骨匀停修长,手背凸着数条明晰青筋,充斥着力量感。

  “这里的碎银有十两。”

  他摊开五指,沉甸甸的革囊随着低沉嗓音,落在阮安柔软手心,其上触感粗粝,犹带他的体温。

  “我走后,会尽快让人将余下的诊金送过来。”

  听罢这话,阮安会出了他的意图,仰起头,难以置信地问:“你现在就要走?”

  结合着适才她对他的观察,阮安猜测,霍平枭应当是不记得那日的事了。

  这几日她喂了他些粥米,也曾向男人旁敲侧击,想知道他为何会沦落至此。

  霍平枭却对此缄口不提,阮安也没提及过他中了春/药之事。

  现下他已养足精力,若是想走,阮安自是拦不住,可男人毕竟臂伤未愈,她有些担心,霍平枭在途中得不到更好的医治。

  况且,她也一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将那件难以启口的事,同他说出来。

  阮安的柔唇启启合合,想要说些挽留他的话,耳旁却忽地传来断断续续的喜乐——

  乐声离茅屋愈来愈近,锣鼓锵锵,唢呐刺耳,直扰得这静谧山间乌烟瘴气的。

  待出屋后,阮安见刘师爷笑逐颜开的走在前面,身后跟着辆二抬小轿。

  算上轿夫和敲锣打鼓的人,来者共有七人。

  想起这几次同刘师爷打的交道,阮安暗叹不妙。

  她立即向孙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带着两个药童进茅屋。

  刘师爷的眼里带了丝讽笑,讥诮道:“阮姑娘,还等什么呢?可别错过了吉时,我们大少爷可等着你圆.房呢。”

  阮安被圆.房这两个字臊得小脸通红,又羞又愤地反驳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跟你家大少爷订过亲?”

  刘师爷倒是不急着放出威胁阮安的话,视线却不自觉地被站于她身侧的霍平枭吸引。

  见他仪容不凡,看那身量,像是个习武的,却伤了只手臂。

  只他看着他们的眼神沉冷,甚而,带了几分睥睨。

  过于桀妄,也过于狂傲。

  刘师爷不禁眯了眯眼。

  这小子莫不是阮姓村姑的姘/头?

  在这方圆百里内,谁不知他刘师爷是县令老爷最信任的吏员,所有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这小子有什么资格这么看他?

  刘师爷冷嗤一声,决定给霍平枭些教训尝尝。

  毕竟他伤了只手臂,他们这处可是来了七个人,对付他这个残废还是绰绰有余的。

第3章 狼符

  阵阵山风呼啸而过,刮拂过青绿竹叶。

  霎时间,飒鸣之音顿起。

  春寒料峭,那些风儿穿透阮安单薄的襦裙,亦钻进她袖口。

  她不禁发起抖来,心中万分恐惧,趿着草鞋的白皙小脚也往后退着步子。

  虽知霍平枭是个武将,但他大伤未愈,手无寸铁,来的可是七个壮汉,他如何能敌?

  “别怕。”

  男人走到她身前,为她挡住朔朔山风,背阔肩宽,窄腰劲健的强壮身体亦遮住她视线。

  阮安的呼吸漏了半拍,心仍悬着,只能躲在他身后。

  刘师爷被霍平枭的行为激怒,不禁嘲讽阮安,骂道:“你个小骚.货,以为傍上个莽夫,爷就治不了你了吗?”

  他骂人的字眼过于刺耳,阮安从未被人辱过如此污秽字眼,只觉双颊“嗡”的一声。

  却见霍平枭那只完好的手臂也呈着紧绷态势,掌背有淡青血管微微贲出,似在控制怒气。

  刘师爷对身后的人下了指令,厉声又喝:“给我上!把那小贱人给爷抗到轿子上,若是错过了吉时,惟你们是问!”

  他的左后方,站在吹唢呐、击锣鼓的四人。

  而右后方则站在两个身形魁梧的轿夫。

  得令后,六人自分两队。

  左边四人气势汹汹地往霍平枭身前猛冲,不想竟扑了个空。

  打头阵的官兵突觉手心的触感不甚对劲。

  他手中的木棍怎么还没了?

  “嗙——”

  “嗙——”

  耳畔忽闻两道重击之音,他面色骤然一变。

  四人循声看去,却见那两个轿夫呲牙咧嘴地倒在地上,他们捂着肚子,面容痛苦不堪。

  刘师爷大骇。

  这莽夫的武艺竟如此高超,还一早就预判好了他们的进击路线!

  他老脸惨白,狠狠地咬着后槽牙,颤声又命:“接着给我上!”

  未与霍平枭交过手的四个人明显犹豫了片刻,并未再度听从刘师爷的指令。

  霍平枭则神情懒淡地偏了偏头首。

  这套动作下来,男人连口粗气都未喘,倒像是只活动了番筋骨。

  他微微垂眼,神态漫不经心,蔑声问:“还来啊?”

  那双修长的腿未移地半寸,好像在无声彰显,他都不屑于用腿脚功夫对付他们。

  单又一只手,就可将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刘师爷心中暗骂,这莽夫实在是太他娘的狂了!

  迎着日光,霍平枭觑了觑深邃的眼目。

  他单手随意地挥了几下木棍,伴着猛然划过空气的“唰唰”声音,舞出了漂亮又利落的棍花。

  平地骤起疾风,裹挟着细密泥沙,直往刘师爷狰狞丑陋的脸上糊去。

  刘师爷连退数步,却还是被迷住了双眼,半晌也睁不开。

  正被气得头昏脑胀,耳旁又听“砰——”的一声。

  “啊!”

  刘师爷惨叫一声,霍平枭再度挥棍后,他臃肿的腰腹蓦然巨痛,随即双膝一弯,便狼狈地跪摔在地。

  这一棍下来,仿佛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

  刘师爷的喉咙渐渐蔓上腥甜,他连连咳嗽了数声,呕出了些鲜血。

  霍平枭眉眼淡漠,待利落收棍,神情透着厌恶,冷眼睥睨着刘师爷一行人等,沉声命道:“赶紧滚。”

  其余四人再不敢与霍平枭过招,连声询问着刘师爷的状况:“师爷…师爷您没事吧?”

  刘师爷捂着心口,连翻了好几个白眼,险些背过气去,一时回不出话来。

  眼下这种情况,他不能再逞能。

  这些人加起来都不是这个莽夫的对手,将命折在这疯子手里犯不上。

  且强纳阮安为妾的事,是他和大少爷背着县太爷做的,大少爷对这玉肤花貌的小村女念念不忘,就等着尝个鲜。

  而今之计,惟有赶紧回镇上,再与他商议商议这事。

  等面色青白地被官兵抬出小院时,刘师爷突然计上心来。

  这莽夫到底是个伤患,七个人既是都对付不了他,他就让大少爷再多派些人来。

  到时,再辛苦大少爷亲自来一趟山里。

  如此,大少爷便可就地儿把那村姑给办了,也能好好地侮辱侮辱她那小白脸姘头。

  ***

  刘师爷一行人等狼狈而逃,阮安虽松了口气,却仍担心他们随时会卷土重来。

  莅了番打斗,茅屋外却没平静多久。

  片刻功夫后,杏花村村民王二急匆匆地往小院方向跑来。

  王二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阮姑娘,还请你随我走一趟,我媳妇她突然早产了。”

  阮安住在杏花村旁不远,自然就是这里的村医,村民们有个大病小疾的,都会寻她来看。

  且杏花村隐于山林,近乎与世隔绝,这里民风淳朴,里面的村民都知阮安并非是个年迈老者,而是个妙龄少女,却无一人将她真实年纪往外泄露。

  阮安也从不会收村民的诊金。

  这王二媳妇突然要生,人命为先,耽误不得。

  可阮安仍惦记着几个孩子的安危。

  姑娘的小脸儿急得满面通红,正不知如何是好时。

  男人低淡的声音从她鬟发上方传来:“你放心去,我留在这里护着他们。”

  ***

  戊时,王家的茅屋响起婴孩的啼哭声,王二媳妇平安产下一子。

  算上这胎,阮安共接生过三十二个婴孩,胎胎母子平安,无一人病陨夭折。

  看着王二一家人的欣喜笑脸,阮安心下释然,却仍惦念着王二媳妇的身体。

  孩子的胞衣未随他一起落地,而是留滞在母亲体内,说明王二媳妇的腹中有污血黏连。

  妇人产后虚弱,并不能强制让她将胞衣排出。

  是以,阮安让王大娘拿来纸笔,她则提笔飞快写下人参、生黄花、柴胡、炙草等药名。①

  她将药方递给身侧药童,对王二叮嘱道:“这是补中益气汤,一会你再随我们去趟茅屋配药,熬完后让你媳妇饮下,只消饮下一剂,那胞衣应当就能成功排出。”

  王二接过后,连声道谢:“我们一家五口人,都在这儿谢过阮姑娘了。”

  王大娘知道阮安不收诊费,早就备好了腊肉和鸡蛋,不禁多问了句:“我听阿顺说,你在山间救了个男人,他一直在你那儿养伤。阮姑娘,你可当心一些,他可别是有仇在身的。”

  听到王大娘提起了霍平枭,阮安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在这儿耽搁,赶忙带着药童,与王家人告了辞。

  王大娘站在院外,目送着阮安离开。

  她从前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地界,从来都没见过像阮安生得这么好看的姑娘。

  一袭荆钗布裙,难掩绝色姿容,面上分明未施任何粉黛,那肌肤却极其白皙匀净,香腮似凝新荔。

  她生得那般美,却从不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同人讲话时温文又亲切。

  可这么温良纯善的小姑娘,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孙神医和他第一任妻子还在世时,也曾想过要将阮安托个好人家,让她安安稳稳地走相夫教子的路。

  但阮安自三岁起便立志要学医,她从小自大在习医路上吃的那些苦,王大娘全看在眼里。

  看着阮安远去的娇小身影,王大娘不免有些心疼。

  人的出身是改不了的,王大娘只希望,阮安将来能够嫁个靠谱的郎君,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

  夜色渐深,阮安让孙也和药童们收拾好了辎重,现在她顾不得再想那日与霍平枭发生的意外。

  只知霍平枭的武艺了得,她不想做那大少爷的妾室,是以,阮安准备在帮霍平枭换药时,劝说他与她们一起逃。

  次间的烛火昏黄,阮安用纤手耐心地为他拆着绷带。

  霍平枭的伤势恢复得很好,没出现发炎感染的迹象,且那道伤口基本结成了痂块。

  为了更方便换药,阮安将他的上衣,又往左侧扒拉了几下。

  男人的身材呈着匀称的健美,并不过分贲张彪悍,半身露出的肌理,就遍及着数道陈年旧疤,皮肉精悍紧实,无一丝赘余。

  阮安又想起在岭南见到他时的场面,怪不得他在穿着那等沉重的铠甲时,也能如天神般英俊。

  觉出自己的思绪又要飘远,阮安抿了抿唇,强迫自己专注。

  她埋着首,觉出霍平枭好似在垂眼看她。

  阮安抬起头,正对上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睛,整个换药的过程,他好像连眉头都没蹙半下。

  小姑娘不禁讷声问:“你不疼吗?”

  说罢,阮安立即将小脸儿又埋了回去。

  视线顺势落于他颈脖上,戴的那条形状别致的狼符。

  狼符上还镶嵌着一块质地上乘的深海琥珀,气息似皲裂于炎阳下的松木,散着淡淡煦烈。

  “好疼啊。”

  他将尾音拖长,慢条斯里地吐出三字,还将呼吸刻意放深几分,似在有意配合她。

  可那语气却分明没有吃痛的感觉。

  这人是在谐谑她。

  简短的三个字,却如轻柔毛羽,拂扰着小姑娘的心绪。

  阮安并没忘记自己的意图,刚要开口向他提起一起逃亡的事,忽觉窗外倏然闪过一道黑色身影。

  紧接着,又有数道身手矫健的黑影从屋顶“嗖嗖嗖”地落在了小院外。

  阮安瞳孔骤缩,心跳顿了下后,又因恐惧而狂跳不止。

  莫非是刘师爷又派了高手来对付他们?

  “你待在这儿,我去看看。”

  霍平枭说罢,单手重新为自己敛好衣物,从矮榻利落起身。

  男人侧脸的轮廓冷毅敛净,神情未变,可那紧绷的分明颌线,和蛰伏着戾气的眼角眉梢,却让阮安觉出了令人颤栗的森然杀机。

  霍平枭阔步出室后,阮安迈着小步紧跟而后。

  她躲于泥墙一角,心跳如鼓。

  只见十余名身着深栗皂袍的青年武者纷纷入室,意料中的打斗场面却未到来,站在她身前的霍平枭也没做任何动作。

  甚而,他竟松了松手中紧握的长棍。

  阮安懵住,她观他们相貌,不像是寻常的官兵。

  正忖着来者身份,却见为首的青年神态万分恭敬,与身后的十余人等整齐地埋首作揖。

  众人接下来说的话,却让阮安的眼睛瞪大了好几分——

  “属下来迟,见过定北侯。”

  ***

  另厢。

  县令的嫡长子唐祎一脸阴沉地盯着前方不远的茅屋,身后跟了近二十余名官兵。

  刘师爷还在养伤,一步都走不了,而唐祎这回叫上的人都是他特意挑选的,全是身手最好的官兵。

  唐祎养尊处优惯了,夜半山脚又没有抬着滑竿的挑夫,这番他上山就废了不少的气力。

  身旁的狗腿子很有眼色,立即为他递上水囊,唐祎不耐接过,待饮了些水后,又愤怒地将水囊扔在了地上。

  一想到他惦记了那么久的小美人儿,很可能被那莽夫给破了身,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且这第一次办她的地点,还得择在这荒山野岭里,他唐大少爷何曾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思及,唐祎对着身后的官兵冷声命道:“一会儿进去后,记得先将她那姘.头的另条胳膊也给爷废了!”

第4章 村霸未婚夫

  “啊——”

  茅屋外传来唐祎的惨叫,声音格外刺耳:“爷的胳膊!爷的胳膊快断了!!!”

  -“这茅屋外莫不是是遭鬼了?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

  -“大少爷…兴许我们真是撞见鬼了……”

  -“还愣着做什么?那小村姑爷不尝了!快、快掩护着我赶紧逃!”

  屋外,身手高超的北衙侍从皆身轻如燕,如鬼影般来去莫测,唐祎和其余人等被打得吱哇乱叫。

  孙也则走到阮安身前,对着她挤眉弄眼,兴奋道:“阿姁,那军爷还是个侯爷呐。”

  “看来这回,他绝对不会少给我们诊金。阿姁,你可得管他多要些银子,他可富贵着呢,一点都不缺钱。”

  孙也沉浸在即将获得高昂诊金的喜悦中,并未察觉出,阮安的神情显露了几分失落。

  小姑娘很快敛去眉目间的异样,对着孙也和两个满脸讶然的小药童们命道:“你们继续回去抄医书,不许偷懒。”

  茅屋外打斗的声音渐小,唐祎已和其余官兵抱头鼠窜地往山下疯逃。

  霍平枭则和名唤杨纬的侍从在屋内单独议事。

  阮安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他们谈话的内容,得知霍平枭不仅有爵位在身,还是嘉州所在的剑南道的节度使。

  几年前,大骊国由府兵制转为了募兵制,故而各个监察道的节度使不仅有兵权,还能管屯田、盐铁等行政事务,权势大到一度让长安的皇帝忌惮。

  阮安知道的那些节度使,年岁基本上都过了而立,可霍平枭的年纪,明显才刚过双十。

  仅凭在战场上的蛮勇,是绝不能这么年轻就坐到这个位置上的。

  阮安从男人的率领的军队就能看出,这人看似骄矜狂妄,心思却极其缜密,并不刚愎自用,而是有勇有谋。

  男人不只是个悍勇的战将,还是颇具领袖气质的将领,训军也很有一套。他带出的大军,阵势密集紧凑,士卒镇静无哗,连击的鼓乐、鸣的金锣都极为严整齐密。

  思及此,阮安在心中宽慰着自己。

  虽然自己失了身,但她怎么也算是霍平枭的救命恩人,这番刘师爷和唐家大少爷暂时动不了她,她和孩子们是安全了。

  这厢,阮安在茅屋的药堂给村民配药。

  杨纬恭声道:“侯爷,属下已择好馆驿,您今夜就可下山安住。”

  阮安拉开木屉,刚要拾捡草药,听罢这话,纤白的小手却僵在了半空。

  霍平枭这是…要走了吗?

  小姑娘侧颜恬静,神情低落地垂下眼帘,浓长的羽睫在她柔嫩的眼睑处落下积影。

  阮安将那木屉慢慢推回,也想清楚了继任师娘朱氏,和刘师爷如此肆无忌惮的缘由。

  两个药童的户籍还是没个着落,刘师爷在县里那些胥吏中又很有地位,在将来还是会阻她的路子。

  等霍平枭走后,她依旧要独自面对这些事。

  所以哪怕不要诊金,她也得在颇有权势的霍平枭走前,求他帮她将这些事解决。

  刚要起身去寻霍平枭,却听男人熟悉且低沉的声音略带倦淡,回杨纬道:“不必了,在山中养伤更方便。”

  姑娘颇为凌乱的心绪,暂被男人的这声不必安抚,近来一直悬而不决的事,也终于有了决断。

  那日的意外,她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她的身份是村籍平民,霍平枭则是被赐邑封爵的贵族。

  虽说大骊并无法令,规定王侯公爵一定要娶世家出身的小姐为妻。但任谁都清楚,任何婚事都讲究个门当户对。

  连那县太爷家的嫡长子,都觉得她只配做妾。

  若将那件事与霍平枭说出来,不是自取其辱吗?

  不说,她还不至于那么难堪。

  另厢,杨纬跟着霍平枭出室后,见着一个温温软软,雪肤乌发的小姑娘走到二人身前,不禁一怔。

  在长安城里,他见惯了浓妆艳抹,云鬓花娇的贵女和名伶,却甚少见过如阮安这般的美人儿。

  姑娘的气质带着天然去雕饰的清丽,杨纬脑海里霎时闪过了三个字——仙、灵、纯。

  却见那温糯的姑娘仰起小脸儿,看向他们,讷声道:“我…我去给你烹药。”

  霍平枭既是暂时不走,阮安也准备另寻个时间,再同他说药童户籍的那件事。

  “多谢。”

  霍平枭低声道完谢,阮安只身进了庖房。

  杨纬看着姑娘娇小的背影,不禁挑起一眉。

  他此前虽猜到霍平枭怕是要留在这茅屋,而不是去馆驿住。

  但当他亲口将这话说出来后,杨纬还是颇为惊讶。

  这定北侯的出身和相貌都过于优越,且他未到加冠之龄,就自凭战功,被圣上封侯,风头甚而盖过陛下的几个皇子,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但男人的性情桀骜冷淡,骨子里对那些风月场上的事极其淡漠,他无意在女郎们的芳心上纵火,却还是有无数的名门少女前仆后继地为他如痴如狂。

  杨纬在心底数了数那些对他爱而不得,最后哭着闹着要自戕的女郎们——

  刘侍郎家那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二小姐、长平伯家温婉端庄的嫡长女、英国公家千娇百宠的幼女……

  这些女郎们,有哪个不是才色俱佳的世家贵女?

  她们都曾冠绝京城,可定北侯却从不会将视线在她们身上停驻半刻,甚而对那些女郎掷果盈车的行径表现得极为冷漠,举手投足都浸着薄情寡性气质。

  全长安的人都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了定北侯的眼。

  见着霍平枭似乎是对这貌美的山女起了兴趣,杨纬还是暗自道了句:真稀奇。

  ***

  两日后。

  北衙的高手们来去无踪,做事神速,短短几日功夫,就将霍平枭暂居的次间小室装潢一新。

  他们添置了帷带四垂,平顶大帐的壶门床、髹黑大漆的栅足凭几、两把拆背靠座绳床,等许多阮安见都没见过的华贵家具。

  阮安正合计着那些侍从是怎么将这些家具搬到半山腰上的。

  却见孙也迈着小短腿,兴奋地朝她方向跑来:“阿姁,我问过侯爷了,等他们走后,这些家具全都能留给我们!”

  阮安小声斥他:“你别总向人家胡乱索要东西,赶紧将我昨夜配的药,送到杏花村去,别耽误了村民治病。”

  孙也一想到即将能得到那把崭新的绳床,连阮安批评他都不觉沮丧,利落地道了声:“好嘞,我这就去!”

  等孙也走后,阮安看向了凭几上那两个食盒。

  那些侍从还连夜给霍平枭买了些精致的食物,也给她和孩子们备了同样的一份。

  食盒内,有鲜嫩可口的椒盐炙鸭、整条去骨白鳞鱼做成的鱼脍、罕见且昂贵的朱红樱桃、烧梨、烤芋、豆馅的透花糍、云雾饼……

  有些吃食阮安听都没听过,可今晨却听杨纬对霍平枭道:“侯爷,我们只能寻到这些吃食,还请您将就着用。”

  杨纬这话,一本正经,没半分恭维或者夸张的意思。

  阮安转念一想,霍平枭那样的出身,在衣食住行上,自当都要样样顶尖。

  阮安与孩子们大快朵颐地享用着美食时,也在猜测着霍平枭的心思。

  他选择留在这儿,绝不仅仅是为了治伤那么简单。

  可阮安虽然好奇,亦深知自己只是救治他的医者,还轮不到她去打探他心中的想法。

  未时,日头正盛。

  阮安准备去河旁与相熟的几个村妇浣衣,却见孙也坐着村长的牛车,从杏花村归来,男孩满脸红光,笑意盈盈。

  阮安的心中渐渐升起不好的念头,赶忙端着木盆,走到那牛车旁,睨了孙也一眼。

  孙也立即收敛了笑容,用口型向阮安示意,他并没有将霍平枭的身份外泄。

  阮安这才松了口气。

  村长的牛车上还载了数个木笼,里面装着数只鸡鸭活物,甚而还有几头粉扑扑的猪崽,再往后的木桶里用水豢着几尾鲜鱼。

  雄鸡扑腾着羽翅,鸭子也发出了低嘎的叫声。

  阮安对眼前的状况不知所措,一脸懵然。

  却见村长牵着咩咩直叫的小羊走到她身前,声音和蔼道:“阮姑娘,你那在长安备战科考的未婚夫回来寻你,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

  阮安一头雾水,却不知该从何开始解释。

  村里的王大娘和李大娘总喜作媒,想给她介绍适龄的郎君,让她早些成婚。

  阮安并不想那么早就嫁人,可面对她们的殷勤,也不好总推脱,于是她编了个故事,说她师傅孙神医在世时,给她定了门亲事,那郎君的父亲是嘉州的没落官绅。

  郎君的父亲早年去世,寡母想让他出人头地,便耗尽了全部财力,带着她那“未婚夫”前往长安城置宅,好能更专心地备战科考。

  村民皆都信以为真。

  孙也去村里送药时,兴许没对村长说出霍平枭的真实身份,但应当还是透露了他的一些背景。

  霍平枭虽然在剑南做节度使,可霍家满门却在长安城,他不算剑南人士,而是长安人……

  莫非村长是将霍平枭当成了她那莫须有的未婚夫?

  阮安刚要开口对村长解释,村长却先她开口,一脸忧色地又道:“这眉山内,可不仅仅只有咱们杏花村一个村子,你也知道石勇参军后,村里再没个像他这样的壮士,护着村民的安危。”

  “村长……”

  “阮姑娘,这些东西都是村民备给你和你夫婿的新婚贺礼,这以后啊,就拜托你那夫婿接替石勇的位置了。”

  “村长!他不是,他不是我……”

  “快,帮着阮姑娘将那些鸡鸭猪羊都赶进圈里!”

  见着村长不肯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阮安倍感疑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茅屋外的那两次的打斗,兴许是让村民瞧见,并告知了村长。

  可就算村长觉得霍平枭武艺高超,想让他接替石勇角色,做那所谓的村霸,态度也不至于如此笃然,怎么还直接就带着那些“保护费”过来了?

  阮安回身见茅屋内,霍平枭又在与杨纬商议要事,也不欲现在就同他说这事。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准备先去溪涧旁涣衣。

  到了溪旁,已有十余名妇人聚集在一处,村妇们一见到阮安,立即热络地同她寒暄起来。

  -“阮姑娘来了,我刚洗完衣服,这处地界水清,正好让给你~”

  -“阮姑娘,我前阵子去镇里买的皂角特好用,给你留了些,你一会儿试试。”

  -“嗳阮姑娘,你那方子真好使,我这睡眠可比几日前好多了。”

  溪旁空气清澈,阳光明媚,阮安与熟识的几个妇人们聊叙了些话后,便寻了个地界,准备涣衣。

  村长的女儿小桃是阮安在村里最好的友人,小桃往她方向走来,面色却有些凝重,似是有话要对她说。

  阮安向小桃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讲话。

  小桃的脸上终于露出释然,刚要走到阮安身旁,却觉周遭的妇人皆都停止了交谈。

  春风吹拂,溪旁青草窸窣微动。

  阮安抬起头,觉出周遭妇人的视线好似都落在了她身旁。

  小姑娘刚要循着她们视线看去,未料额前忽地一痒。

  好似有物什从眉心扫拂而过,在她鼻尖停驻,阮安下意识闭上眼,亦嗅到淡淡青草香。

  “找了你好久。”

  男人声线的质感冷且硬,极有辨识度,却不过分醇厚。

  午后的炎阳极为刺目,再睁眼,身旁早无小桃身影,姑娘那双盈盈杏眼的迎着光,渐染了抹温弱的水意。

  她只得伸出小手,为自己遮了遮光。

  视线逐渐清晰,这才发现,原是霍平枭坐在了她身旁。

  男人的皮貌浓昳却不失冷感,侧脸轮廓偏锐,纵微敛眼睫,气质难掩骄矜锋芒,霍平枭指骨分明的长手正捏着那小截青草,并将它慢慢碾于指腹。

  阮安一时愕然。

  他怎么还过来了?

第5章 小娇花

  -“我还以为阮姑娘的话是假的呢,她原来真有个从长安来的未婚夫啊。”

  -“她郎君莫不是半道改参武举去了?”

  -“阮姑娘生得娇小,那小身子板能受得住那位军爷吗?”

  -“胡说八道,人胳膊还伤着呢!”

  -“一只胳膊怎么了?就阮姑娘那小腰,这军爷一只手就能控制着,只要配合点,和美着呢~”

  从溪畔回到茅屋后,阮安满脑子都是那些杏花村妇人们的窃窃私语,直臊得她小脸儿发热、泛红。

  可她却不怎么记得霍平枭到底是怎么对她做的那事,只记得那日清醒后,男人就不省人事地昏了过去。

  夜色渐黯,阮安在自己屋间誊抄了几个医方实录后,便陷入了沉思。

  今晨她让阿顺去镇上帮她打听了一番,听说京城的督查御史不日内便要造访嘉州,故而县令这几日提心吊胆,生怕被御史查出什么政务问题来,再把他脑袋顶上的乌纱帽给摘了。

  他长子唐祎和刘师爷也待在家中养伤,没什么动静。

  烛影微摇,凉风渐起,漆木凭几上散乱的医方被拂落一地。阮安怕感染风寒,便起身往支摘窗方向走去。

  “吱呀——”

  待她阖窗转身,却见霍平枭不知何时坐在了那凭几对侧的破旧胡床。

  男人坐姿挺拔,纵穿着粗布麻服,身处陋室,气宇依旧矜贵轩昂,他长手顺势拾起青石板地上的淡黄薄纸,略显凌厉的漆黑眉眼却微微觑起,似在仔细辨着纸上的字迹。

  似被戳中软肋,阮安的心中突然涌起难言的自卑。

  她的字很不好看,甚而有些潦草凌乱。

  毕竟只有那些家学渊源的世医,才会先让学医的子孙们上书院研习儒家经典,也能请学识渊博的夫子教他们好好习字。

  孙神医的字更像鬼画符似的,还不及她的字好看……

  “我们谈谈。”

  霍平枭说罢,将那方子递还给了她。

  阮安赶忙接过,纤嫩如柔荑的白皙小手却不小心蹭过霍平枭右手虎口的一小寸肌肤,男人的体温比她烫热许多,他指骨明晰的手明显僵了一瞬。

  阮安并未觉察出霍平枭的异样,只记得先前在溪畔,霍平枭是说过,入夜后要与她单独谈事来着。

  “侯爷要谈什么?”

  话音刚落,小姑娘却见两个北衙侍从正往她屋里抬了个巨大的红木箱。

  听得身后动静,霍平枭循声转首,男人神情略带散淡,懒声命道:“打开它。”

  侍从恭敬应是,依言打开了那红木巨箱,阮安得见里面的物什后,明澈的杏眼兀自瞪圆了好几分。

  其中一侍从对阮安解释道:“这一千两雪花白银,是侯爷给阮姑娘的诊金。”

  一千两银子!

  看着红木箱里被装得满满当当的银子,姑娘淡粉色的嫣唇不禁微微张起,一时间,阮安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面对这么些银子,谁能不心动?

  何况阮安也确实缺银子,她不仅要自己生活,还要养活孙也和另两个药童。如今身上剩的钱,不过几两碎银,如果在端午不能将配的药卖个好价,连生计都很难维持。

  阮安为贫民百姓看病时很少会收诊金,在那几个监察道游医时,虽然被几个高官和富商赏赐过,可那些金银大多在岭南那场战乱中丢了,回来后她又用仅剩的银两修缮了番茅屋。vx工种号:秘 桃 基 地

  可如果有了这一千两银子,她都可以在长安城开家医馆了。

  阮安在得知霍平枭侯爵身份后,也不过准备向他要个十两诊金,他为何要给她这么多银子?

  看着小姑娘惊诧的神情,霍平枭鸦睫低垂,在眼睑落下积影,亦掩住锐利眼眸里的那抹幽邃,令人难辩其情绪。

  阮安将他的细微神情看在眼中,总觉得他还有别的打算。

  剑南道的治所并非在嘉州,霍平枭不可能贸然出现在这儿,他即将卸任剑南节度使一职,回京诉职。

  但嘉州的匪患未平,官兵也一直寻不到匪首戚义雄盘踞的深山据点。

  这男人的性情虽看似狂妄恣然,心机却很深沉诡谲,阮安一点都看不破他的想法。

  刚要出言询问,茅屋外却传来小桃怯怯的声音——

  “你们别拦着我,我是村长的女儿,是来寻阮姑娘的。”

  ***

  小桃的到来,终于让阮安弄清了近来这些蹊跷之事的原委。

  阮安前阵子下山被纨绔唐祎看上,若不是恰好救下霍平枭,差点就在山间被他辱没。

  却未曾想,她友人小桃竟也遇见了这样的事。

  在眉山内,离杏花村几十里地外,还有一个叫做枣树村的村庄,这枣树村有一名唤马彪的村霸。

  马彪人如其名,身型剽悍,庞硕如熊。

  那日小桃与兄长上山拾柴,不幸被马彪看中,那粗野的莽夫便来了趟杏花村,想向村长提亲,要娶小桃为妻。

  村长早就给小桃定好了一人家,身为父亲,村长自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马彪那种欺男霸女的粗人,而北衙侍从在寻到霍平枭后,就为他打探好了近来眉山发生的所有事。

  想必那些侍从也一早就同村长串好了气,而关于霍平枭就是她长安未婚夫的传言……

  阮安越想,越觉得这消息是他故意放出去的!

  小桃得知了阮安近来的遭遇后,不禁喟声感慨:“还真是流年不利,我们俩个好像都犯了太岁,我记得前阵子那嘉州刺史陈……”

  话还未说完整,小桃突觉霍平枭在听到“嘉州刺史”四个字时,竟往二人的方向瞥了一眼。

  男人的眼神虽淡漠,却如芒刺荆棘,压迫感极强,惹得她背脊大有竦峙之感。

  小桃瑟瑟发抖,忙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阮安宽慰着友人情绪,温声劝她:“你放心回去吧,我会让…他帮你对付马彪的。”

  小桃离开后,霍平枭从胡床起身,走到阮安身前。

  男人的五官冷淡硬朗,逐渐隐匿于愈发黯淡的烛火,他落在地上的高大影子几乎将羸弱瘦小的姑娘笼罩,嗓音沉冽地问:“阮姑娘,你想好了吗?”

  “两个药童的户籍,和你友人的麻烦,我都能帮你解决。”

  “还会许你一千两诊金。”

  阮安扬起懵懂小脸,正对上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终于大致猜出了男人心中的筹算——

  霍平枭这是要顺势与她假扮夫妻,好能在杏花村有个新的身份。

  ***

  次日巳时,马彪原本在山间放牛。

  不想半道来了个小弟,在他耳侧低语道:“彪哥,隔壁杏花村那阮姓医姑的未婚夫回来了,他好像还参过武举,现下杏花村的村民都将他奉为村霸,听说那人正为村长女儿的事鸣不平呢,您要去会会他吗?”

  马彪面庞粗旷,皮肤黝黑,听罢这话,不禁眯了眯眼。

  “哪来的野小子,敢阻老子婚事?你派个人去杏花村告诉那小子,若有胆量,今儿个下午就到半山来,同俺好好地比拼比拼。如果他输了,就赶紧让村长老头把他女儿送到俺们村里。”

  杏花村这处很快收到消息。

  过了午时,阮安和孙也、阿顺和扮作村民的杨纬等人,与霍平枭一起坐着牛车来到了马彪择的地界。

  天边烈阳高悬,霍平枭化名为萧平,与马彪分垒对峙。

  阮安乍一见马彪的体型,不由得胆寒。

  她此前就听说过马彪的悍名,这人的皮肉犹如坚硬铠甲,简直刀枪不入,那硕大如熊的体型若是单单倾倒在地,也能压死两个身量普通的壮年男子。

  马彪的身材,也与霍平枭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阮安亦忽地意识到,霍平枭的那副身型真可谓是矫健精悍,甚至带着如被工匠精心雕琢的美感。

  男人头骨、宽肩、窄腰和长腿的比例都极其的和谐统一,混身肌腱也充斥着力量感,随时都呈着能格斗爆发的攻击性。

  但他可是要跟马彪这样的人单打独斗!

  姑娘的那颗小心脏还是悬了起来,不免起了些忧虑。

  另厢的马彪看清了霍平枭的面庞,见他相貌生得过于俊美,心中已经起了些轻视。

  他说话的声音很浑厚,对着身后的一众小弟谑笑道:“那小子就是杏花村的村霸?不就是个小白脸吗?”

  马彪身后的小弟示意他看向阮安方向,小声道:“彪哥,那就是这小子的媳妇,听说还是个村医。”

  小白脸的媳妇?

  马彪眯眼看向阮安,见她模样比小桃貌美了许多,可他却不喜欢这款。

  这妞生得太软,弄几下子,估计就被压瘪了,那腰看着一掐就断,胳膊和腿握一下估计就折了。

  也是,小白脸就该配这种小媳妇。

  马彪大笑数声,伸手指了指阮安方向,“看好了。”又指了指霍平枭,“那是这孙子的妞儿,一会儿等我把那孙子打趴下后,你们谁若看上她,就直接将她扛回村里。”

  他粗鄙的话音刚落,霍平枭已经攥紧掌骨,手背青筋亦有暴起态势,男人肩背的阔肌正向外耸动,与上次对刘师爷一行人等动武的状态完全不同。

  这次,阮安明显觉出,男人有被马彪激怒,她忙小声劝他:“你…你当心胳膊,伤还没好全……”

  “你不用管,我自会教训他。”

  男人话音沉冷,阮安从他锋冷的眼梢旁看出了一丝暴虐气息,带着阴鸷和狠戾,让她心中慌颤不已。

  这回,霍平枭怕是要动真格了。

  她在岭南时,没见过这人在杀敌时的眼神,而今得见,只觉得比那野狼捕猎时还要凶悍。

  “怦——”一声。

  马彪还未做好准备,霍平枭便用手中木棍暴击于他宽硕脊背,空气中带着物什碎裂的可怖声音,“喀嚓”一声,那把木棍应声猝断。

  霍平枭的身型虽不及马彪蛮壮,但气势却如疾风般狷狂,带着碾压般的强劲和霸道,也似虎狼扑食般凶狠骇人。

  马彪的身子往前倾倒了一下,瞳孔骤缩。

  他明显被霍平枭的首招激怒,又啐骂道:“好小子,有两下子,你给老子等着!”

  马彪怒喝的话音刚落,忽觉周遭劲风骤起。

  再抬首,眼前早已不见霍平枭的身影,他正诧异着,却不知男人早已腾空一跃他身后。

  “嗙——”

  马彪颅后被男人腿脚暴踹,他只觉头脑“嗡”一声,遽痛阵阵传来,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待再度转首,马彪与霍平枭正式开始激烈交战——

  霍平枭的招式看似嚣张野蛮,实则有张有弛,层层叠进,比炎日还要暴烈。

  众人观战时,仿若听得一曲高亢且带着杀伐的淮阴平楚,周遭蓬草在躁动不歇,亦仿佛听得群马嘶喑,风声鹤唳,见得狼烟四起,泱泱大兵行军列阵。

  阮安曾听说书先生讲,古有武林高手能以琴音杀人,而霍平枭对敌的气势也足以裂人心胆,让人猝亡。

  不到二十回合,马彪狼狈战败,“哐——”一声俯匍倒地。

  身后那群枣树村的小弟们面色惨然大骇。

  而这厢的杏花村村民则在欢呼着霍平枭的化名:“萧平!萧平!!萧平!!!”

  战毕,阮安看着男人高大冷峙的背影,心中又涌起了在岭南的那种熟悉感觉。

  她分不清是激越还是别的情愫,只觉思绪如麻,就连脉搏也在随心动节律而狂跳,似鼓点般怦然不歇。

  马彪未被打死,只因昏厥而意识不清。

  霍平枭将马彪的脑袋踩于脚下,漆黑长睫掩着蔑然,沉沉话音透着浓重的戾气:“原本呢,老子不想这么打你。”

  话说到一半,马彪闷.哼一声,而男人看向马彪的眼神愈发凶狠睥睨——

  “但你辱没的,可是老子媳妇。”

  ***

  两日后。

  霍平枭在战场厮杀惯了,身上也曾中过无数刀枪箭伤,是以男人臂伤恢复的速度之快,让身为医者的阮安暗叹不已,这几日他也都按时饮下了她研配的方剂。

  阮安准备在今日与他一同下山去寻朱氏,顺道与这个继任师娘撇清关系,再不欲与她往来。

  孙也是孙神医和她第一任师娘的独子,朱氏在孙神医去世后,将孙神医留下的名贵草药尽数变卖,拿着他仅留下的一些钱财,在清泉镇置了间民宅。

  从南境回来后,阮安也听说了朱氏和刘师爷的那些不轨关系,这次的事,也与朱氏逃不开干系。

  此番他们下山,亦有杨纬等北衙高手跟随。

  未料刚一出茅屋,阮安便见鼻青脸肿的马彪,和另三名她不识得的青年男子皆都跪在了小院外。

  阮安一头雾水,可看他们这阵势,肯定不是来打架的,反倒像是要投诚的。

  见到霍平枭后,马彪“咚”一声,立即朝他磕了个响头,开口就唤:“见过萧大哥!”

  霍平枭双手交握,抱于身前,沉黑如墨的眼微微觑起,未作任何言语。

  站于他身后的杨纬则抱拳掩唇,压了压笑意。

  杨纬此前听说过霍平枭年少时的那些轶事,他自幼性情便骄亢不驯,丞相霍阆丧妻后,一直忙于政务,他曾将这个长子送到骊国最有名的三个书院治学,想让霍平枭修身养性。

  然霍平枭虽在院考中屡居榜首,可少年的身上总似染着深重戾气,似是惟有与人打架斗殴,方能将那股子躁怒和暴郁平息。

  他每到一个书院,就总有一群同龄少年纷纷追随,扰得书院秩序乌烟瘴气,夫子无从管教。

  掌院们均碍于霍阆权势,不敢惩戒这位相府公子,等霍阆将霍平枭送到第四个书院时,他的斑斑劣迹已传遍骊国所有书院,无人敢收。

  各监察道的书院均跟中央的提学官有来往,最后,那第四个书院的掌院只得通过提学官上报陛下。

  皇帝因而特地出面,委婉劝说霍阆,让霍平枭去习武。

  另厢马彪身后跪着的,都是眉山其余村庄中颇有武力的壮士。

  马彪对霍平枭的武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出身低微,原也想去投军混个军衔,但家中还有个寡母,他的命若是折在战场上,无人能照拂她。

  嘉州地方兵团的将领昏聩无度,这些人简直是在尸位素餐,不然这里的匪患也不能盛行到如此地步。

  马彪听说,从剑南治所到嘉州剿匪的定北侯也因意外坠落悬崖,他的尸身被鬣狗啃得只剩了一副血肉淋漓的骨架。

  连大骊战神都因这次剿匪而命陨,那匪首戚义雄的气焰只会愈发嚣张。

  马彪觉得霍平枭在将来绝对会是个厉害人物,他深表佩服,甘愿追随这样的人。

  身后的另几个青年也对着霍平枭磕了数个响头,诚意地表达出了臣服的态度。

  霍平枭则神情懒倦地偏了偏头首,示意马彪看向他身侧,矮他半截的小姑娘。

  只见阮安的容貌温美动人,肌肤柔润似玉,站于那料峭春风中,就像是一朵瑟瑟摇曳的小娇花。

  马彪怔住,想起前日对阮安的那些粗鄙言语,在心中暗骂了自己八百次。

  霍平枭明显是个疼媳妇的,他骂了他心尖上的宝贝疙瘩,人家不对自己心生怨怼才怪!

  马彪赶忙对着阮安又磕了数个响头,连声道:“嫂子对不住!那日俺实在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嫂子原谅俺吧。”

  “还请大哥、嫂子能原谅俺那日的行径,俺愿意投奔萧大哥,愿为萧大哥肝脑涂地!”

  阮安满脸惊诧,不知道该对马彪说些什么好,只伸出了柔细的小手,想示意身前的众人先起身。

  正此时,男人低沉声音伴着徐徐微风划过了姑娘的耳侧,语气慵懒且淡倦——

  “回来再说,我要先带媳妇下山买胭脂。”

第6章 胳膊拧碎

  清泉镇水道众多,被几个古桥划分为东、西、南、北四区,朱氏住的民宅便在镇北,这地界商贾聚集,遍地都是茶肆酒楼,再往后还有个鱼市,贩卖着各式各样的时令河鲜。

  庑房内,刘师爷虚弱无力地斜倚着梨木踏床,横肉纵生的脸显露了几分灰败。

  朱氏为他端来一碗活血化瘀的药汤后,不禁捻着帕子,愤慨道:“我还以为那妮子的未婚夫早就不要她了,没想到他竟突然回来了!之前我没详打听过,倒真不知道他是个会武的……”

  刘师爷接过药碗后,掀眸看了朱氏一眼,未作言语。

  朱氏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好心好意地给那妮子寻婚事,也不知她怎么想的,放着好端端的贵妾不做,怎么就偏得寻个退伍的流氓地痞?”

  她越说,越觉气愤,本来能到手里的那些银子,都因着阮安和她那姘头没了。

  刘师爷今日休沐,却一直在想,京城里派来的御史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过来,养伤的这些日子,他已将唐祎之前做的那些烂事都捂严了,应当不会被人发觉出破绽来。

  可刘师爷的心中,却仍积着股气,这都是因为那阮姓村姑的莽夫姘头!

  刘师爷正想着该如何教训霍平枭时,却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道沉冷且熟悉的男音——

  “朱夫人可在?”

  话落,刘师爷的神色微变。

  是那小子的声音。

  一听到霍平枭的声音,刘师爷就想起那日被他痛打的种种画面,混身上下竟是起了层鸡皮疙瘩。

  刘师爷不禁抖了抖身子,心中却忽地生出一计。

  霍平枭这小子,虽然会些拳脚功夫,可这人不过就是个在村头称霸的地痞无赖罢了。寻常的百姓小民都觉摊桩官司,亦或是走趟衙门犯不上,一般都会避着这种亡命之徒走。

  可他刘师爷是谁?

  刘师爷浑浊的眼底渐渐浮了层阴损的笑意,随即便示意朱氏走到他身旁,附耳同她交代了些话。

  朱氏听后,蹙眉问道:“可他要对我动粗怎么办?你都受不住他的拳脚功夫,我又如何能受得住?”

  刘师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你就不能避着点?我可跟你说好,你如果能让那小子下狱,就算大少爷和那村姑成不了,那几十两银子我也照给你,还会派人将你这庑房重新修缮一番。”

  朱氏听完刘师爷摆出的条件,不免心动,待忖了忖后,决定应下刘师爷的要求。

  “怦怦怦”,庑房外,男人敲击门扉的声音又大了些,声声都显露着耐心尽失,“朱夫人在吗?”

  “来了来了,这么着急做什么?”

  及至她打开门,看清了霍平枭的外貌,朱氏这才理解阮安为何不去做唐祎贵妾,反倒是要选这个莽夫做郎君。

  这年轻的莽夫生得可真是太英俊了,就算这人的脖子上有道狰狞长疤,旁人最先注意到的,也是他优越硬朗的皮貌。

  不过就算这莽夫生得俊,她今儿个也得让他下大狱!

  阮安与霍平枭进了庑房外的小院后,便直入主题。

  姑娘的话音虽软却不失疏冷,面色微愠地质问道:“你只是我师傅的继室,我敬你几分薄面,你怎么就敢胡乱安排我的婚事?”

  朱氏眯了眯眸子,暗叹这妮子真是找到靠山了,竟然都敢这么同她说话了!

  她厉声对阮安斥道:“你这妮子可别不识好歹,别以为懂些医术,又傍上个野汉子,就觉得自己算回事了!”

  话说到这处,朱氏抬首看向霍平枭,见男人面色沉冷,却并没有暴怒的态势,自觉还没刺激够这二人。

  朱氏清楚阮安的软肋,接着用污言秽语激怒她道:“你个小贱人!不知从哪儿跟个野汉子私定终身,就敢跟我在这儿耍威风?简直跟你那短命的师娘一个样,色厉内荏,一看就是个薄命货!”

  “不许你辱我师娘!”

  一听朱氏辱她师娘,阮安瘦弱的小身子气得发起抖来,姑娘紧咬银牙,眼圈泛红道:“你没资格提她!”

  孙神医和阮安师娘原本是对恩爱的夫妻,可孙神医人到中年后却犯了错误,跟朱氏这个女人苟合到了一处。

  师娘在生下孙也后,身体原本就有了亏空,在得知孙神医和朱氏的事后,更是心情沉郁,早早便去了。

  孙神医后来虽然娶了朱氏做继室,却也总觉得对不起她师娘,最后也积郁成疾,不治而亡。

  这些祸事始于孙神医的变心和优柔寡断,但也同朱氏的龌龊手段脱不开干系。

  阮安和孙也本可以不做孤儿,能在这不算太平的世道有所依靠,但朱氏非但没尽到做继母的责任,还要将她往虎狼窝里推。

  这厢阮安气的几欲哭泣,朱氏则抬眼又观察了番霍平枭的神情,见男人额角的青筋微凸,亦垂下头首看向了身侧的小姑娘,似是想安慰她。

  这人怎么还不动粗?看来她得来个大的,才能讹他进狱了。

  思及此,朱氏扬起手,就要往姑娘那白皙的面颊打去,嗓音发狠道:“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贱人,我今儿个就替你师傅好好地教训教训……”

  “啊——”

  朱氏话未说完,却见霍平枭漆黑的眉眼压着戾气,单手已然开势,待左右相旋,猛地擒住朱氏未落的胳膊后,男人冷声质问:“欺负老子媳妇啊?”

  话落,他强劲的掌骨遽然爆发出了足以让钢铁迸裂的蛮力——只听“喀嚓”一声。

  男人厌恶地垂下眼睫,又蔑声道:“还当着老子的面。”

  朱氏自是听见了自己臂骨碎裂的声音,伴着从未体验过的剧/烈疼/痛,她的面色惨然大骇,细细密密的汗珠也从额角往下流渗。

  这莽夫…这莽夫竟然将她的胳膊给拧碎了!

  朱氏惊声大叫,差点被霍平枭的举动吓出了失心疯来。

  在内室的刘师爷听得外面的动静,也没想到霍平枭下手能这么狠,他神情惊恐地跑了出来,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他娘的对女人怎么也动手,算什么好汉?”

  民巷中的动静不小,自是惊动了在周旁巡逻的官兵,等他们循声至此后,刘师爷的眼中划过一丝得意的讽笑。

  来得这些官兵都认得刘师爷,皆对着他恭敬地作了作揖。

  刘师爷眯眼背手,向那些官兵命道:“这人是个地痞无赖,私闯民宅还对无辜百姓动手,赶紧把他给我羁押到衙门口,县太爷今儿个正好坐堂,定会依着大骊的法令判他个几年!”

  ***

  县衙内。

  唐县令满脸谄媚地跟在梁御史身后,一众官吏跟着身前二人,穿过临衙而立的高大牌坊,依次可见谯楼、丹墀、仪门等庄穆建筑。①

  这厢,官员们穿过甬道,进了面阔五间的古朴大堂。

  另厢,官兵和刘师爷缉拿着霍平枭,也从一侧人门进了衙署。

  阮安被官兵用刀拦在了人门外,虽说她知道霍平枭的真实身份,可但凡是身为平民百姓,一旦进了这官威赫赫的衙门口,难免会心生胆战。

  姑娘温美的面容露出担忧,她踮起小脚,不断地往人门里张望着。

  却见霍平枭倏地挣开了官兵手中持的长矛,身旁的两个官兵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已转身看向阮安。

  晌午日头正盛,霍平枭迎着光,乌黑瞳仁的色泽逐渐变得浅淡,眼角矜恣的锋芒却未褪半分。

  像他这样的人,无论在哪儿都是最惹人注目的存在,就像天边那轮耀眼的骄阳烈日。

  男人对她做了个口型:放、心。

  阮安眼中泛起细碎波澜,心旌亦似在随水波逐流,摇曳不停、甚而带着难以言说的悸动。

  姑娘心绪稍舒,冲着他颔了颔首。

  刘师爷则厉声让官兵看严霍平枭,不许他再胡乱挣动。

  堂内。

  梁御史一身浅绯公服,腰环雁衔绶带,发髻上戴的角形獬豸冠显得整个人的气质端肃且凛正。

  待他落座后,唐县令不免有些局促,甚至是不安。

  这督查御史竟是来了个突袭,刘师爷今日还在养伤,他若不在,唐县令总觉做事棘手。

  唐县令差使身后一吏员,命道:“去将刘师爷从家中唤来。”

  不经时,堂外来了个通禀的吏员,恭敬道:“刘师爷过来了,还抓获了一个占山称霸的无赖。”

  唐县令心中一喜,他可有近半年的时间,都没做出政绩来了。

  刘师爷果然是他的好帮手,这就给他送政绩来了!

  那地痞无赖说不定也与嘉州的匪患脱不开干系,这回他估计还能受到这御史的赞扬,真是好极妙哉。

  思及此,唐县令清了清嗓,对梁御史道:“梁御史,正巧来了个犯人,您看是让他先来堂前受审,还是暂时将他羁押到牢房?”

  梁御史淡声回道:“不急,唐县令可先审讯那犯人。”

  唐县令对胥吏命道:“让刘师爷把那无赖流民押进堂内。”

  “威武——”

  分立高堂两侧的衙役持着上黑下红的水火棍,连连驻地数声。②

  刘师爷和羁押着霍平枭的官兵进了堂内后,却见一旁的圈椅上,竟坐了个神情肃穆的陌生官员。

  刘师爷正觉满头雾水,梁御史已从座上起身,走到了他们身前。

  “下官,见过定北侯。”

  梁御史拱手作揖,对着刘师爷身侧的男人恭敬道。

  定、北、侯。

  伴着唐县令看向他的谴责目光,刘师爷只觉脑袋似要炸开一般,“轰——”的一声。

  定北侯这三字,字字如利刃,直往他狂跳的心口处戳。

  这小子竟然是定北侯霍平枭?

  霍平枭是当朝郡侯,也是权相霍阆的嫡长子,战功赫赫的骠骑大将军,男人现下也未卸任剑南节度使一职。

  一个剑南道,管着几十个州郡,几百个县城。

  而他只是嘉州犍为郡,其中一县的小小吏员……

  思及此,刘师爷两眼一黑,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第7章 失踪

  却说霍平枭的父亲霍阆,自幼体弱多病,双腿罹患恶疾,性情也阴鸷乖戾,却有经天纬地之才,心藏鸿猷伟略谋策。

  他出身王侯世家,仪容矜重雅致,风华无俦,是以在未被皇帝封相前,年岁尚轻的霍阆便已是门生故吏遍天下的名士。骊国各个监察道的有志青年在入仕后,都甘愿成为霍阆的一名幕僚。

  虽说骊国的官员都是凭科举入仕,但如霍家这样门阀士族的势力仍不容小觑,且霍家自霍阆父亲这代开始,就是骊国最有权势的砥柱豪族。

  杨御史就曾是霍阆麾下的一名吏员,他亦是在霍阆的培养下,才进了御史台做官。

  唐县令得知霍平枭的真实身份后,背脊发了层薄汗,那些汗几乎打透了他的官服。

  却见着,那年轻英俊的定北侯已然坐于高堂主位,男人未戴高冠,亦未着侯爵华服,只缄默地把玩着手中颜色乌沉,纹理细腻的惊堂木,虽未动声色,眼神淡淡,气质却自带睥睨和威压。

  唐县令犹记得司马迁的史记中,在记载陈胜起义时,写过这样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霍平枭既是一品上将,又是当朝郡侯。

  什么叫做王侯将相的贵气,唐县令今日是切身体会到了。

  霍平枭进堂不过片刻功夫,轻而易举地便占据了这里的主导地位,就像是桀妄的狼王一样,男人的气质很复合,那双深邃的眼睛既带着侵略性极强的野性,也透着对事物预判的敏锐。

  霎时间,堂内的气氛静得可怕,几近落针可闻。

  “啪——”一声。

  惊堂木落案的声音让堂内所有官吏的心中皆是一紧,可他们只敢屏气,却丝毫都不敢说半句话。

  霍平枭冷眼看向唐县令,沉声质问:“你儿子做得那些好事,你都清楚吗?”

  唐县令双腿发软,刚要开口,却听霍平枭厉言又道:“本侯是真的好奇,唐祎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后院就有十余名妾室通房,还经常在秦楼楚馆这些烟柳之地大手大脚地叫头牌,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

  唐县令的唇瓣颤了颤,他确实很溺爱唐祎这个长子,也知道他院墙里的这些女人早晚要给他生事端,亦知道前几天唐祎又瞄上了个村姑,差点就将人在山中玷污。

  “跪下。”

  霍平枭低沉话音甫落,修长的手亦顺势从签筒里抽出了五枚朱红色的令签。

  唐县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旋即,男人回屈转掌,低垂的眉眼凉薄漠然,指骨发力时似在吟揉琴弦,待指尖聚贯劲气后,那些令签便如骛飞的鹰隼般,“嗖嗖”连发,直往刘师爷遍及着抬头纹的脑门弹驰而去——

  刘师爷的脑门很快鼓起了数个青包,他早就被骇得气咽声丝,却丝毫不敢呼痛。

  五枚令签应声坠地后,霍平枭冷言又命:“先打这尸位素餐,鱼肉百姓的胥吏五十大板。”

  “是——”

  刘师爷只觉毛骨悚然,他用尽全部气力,声嘶力竭地向霍平枭求饶道:“定北侯饶命!求定北侯饶小的一命!啊!”

  堂内很快响起刘师爷此起彼伏的喊声,杨御史嫌恶地看向刘师爷,他亦对这些仗着有些小权,就欺压百姓,还白食朝廷俸禄的鼠目小吏深恶痛绝。

  杨御史十几年前在长安相府时,也曾见过年幼的霍平枭几面,霍相的儿子自是也继承了他凌厉的手腕。

  一两年前,霍平枭还是剑南道的副节度使。

  常言正使做决策,副使做实事。

  那几年霍平枭没少跟手底下那些仕官和吏僚们打过交道,他对这些人的心思摸得很清,也深谙文官体制内的那些阴司门道。

  杨御史来的路上,便早就与霍平枭派的北衙高手通过信,提前造访嘉州也是霍平枭特地安排的,男人步步为营,早就算计好了一切,为的就是直接抓这些人个正着。

  ***

  晌午。

  阮安离开官衙后,不免觉得有些肚饿,便在附近寻了个食肆准备用些餐食。这时令吃黄鱼面最好,剔骨的黄鱼不用加过多的佐料,吃起来就很是鲜嫩可口。

  一碗黄鱼面要十文钱,阮安此前并不舍得吃,而今一想到自己有了一千两银子,便不觉心疼了,还多让摊主加了两条鱼。

  摊主很快将面端到食案,扮作寻常百姓的杨纬则坐到了阮安的对面。

  这次下山,阮安并没有刻意扮老,正值妙龄的美人儿柔鬟玉肌,眉眼如画,惹得周遭的食客纷纷侧目。

  姑娘自是觉察出了周遭那些不善且带着觊觎的目光,心中想着,往后再下山时,她还是得将容貌掩上,这样行医方便,也不会再招致祸端。

  阮安专心吃着面,却见对面的杨纬一直在打量着她,姑娘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抬眼,软声问道:“杨大哥,你不饿吗?要不要也来一碗黄鱼面尝尝?”

  杨纬看着阮安那双明朗清澈的眼睛,摇了摇头。

  他终于弄清了霍平枭的想法,原来他留在山里,不是因为对这貌美的小村姑起了兴趣。

  也是,像他这么冷淡桀骜的人,哪儿那么容易就对姑娘动心?

  不过这小医姑也真是幸运,定北侯出手可真阔绰,说要付诊金,就直接给人一千两。

  思及此,杨纬幽幽地道了句:“阮姑娘可真幸运。”

  周遭的百姓往来熙攘,阮安有些不太明白,杨纬为什么要这么说。

  杨纬接着感慨:“霍侯一句话的事,你那两个药童的户籍,便能利落解决。”

  “姑娘救他一命,他就许你千两诊金,你那泼妇一样的师娘也不会再寻你麻烦,等他剿完匪,清泉镇也能太平和顺,姑娘还不幸运吗?”

  阮安嚼着鲜嫩的黄鱼,和筋道的面,却顿觉索然无味。

  她撂下手中筷箸,垂下眼睫,嗓音温软道:“杨大哥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杨纬叹了口气,这姑娘的神情偶尔会透出些温倔不甘来,阮安的骨子里是有股韧劲的,不然在这世道里,她一孤女也不能活到现在,还能四处行医。

  他想,真是挺好一姑娘,就是出身太低了。

  定北侯可能不会察觉出姑娘神情间流露出的那些情愫,可他却能瞧出她的心思来。

  阮安虽然有在控制自己,可杨纬却能看出,姑娘偶尔看向霍平枭的眼神,依旧带着难以自控的爱慕。

  但像霍平枭这样的天之骄子,从来都不缺女郎们的爱慕眼神,喜欢他的姑娘们太多、太多。

  阮安和他,就像地上的柔韧蒲草,和天边的骄阳烈日,差的距离可谓是十万八千里,如此天地之差,怎么可能会有好结果呢?

  思及此,杨纬接着道:“阮姑娘知道吗,在长安城那刘侍郎家的嫡女,容貌出众,才华横溢,可她宁愿自降身份做霍侯的妾室,也要成为他的女人。但霍侯还是没有应下她父亲苦苦的请求,没肯给那侍郎半分薄面。”

  听罢这话,阮安浓长的羽睫颤了颤。

  她不傻,也当然听得出杨纬的话外之意。

  他是在唏嘘她的出身,也是看出了……

  她在暗自倾慕霍平枭。

  实则阮安在得知霍平枭的真实身份后,便想得很明白了,如果她跟他说了那日发生的事,男人兴许会担起责任,就如杨纬所说的,侍郎家的贵女都得做他的妾室。

  而她一个无依无靠的村女,估计连侍妾都做不成,她大概只能做他的通房,或者是更没身份的外宅妇。

  思及此,姑娘撂下了手中筷箸,心中虽涌起了涩涩难言的酸苦,却还是对着杨纬不卑不亢道:“杨大哥,多谢你好意提醒,可我虽无尊贵的身份,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姑娘。”

  杨纬怔了一下。

  阮安接着道:“我有医术傍身,能治病救人,我救的病患,不比你杀的人少。我也不是那种偏嫁人不可的姑娘,往后我大可拿着定北侯赏我的诊金去开家医馆,也比许多男儿郎有营生做。”

  “况且,你也知道我姓阮,便知我阮安在骊国并非是籍籍无名的铃医。”

  杨纬并未料到阮安会这么说话,一方面也听出,她这是在委婉表达,他没资格管她和定北侯的私事。

  另一方面,杨纬又觉,阮安毕竟是霍平枭的救命恩人,万一她在他身前说他几句坏话,属实是犯不上。

  他真真是不该多嘴,自以为是地劝说阮安。

  杨纬忙对阮安致歉道:“阮姑娘,我也没别的意思,你别误解……”

  阮安没再回他的话,她不想浪费眼前的食物,便耐着鼻间的酸涩和想哭的欲望,将那些面都吃进了肚子里。

  不用杨纬同她说这些话,阮安心中也清楚,亦比谁都更清楚,霍平枭这样的人不是她该肖想的。

  她有自知之明,亦清楚霍平枭平日对她的照拂举动,是出于自身的修养。

  他为她撑腰,一方面是为了报恩,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还不至于犯傻到,会自作多情,觉得他那样的人,能对她有好感。

  杨纬自觉说错了话,也不敢再看阮安半眼,见她似是吃完了那碗面,只低低地道了句:“阮姑娘无需付那摊主银子,这碗面我请你。”

  杨纬起身去寻摊主结账后,阮安长长地呼了几口气,心绪虽未完全平复,却注意到一旁的街巷旁,竟是有个药商摆了个摊子。

  她看地上摆的天麻成色不错,便只身一人往那甬巷走去,等到了药商面前,姑娘俯身拾起一颗天麻,问道:“你这天麻多少钱一颗。”

  话音刚落,阮安忽觉发顶上的气息不甚对劲,鼻间亦顿时溢满了古怪的药味。

  姑娘的杏眼蓦地瞪圆,辨出了这药商竟是给她下了蒙汗药,意识渐昏前,只觉脑袋顶上还被人套了个麻袋。

  阮安的心跳愈来愈快,觉出这是有人要绑走她。

  可到底是谁要绑她?

  心底渐渐涌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可还未来得及在心中将他的名字说出口,姑娘眼前已虚闪大片白光,须臾就失去意识,昏厥了过去。

  另厢,杨纬付完了钱,回身一看,早已不见阮安的身影。

  霍平枭下山时只交代了他一件事,那就是保护好阮安。

  杨纬的心中不免有些焦急,他高唤了数声:“阮姑娘!”。

  他在周旁的街巷寻了好几次,可无论如何,却怎么也找不到阮安的身影。

  另名分头行动的北衙侍从亦没寻到阮安,最后只得同杨纬先去县衙,好将这件事禀给霍平枭。

  ***

  县衙。

  身后被打得血肉淋漓的刘师爷早被拖了出去,朱氏的双腿亦跪得如被针扎般疼。

  霍平枭折磨人很有一套,不会一次性地将她和县令、唐祎等人逼问个完全,只在详看卷宗时,偶尔质问他们几句话。

  这般,他们几个人的心绪立即被吊起,会变得紧张万分,而霍平枭这时又会和杨御史继续讨论剿匪之事。

  如此循环往复,心绪大起大落,朱夫人觉得自己简直都要犯心疾,最后还因过于怖畏坐于高堂上的男人,而失了禁。

  杨御史面带嫌弃地命人将地面污秽清扫了一番,对着堂内吏员命道:“先将这妇人押进监牢里。”

  “是。”

  可任谁都清楚,杨御史说的是将朱氏暂时关押进监狱,可这一送,她兴许就再也出不来了。

  ***

  光影瞳瞳的残阳渐向西坠,天边云霞似抹被晕染开来,且色泽浓艳的血。

  时近黄昏,霍平枭换上了平素的公侯服饰。

  杨纬回衙门后,便见他身着一袭佩绶的墨色章服,头戴漆纱切云冠,华冠后的黯色红缨正迎风飘髾,男人高大冷峙地站于堂前,就如被供奉的神祇般让人不敢逼视。

  霍平枭仪容赫奕,皮貌俊昳无俦,通身散着沉金冷玉的矜贵之气。

  听罢杨纬的通禀,男人薄冷的唇角渐绷,看向杨纬的眼神也如刀锋利刃般泛着森寒,他语气沉沉地道出二字:“废物。”

  ——“连个姑娘都护不住。”

  他冷声又斥。

  杨纬听罢,亦觉出定北侯这是动了盛怒,心中顿然慌颤万分。

  等霍平枭卸职回长安后,皇帝给他的官位绝不会低于节度使的官阶,或许他的职权也会伸到北衙来,成为他的顶头上将。

  身为上将,最厌恶底下的军士不能遵从他们的命令。

  且就算霍平枭本身没那么大的本事,仅凭霍家的权势,若想断他的仕途,也就是他动动手指头的事。

  杨纬在心中暗骂着自己,都怪他多嘴,这下可好,以后他若是再想往上升军衔,怕是怎么都不可能了……

  ***

  朱氏被狱卒推入监牢不久,就清醒了过来。

  虽说她下了狱,可一想到霍平枭的真实身份是定北侯,不免有些自鸣得意。

  她就说,阮安这个贱丫头,怎么可能有这么厉害的未婚夫。

  人家可是侯爵,不可能看上她。

  正此时,却听铁栅外,传来了几个狱卒的谈话声。

  -“听说跟着定北侯一起过来的医女失踪了。”

  -“怎么失踪的?”

  -“好像是被土匪给掳走了吧。”

  朱氏一听土匪这两个字,不禁有些窃喜,阮安这死丫头这回是彻底玩完了。

  可其中一狱卒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朱氏倍觉憋闷,甚而气愤到几欲吐出一口鲜血来——

  “我听说,那侍从说了那姑娘失踪的事后,霍侯的脸立即就阴了,据说这姑娘还会医术,曾救过霍侯一命。这剑南道遍及着霍侯的势力,她但凡被成功得救,这往后的日子肯定富贵无忧了。”

  “不止呢,我觉得那姑娘住的村庄,都能因她救了霍侯这一命,得蒙他的福荫呢。”

第8章 压寨夫人

  湢室内水雾氤氲,弥漫着澡豆的淡淡草药气味。

  两个仆妇正帮着浸于浴桶的姑娘濯发净身,其中一仆妇在阮安的乌发上一寸又一寸地匀抹着昂贵的玫瑰花露,只觉她长发浓密又柔顺。

  所谓的青丝如绸,不过如此。

  另一仆妇则往阮安雪润的肩头缓缓浇着微烫的水,她的指尖无意碰触到美人儿香肩上那一寸白皙肌肤,便如触之生温的暖玉般,细腻又柔滑。

  姑娘既有雪肤乌发的美人底子,亦有娇甜柔婉的眉眼琼鼻,阮安看着瘦弱,可卸下衣物的身形却很显匀润,毫不干柴。

  阮安清醒过来后,便发现自己浸在了这乌木水桶里,她神情沉静地深思半晌,亦细细观察着眼前陌生的环境——

  这些伺候她的仆妇们衣发一致,皆穿着深碧色的窄袖衫裙,梳着垂障于目的丛髻,不像是匪窝里会有的仆侍。

  不经时,阮安沐浴完毕。

  仆妇们为她换了身华绸所制的淡紫大袖衫,那精美的诃子裙上纹绣着清雅素洁的山茶花,高绾的云鬟上则被斜插了几根垂丝海棠玉簪。

  待穿过透雕着鸾鸟瑞兽的红木叠扇屏风后,阮安见这厅内布景华丽,倒像是在官邸内宅,心中不免起了疑虑。

  思及此,阮安问向身后一仆妇:“我这是在哪儿?”

  仆妇尊声答:“回夫人,您是在寨子里,这里也是寨主平素起居的地界。”

  夫人?

  寨主?

  阮安不禁颦起了眉目,果然如她昏厥前所想,她还是掉进了土匪窝里。

  却未料及,自己竟然还成了这儿的压寨夫人!

  仆妇示意阮安看向不远处的八仙桌,又道:“夫人,这餐食俱已备好,您先落座,寨主说了,他申时就过来陪你用饭。”

  阮安落座后,见着满桌的珍馐佳肴,虽然腹鸣如鼓,却不敢持筷用菜,生怕里面再被人下药。

  能有这么大财力的寨主,怕是只有那个将嘉州药田都霸占了的匪首——戚义雄了。

  阮安心中对戚义雄充斥着怨怼。

  这半年,他不仅断了采药人和一些铃医的生计,亦使嘉州的药价蓦然抬高,平民百姓在患疾时,也越来越配不起熟药。

  戚义雄这人为了一己之私,坏事做绝,她不可能为了眼前的富贵,就从了这种人。

  更不想被这种人触碰、玷污。

  待观察了番四周环境,见着窗外有十余名匪兵驻守,姑娘咬了咬唇瓣,眼中闪过一瞬低落。

  就凭她的那些本事,是逃不出这间华屋的。

  阮安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正忖着该如何对付戚义雄时,耳畔忽地传来一道熟悉,嗓音清冽低沉的男音——

  “阿姁。”

  抬首却见,一个身着月白衫袍,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正往她身前阔步走来,男人离她愈近,五官也逐渐清晰。

  阮安看清他的相貌后,不禁瞪大了双眼。

  竟然是他!

  嘉州刺史——陈允中。

  陈允中怎么会在这儿?

  因着过于惊诧,阮安从八仙桌旁站起了身,陈允中也走到她身前,待站定垂首看向眼前的姑娘后,陈允中的眼底划过一丝惊艳。

  阮安本就生得极美,如今又细心打扮,更是姿容胜雪,绝色出尘。

  他温声宽慰着姑娘的情绪:“阿姁,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阮安启了启柔唇,不知该回他什么,心中却忽地恍然大悟。

  原来嘉州匪患不平的原因,不是官员尸位素餐,而是因为官匪相护。

  这戚义雄应当就是陈允中的另层身份,各地州郡的地方兵权有限,陈允中的胃口却不小,他扮成土匪,也是想私自招募更多的兵员,以此来躲过剑南道和朝廷的眼线。

  因着孙神医曾为陈允中的母亲治愈过顽疾,所以阮安在幼时便与他有过往来,陈母的身体一直不好,等阮安从岭南回到嘉州后,她也曾为他母亲看过几次病。

  她能看出陈允中对她存了几分倾慕的心思,可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陈允中早就同嘉州豪强的女儿定了亲事。

  阮安犹记得,陈允中曾郑重地问过她:“阿姁,能不能委屈你,先暂时做我的妾室…我对那个女人并无任何爱意,等时机成熟后,自会将她休弃。”

  “你能不能等等我,给我些时间,我早晚会让你做我的妻子,不会让你委身做妾太久。”

  实际上阮安之前对陈允中其人并不反感。

  及至男人同她说了这么一番话,她才对陈允中这个人有了不好的转观。

  陈允中也算是人中龙凤,可他利用着元妻的母族势力,最后还要将人家休弃。

  阮安虽然不是他的妻子,却也备觉心寒。

  有哪个女人想活在枕边人的算计里,还要忍受着枕边人的心中,有着别的女人?

  可对方毕竟是个地方的高官,阮安虽然对陈允中明确表达过拒绝之意,却也不敢同他撕破脸皮。

  见阮安没言语,陈允中冷脸挥退了一众仆妇,他示意阮安落座,耐心又道:“先用些菜吧,我让人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阮安纤白的小手并未持起筷箸,她固然饿,却还是担心陈允中会在菜里下药。

  陈允中见她如此,眼中闪过一瞬阴恻,他很快将那情愫敛去,语气依旧温和:“阿姁,我不会强迫你,也不会做害你的事。”

  “陈刺史……”

  陈允中往阮安食碟中夹了筷箸菜,淡声道:“我更愿你唤我弗瑞。”

  阮安知道弗瑞是陈允中的表字,心中想的却是,霍平枭的表字到底是什么?

  他肯定也有自己的表字。

  正想着,陈允中的语气忽然变沉,问道:“你那未婚夫,突然回来寻你了?”

  陈允中在眉山也有些势力在,他应当是听见了霍平枭散出去的那些消息。

  “他碰你没有?”

  陈允中的语气又沉了几分。

  阮安不想激怒陈允中,亦知道这人面温心狠,且凭她对他的了解,如果得知她是完璧之身,陈允中或许还能忍耐几日再碰她。

  但如果知道她和那所谓的未婚夫有了夫妻之实,他难免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来。

  是以,姑娘故作了几分少女赧然,音腔嗫嚅着回道:“我跟他尚未正式完婚…村长还没择出吉日良时,自然…自然……”

  这话一落,陈允中眉目稍舒。

  男人的语气又变得温和:“阿姁,你不愿委身做妾,就暂时做这压寨夫人吧,这里的寨民都会以正妻身份看你。”

  “我还是那句话,我对那个女人没有感情,我陈允中的心里只有你阮安一个人。”

  这后半句话说得,让阮安愈发厌恶反感。

  可姑娘还是故作懵懂地颔了颔首,佯装顺从地答应了陈允中的安排。

  ***

  用完饭食后,天色尚早。

  陈允中带阮安去了这深山不远处的一座药山,阮安幼时经常和师娘孙神医来这处采药。

  这里的山景一如她之前印象,冷逸静秀,宛若人间仙境。

  陈允中瞥首看向身侧温软的小姑娘,感慨道:“阿姁,我第一次见你,便是在这里。”

  在他印象里,幼年的阮安在背着药篓采药时,就像是这山野里的仙子一样,灵动又可爱。

  阮安遥望山景,却没回他话。

  却终于弄清,霍平枭为何会贸然出现在嘉州。

  陈允中和霍平枭是同窗,与霍平枭同年同月生,陈允中之父原为霍平枭叔父手下的得力战将,两个人在十三岁那年,都在嘉州习过武艺。

  是以她第一次见到霍平枭的地方,也是在这药田。

  那时的阮安,其实不喜欢这个从长安来的少年,她厌恶他那双狂妄桀骜的眼睛,也觉他气焰嚣张,打伤了这山里的许多顽猴。

  她诊治那些受伤的猴子费了不少功夫,亦认为霍平枭的行径过于暴戾,只会动粗用蛮武。

  那日得见霍平枭躺于草丛中浅寐,阮安便背着药篓,小跑到他身旁,奶声奶气地质问道:“你凭什么把那些猴子打伤?”

  霍平枭那年十三岁,左颈便已经有了那道绵亘至肩的疤痕,瞳瞳日影逐渐洒落在少年俊昳的面庞。

  听到女孩的声音,少年并未睁眼,他神情冷淡,只懒声回道:“你怎么不去问问那些野猴,为何总要强抢山人辎重?”

  那时阮安对霍平枭的说法不满意,又咄咄逼人地问了他好几句话。

  霍平枭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后,终于抬眼看向她,墨沉的眼眸如荆刺般锐利。

  阮安被他凌厉的目光震慑,只听少年冷冷吐出两字:“别吵。”

  自此之后,霍平枭成了阮安心中最讨厌的人。

  后来,他在锋州救了她一命,她也是在那时对霍平枭的看法有了转观。

  骊国大军抵达峰州后,霍平枭御下严格,绝不准允兵士抢掠百姓金银,霍平枭不仅平息了战乱,还在锋州留了一段时间,帮着屠城之后幸存的百姓重建城池,恢复了那里的安定。

  或许,那时他的想法只是要制定秩序和规则。

  顽猴的许多行径确实对过路的山客造成了生命威胁,霍平枭这才对那些猴子动了武。

  也是自那开始,这里再没发生过野猴伤人的事。

  见着身侧的姑娘似是陷入了回忆,陈允中的视线亦落在不远处的药山,道:“这里也算是嘉州的宝地了,很多名贵的草药都在那座药山,长安的那些世医家族,每年都会派人到这儿来采买药材。”

  听到陈允中提起了药山,阮安这才回圜了思绪。

  二人四目相对,陈允中幽幽又道:“但,如果来场山火,这里可就什么药材都没了。”

  犹带寒意的春风钻进姑娘袖口,她的面色骤然一变。

  陈允中这是在威胁她!

  如果她动了想跑的心思,或是做出违逆他的举动,他随时都能将这里的药山毁掉。

  阮安暗暗咬紧银牙。

  他还真是,杀人诛心。

  ***

  次日清晨。

  阮安彻夜难眠,及至天边渐泛白露,方才有了些昏睡之意。

  姑娘穿着纤薄的亵衣,两只小手呈着防备姿态,挡护于身前。

  迷迷蒙蒙间,阮安觉出有人将她的手握起,似要往身前带去。

  姑娘蓦然惊醒,睁眼后,却见陈允中果然坐在床边,男人的神色看似温润,却夹杂着几分偏激。

  阮安挣了挣男人的大手,软声央求道:“你别…你别这样,不是说好了,等择个吉日办完婚礼…我们再亲近……”

  陈允中松开了姑娘纤细白皙的小手,面色不豫:“就碰下手,都不行?”

  阮安赧然地垂下眼睫,小声回他:“等我们正式成婚后,你想怎样都行。”

  心中想的却是,不行。

  怎样都不行。

  她对这人的碰触厌恶极了,更厌恶他看她的眼神。

  陈允中暂被阮安的这句怎样都行安抚,刚想再让被惊醒的阮安睡一会儿,屋外却来了个通禀的匪兵。

  匪兵面色仓皇地告知完陈允中,男人的面色骤阴,嗓音也发起狠来:“霍平枭不是死了吗?他的尸体不是被狗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吗?”

  “可…可听哨军说…剑南的大军确实是到山外不远了。”

  陈允中愤而振袖,临走前,还特地命外面的匪兵将阮安看好。

  等陈允中走后,阮安稍微舒了口气,她从四柱床上缓缓起身,亦突然回想起那日发生的事。

  终于有断续的画面在脑海渐渐浮现,那日霍平枭也曾抓住她手,并与她十指交握,男人掌骨的力量强劲,体温烫.热。

  她记起他将她胳膊猛然举于发顶,用那双染晦的眼凝睇她面庞,嗓音沙哑地命:“别乱动。”

  “怦——”

  刹声骤落后,菱花红木长窗顷然轰塌。

  阮安嗅见浓郁的血腥气,伴着凛冽山风漾进室内,回忆被迫中止,她慌乱起身,轻披于肩的薄柔罩衫亦被拂乱,滑过寸寸肌肤,向地面落。

  铁靴踏地,声音铮铮铿锵,霍平枭背逆曦日往她方向行来。

  男人一袭玄铁甲胄,身型高大冷峙,那厉兽兜鍪后的翎羽色泽华丽,披膊上繁隆的细鳞也在灼熠生辉。

  阮安见到来人熟悉英朗面容,亦对上他矜然深邃的眼,心绪正朝着不可抑制的方向沉坠。

  “唐突了。”

  霍平枭低沉话音刚落,阮安纤细腰身便被他强劲手臂蓦然捞起,男人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姑娘的颈侧渐泛痒麻,露在裙外的那半截小腿也轻轻蹭过他的玄铁铠甲,触感冰冷。

  阮安耐不住这阵惹人颤栗的寒意,禁不住缩了缩小脚。

  霍平枭实则有意克制着力道,并不会伤到她,可阮安柔软的肚腹落在他宽硕肩膀后,却不知为何,竟是隐隐泛起薄痛来。

第9章 山洞过夜

  霍平枭扛着姑娘娇小的身子,越过几个匪兵的尸身。

  阮安小腹的隐痛渐渐褪去,她知道自己腿短,在逃亡过程中定是追不上他步伐,将她扛着走于霍平枭而言更方便,减去了不必要的麻烦。

  可呈着这个姿势,还是让姑娘倍觉赧然。

  阮安垂下眼帘,她身上的亵衣过于单薄,她甚至能感到男人宽厚掌心上遍着的粗粝薄茧,颅发朝下后,顿有血液逆流的苏麻感从颈后阵阵传来。

  霍平枭的心脏隔着坚厚的铠甲,也与她悸动不停的心,贴合在了一处。

  阮安边平复着不稳的心跳,边向外缓缓地吐着清甜气息。

  “你害怕啊?”

  觉察出阮安的紧张,霍平枭低声问道。

  阮安讷声回道:“头朝下的姿势…不怎么舒服。”

  姑娘软软的话音刚落,霍平枭仍往前阔步而行,扛着阮安的强劲臂膀却呈着弧形线条往上提去——男人指骨分明的大掌仰托着她,轻而易举地便将阮安拨弄着翻了个身。

  阮安蓦地瞪大了双眼。

  便似抱娃娃般,男人仅用一手扣着她腰身,便稳稳当当地将娇小的姑娘紧锢在怀。

  阮安再度被霍平枭抱稳,却还是被他大马金刀、甚而带着几丝粗野的行径吓到,巴掌大的小脸儿也透着惊惶。

  霍平枭这时垂首,沉黑如墨的眼凝睇她看,男人的相貌偏冷,可这时的眼梢旁却似浸了淡淡笑意,兜鍪下的五官显得愈发浓昳深邃。

  他看她的眼神坦荡,嗓音低低地道了句:“你都不及我一把刀重,我能摔着你吗?”

  阮安被他这句话臊得小脸泛红,很快与他错开视线,霍平枭则将他往怀中又抱稳了几分。

  正此时,远方突然传来骏马高亢的嘶鸣之音,奔袭的“哒哒”之音愈来愈近。

  霍平枭的步伐微有停驻,阮安亦循着远方声音看去——

  见得一通身墨黑,膘肥体壮的大马正往她们方向跑来,气势颇似万马之王,那大马的鬃毛扬飞,贲身的肌肉强劲,散着狂烈难驯的气息。

  马随其主,阮安一看便知,这马是霍平枭的战马。

  它到了霍平枭身前后,很快收敛了张狂的野性,对主人低颈,以表臣服。

  “金乌。”

  霍平枭突然抬声,唤那战马的名字,又沉声命道:“一会跑稳点儿,我恩人胆小,你温柔些。”

  他虽正值加冠之龄,已是青年,可阮安却仍能从他的话音中听出少年的意气和恣然。

  话落,霍平枭力道沉稳地抱挟着怀中的姑娘,姿态矫健的纵身跃马。

  阮安则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待在金乌背上坐定,她感受着身后的山风正将她的乌发往前吹拂,发丝刮过她面颊,亦掩住她渐渐泛红的眼眶。

  爱意随风起,风止意难平。

  身后高大男人的体温渐渐将她裹缠,霍平枭明明给足了她保护感,但阮安心中却清楚,这处的匪患一旦平息,他就要启程去长安,率大军出征,保疆卫国。

  她亦清楚,霍平枭就像天边那轮遥不可触的太阳,她能感受到他的光芒,却只能仰望,不能奢望。

  短短十七年的人生中,有关这人的所有记忆,都如炎日一般煦烈,刻于骨,铭于心,再难忘却。

  他将来会娶名门淑女为妻,虽然她和他发生了那种事,但那段记忆,却不是她应该拥有的。

  金乌在见到霍平枭后便异常兴奋,它仰起颈脖,再度抬蹄往前奔驰。

  风声终止,阮安憋住眼泪,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伸手抓稳了缰绳。

  但做为嘉州百姓,和剑南道的铃医阮姑,眼下即将发生的一切,是独属于她和定北侯的。

  她要和他一起剿匪平叛,也要将这些回忆,都牢牢地铭记于心。

  ***

  陈允中换上甲胄,站于眺台,看着匪兵与来势汹汹的霍兵激烈交战,目眦愈红。

  这军团亦如他们的上将霍平枭一样,每个兵员都有着很强的信念感,无需鼓舞,士气便极其炽燃,带着如凶猛野兽掠食的压迫感,杀气腾腾。

  霍平枭麾下的几名副将也都血带狼性,战力极强,狼本来就是群体作战的动物,遇见这等恐怖的狼将,再庞硕悍勇的战将也只能甘拜下风。

  狼既有爆发力极强的野性,也有十足的耐性,东宛的那些骑兵就是被霍平枭的狼骑团活活耗死的。

  陈允中此前与霍平枭是最好的友人,霍平枭自小便才能出众,就像是上天最怜爱的麟儿,陈允中无论怎么努力,都追赶不上霍平枭的步伐。

  文韬也好,武略也罢。

  霍平枭无论做什么事,都似不废吹灰之力,轻而易举便能达到极致,做到最顶尖的优越。

  陈允中清楚自己与他的差距,也尽可能地在努力追赶,他原也有鸿鹄之志,可十几岁那年,家中却发生了变故,父亲在剑南官场的内斗中沦为牺牲品,被夺官职,抑郁而亡。

  他见惯了树倒猢狲散,和见风使舵的小人嘴脸,便渐渐对权势产生了极大的野心。

  可霍平枭的人生却与他截然不同,他家世本就煊赫至极,十六岁那年,他在剑南参了武举,得了份武职。他从未依靠父亲霍阆的权势,官途却自此扶摇直上,并在十九岁那年一战封侯。

  陈允中对其望之不及,他知在那件事没发生前,霍平枭将他视为最信重的友人。

  自二人的师傅去世后,陈允中每年都会在眉山主峰一攒尖圆亭中相见,他们会一起饮酒,并悼念亡故的师傅。

  陈允中亦了解霍平枭的性情,如果他碰了某个姑娘,却算对她无意,也会对人家尽到责任。

  陈允中的幼妹对他倾慕已久,他便在霍平枭的酒里下了药,那药的药性极烈,霍平枭尝试过用内力压制,他半途被官兵阻拦,受了臂伤,战力虽受损,却还是成功逃离了半山。

  他还是低估了霍平枭的心机,却不知男人早就将他戏于鼓掌。

  这时,有匪兵过来通禀,道:“寨主,夫人被掳走了。”

  陈允中眸色顿鸷,亦看见哨台之下,那道乘马豕突的劲健身影。

  他看见姑娘那张白皙的小脸儿,阮安被霍平枭护在怀中。

  那所谓的未婚夫,难道是霍平枭?

  起了这个念头后,陈允中蓦然拔刀,待下了哨台,与霍军厮杀几番,他朝着霍平枭的方向驰马而去。

  两方兵员仍在交战,陈允中还未反应过来,霍平枭便已骋马而至,他眼前倏然划过凛凛寒光,男人“唰”一声猛挥陌刀,玄铁刀锋犹带能撞裂疾风的劲气。

  “噗嗤——”一声,鲜血飞溅。

  周遭匪兵的面色皆是大变,却见陈允中面色惨白,转瞬间,左膀仅剩残臂半截。

  再见那稳坐马背的定北侯年轻英俊,桀骜的眼里带了几分睥睨,指向烈阳的刀锋淋漓着陈允中的血,透着残虐之气。

  霍平枭嗓音冷沉道:“陈允中,枉本侯将你视为多年挚友,你竟为了一己之私,下药害我。”

  陈允中嘴唇泛白,眼睛死死地盯着阮安,颤声回道:“你知我喜欢她,所以才拿她做诱饵,引我入套!”

  这话一落,霍平枭明显觉出,怀中那副娇软的身体渐渐变僵。

  他锋锐的墨眉紧紧蹙起,待猛挥马鞭,圈紧了怀中的姑娘后,低声在她耳旁道:“等安全后,我会跟你解释一切。”

  陈允中却不顾断臂,看向阮安的眼神带着偏激和疯狂,下令近卫一定要将阮安抓获。

  接下来发生的许多事,于阮安而已,记忆断续,甚而有些模糊。

  她记得霍平枭的副将接管了这里的一切,男人骋马带着她跑向森林,亦用流镖击杀了追赶他们的兵匪。

  阮安一直担心陈允中会放火烧山,毁掉这里的药田。

  及至天边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她方才舒了口气。

  她和霍平枭穿入林间后,天色便已擦黑,雷声愈发响亮,雨势也越来越大。

  霍平枭寻了个山洞,两个人暂时在这处落脚。

  山洞里有前人留下的草褥,金乌也能进内,山民经常在这儿躲雨。

  阮安被霍平枭救走时,双脚原本趿着木屐,可在随马奔腾的途中,两只木屐都不知掉向了何处。

  适才她淋了些雨,还赤着两只白皙的小脚,站于冰凉的山地,不禁发起抖来,姑娘的乌发散在身后,眼里仿若染了层雾气。

  霍平枭生完火后,看向阮安,漆黑凌厉的眉眼竟多了些恻隐。

  他先她开口:“阮姑娘。”

  阮安神情失落地垂下眼,足心忍着从地上传来的冰寒,话音软软,却带了几分讽意:“霍侯真讲义气,竟然亲自救我这个小小的村姑。”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因我陷于囹圄,我自当要亲自救你。”

  阮安抬首,见男人沉黑的眼底映着冉起的篝火,他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眼神依旧坦荡。

  她瑟瑟发着抖,用尽全部力气又问:“你一早就知道陈允中钟意于我,所以才与我假扮夫妻,是想拿我为饵,也早就怀疑他的身份是戚义雄,对吗?”

  “对。”

  霍平枭的声音低沉,笃然。

  阮安幽幽道:“霍侯真是颇善谋算。”

  霍平枭缄默地摘下头上厉兽兜鍪,并不知该怎样与阮安解释。

  他之前是同阮安做了交易,也不方便告诉这姑娘她是诱饵一事,只是派了北衙的高手保护她。他没想到陈允中会如此沉不住气,更没料到杨纬没有及时看好阮安,反倒让她被人掳走。

  阮安一连两日茶饭不思,亦没有好好休息过,她并没有霍平枭那么好的体力,又受了凉。

  霍平枭再度抬眼看向她,便见姑娘娇小的身体往前倾着,即将晕厥倒地。

  他忙走到阮安身前,将人及时打横抱起,动作小心地将她安放在那处草席。

  这雨没有停的迹象,今晚他们两个只能在这山里过夜。

  阮安昏睡了片刻,觉出自己发了高热,等稍稍转醒时,却觉霍平枭好似卸了甲胄,并将她整个人抱进了怀里。

  男人的身体强壮阳刚,比她的体温熨烫很多,他是在用身体替她暖着,并没有做出其余的唐突之举。

  阮安对他的照拂很想抗拒,又难以自持地贪恋他身上的温暖。

  明明早就钟意,早就爱慕,却还是不敢让自己完全沦陷。

  她终归是万千女郎中的一员,只能默默地爱慕他。

  如果要让阮安说,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她觉得,应当是在岭南的那次重逢。

  霍平枭捏着姑娘纤巧的下巴,用水囊喂了她些水。

  阮安恢复了些意识,虽然觉得,男人可能并不在意自己的名节,可她还是要跟他解释:“陈允中不是好人,但他待我极好,断不会做强迫我的事……”

  “嗯。”

  霍平枭嗓音低沉地回她,亦伸手为怀中的姑娘试探了番体温。

  男人的手掌带着习武之人的粗粝和宽大,落在她白皙光洁的额头,几乎能将她整张小脸完完全全地罩住。

  因着高热,阮安开始说起胡话,软软地埋怨道:“药童的事、小桃的事,你都提早算计好了,还弄得许了我两个愿望似的。”

  阮安清醒时有些怕他,糊涂时倒是敢数落他来,只不过姑娘的嗓音憨糯,就连责备,也似在同人撒娇。

  见霍平枭没回她,阮安懵懂抬起温弱的杏眼,盯着他看,又问:“对吗?”

  “对。”

  男人放低的语气,渐变得温醇。

  霍平枭的性情狂妄骄亢,并不是个好脾性的人,可不知为何,在阮安的面前,他总是极有耐心。

  男人嗅见姑娘身上的淡淡药香,近来这清苦的味道于他而言已变得熟悉,他厌恶长安贵女身上浓重的脂粉味,却对这药香不反感,甚而觉得能安心神。

  “既如此,那我便欠姑娘两个愿望,等你清醒后,记得许给我。”

  这话说罢,阮安竟在他的怀里咯咯傻笑起来,两只莹润白皙的小脚也胡乱地蹬了蹬他的腿。

  一下、又一下。

  力道不重,霍平枭的呼吸却骤深几分,并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凌厉的眉宇微微狞起,硬冷的喉结微滚,刚想出声制止阮安的行径。

  忽又想起那日清醒后,阮安看他的闪躲眼神。

  霍平枭复又托掌抬起她小脸,话音沉沉问道:“我们那日,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恰时漾进山洞内的风雨将篝火熄灭,阮安自十几岁开始,夜视便一直有问题,喝了无数的药也不见好转。

  她看不清男人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理智也未完全松懈。

  霍平枭将来是要娶名门淑女为妻的,就算有旁的红粉知己,她们也只能在庭院厢房沦为妾室。

  她出身微末,难登大雅之堂,况且困于侯府深墙,也不是她的心愿。

  阮安此前在未遇见霍平枭前,也想过自己未来夫婿的模样,那郎君起码得与她志同道合,对药理医术有些研究。

  她们夫妻两个人可以做些小营生,游历山河,遍治怪疾。

  阮安也想写出她一直都想完成的良方实录,书名她都想好了,就叫——《剑南铃医录》。

  阮安用一如既往的借口搪塞他,嗫嚅道:“发生什么啊?我在长安可是有未婚夫的。”

  听她提起未婚夫,霍平枭的眼底透着他并未觉察到的黯然,他指骨分明的大手扣着姑娘的小脑袋,嗓音幽沉:“我怎么觉得,你这未婚夫不是个好人。”

  ——“都已经定了亲事,怎么还拿科考做借口,把你丢在这山里不管不顾?”

  “长安遍地都是俊才,他当然得心无旁骛地备战科考啊,他可是想当为百姓做主的京兆尹的。等他中了举,仕途也稳定下来,我们自然要择吉日成婚的。”

  听着姑娘话音软软地同他解释,霍平枭面色犹带阴寒,刚要起身将被熄灭的篝火点燃,却觉怀中的姑娘竟是又胡乱地挣动了几下身子。

  男人蓦然攥紧指骨,捏住她细嫩后颈,耐着性子,嗓音透了些哑:“睡得舒服吗?”

  阮安没听出他话意中的咬牙切齿意味,如实回道:“不太舒服,好像有东西在膈我……”

  “膈你?”

  霍平枭起了坏劲儿,漆黑的眼带着浓重的压迫感,他顷然俯身,凝睇着姑娘在夜色中的面庞,又沉沉问:“什么东西膈你?”

  阮安的意识渐昏,随口答了他句:“好像是石头吧……”

  “石头啊。”

  他将尾音拖长,无奈地松开了阮安的后颈。

  觉出姑娘搭在他膝弯上的两只小脚过于冰寒,霍平枭鸦睫微垂,他默了片刻,还是将那两只白皙的小脚握进了粗粝的手掌中。

  她说是,就是吧。

第10章 怀孕

  定北侯在卸任剑南节度使前,又在嘉州立下大功,不仅成功剿匪,还清肃了当地吏治,不日内,他便要率五万大军入长安城,去抵御频扰边境的东宛骑兵。

  今晨,被摘了乌纱帽的唐县令、唐祎和刘师爷等一行为非作歹的官绅吏员皆在闹市被当街示众,此前所有备受欺凌的百姓终于得到了发泄机会,他们“狗官!”、“狗官!”的骂着,也不停地往他们灰头土脸的面容上扔着烂菜叶和臭鸡蛋。

  朱氏此前便欠下巨额赌债,再加之她以前仗着刘师爷,做了不少的阴司事,不仅断臂未得疗愈,还正式得知了自己此生不能出监牢的噩耗。

  她虽在狱中,却一直在打听着阮安的事,那些衙役说,她不仅得了救,霍侯还在同官吏交接职守时,特意叮嘱当地官员要对阮姓药姑多加照拂。

  朱氏当然知道阮姓药姑就是阮安,这下她救了大骊战神,声名定会鹊起,等她再扮作老姑婆下山看病时,这诊金也不会少有人付。

  估计在长安城,阮姓药姑都能有姓有名。

  这妮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了一代名医。

  朱氏简直要气得吐血。

  ***

  分别在即,霍平枭早已不在她的茅屋住,阮安一直没想好,他承诺给他的两个愿望该怎么去许。

  她不是个贪心的人,况且霍平枭早就给了她一千两诊金,此等数额的金钱是她之前怎么也不敢肖想的,这是她几辈子都赚不来的钱。

  而她最担心的药田,霍平枭也派了专门的吏员去看顾打理,他们会定期预防火源,药农终于能够在那处采药。

  顺带着,霍平枭还命人将杏花村的水利和耕具都修缮了一番。

  眉山的那座断桥也被重新架起,山民来往过路方便了许多,他们都很感念定北侯的恩德。

  那日阮安站于崭新的索桥,她抓住缠绕着绳结的围杆,其上带着初春的冰寒,从她掌心渐渐传来。

  她踮起脚,见潺潺流淙的溪水正向东流去,而瀑布的跌水正涤荡着崖壁壑石,不断地溅起水花。

  周身被山野雾气萦绕,阮安的心潮,亦在随之跌宕起伏。

  她又向西北眺望,却望不见那座繁华的长安城。

  更看不见,她暗自倾慕的少年。

  只听得暂在林壑歇脚的鹧鸪在哀啼,夹杂了些离人的愁绪和哀婉。

  她终于知道了他的表字唤仲洵,但她却不能唤,纵是在心里也觉不配,甚至带着几分罪恶感。

  阮安清楚,自己能再见到他的机会,只能称之为渺茫。

  那日傍晚的天边高悬着晕红的残阳,她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卑怯如草,她更没有像夸父那般能够逐日而奔的勇气。

  她跨越不了黄、渭那两条大河,也知就算被炎日暴晒而亡,她也追不上他步伐。

  可那日,她还是到了城门旁,下了车马,她因剧烈的奔跑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心和肺都似要炸裂开来。

  阮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酸涩的眼泪亦再不受控制,它们大滴大滴地沿着面颊往下淌,但她却可以拿适才的疾跑作为遮掩。

  霍平枭乘于墨黑大马,一袭华衣弁服,俊美无俦,待看见她后,他为她勒马停驻。

  阮安渐渐平复了心绪,走到他身前,也咬着牙,将那些涕泪忍住。

  男人瞳孔的色泽因夕日而变得浅淡,褪去平素的冷蔑桀骜,反而带着浅且不易察觉的温和。

  霍平枭没看出她隐瞒的那些少女心事,只微微从马背俯身,尽量与她平视。

  他看着她眼,低声问:“恩人可是想好了另两个愿望?”

  瘦小的姑娘只摇了摇首。

  莽然的劲风拂面而来,柔韧的蒲草在萌芽,可蒲草虽能被炎日普照,却断无逐日之能。

  阮安觉得,她就像地上的草,与他隔着天地之差的距离。

  金乌也对阮安很有耐心,它摇了摇尾巴,低低地嘶鸣,却不是在催促霍平枭,而是在同他们撒娇。

  阮安蓦然抬眼,他又问:“那你来寻我,是谓何事?”

  她将将调整好情绪,将那些翻涌的思绪都压下心头,唇角也强自牵抹出笑容,对着她爱而不得的少年,故作慨然——

  “霍侯,小女名唤阮安,十三那年便只身闯剑南,研制的良方使蜀地百姓免受风湿之苦。”

  “归州的妇人多不孕,可服下了我的方子后……”

  “那地的节度使曾许过我厚俸,甚至要给我盖间庙宇……”

  “外人虽唤我阮姑,但我并非五十老妇,霍侯曾许我两愿,望来日有缘再见,您能应下今日之诺。”

  姑娘的外表温软娇小,可这番话说的,倒是带着侠肝义胆的豪气。

  见她如此,霍平枭眼梢难掩桀骜,却微微怔了下。

  很快,他薄冷的唇边多了抹哂意:“好啊。”

  许是因为眼前的小姑娘都倾吐了大义之言,霍平枭接下来说的话也文绉绉的,不似平素的冷淡,只会同人道出干脆利落的几个字。

  “承蒙阮姑娘救命之恩,虽付诊金千两,不足为报,来日再见,霍某必将再报大恩。”

  男人郑重的话音随风飘远,阮安看着残阳暮色中,一行人愈来愈远的身影,在心中悄悄地许下了那两个愿望——

  一愿,定北侯得胜大捷,平安归来。

  二愿,中原和平,再无战火,定北侯亦不必再去四处征战。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多兵士的性命都由他一人掌控,阮安知道,霍平枭的身上承载了太多。

  那两个愿望看似与她无关,却又与她息息相关。

  她唯一能持的立场,就是身为大骊的子民,为他们保疆卫国的战神祈福。

  ******

  霍平枭走后一月,阮安将手头上的银两都去当铺换成了银票,仅留了小部分供平素生活的现银。

  近来阮安在药田采了不少珍贵的草药,这回她却不急着将它们拿去卖,铃医录也有很大的进展,只是她的字迹仍不好看,若是寻个文人代写,又怕泄露了她医录的机密。

  阮安正忖着要不要请个先生,教她习习字时,孙也已熬好了她平素最喜欢吃的鱼粥,端碗进了室。

  她闻到那鱼粥时,并不觉得鲜美,反倒觉得腥秽难闻,心口甚而有些泛恶心。

  阮安耐着想要呕吐的欲望,问孙也:“你用的鱼新鲜吗?”

  孙也将鱼粥放在小案,如实回道:“新鲜啊,我一直用水将它们养着,下锅前还活蹦乱跳的呢。”

  阮安颦了颦眉目,有些不想用下,只挥了挥小手,示意孙也将那鱼粥端下去。

  这一月来,她寻好了一户靠谱的人家,那对和善的夫妇已将女药童收养,阮安也给她提前备好了嫁妆。

  因为她发现,这女孩确实不适合学医,她不仅总会背错医方,也不喜欢钻研医术药理。

  既如此,她也不强迫那女孩继续学医,各有各的路,况且医术若是学得不精,那可会是害人的。

  阮安还特意嘱咐了那对收养她的夫妇,一定要给女药童在镇里报个女学,不能仅待在家里做女红。

  孙也回来后,也提起了这个女药童:“阿姁你做得是对,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阮安提笔沾墨,又尝试着在空白的纸张练了练字。

  还是很难看。

  她无奈撂笔,故作严厉地问道:“你又背着我干什么坏事了,赶快如实招来。”

  孙也赧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将近两月前发生的事同阮安说了出来。

  “你是不知,我就让她配了一次药,就是你研制的那个避子丸方,她记错了好几味药草不说,还跟附子汤弄混了…幸亏我将那些药丸都销毁了,我用了我的私银,弥补了那些亏空……”

  这话一落,孙也抬首却见,姑娘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霎时变得惨白,甚而带了几分恐慌。

  孙也以为阮安是生气了,颤声接着同她解释:“这十里八乡的,也没听过有谁怀孕,阿姁,你别生气了。”

  阮安心中万分惊愕,只觉大脑“嗡”一声。

  又想起她的月事已有两月未至,再结合着最近嗜睡畏寒的症状,心底那个可怕的想法也越来越确信——

  她怕是,有了。

  ***

  六月后。

  阮安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后,也不便在杏花村居住,便同村民寻了个理由,和孙也去了嘉州较为繁华的蒙阳郡,并在那儿置了间远离闹市的民宅暂住。

  这日孙也从食肆给已经怀胎八月的阮安买了些吃食回来,见着阮安的神情惨白地倚靠在床,白皙细腻的额角亦渗出了涔涔的冷汗,赶忙关切问:“阿姁,你身子又不舒服吗?”

  阮安在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后,也想过要用堕子方,可最后她还是决定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孙也弄不清她的想法,只觉得这孩子生下来就没父亲,到时也只能被视作私生子。

  阮安却对他说:“我决定了,还是将它生下来。”

  阮安还说:“师傅去世后,你也几乎是被我拉扯大的,我还不至于养不好一个孩子,况且妇科的医书基本都由男性编写,他们不是女人,无法体会到女人的苦楚,这回我亲自生一个,也更能完善我那铃医录。”

  孙也那时听得一脸骇然,只苦口婆心地劝说她:“那你也不能为了写成医书,就自己生孩子啊……你说说,你将它生下来后,又该怎么给他取名?”

  “是不是还随他生身父亲,霍……”

  提到霍这个字时,孙也却见阮安的神情立即黯然了不少。

  他并不傻,当然看出,阮安其实是倾慕霍平枭的。

  孙也的思绪渐止于此,刚要走到神色惨白的阮安身前,却听得她怀胎八月,还未生产的肚子里,竟是传出了婴孩的阵阵哭声……

京兆少尹

  阮安腹中的儿啼之音颇为响亮,且不休不止。

  孙也慌了神,暗觉幸亏周遭并无外人,否则阮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得被人认成是妖物,若有好事者将这事通禀到官衙,再把阮安抓起来就更犯不上了。

  儿啼的声音渐渐弱了些,阮安因着腰后的酸痛未发一言,待稍微缓了些气力来,她方才镇静开口,对着一脸错愕的孙也问道:“师傅之前写的杂症实录,你是不是没好好看过?”

  孙也继承了孙神医在医术上的天才,男孩比她更擅长动针施刀,切法寻穴极其精准,可在脉症药方上,孙也很少会下苦工,除非阮安逼他,他才会背个几页。

  “去庖房寻把豆子来,再把师傅的杂症实录拿来。”

  孙也对阮安的行为颇感无奈,都这种时候了,她还不忘传授他医术。

  但她身怀六甲过于辛劳,他当然得让着她,不能再给她添烦闷。

  待孙也拿来了医书和一小碟豆子,阮安语气虚弱地又命:“将书翻到第一百四十八页,照着师傅写的实录念。”

  孙也看着父亲歪扭的字迹,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嗡声嗡气地念道:“妊娠子鸣,可在地面撒豆米铜币等物,并让孕者扶腰拾之。此法可使孕者气正,母子呼吸合拍后,子鸣之症便可消解。”①

  他念完后,阮安肚子里的婴孩也逐渐止住了啼哭声。

  阮安此前并不明白这个方子的原理何再,及至自己在孕中出现了种种的不适之状后,她才觉出,这妊娠子鸣的症状,应当与孕妇气血虚空脱不开干系。

  前些时日她掩着隆起的肚子,又伪装成老妇给人瞧病,多少是有些累到了,睡眠亦不太安稳,这才导致了气血两虚的症状。

  是以,等身子缓过些来后,阮安坐于案前,提笔写下了一剂唤做扶气止啼汤的汤方。*

  待饮下一剂,病状果然有所好转,饮下二剂之后,腹中的胎孩便再未啼哭过。

  病愈之后,阮安在整理医方实录时,在案前提笔写下“妊娠子鸣实录”六个大字,不禁又想起那日的事。

  姑娘低垂的温软眉眼骤紧又微松,神情间流露着与年纪不符的坚强和毅然。

  为母则刚,她有孕后,每每身体出了状况,外表多是淡定的。

  随着时日,阮安对腹中孩子的感情也越来越深,每次她身体有恙,孩子也要和她一起受罪,她身为医者,虽自诩医术甚高,可每次身子出问题时,她还是比谁都紧张。

  很多时候她都想哭,可却知自己不能哭,她知道如果自己哭,孩子也会受到她情绪上的影响。

  况且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父亲,她身为独身的母亲,自当也要在它将来的生命中,担任那个强者的角色。

  眼见着临产的日子将近,阮安的心绪难免紧张,灼灼的泪水还是沿着眼眶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宣纸上,逐渐将妊娠子鸣实录那六字的墨迹晕染开来。

  ******

  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时光倥偬而过。

  阮安自幼没受过良好的教育,是以在给阮羲请夫子的这件事上,她从不吝于掏银两。

  儿子阮羲今年刚满三岁半,已能用小小的胖手将将地握笔在宣纸上写字,男孩的瞳仁乌黑清亮,肉嘟嘟的小脸透着稚嫩和乖巧。

  孙也瞧着,阮羲的面容轮廓和眉眼都同他生父霍平枭极其肖似,可那温软可爱的气质却随了阮安。

  孙也亦从顽皮的男孩长成了一个清瘦少年,这半年他恰好变声,说话的声音也如鸭子低声嘎叫般,不甚动听。

  阮羲正认真地练着字,孙也见着扮作老妇的阮安归家,可眼眶却泛着红意,有些不明所以。

  阮羲也撂下了手中执笔,奶声奶气地对阮安问道:“娘~你怎么了?”

  阮安对着孩子摇了摇首,不欲在他面前显露伤感柔弱的一面。

  适才她带着虎撑在民巷游完医后,寻了处茶肆歇脚,却听见了霍平枭战死的消息。

  那里的说书人讲,定北侯在北宛的荒漠遇难,那突起的暴烈风沙将几千名突袭的骊军骑兵吞噬,而后支援的骊军只寻到部分战马和其余兵士的干尸,还有近千名的将士不知所踪。

  定北侯,亦在那一千名的将士中。

  “娘没有事,你好好练字。”

  孙也却看出了阮安的异样,跟着她进了内室。

  甫一避开了阮羲,孙也便见阮安已是潸然泪下,眼眶里溢出的泪水几乎将她扮老的妆容冲毁,白皙的肌肤随之露出。

  孙也的神情盛满了担忧,启唇问道:“阿姁,你到底怎么了?”

  阮安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泪,深吸了口气,语气略微恢复了平静:“过几日我要带阮羲离开蒙阳郡,到时会把你托付给郡守,你住在人家府上,切莫顽劣,要记得好好听郡守夫人的话。”

  孙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眸,急声问道;“为何要离开?你要去哪儿?”

  阮安没再回复他话,只缄默转身将之前用来包覆辎重的布袋都寻了出来,立即就开始收拾起行囊来。

  她跟这个时代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样,有着最传统的思想。

  霍平枭既是在边疆战死,也未成婚,亦没有任何子嗣留下。

  她便单纯的想带阮羲去长安,给男人留个后。

  阮安决定先带阮羲去长安熟悉熟悉那里的生活,再想办法接触上霍家的人,依着形势行事,让阮羲慢慢同霍家的人认亲。

  当然如果孩子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她也会尊重阮羲的想法,再带他回到熟悉的嘉州。

  *********

  次日,阮安带着孙也和阮羲来到蒙阳郡的治所官邸。

  阮安曾为蒙阳郡郡守的妻子疗愈过疾病,是以当郡守听闻她想去长安寻亲,便特意往长安寄了封信,拜托一位黎姓的京兆少尹对她和阮羲多加关照。

  “本官在长安有个旧友,他也是剑南嘉州人士,这人名唤黎意方,现下在长安任京兆少尹一职。”

  巧的是这郡守的旧友黎意方,幼年也曾在她和孙也之前居住过的犍为郡生活过一段时日。

  阮安暗叹,这黎意方年仅二十五岁,在长安城也没什么背景,就已经是朝中的四品大员了,还真真是个青年才俊。

  甚而,这人的经历简直和阮安此前编造的那未婚夫有许多重合之处。

  除却顺利入了京兆官廨,黎意方还跟她那莫须有的未婚夫一样,都有个寡母,且他也是在五年前随母迁往长安,并在那儿专心地备战科考,还苦心经营了许多的人脉,终于在皇城脚下站稳了脚跟。

  阮安听闻黎意方母亲的身体不好,便在嘉州特意购置了一颗昂贵的千年老参,准备将它送予黎母补身。

  长安的户籍管理很严格,她去了那地后,也只有三十天的暂住期限,等过了这个时日,一旦拿不到过所的契书,她和阮羲就要被官兵拿着流杖逐出城门。

  所以她到了长安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去寻这位黎大人,同他好好地打听打听过所的事。

  *******

  待将孙也将来的生活安顿好,那蒙阳郡的郡守给阮安雇了辆车马,还配了个人高马大的镖夫,护送她们一路来到长安城南的启夏门。

  阮安第一次来到这繁华的帝都,却依旧穿着一袭粗布襦裙,扮成了个老妇的模样。

  她和阮羲与外来的别郡百姓一起排队,等着被守城官兵查验身份。

  半途一官兵在搜她随身背的包袱时,发现了她要带进长安的那根老参,便厉声制止:“你这是在走私药物,这根山参不能带进城内。”

  阮安只带了一颗药参,份额远远没达到那官兵口中所说的走私药物的程度。

  她清楚这官兵应当是个见钱眼开的,见着这颗山参的价值不菲,就想将它私扣。

  阮安持着乌木鸩杖,故意清咳了数声,那副故扮老态的容貌也显露了几分憔悴,她央求道:“官爷…我这个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这颗山参是给我续命用的,你行行好,就放我们进去吧。”

  那官兵听罢,蹙起了眉头,刚要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却觉自己的袖口竟是被一只小胖手拽住——

  他不耐地低首看去,正对上阮羲那双泪意汪汪的清澈眼睛,小奶团子丁点儿大,模样生得极为漂亮,他穿得衣衫虽不新,却很整洁。

  孩童那可怜汪汪的眼神竟是让那官兵起了几分恻隐,这时却听阮羲又嗡声嗡气地对他央求:“叔叔,我爹娘都去世了,是外婆一个人将我拉扯大的,她身体又不好,呜呜呜,我们没有要走私药草的坏心思……”

  阮羲很快哽声抽泣起来,惹得周遭的百姓皆往他们的方向看去。

  男孩眼眶里的泪水跟金豆豆似的,扑簌簌地直往下掉,苦苦哀求:“叔叔,我不能再没有外婆了,她就指着这颗人参续命,求您…求您行行好,放我们进去吧呜呜呜……”

  -“这懂事的孩子真可怜,就剩个外婆相依为命了。”

  -“是啊,一根山参而已,何必难为那位老人家。”

  -“那根山参虽大,可按斤两,也没到走私药物的程度吧?”

  阮羲仍仰着小脸儿看着他,乌黑的眼里泪意涟涟,看得周旁的百姓心都软得一塌糊涂。

  那名官兵也自是听见了百姓们的议论声,又知新上任的黎少尹经常暗查民情,规矩多得很,他没必要因为一根人参,在这件事上栽个跟头。

  最后只得暗自咬牙,放阮安和阮羲进了城门。

  等阮安牵着儿子的小手,进了城门后,低眉却见,阮羲的小肉脸上虽仍挂着两道泪痕,可那乌黑清澈的瞳孔里却没半分悲伤的神情。

  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像她。

  阮安很早之前就发现,阮羲简直就是个小笑面虎,他很讨人喜欢,可别人却不知,这小豆丁专擅示弱卖乖,利用旁人的心理博同情,以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么小就有如此心机,倒是随了霍家的人。

  霍阆素以心黑闻名,霍平枭虽为军将,却也是个极有心机的男人。

  阮安不得不感慨,这血缘还真是件奇妙的事。

  明明阮羲没在霍阆和霍平枭的身边长大,可这孩子却随了他阿耶和生父的某些性格。

  见娘亲盯着他看,阮羲转了下小脑袋,嗓音清亮地问道:“外婆,我们是不是要去见那黎叔叔啊?”

  男孩很聪明,在外面从来都不会唤她娘亲。

  阮安从袖中掏出了块软帕,微微俯身给儿子擦了擦面上的泪痕,温声道:“不急,我们先吃顿好饭,再去见黎叔叔。”

  *******

  长安适逢五月,甜馥的榆荚在夹杂着酒气的坊巷市集中盛飞。

  京兆府廨坐落在光德坊的东南隅,阮安适才打听了一番,得知黎意方下午去了趟西市署,她掏了些银子,已经求人将她和阮羲到长安的事告知了黎意方。

  黎意方仍有公务在身,阮安和阮羲便在西市署不远处的一家毕罗店歇脚,顺带和孩子看一看这长安城的风土人情。

  小厮很快端来了阮安给孩子点的樱桃毕罗和清茶。

  阮安此前从未来过长安,却觉这皇城脚下果然是不一样,不仅街道比嘉州的各个坊巷宽敞,道路的两侧亦种植着槐、杨、柳、榆等高耸葳蕤的树植。

  青槐夹驰道,垂杨十二衢。

  骊国盛行佛法,阮安稍一抬首,便可见远方朱红大墙萦着的那些高耸寺塔,单这一个光德坊,就林立着胜光寺和慈悲寺两个大型寺院。

  天色渐昏,西市的街景也愈发繁华熙攘。

  有许多衣香鬓影,浓施粉黛的姑娘们从旁嬉笑着走过,无人留意到扮成老者的她,和过分安静,似在思忖着心事的阮羲。

  “笃——”

  远方传来佛寺暮鼓之音,阮羲这时用小手拽了拽阮安的衣角,示意她往身前看去。

  却见一个身穿品绿革带公服,戴折上巾,着六合靴的青年走出西市署,正往他们的方向款款行来。

  男人的样貌生得骨秀修敛,气质清朗却不失为官的凛然,眉宇间带着股端方自持的正气。

  人如其名,阮安顿时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应当就是与她虚构未婚夫人生经历一致的京兆少尹——黎意方。

第12章 12

  -“那老妇人是他娘亲吗?”

  -“那小孩看上去,也不像那官爷的儿子,两个人生得不怎么像啊。”

  黎意方的相貌出众清俊,又穿如此凛正的官服,一路往阮安方向行来时,自是引起了路人的侧目和议论。

  阮安观黎意方的神情,也觉出他应当是认出了她们“祖孙”二人。

  一想到刚见面,她就给黎意方添了些麻烦,让别的女郎都误解他已有家室,阮安颇觉赧然,赶忙先从案前站起了身。

  男人却先她开口,嗓音低沉清冽,宛若玉磬,问道:“您就是,向郡守在信中说的那位铃医阮姑吧?”

  黎意方对人的态度温和,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君子的修养,但眉宇间却蕴着股淡淡的疏离,这人年纪轻轻的,却有种中年男子才有的刚正凛然的端方气质。

  阮安暗觉,这位黎少尹的仕途定会光明坦荡,只是他年岁尚轻,等男人再历练个几年,升任为主官京兆尹指日可待。

  阮安颔了颔首,温声回道:“我和我这外孙初来乍到,麻烦黎少尹了。”

  “不麻烦。”

  黎意方说罢,顺势看向阮安身侧的阮羲。

  小男孩一见到他,就对着他温朗一笑,那双璨若曙星的乌亮眼睛,也随着笑意变成了如月牙儿般的两弯形状,胖嘟嘟的脸颊还泛起了两个小酒窝。

  “黎叔叔好~”

  阮羲奶声奶气地唤完,一旁路过的百姓也不禁往这漂亮男孩的脸上多看了几眼,那张乖顺可爱的脸简直要将路人的心都看化了。

  黎意方不禁微怔。

  他不是个喜欢小孩的人,一向觉得他们吵闹且不安分,可如阮羲这般乖巧可爱的孩子,任谁都讨厌不起来,更何况与那从嘉州远道而来的阮姑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黎意方被男孩明媚的笑容感染,略微卸下设防,嗓音温和地对着阮安道:“这里讲话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天色渐暗,阮安和阮羲跟着黎意方寻了家酒肆,众人在雅间落座,亦简单地用了些饭菜,阮安不想太麻烦黎意方,先来同他见面,也只是想同男人半真半假地说明一番自身的情况。

  黎意方耐心地听着,阮安也将一早就备好的老参掏出,她将它递给他,嗓音和煦道:“我听说你母亲身体不太好,便寻了根成色不错的山参给她补补身子,这上了年纪的人啊,身子骨大不如前,可需要这些厚补之物经常补补元气呢。”

  黎意方却摆了摆手,没有收下那根山参,淡声道:“我与向郡守私交甚笃,他既写信拜托我照顾你们祖孙二人,这根人参我便不当收,还是留着您老人家拿去补身吧。”

  这话听上去不像是假意托辞,倒是真如那郡守所言,黎意方平素的作风很是清廉刚正。

  “那就多谢黎少尹了。”

  黎意方啜饮了一口清茶,又问:“你们祖孙二人想好在哪儿住了吗?”

  阮安摇了摇首,她先前在西市附近的一间馆驿暂租了几日客房,但馆驿总不适合常住,刚要开口询问黎意方在哪个坊区租间庑房更好,未料黎意方这人做事极为稳妥,男人在收到向郡守寄的信后,便将自己在延康坊的私人置业命仆侍收拾了出来。

  这间小宅院虽隐于市中,却离食肆、茶摊、汤饮店等商铺都很近,院中夹竹斑墙,植栽着许多清雅的花木,甚而这院落不大的地界还被拖挖了池道,清水里豢着颜色斑斓的游鱼。

  阮安和阮羲随着黎意方走过横于池道上的独石桥,待进了庑房的正厅后,便见里面仍保留着书房的布置。

  黎意方对二人解释道:“这里的民巷很清静,治安也很好,我几年前就是在这儿备战的科考。”

  男人讲话时,并未觉察到阮羲一直在用那双乌亮的眼睛悄悄地观察着他。

  阮安觉得黎母应当是个很有远见的人,黎意方原本也是嘉州人士,可他讲话时,她却听不出任何的嘉州口音,也完全看不出他不是长安的本土人士。

  “老人家,过所的事您还是要自己去官衙多跑几趟,我不会越权帮你做这些。黎某唯一能帮您的,就是给您找个安生的地方住,一会儿我会派人去馆驿将辎重搬来,您不必再跑一趟。”

  阮安和阮羲连忙对黎意方再度表达了感激之情,等他走前,阮安还是将那根人参递给了他,语气恳切道:“我们祖孙俩实在是无以为报,还请黎少尹收下这根山参吧。”

  黎意方默了一瞬,待看向阮安的眼睛后,却觉她瞳孔不带任何浑浊之色,那双澄澈清明的眼,更不太像是老者会有的。

  男人并未多想,只当这铃医阮姑常年隐居山林,所以连气质都同寻常老者不一样。

  “黎叔叔,您就收下吧~”

  阮羲细声细气地说罢,黎意方亦神情温和地看向了小团子,温声回道:“好。”

  ***

  次日阮安一早便带阮羲去了趟东市,昨日她对在西市林立的各个商铺经营的行当略作了解,她知道如果想尽快留在长安,并和阮羲都有个户籍,最好是也能有间自己的铺子。

  阮安不知自己还能与儿子相处多久,她清楚一旦阮羲同霍家的人成功认亲,他们并不会认可她的身份。她唯一的奢望便是能够在长安站稳脚跟,再央求霍家的人,每年能够准允他们母子相聚几回,便是足矣。

  是以,她上午带着阮羲在较为偏僻的街巷询问了翻盘租铺子的行价,到了晌午,便带着儿子来到一间装潢华丽的酒肆用午食,阮安不吝银钱地给阮羲点了许多他喜欢吃的菜。

  她希望在分别前,她和阮羲吃的每一顿饭,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成为孩子心中愉快又温馨的回忆。

  二人正安静地等着小厮上菜,却听隔壁的雅间内,竟是传来了一道属于妙龄少女,却格外尖锐的声音——

  “这庶女真是个贱蹄子!我这身新衣裳都被她毁了,这襦裙可是用雪锦锻做的,一匹雪锦锻就值几十两银子,气死我了,这可是御赐之物,是萧嫣公主赏给我的!”

  “大姑娘莫气,那庶女就是因为嫉妒你,才这么做的,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如此愤慨的人是贺家的大小姐贺馨若,可仆妇的话却没将她的情绪安抚。

  “嗙啷”一声,贺馨若又泄愤般地摔碎了许多碗碟,接着讽刺她口中说的那名庶女,厉声道:“丑人就是多作怪,生了那么张烂脸,也竟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

  阮安赶忙伸手,将儿子那两个软小的耳朵捂住。

  她越想越费解,这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又有仆妇,又能跟公主接触上,应当出身不低,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骂人的字眼都跟她那在监牢里的继任师娘朱氏也没什么区别,都很污糟不堪,难以入耳。

  小厮很快上来了菜,隔壁雅间那大姑娘的情绪似是平复了些许,动静虽小了许多,可两室之间仅隔着一张竹帘,阮安还是能隐隐听见里面的讲话声。

  只听那仆妇语气幽幽道:“大姑娘生什么气啊,反正她那张脸也好不了了,偶尔闹一闹,就由着她去吧。”

  这话甫落,贺馨若不禁嗤笑一声,她捻了捻手中的精绣软帕,语气平复了许多:“也是,我跟一个什么都不如我的人计较个什么。”

  隔壁那雅间暂时没了动静,阮安也松开了儿子的耳朵。

  却见阮羲仰起了小脸儿,眼神懵懂地看向了她。

  阮安则对着儿子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将适才的那些话听进耳里。

  自来长安后,这也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些世家贵女,却没想到,这头一次接触她们,她就听见了内宅里的这些阴司事。

  看来那庶女的脸,应当和隔壁这位大姑娘脱不开干系。

  而阮羲要进的可是霍家的大门,霍阆的宅邸既是相府,也是侯门,如若她不在儿子的身边,阮羲能够适应那里的生活吗?

  阮安不能确定。

  心中也头一次有了动摇,她开始怀疑,自己带儿子入长安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

  隔壁仆妇接下来说的话,却让阮安不禁瞪大了眼眸。

  只听那婆子又接着安慰她:“您可是要嫁给那霍家二少爷的,这可是多少人都攀不来的富贵。这公主的赐物是好,可夫人给您置办的嫁妆也不差,有些宝物是从西藩弄过来的,那庶女见都没见过。”

  听到霍家二少爷这五个字后,阮安竖起了耳朵。

  原来这贵女即将要嫁的郎君,竟是霍平枭同父异母的弟弟——霍长决。

  霍长决也在京兆府担任少尹一职,恰与黎意方同级。

  思及此,阮安不禁暗叹,这长安城的圈子还真是小。

  ***

  用完午食,阮安接着和阮羲穿街走巷,继续四处打听着合适的铺面。

  可这事急不来,阮安也准备好好地比对个几家,再做决策。

  巷中恰好停了辆小轿,阮安和阮羲经行而过时,都听见了轿中少女凄厉且痛苦的哭声——

  “我看见我这张脸都觉得恶心,又有谁能喜欢我?”

  “我最讨厌参宴了,那些女郎都笑话我,说我嫁不出去,郎君但凡看见我这张生了痘疮的脸,都会避而远之……”

  那姑娘越哭越崩溃,轿外的小丫鬟忙劝她:“姑娘快别哭了…医师都说,您若总哭,这痘疮更是好不了。”

  阮安停住脚步,也大抵猜出了这少女的身份。

  她应当就是适才隔壁那雅间的大姑娘,口中提到的庶女。

  她身为医者,遇见这样的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眼见着那小丫鬟就要劝不住她家的姑娘,阮安牵着阮羲的小手走了过去,语气平和地同轿外的丫鬟说了些话。

  丫鬟立即将阮安的话传给了她家二姑娘贺馨芫,贺馨芫掀开车帷,抬眼却见,一个眉眼温良的慈祥老者站在了她的眼前。

  贺馨芫被阮安温和的目光注视着,顿觉心绪平复了不少,她说话的语气还算客气,音腔仍带着几分抽噎:“老人家,多谢您的好心,可我小娘遍寻名医都没治好我脸上的痘疮,您又如何能治呢?”

  阮安一听小娘二字,更加确定了这人的身份,只是不知她姓甚名甚。

  她语气温和,劝说贺馨芫道:“既然遍寻名医,还是不得而治,那姑娘再试试我这个老太太的偏方,又有何妨呢?”

  贺馨芫的长睫坠挂着晶莹的泪珠,她迟疑了片刻,只听阮安又问:“请问姑娘贵姓?”

  “我姓贺……”

  “姓贺。”

  阮安将她姓氏念了遍,道:“贺姑娘,老身姓阮,以前在嘉州行医……”

  话未说完,却被对方蓦地打断。

  贺馨芫的神情带着兴奋,甚而有些难以置信,急切地问她:“你姓阮?”

  阮安有些懵然,对着贺馨芫点了点头,却听那姑娘又激动地问:“你就是那个女神医阮姑?”

  “我是阮姑,但是神医这称谓……”

  贺馨芫将眼泪都憋了回去,如撞大运般地对身旁的小丫鬟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今日竟然让我碰见这大名鼎鼎的医仙阮姑了!”

  阮安对贺馨芫的反应颇为费解,她知自己在南境是有些名气,可在这长安城里,怎么还有人知道她?

  贺馨芫下了马车后,将事情的缘由同阮安解释了一番——

  原是霍平枭几年前从嘉州回京诉职后,将阮安那日同他说的那些南境的经历都同皇帝讲了一遍,她的那些事很快被传出了宫外,甚而被说书先生有意夸大,编成了话本。

  几年前在长安的各个酒肆里,有关剑南阮姑的故事极为流行,近年来她的名气虽差了些,但长安城的大多数百姓也都知道她。

  听着贺馨芫如数家珍地说着关于阮安的那些经历,阮安和阮羲一脸愕然。

  贺馨芫嘀咕道:“我可最喜欢听说书先生讲你的故事了,尤其是在淮南道的那一节,那说书人说当地的节度使还要给你立庙宇,他到底给没给你立庙宇啊?”

  阮安不知该怎么答复她,最终只赧然一笑,将话题岔开。

  她未忘记正事,待详看了番贺馨芫脸上的痘疮,又仔细问过她的病状,阮安特意叮嘱:“这回治痘疮,还望姑娘切莫与外人提起,三日后,等老身去熟药局配完药,你记得悄悄差个人,再到这里来取。”

  贺馨芫似懂非懂,可看着阮安说得头头是道,还是点了点头。

  ***

  “你确定,那嘉州的阮姑就在长安城中?”

  “回姑娘,确定,奴婢听得一清二楚,也派人打探了番她的底细,她还带了个三岁多的男孩,那男孩好像是她的外孙。”

  李淑颖神情慵懒地听罢,只对镜描了描蛾眉。

  镜中人生了张艳丽无双的绝色脸蛋,丹唇外朗,鼻腻鹅脂,如秋水般的眼在盈盈流转间,尽显着夺目的媚色。

  她的长相明艳至极,又穿了那袭华丽的罗裙花簪,颇似朵盛放的牡丹。

  禀话的婢女得见李淑颖的美貌,不禁暗叹,这李太傅家的嫡长女当真是国色天香,能有这等淑华端庄的气质,怪不得能做这被圣上钦点的准太子妃呢。

  李淑颖撂下手中螺子黛,淡淡命道:“那就先帮我去会会她,总得先看看这医姑的医术到底如何,再决定用不用她。”

  “是。”

  前些时日,李家殁了个老仆妇,那老仆妇也是自幼看着李淑颖至大的乳母,李淑颖很是信任她。

  都说忠心的家奴极为难豢,那仆妇一走,李淑颖顿觉做事掣肘,旁的丫鬟婢女要不然是不够机敏,要不然就是不够沉稳。

  她很希望在入东宫前,再寻个忠诚又有才干的仆妇为她做事。

  如果这个仆妇能懂些医术,那便更好了。

  李淑颖再一想,常言打蛇打七寸,这阮姑来这长安城,竟还带了个外孙来,若怕家奴不忠心,自可以挟持其家人让他们听话。

  她怎么想,都觉得这个懂医的阮姑,是最好的人选。

  ***

  次日。

  阮安前夜针对贺馨芫脸上痘疮的病状,又重新研配了个新的方子,等带着阮羲就近去了间熟药局配药时,却见身旁不远处,有个年轻女子竟一直在打量着她和阮羲看。

  阮安不明所以,也往那人的方向看去。

  见那女子的眉心有个豆般大的黑痦,细细的眼睛总似浸了抹锐色,阮安越看越觉这人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女子察觉到了阮安的目光后,神色讪讪,很快便离开了熟药局。

  “嗡——”

  正此时,阮安忽觉眼前有道白光虚闪,她的额前蓦地泛起了剧痛,似有什么物什要从脑中炸开,疼得她无法呼吸。

  身侧的阮羲自是看出了她的异样,焦急问道:“娘,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阮安纤瘦的背脊悚峙万分,心口慌颤不已,回不出儿子半个字来。

  霎时间,她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脑海中也浮现出一个身着盛装华服,明艳至极的美人儿。

  她居高临下地站于她身前,语气极为温柔,却在同她说着最残忍的话——

  “你儿子在本宫手里,他在长安没有户籍,本宫若想要他的命,就是一句话的事。一个男孩的尸体很好销毁,京兆府的人是查不出来的。”

  “阮医姑,本宫敬你医术颇高,你若肯来东宫为本宫做事,本宫自可保住你儿子的性命。”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那美人的面庞和精致的五官逐渐清晰,正是当朝的太子妃,亦是李太傅最宠爱的嫡孙女——李淑颖。

  耳旁和脑海中都在回响着她说的那些无比刺耳的话,此时此刻,阮安的魂识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似陷于无尽的梦魇,她很快失去意识,在药局一众人等惊愕目光的注视下,昏厥在了红木药柜之旁。

  恰时,黎意方带着巡街的街使路过,阮羲瞥见他们匆匆而过的身影后,赶忙迈着小短腿从熟药局中跑了出来。

  一看见他的身影,小团子便语带哭腔地唤道:“黎叔叔!还请您帮帮我!呜呜呜,我外婆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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