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你还恨不恨?
长宁又做了熟悉的梦。
梦境中,她遍体鳞伤地躺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洞穴中,周围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无边的寂寥将她围绕,可她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哪里都去不了。
许是因疼痛生了幻觉。
恍惚间,她竟在黑暗中看见了一道绝无可能再出现的身影。
“阿宁,你疼不疼啊?”
远处的少年眉眼澄澈,一如往昔模样,此刻正神情担忧地望着她。
熟悉的关切声宛若尖刀,狠狠捅进她的心脏,长宁颤抖着,朝那个方向伸出了手。
锁链将手腕勒得鲜血淋漓,可她仍执拗地,想要碰一碰他。
却怎么也不能办到。
少年的身影愈来愈远、愈来愈淡,仿若镜中花、水中月,是她如何也触碰不到的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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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滴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枕巾,亦破碎了压抑的梦境。
淡淡的雨腥气缭绕在鼻尖,长宁睁开眼,入目是半朽的房梁,搭配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颇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意味。
雨是从昨夜开始下的,至今仍未停。
一旁,窗纸被风吹得哗啦响,细雨从缝隙处飘进来,整间屋子都湿漉漉的。
杂役弟子的居所本就简陋,如今又是特殊时期,长宁在此住了几个月,还算习惯。
她平静地掀开被褥,翻身下床。
只是在刚落地的时候,身形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长宁低头去看,发现小腿处缠的布带已然被血浸透,色泽黑红,很是骇人。
她顿了顿,简单洗漱收拾后,才取了干净布条,重新包扎伤口。
接着,又换了身长到脚踝的衣袍,将伤处严实挡住。
她刚将衣带系好,外头就有人敲门。
“长宁师姐,裴照真人已经在堂里候着了,您收拾好了吗?”
裴照……已经来了。
长宁没答话,理了理衣襟,直接推门出了屋。
外头的小弟子吓了一跳,又在看清她面容时一惊。
苍白的面容上半点血色也无,眼眶微陷,下巴尖尖的,几乎不似活人。
小弟子看着,心头一酸。
只是几个月的功夫,长宁师姐便消瘦成了这样。
可就算是这样,每回的除魔灭瘴,她也从未缺席过,回回都挡在最前面。
“长宁师姐……”
小弟子声音不自觉带了点哭腔,“要不,您今日就别去了。”
“后山瘴雾浓,您的伤口受不住……”
长宁静静地看着他,想,小孩就是这样,把一切都看得过分简单。
今日的事,是她说不去,就能不去的么?
但她没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说:“走吧。”
-
往常熙熙攘攘的饭堂今日寂寥得很,只因坐于堂中那个人。
那人玉冠白裳,气度翩然,与简陋的饭堂格格不入。
那是裴照,玄清仙尊的大弟子,这一代年轻修士中的第一人,也是……她曾经的师兄。
长宁看也不看他,径直在窗口前打了饭,便寻了个空桌坐下。
饭食很简单,两个馒头,一碗稀粥。
修士大多辟谷,因此,宗门往常并没有饭食一说。
可如今瘴气肆虐,稀薄的灵气已无法满足众多修士的需求,还是得靠五谷杂粮来维持体力。
长宁刚拿起一个馒头,身前便落下黑影。
裴照在她对面坐下。
她浑不在意,垂着眸,继续将馒头往嘴里送。
“你平日就吃这些东西?”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他们竟敢如此苛待你?”
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长宁咬了一口馒头,咽下,没有搭话。
这么多弟子早上都吃的这个,她又为何吃不得?
“阿宁,莫要再闹了,回来吧。”
这是他的第三句话。
长宁突有一种被噎住的感觉。
她使劲咽了几下,抬眸,果然瞧见了裴照痛心疾首的神情。
总是这样,又是这样。
——“阿宁,不要闹了。”
——“你是师姐,应当大度些。”
无论是什么样的事,他总觉得是她在闹脾气。
长宁懒得再争辩,默默将东西吃干净,拿帕子擦干净嘴,然后站起身。
“走吧。”
裴照却仍坐着不动:“还不急。”
他看着长宁,神情复杂:“阿宁,我还有话和你说。”
长宁的头裂裂地疼,她闭上眼,平静道:“我没有话要说。”
她要说的话,早在那一日说完了。
见长宁径直往外走,裴照神情微变,却还是跟了上去。
外头仍在落雨,一地潮湿。
长宁膝盖处有旧疾,小腿处又有新伤,如此阴雨绵绵中,她行走间仿若踩在刀尖上,一阵一阵尖锐的疼。
可她眉头也未眨一下,走得快且稳,全然不像受了伤的模样。
“阿宁。”
裴照追上来,与她并肩而走。
长宁眼睫颤了颤,不动声色往边上去了些。
见她动作,裴照眼里闪过受伤,却也没再试图靠近她。
此行的目的地是后山的宗门禁地。
过去的后山,目光所及处皆是青葱碧色,每至春日,漫山遍野都盛放着大簇大簇的迎春花。
可如今,整片山林笼罩在浓郁的瘴雾中,阴森昏沉,哪有半点绿色。
而谁又能想到,如此剧变,只是发生在短短半年间呢?
长宁眼眶微涩,想,都是报应。
“阿宁。”
裴照低哑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他问:“你可是还恨着我。”
闻言,长宁突然有些想笑。
她垂眸,看向裙摆处,那里染上了小片血迹。
约莫是小腿处的伤口洇的。
那伤口是她昨日与魔化的瘴物缠斗时被蚀的,足有碗口大,鲜血淋漓,深可见骨。
今日,她本该应在屋里养伤。
而不是被叫着,徒行几十里路,到这瘴雾最浓的地方来,做一个毫无用处的观客。
还要被拉着问,“长宁,你还恨不恨?”
何其讽刺。
而身后的人站定不动,像是不得到一个答案,便不走了。
可长宁想走,她只想快点结束。
她的腿撑不了太久,她还不想真变成瘸子。
长宁舔了舔泛白的唇,语气淡淡的:“我若说不恨了,你便真能坦然了?”
一时间,空气仿若凝固,只有风声猎猎。
半晌,身后才重新传来声响。
“我明白了。”
裴照像是苦笑了一声,“我早该知道,在你心里,谁也越不过阿辞去的。”
听到那个名字,长宁眉心跳了跳,指尖颤得厉害。
她腿疼得更厉害了。
“师兄。”
她转过头,喊出了这一久违的称呼。
看着裴照受宠若惊的神情,长宁语调平静,“若我今日不想去了,想回去歇息,你觉得如何?”
“这……”
裴照神情微滞,下意识道,“你怎么能不去,柔儿特意说了,想要你去……”
他瞥见长宁果然如此的神情,莫名有些窘迫。
他干巴巴地解释:“这回是柔儿任性了,但此事干系重大,你一向是懂事的,就稍稍忍一忍,好不好?”
长宁笑了。
“你们是真的不怕……”
她声音极低,瞬刻便没入风里,裴照没听清,于是问:“你说什么?”
长宁笑着仰起头,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我那样恨她,你们还敢要我来,不怕我杀了她么。”
她身形瘦削得可怕,纸片一般,仿若一阵风就能吹走。
可眼中杀意却浓烈。
“你不会的……”裴照神情僵硬,语调很勉强,“你一向顾全大局……”
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
毕竟,就在半年前,面前的小师妹,就差点真的要了柔儿的命。
“走吧。”
长宁收了笑意,淡淡道。
“封印瘴气是大事,我没你以为的那么任性。”
言罢,她率先走向后山深处。
身后裴照神情一阵变幻,咬着牙,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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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深处的禁地前,此时已经站了一小簇人,正小声谈论着什么。
看到长宁的一瞬,谈话声戛然而止,众人面上闪过错愕、厌恶、怜悯等复杂情绪。
一时间,无人做声。
长宁毫不在意,寻了一角独自站定。
裴照原本想跟过来,可又像是顾忌到什么,终究没有站过来。
一瞬静默后,谈话声继续,甚至比之前还要热闹,带着想要遮掩什么的刻意感。
长宁独自站在一旁,安静得像是透明人。
小半个时辰晃过,一直到细雨初歇,今日的主角才在一众簇拥下姗姗来迟。
“让诸位叔叔伯伯久等了。”
裴柔声如其名,亦是娇娇柔柔的,直软到了人心窝里。
“柔儿近日身体有些不适,掌门实在不放心我,这才耽误了……”
在外,她一贯是称呼玄清仙尊掌门,礼数避嫌上做得极好。
今日能来这禁地的,皆是宗门长老与最核心的弟子。
这些人一向对裴柔宠爱有加,听得她说身体不适的话,心疼安慰还来不及,哪顾得上怪罪。
“那自然是柔儿的身子要紧,我们等一等有什么要紧。”
“正是,反正今日这魔印都是要被加固的,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长宁低头看自己鞋尖,没有作声。
“好了。”玄清仙尊打断了一片嘘寒问暖,“时辰到了,该进去了。”
言语间,他瞥了眼角落处,却只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头顶。
他眸色微沉,收回了目光。
一层层的禁制被打开,数百年来无人踏进过的宗门禁地,终于向众人展露出了全貌。
空气中弥漫着紫黑色瘴雾,目之所见,皆是寸草不生的荒地。
在玄清仙尊引领下,众人穿过一大片浓雾,在一处陡崖边上停下。
长宁站在人群最边上,目光掠过周遭景况,最后落在了参差蜿蜒的崖边。
传言竟然是真的,那传说中的废渊,竟真的在是在悬崖底下。
望着那黑黢黢的深渊,长宁蹙了蹙眉。
这看着并不像有什么梯子或通道。
那么,若是想要深入废渊加固封印,岂不是要从这崖边跳下去?
她正这样想着,便听到前方传来忐忑的问询声。
“所以……柔儿是要、是要从这里跳下去吗?”
玄清仙尊微微颔首。
“不要怕,你是天生灵体,下去不会受到任何阻碍。”
裴柔小声问:“所以,是只能柔儿一个人下去吗?”
“是。”
闻言,裴柔面色白了白。
玄清仙尊待人态度一贯冷硬,此时的语调却是难得的轻柔。
他轻声哄她:“别怕,到时候,我们都会为你护法,保证不会让你伤到分毫。”
可这似乎并未能安慰到裴柔。
她眼睫颤了颤,目光在人群中飘忽,最终落在了长宁身上。
这也是她今日看长宁的第一眼。
长宁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看着她。
两相对视,裴柔像是被吓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仿若受惊的小鹿。
“长宁!”
冷厉的呵斥声响起,“你又在做什么?”
玄清仙尊面色阴沉,冷冷地看向她:“这半年,还没能让你长教训吗?”
长宁忍啊忍,还是没忍住。
她仰起头,朝她过去敬爱的师尊露出个嘲讽的笑容。
“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这半年待在外门,是我自愿做出的选择,和您的教训有何关系?”
长宁抬手往后,指了指腰椎处,笑眯眯地道:“您的教训在这里,一百零八鞭,鞭鞭都抽在了脊骨上。”
“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整个人都要烂掉。”
她语调仍是轻松的,仿若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一时间,场上鸦雀无声,玄清仙尊的面容更是黑沉到了极致。
他向来是不容忤逆的性子,这样的被顶撞,也不过才有过两回。
第一回是长宁,第二回还是。
他扬起手,正想要让她知道礼节分寸,抬起的手臂却突然被抱住。
“掌门,您不要生阿宁师姐的气,她只是性子直,说话冲了些,心里还是很尊敬您的。”
裴柔环着玄清仙尊的手臂,仰着苍白小脸,一双眼眸泪盈盈的。
看在裴柔面子上,玄清仙尊勉强按耐下火气,语调还是冷冰冰,“我在,她都还敢这样恐吓你,若我不在……”
“不是这样的。”裴柔不断摇头,“不是因为阿宁师姐……”
说着,她眼泪若断线珠子,颗颗滚落。
“我害怕……是因为、是因为…… ”
裴柔哽咽着,语调断断续续的,“是因为这废渊下面太黑了,我不敢……不敢一个人……”
短短几句,她已然满面泪痕,甚是惹人怜惜。
“所以,您能不能、能不能让阿宁师姐陪我一起下去啊…… ”
2. 【2】 再也回不来了。
长久的沉默。
此时的陡崖上只余有裴柔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连风声都歇止。
陪她一起下去?
长宁没忍住,嗤笑出了声。
废渊是什么地方?
是上古魔印所在之地,更是瘴气诞生的源头。
寻常修士若不慎掉下去,不死也得废掉一身修为。
她长宁如今不过凡阶修为,何德何能能陪天命之女裴柔一同下废渊?
这道理不止她懂,在场的人都明白,玄清仙尊面色难得僵了僵,一时没有言语。
“好啊。”长宁笑,语调却没什么感情,“我陪你下去,若我死在下面,你陪我一起死吗?”
轻飘飘的话落下,场上氛围愈发凝滞,死一般的沉寂。
“柔儿,你又犯迷糊了。”
还是裴照出来打了圆场。
他半是说笑半是打趣地提醒:“ 你怕是忘了,你阿宁师姐可不是天生灵体,怎么能陪你一起下去呢?”
裴柔像是才想起这一茬,眼睫上泪珠颤颤,忙不迭自证清白:“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我只是太害怕了。”她泪眼朦胧地看向长宁,“我真的真的,没有想要害阿宁师姐的意思……”
言语间,裴柔哭得一颤一颤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过去。
并不算高明的表演,奈何总有瞎子愿意捧着。
“我们当然知道。”
裴照赶忙安慰她,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他语调笃定,“我们柔儿这般善良,怎么可能会有害人的心思……”
长宁仍是笑吟吟的,指甲却深深陷入肉里。
“是柔儿没用。”裴柔虚弱地靠着裴照,哽咽着道,“若拥有天生灵体的是阿宁师姐就好了。”
“阿宁师姐那般勇敢,定然不会像我这样,连一个人下废渊都不敢。”
“可我、可我也不是天生就怕黑的,只是因为上次……”
她没将话说完,也不必说完。
因为一众人已经拥上去,将她围簇住,轻言细语地哄她。
“胡说,柔儿怎么会没用?我们柔儿无需和任何人比较……”
“正是,若柔儿不愿下废渊,那便不下了,我们乾元宗,堂堂第一宗门,何须叫柔儿师妹一个弱女子涉险!”
“无需加固魔印,我们照样可以消除瘴气……”
……
崖边的风如此之大,直将柔儿细碎的啜泣声和那些令人牙酸的哄人话语带至长宁耳边。
长宁垂着眸,脑袋昏昏涨涨的,竟有一瞬恍惚。
这是梦吧,她想。
若不是梦,她怎么会听到这样些荒唐的话?
她知晓他们皆偏宠于柔儿,却不想竟已到了这样失智般的溺爱。
加固魔印是何等大事,怎能说终止就终止?
乾元宗作为修真界第一宗门,宗门修士作为身承大道者,承受着天地灵气的偏爱,享受着普通百姓的供奉敬仰。
在其位,担其责。
浩劫当前,怎能贪生怕死?
更何况,只是加固封印罢了,并不是什么会危及性命的险事。
这几月里,面对迅速蔓延的瘴灾,乾元宗上下弟子哪个不是不顾生死,冲在与邪魔瘴物抗争的最前边?
长宁抿着唇,目光缓缓移向了玄清仙尊。
玄清仙尊拧着眉,眉目间带上了些严厉:“柔儿,此事非同小可,你……”
相比于那些人的魔障,他像是还保存了一分理智。
可这份理智,也很快土崩瓦解。
——只因为那哀哀戚戚的一声“掌门……”
怎么……会这样呢?
长宁愣愣地,抬眸看向被众人围簇着的裴柔。
裴柔今日穿的素白长裙,干净,美好,在这样污浊昏沉的环境中,宛若一朵不染尘埃的小白花。
而一旁轻柔揽着她、神情紧张的裴照亦是一袭白衣。
可长宁记得,裴照过去是不爱穿白色的。
在成为眼前这个稳重体贴的大师兄前,裴照冲动、爱闹,也会和人打架,每回都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在长宁为他上药时疼得呲牙咧嘴,还要吹嘘着白日的丰功伟绩。
说什么,“有师兄在,谁也不能欺负我们阿宁!”
那时的裴照不懂温柔,也没如今厉害,但在长宁的记忆里,他是鲜活且生动的。
可是啊,那个鲜活、生动、会在危险来临前将她护在身后的裴照,已经死了。
长宁怔怔地,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裙摆与鞋尖,眼眶酸胀得厉害。
她保持相同的姿态站立过久,腿部都有些失去知觉,低头看,才发现大半裙摆已然被血染红。
她唇角嘲讽一笑,平静地移开目光,看向了前方陡崖。
崖下是目不见底的深渊,黑黝黝的,仿佛藏有无数噬人的恶兽。
可她脑中浮现的,却是这些日子里所见的在瘴物侵袭下没入黑暗的残破村落、横遍山野的惨死尸身,以及那些守着尸身痛哭的稚童……
比这废渊可怕的黑暗比比皆是,只是柔儿被保护得过分好,那些腥风血雨,有人替她挡了。
“罢了……”
她听见玄清仙尊冷淡中带一点无奈的声音,像是要对今日这一场闹剧做一个收尾。
长宁想,这怎么能罢了呢?
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封印瘴气,为何要弃易转难,用无数弟子的血肉之躯来做消除瘴气的武器?
在场的这些人,身居高位、养尊处优惯了,并不知晓那与瘴物搏斗的前方是如何的艰险残酷。
他们不知道,每一次告捷的剿瘴,背后都是无数普通弟子的血与伤。
可她知道。
不远处,透着忐忑的娇柔声音传来,“……我、我真的可以不下去了吗……”
长宁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这一次,面对这样的结果,她竟没有太意外,只是将手中剑握紧了些,像在汲取这世间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
“咔嚓——”
空气中突然传来压抑的破碎声响。
长宁眼睫颤了颤,转眸看向了陡崖处。
只见原本瘴雾弥漫的陡崖,此刻竟变作了另一番模样。
瘴云涌聚,无数诡异黑气在云雾间翻涌,散发着骇人的威压,仿若在酝酿着什么可怕的灾难。
“不好……”
见此,玄清仙尊一向冷静的面容竟有些绷不住,他盯着那暴动的陡崖,声音中掺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惊乱:“是底下的魔印暴动了。”
一众人哗然,神色瞬刻都染上了不安慌张。
如今的修真界乱成一片,就是因为魔印松动,漏出了些许瘴气。
只是些许瘴气便搅得整个修真界兵荒马乱,如今魔印再次暴动,若再释放出更多的瘴气,恐怕……
众人皆是寒颤连连,不敢深想。
只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不能轻易收场了。
玄清仙尊毕竟是一宗之长,很快便镇定下来,沉眸看向裴柔:“柔儿,这时候,只能是你下去了。”
原本可以容忍裴柔的小任性,是因为并不只有这一种法子能加固魔印。
可现下情况突变,自然还是委屈裴柔下去来得稳妥。
闻言,还倚在裴照怀里的裴柔一震,一颗泪便直接从眼睫滚下来。
她哆嗦了一下,颤不成声:“柔儿也想下去,可是、可是……”
这一回,玄清仙尊没接话,周围的人噤于此时形势,也没有说话。
裴照看着怀中几乎要哭断气的裴柔,咬了咬牙,抬头对上玄清仙尊:“师尊,我替柔儿下去。”
“胡闹!”玄清仙尊眉头一拧,冷斥道,“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这废渊是什么地方,你若下去了,恐怕连尸骨都留不下!”
裴照牙关颤了颤,想要争辩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争辩,只能心疼地看着哭成泪人的裴柔。
看着昔日疼宠有加的弟子哭成这样,玄清仙尊叹了声:“柔儿,宗门待你不薄。”
裴柔唇瓣咬得发白,她自然知道情况危急,恐怕不是她哭一场就能逃掉的,可她……可她是真的不能一个人下去。
无论如何,都不能。
至于其中缘由,却是如何也不能与众人说的……
裴照满目心疼地看着她:“柔儿,实在是事发突然……”
“你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管说出来,我们都会帮你。”
面对众人殷殷目光,这一刻,裴柔第一次尝到了有口难辩的滋味。
想到有口难辨,她下意识看向某处,却没能看到长宁的身影,心头登时一咯噔。
完了,此等紧要关头,长宁若是不在了,她可怎么办……
若没有长宁一起,她下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裴柔慌乱地四处寻看,见此,玄清仙尊微微皱眉,也随着她目光看去,却在扫过某一处时瞳孔猛缩。
只见那瘴雾重重的陡崖边,不知什么时候,竟站立了道单薄身影。
那人衣摆被风吹起,整个人摇摇欲坠的,仿若下一刻就要跌下深渊。
“长宁!”
“你这是在做什么!”
难掩怒意的冰冷声音响起,不必回头,长宁也能想象到,她那师尊会露出怎样一副怒容。
可她现在很疼,并不想和他争辩,也没有那力气。
见她不应,玄清仙尊额角青筋跳动:“你站在那地方是要做什么?”
见长宁仍不答话,众目睽睽下,玄清仙尊只觉她是有意气自己,不由怒意上涌,厉声呵斥道:“如此危急关头,你还要胡闹!”
许是由于某种不可言道的心虚,他扬声怒斥:
“怎么,你这是在威胁本尊?”
“威胁……”
长宁低低地重复了一声,然后慢慢转过身,眼眸中尽是嘲讽,“您觉得,我现在这样,还能活得了吗?”
也是此刻,众人的目光才齐齐落在了她身上,一时有些骇然。
面前女子身形单薄,苍白的面容上嵌着两颗深黑眼珠,整个人仿若纸片糊就,一阵风便能刮走。
她素色的长裙上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一些甚至已成深褐色,一眼望去甚是触目惊心。
众人震骇之余,竟想不起,曾经张扬明丽的小师妹,是什么时候成了这等模样。
有意无意的,他们忽视了她太久。
死一般沉寂下,裴照颤抖的声音率先响起:“你受伤了?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来之前为什么不说?”
他语调急促,长宁脑袋刺刺地疼:“我说了,就可以不用来了?”
裴照面色微白:“若知道是这样重的伤,我如何会让你来……”
焦急之下,他揽着裴柔的手忘了力道,裴柔被捏得有些痛,侧头看裴照因焦急而紧绷的下颌,心头滋味莫名。
裴柔咬着下唇,忍不住说:“阿宁师姐,你可是、可是愿意陪柔儿一同下去……”
“不是陪你。”长宁打断她,淡淡道,“是我自己下去。”
“胡闹,你怎么能下去!”玄清仙尊打断她,面色难看至极,“宗门养你这么多年,将你养到这么大,不是要你这样糟践自己性命的!”
“不是糟践。”长宁静静看他,“我反正都是快死的人了,拿这一条命换更多人的活路,不好么?”
“师尊。”她语调平静,“你是知道的,不是非要天生灵体才能加固魔印。”
“我,也可以。”
闻言,裴柔心头一跳,紧张得快要昏厥过去。
长宁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知道了……
闻言,玄清仙尊袖中手攥拳,眉心跳了跳,声音低沉得惊人:“即便真是那样,也不该是你下去……”
长宁轻声打断他:“还有那么多普通弟子是么?”
“可那些弟子也是血肉之躯,他们的命也是命。”
“总归只是需要足够的祭品罢了……”她笑,“能用我一人的命,抵百名弟子的命……长宁,很荣幸。”
望着她过分平静的神情,玄清仙尊心中升起一种不知名的慌乱,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脱离掌心,不再由他掌控了。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无论他如何斥责、如何责罚,长宁虽然会不服气、会和他犯倔、会表露出被冤枉的委屈。
可他清楚,她心里仍是孺慕他这个师尊的。
而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那小妖物死后。
他从没见过那样的长宁,红着眼、拿着剑,梗着脖子站在他面前,一定要向他讨一个说法。
而在他随意敷衍后,那双从来盛着尊崇敬仰的眼眸里,头一次展露了刻骨恨意。
玄清仙尊回忆着,又与那双毫无生念的漠然眼眸对上,脑中怒意几乎要将理智烧穿,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怎么,那小妖物竟这般重要,没了他,你便活不下去了吗?”
他仍觉得她是在赌气,是在因上一次的事赌气。
长宁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制住胸中奔涌而上的怒意。
她一字一顿地答:“阿辞不是妖物,他也是人。”
她与玄清仙尊对视,眼眸中尽是漠然与嘲讽:“我从来都想活,我和阿辞,我们都想活……”
“不让我们活的,一直是你们。”
吃力地说完这些话,长宁咬住下唇,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无,体内灼烧的热浪像是要将她融化。
她在将自己化作一根烛。
一支能沉入废渊、献祭魔印的烛。
娇嫩的皮肤无法容纳那样暴烈的灵气,绽开无数细小的伤口,淌出殷红血液。
她整个人仿佛在燃烧。
“阿宁,你莫要冲动……”
裴照咬着牙,似是怕惊到她,一步一步缓缓朝她靠近。
“师兄。”长宁垂眸看着他,声音极轻,“你说,明年这时候,迎春花会照旧开吗?”
闻言,裴照眼眶微红,急忙颤声道:“会,当然会……”
长宁眼睫轻颤,竟露出个笑容来。
那笑意由浅淡到浓郁,自唇角绽开,像盛放的迎春花,自尘埃中破出,朝着那并不明媚的天色摇曳。
看着这一幕,裴柔心中难得生出几分惊恐。
疯了……真是疯了……
此等境况下,她竟然……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像是猜测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玄清仙尊眸中闪过几缕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厉声喝道:“长宁,本尊警告你,你不许……”
他话音未落,陡崖边,半身是血的女子已然闭了眼,宛若一只折翼血蝶,仰身坠入了瘴雾重重的悬崖。
“阿宁!”
裴照目眦欲裂,想要阻止,可隔着百米鸿距,如何来得及。
玄清仙尊恍若一道黑色闪电,瞬刻便疾闪至崖边,想要拉住那下坠的人,却只扯到了半截染着血的碎布。
他没能拉住她。
望着掌心那截染血碎布,玄清仙尊身边的空气仿佛冻住一般,寒意凛然。
没人比他更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将会经受风刃凌虐,群魔环饲,血肉被蚕食,魂魄被撕碎,直至最后一缕气息被吞噬殆尽,彻底成为魔印的祭品……
她会死。
又或者说,不只是死。
若非天生灵体者,入废渊为祭,必将神魂俱灭,再无来世……
玄清仙尊看着漆黑幽暗的深渊,没有说话,可整只手都在颤抖。
他虽责她、骂她、罚她,可她终究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子,没有他容许,她怎么能死……
“阿宁!”
裴照踉跄着靠近,随后跌坐在瘴风猎猎的悬崖边,朝着崖底竭力呼喊。
可撕心裂肺的呼吼声瞬刻便没入风里,随着呼啸的瘴风,一同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并无回响。
如同那个舍身坠下去的人,都再也回不来了。
3. 【3】 “以后,我便叫长宁了。”……
沉云蔽日,天地无光。
深不见底的陡崖被浓雾缭绕,崖边是一片荒芜,除开盘绕的矮木乱藤,再无任何活物踪迹。
此处,是封印瘴气的废渊所在地,亦是乾元宗不可说的禁地。
自两百年前那一变故后,此地便被布下重重禁制,牢牢封锁起来。
而至于两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时人也大抵说不出个准况。
只是知晓,在那一日,魔印再次被加固,一场或将席卷整个修真界的浩劫被阻止。
只是听闻,乾元宗加固魔印之时,某位受宠的弟子不慎坠入废渊,那一众在修真界声名赫赫的尊者,像是疯了一般,竟欲要下崖去寻那弟子残魂。
结果,自然是寻不到的。
即便是毫无根骨的稚童也知晓,那魔印所在的废渊是顶顶凶险的地方,即便是真仙落下去,也得舍了半条命。
而那小弟子据说不过凡阶修为,在崖下只怕连一息都撑不过。
可即便是这样,宗门也没有轻易放弃那弟子。
连着搜寻了数月,直到确定崖下每一寸角落都没有任何生息后,才怆然含泪,为那弟子立了座衣冠冢,就坐落在那崖边。
此事一经传出,世人皆感慨乾元宗重情重义,不仅心怀天下,及时遏制瘴灾,对门中弟子,也是十足的爱重。
而至于那一日具体发生了什么,魔印又是如何得以封印的,却已不得而知。
-
此刻,死水般沉静的陡崖边突然起了风。
一息,两息,三息。
崖边干枯的藤叶颤啊颤,吹散的薄雾间,隐约显现出个人影来。
那人赤足踏在脏污土地上,一身污浊衣裳几乎成了血色,唯独一头及腰长发莹白若雪,不染尘埃,随风晃动时,似细雪飘扬。
她行走间步履生涩,走上一步,便要顿住一息,像是在摸索适应着什么。
直至走经那一座立于荒芜中的孤冢,她停了脚步。
长长的影子覆盖在孤冢前,她站着,眯着眼,细细去辩那石碑上的字。
“……长宁…墓……”
那石碑经历数百年风霜,鲜有人打理,碑上字迹被瘴气腐蚀得厉害,唯有那“长宁”二字,清晰如初,仿若有人时时擦拭一般。
她蹙着眉,下意识喃喃重复:“长宁……”
“长宁,长宁。”
反复念了几遍,她满意地点头。
“以后,我便叫长宁了。”
此时的她,忘记了很多事,就连一些常识都变得淡薄。
从墓碑上摘取名字,绝不是件吉利的事,可她不知道,只在为拥有了新名字而高兴着。
默念数遍后,长宁举起了手中一直握着的物件。
那是一把长剑,剑刃锋锐,闪动着凛冽寒光。
明光晃晃的剑面上映照出半张脸,眉若飞黛,唇似朱砂,面上沾染的血污丝毫无损于美貌,反倒更添了几分艳色,昳丽不可方物。
“阿辞,我有名字了。”
长宁双手握着剑,语调很慢,眉眼中尽是认真。
而那长剑似是通灵一般,随着她话音落下,在她手中摇晃了一下剑身,以示了解。
见此,长宁眼中漾起很浅的情绪波动,抬起一只手,轻轻在剑面上抚了抚,仿若在抚慰伙伴一般。
她忘记了很多事,却也还记得很少的一些事。
比如,她手上的这柄剑唤作阿辞,是她最重要的存在。
又比如,她是从那黑黢黢的崖底爬上来的,上来前,她和崖底的东西做了交易。
她完成它吩咐的任务,它替她复活阿辞。
这是一桩公平的交易。
甚至,在她毫不犹豫应诺下来后,那东西率先给出了诚意——
自她苏醒过来便在身边的那柄剑,骤然有了活物的灵性。
是阿辞的魂魄寄居在了剑中。
也正是因为有阿辞的陪伴,她才能自重重凶险中坚持下来,九死一生,从那无尽的黑暗中爬上来。
-
“阿辞。”
风不知什么时候止了,清冷的声线在一片空旷中尤为清晰。
长宁抚着剑,明明是没有表情的脸,此刻却透露出温柔的意味,“你是不是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她是那样高兴,却连弯唇表达笑意都不知。
那剑身又晃了一下,像是点头,又像应和。
此时,若还有旁人在,便会惊异地发现,本就昏暗的天色,此时更是黑沉得可怕。
大片的紫黑色瘴雾在孤坟上空翻涌汇聚,似若什么狰狞恶兽。
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坟前那道瘦削身影吞噬。
可不知什么缘故,那些瘴雾只是垂涎又畏惧地在上空处盘旋,半寸也不敢多靠近。
长宁垂着眸,平静至极,似若对周遭变化浑然未察。
她握着剑,离开了破败的坟冢。
雪白的赤足踏在脏污的土地上,那笼罩在地面的暗色瘴雾被逼得寸寸退让,发出诡异的呜咽声。
长宁的目光掠过周遭景况,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放眼望去,整片树林已然只剩个空架子,紫黑色的枯枝上连半片残叶也无。
隐隐有言谈声自前方传来。
长宁太久没听到过活人的声音,脚步微顿,有一瞬恍惚。
“殿下,要不就在此处动手吧,前边瘴雾更浓了,到时候,怕不好分辨回路……”
此刻响起的男声微微发抖。
“怕什么。”
另有一道不屑男声打断了他,“有汪师兄在,还怕找不到路?”
长宁的视力并不受浓雾影响。
她抬眸望去,清晰瞧见前方雾中围聚着四五个人,正凭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亮向前走。
此时在说话的是个锦衣华裳的年轻男子,他被几人围簇着走在中间,神态甚是倨傲。
“这地方过去隶属乾元宗,汪师兄可是乾元宗的大弟子,对此处地貌还不是了如指掌……”
闻言,一旁的汪师兄皱了皱眉,却终是没说什么。
前方瘴雾浓若实质,大概是眼花了,他竟似瞥见了一道瘦削身影。
汪师兄心头微震。
这地方……怎么会有人在?
而等他再定睛望去,哪有什么人影,不过是晃动的雾影罢了。
大概是此处的瘴雾太过浓了些,叫他生了些幻觉。
想着也是,这样的瘴雾下,若无顶级法宝护身,寻常人恐怕半日都撑不过。
可他警惕心向来高,就算已经认为是幻觉了,心中仍存了个疙瘩。
“就到这里吧。”
汪师兄停下脚步,挥手定住夜明珠。
那夜明珠不仅是照明法器,还有着驱散瘴雾的奇效,剩余几人被迫停下,锦衣男子显露出明显不快的神色。
“殿下。”汪师兄语气算得上恭敬,却带了些不轻不重的提醒意味,“能带您来这外围处,已经是违了宗门的规矩了。”
见锦衣男子面色难看,他又补充,“不过,即便是这外围的瘴雾,毒性也是寻常瘴雾的十倍重……”
听了这话,锦衣男子神色才舒缓了些。
“也是。”
男子嗤笑一声,眼中恶意翻涌。
“对付那不人不妖的东西,这也足够了。”
说着,男子抬起手,将一枚淡黄色光团狠狠掷向了瘴雾缭绕的地面。
另一边,长宁扶着枯瘦树干,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行人表演。
随着光团落地,微弱的光芒中,缓缓显现出个人形。
是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衣衫褴褛,依稀可见累累伤痕。
从长宁的视角,只能看到少年的背影。他微曲着腰,漆墨长发丝缎一般垂落,身姿隐隐绰绰的。
是与这片混浊格格不入的殊色。
“……怎么,如今知道怕了?”
得意洋洋的声音打断了长宁的思绪。
她抬眸望去,见那锦衣男子在侍从的围簇下,居高临下地站在少年面前。
听着男子夹杂粗俗字眼的辱骂话语,长宁大概明白了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是这锦衣男子的未婚妻,移情别恋了少年,甚至不顾与男子的婚约,直接对少年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
这等行径,无异于将男子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因此,就有了眼前这一出。
可长宁不太明白。
为什么,明明是男子未婚妻移情别恋了少年,男子却将一切怪在了少年身上呢?
手中长剑像是也有着同样的困惑,轻微地摇晃了几下。
“你一个肮脏的妖物,也配让本殿下受那等羞辱?”男子目光阴沉,面上是难掩的狠戾。
“不过是靠着张艳俗的皮囊……”
“你以为,那贱女人是真喜欢你?”
“我告诉你,即便我今日在此处将你扼死,那女人也不敢找我多问半句话!”
面对一句句不堪入耳的侮辱话语,少年始终垂着头,并未有任何反应。
“不过……”
男子露出个残忍笑容。
“只是扼死你,如何能消我心头之恨。”
”我要你受万毒噬心之苦,在无人知晓的肮脏角落里,蛆虫一般扭曲着死去……”
说着,男子缓缓抬起手掌,将手心握着的淡黄色晶石捏作湮粉。
下一瞬,无数紫黑瘴雾扑涌而来。
藤蔓一般,缠绕上少年的衣襟,侵蚀入他的身躯。
血溅雾中,少年身上绽开一朵朵紫黑色伤痕,宛若堕魔的彼岸花,透着一种诡异的美。
发丝撩动间,长宁看清了他的眉眼。
很难形容那是一双怎样的眉眼。
无悲无喜,似冰封的十里寒湖。
没有半点活气。
长宁看得有些愣神。
她抬手捂在胸口处,不懂此刻胸腔内的胀闷是因为什么。
真奇怪。
猖獗得意的话语仍在林间回荡。
“你若是肯求我,叫我心情好了,给你个痛快,也不是不可能……”
陷于瘴雾中的少年仍是漠然的神情,仿若不曾听见那些拿他取乐的轻蔑戏语。
看着原本干净的少年一寸寸被污浊吞噬,看他在血与雾中挣扎,于这些常年高高在上的人来说,是一件极满足施暴欲的事。
长宁眼睫轻颤,亲昵地抚了一把冰冷剑身,问:
“阿辞,你想救他么?”
4. 【4】 只可能是死人。
雾霭深处亮起些朦胧的光点。
随后,飘雪一般,纷纷扬扬降落在瘴雾中。
随着光点落下,原本盛开在少年躯体上的紫黑花朵,骤然停息。
突生的诡异变化,令原本嬉笑着的几人惊住。
惊骇抬眸,却见那纷扬光点中走出一人,身形瘦削,似女子模样。
更奇的是,那女子仿若视瘴雾如无物,行走间半点不受沾染。
与几人目光相撞时,一双冰雪似的眼眸里,不带任何情感。
几人看得愣怔,旋即心头稍松了口气。
——不是什么瘴物就好。
只是,这女子出现的方式,未免太古怪了些。
这地方不是乾元宗的禁地吗?
锦衣男子看得愣了神,下意识舔了舔唇,肘部顶了下旁边汪师兄:“这可是你们乾元宗的……”
“不是。”
汪师兄打断了他,重复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
男子愣了愣,“那这……”
他话音未落,便听身边传来惨叫。
“啊——”
惨叫声凄厉至极,像是承受着极致的痛苦。
只见那几个围簇在锦衣男子身旁的男子,身上皆出现了紫黑色伤痕,缠绕而上的藤雾贪婪地吞噬着他们的血肉,几处伤口甚至露出了森然白骨。
“这……”锦衣男子吓得一哆嗦,险些跌坐在地。
“是护身的符咒碎了。”汪师兄紧紧盯着前方的女子,解释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们一行能这这样浓的瘴雾中无恙,靠的就是身上佩戴的高阶符咒。
那女子平静地站着,好似和这突现的惨况无关。
可他知道,就是她碾碎了这几人护身的符咒,让他们暴露在了瘴雾中。
“咔嚓。”
细微的声响让锦衣男子面色一白。
这是他另一件护身宝物破碎的声音。
“妖女!”
另一旁,某个面色已经青紫的男子,声音颤抖地指着长宁,“她是和那妖物一起的,她也是妖物!”
看着男子狰狞面色,长宁蹙起一点眉:“我不是妖。”
她很认真地解释:“我是人。”
答话间隙,锦衣男子的护身宝物总算没有继续碎下去,他吞咽了下唾沫,提高了音量质问:“那你为何要帮着这妖物害我们?”
长宁的目光在那几个受瘴雾腐蚀、发出凄厉叫唤的男子身上掠过,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我只是去掉了你们身上的壳子。”
并不知晓会有这样的后果。
她若想要这些人的命,不会用这样拖延的法子。
长宁看向地上的少年:“他身上也没有那层壳子。”
同样是暴露在瘴雾中,少年却远没有这些人狼狈。
他仍是伤痕累累的模样,可身上的伤口却没有继续恶化了,此时,正呆呆地看着她。
是有点像小动物,长宁想。
只是把壳子去掉了?
几人简直要气笑。
这样浓重的瘴雾中,没有护身的屏障,几乎就是一种虐杀。
这女子竟还能说她不是来帮这妖物的?
“汪师兄……”
感受到身上摇摇欲碎的护身灵物,又看几个随从凄惨模样,锦衣男子哆嗦得更厉害,“你快,你快动手啊……”
他们一行实力最强的就是汪师兄了,此时也只能依仗他。
不能再让这妖女再毁他护身灵物了,否则,他怕是也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果然,漂亮的东西都是有毒的,愈是漂亮,毒性便愈重。
那妖物是,这妖女也是。
男子心里焦急,可身旁的汪师兄却像是受什么魇住一般,只看着那妖女,没有半点反应。
废物!
还说是贴身保护他的……
见此,男子吞咽了下唾沫,咬牙朝长宁呵斥:“我可是宣武的五皇子,你若是敢动我……”
“你很怕这雾。”
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他。
长宁抬眸看他,语气带一点疑惑,“既然你自己也觉得害怕,那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对待别人?”
许是她的语调过分真挚,不像是嘲讽,而是真心求问,锦衣男子一时噎住,旋即才疾声辩解:“那也是这妖物活该,他竟敢……”
“既是你未婚妻移情于他,那为什么你只敢对付他一人?”
疑惑的话语接着响起,“是因为他比你未婚妻好对付,你不敢找你未婚妻要说法,便将怒气都发在了他身上吗?”
她话语直接朴素,却直戳了男子痛处,他面色瞬刻涨红,一时口不择言,“本殿下的事,也是你一个贱……”
他没能将辱骂的话语说完。
原本瘫倒在地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他,双手抱住他的腿,发狠将他拽倒在地。
带着小兽一般的蛮劲。
伴随着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下一瞬,浓郁至极的瘴雾顺着少年身躯蔓延至锦衣男子周身,直要将男子吞噬一般。
“啊啊啊啊!”
凄厉的怪叫声几乎要刺破雾霭。
长宁很久没听到这样有精神的叫喊,愣了一会,才将目光转至了最后一个站立着的人身上。
据说是那什么宗的弟子。
自她出现,这人便一直看着她,用一种极古怪的眼神。
长宁不喜欢他的眼神,皱眉道:“你身上的壳子很厚。”
需要很费一些力气,才能击碎。
她问:“你要与我动手吗?”
汪师兄不答,长宁也没有在意。
“可你打不过我。”她语调平静,“你怕这雾,你们都怕这雾。”
可她不怕。
她就是从比这瘴雾还要浓郁千万倍的黑暗里爬出来的。
“你……”
汪师兄声音干哑得可怕,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无法说出口。
长宁蹙眉看着他。
突然,只听“砰”地一声,汪师兄被撞倒在地,气息奄奄的少年拼尽全力压着他,带着一身瘴雾。
间隙中,少年艰难地转头看向长宁。
“不能……不能让他活下来……”
少年望过来的眼眸湿漉漉的,漂亮得惊人。
“否则,会连累您……”
汪师兄的愣怔只对长宁一人。
在被少年压倒、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后,他瞬刻惊醒,挣脱不成,便毫不犹豫地击向少年裸露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长剑挥下,扎入他半边肩颈,中止了那一击。
汪师兄瞪大了眼,死死地盯着长宁,眸中情绪剧烈变幻,仿若不可置信她会动手。
“……是……不是……”
他嘴里像是在念叨着什么,仿若魔怔了一般。
“抱歉。”长宁面无表情地收回剑,“它不想让你伤他。”
它,自然指的是阿辞。
于长宁而言,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于她不相干的人,他们的死活,她一点不在意。
可阿辞想保护这少年,她便随了它。
伤口处渗出血,又被紫黑的瘴雾侵蚀,可汪师兄却没有顾及伤口,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长宁。
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死死盯着长宁,声音嘶哑地问:
“你不是她…… 你到底……是谁?”
-
乾元宗。
烟雾缭绕的殿堂上,鹤发长须的老者坐于蒲团之上,闭目静神。
细微的“咔嚓”声响起,打破了一室静谧。
闻声,老者瞬刻从静坐中惊起,睁开眼,锋锐目光扫向殿堂两侧的高台。
数丈高的阔台上,井然有序地摆列着数盏明亮的灯烛。
这是摆放宗门弟子魂灯的地方。
魂灯牵系着弟子命数,魂灯若灭,便代表弟子魂魄消散,丧失生机。
此刻,位于第三行最左处的那盏魂灯,灯芯摇曳,烛光黯淡,显然是要灭了。
老者飞身临近那盏灯烛,却在看到那魂灯状况时面色惊变。
怎么会……
只见那灯盏下所挂的玉牌已然破碎,零散在灯盏周围。
玉牌破碎,已是回天无力了。
“归一峰,汪留。”
老者念出这盏魂灯主人的名字,眉头拧起。
这倒是麻烦了,归一峰那玉琴真人最是护短,出事的是她峰下弟子,只怕是有的闹了。
只是,魂灯能被送存在此地的弟子,都是宗门核心。
可这汪留魂灯熄灭的速度也太快了些,也不知是出了怎样变故。
如此思量着,老者一挥拂尘,那盏熄灭的魂灯腾空而起,释放出无数微弱光点。
光点汇聚,显现出汪留弥留之际所见的画面。
那是一片昏暗的枯林,瘴雾沉沉,充斥着浓郁的死气。
见此景况,老者原本眯着的眼猛然睁大。
这地方不是那早被封锁的废渊禁地吗?
汪留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你到底……是谁?”
属于汪留的声音孱弱非常,显然是伤势极重。
画面陡移,展露出一截红色裙摆,色泽鲜艳。
而随着视角上移,才悚然发觉,这哪里是什么红色衣裙,分明是件被血染红的素裳。
站在汪留前方的女子一身是血,身形落于昏沉光影间,面目模糊不清。
“我是谁?”
女子稍偏了些头,声线清清冷冷的。
她像也很困惑,慢慢垂下头,露出细瘦的脖颈,脆弱又迷茫。
“我也不知道啊……”
血衣白发的女子,是这片荒凉阴沉中唯一的色彩。
她侧着头,脖颈修长,似上好的冷玉,偏偏露出的半张侧脸,仍是模糊不清,像蒙了一层水雾。
画面前的老者,站于袅袅烟雾中看着这一幕,不由脊骨生寒,额角冒出冷汗来。
要知道,魂灯所映照出来的画面,是可以消去一切遮掩面容的术法与法器效果,展露出真容的。
因此,画面中看不清脸的……
只可能是死人。
5. 【5】 她忘记了什么?
风急天昏,沉云翻涌,仿若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街道上空空落落的,大多铺子都闭了门,唯有几家客舍门前还点着昏黄的灯。
摇晃的竹帘被掀起,惊了柜台后店小二的瞌睡。
小二还有些迷糊,揉着眼,去看来人,却在看清后惊得瞬刻坐直了身子。
来者是两人,皆是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模样,仿若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尤其是其中的女子,即便是这样的狼狈污浊下,依旧脊背挺直,仿若一把寒光凛冽的利剑,周身弥漫着冷冽杀气。
受那咄咄气势所逼,小二险些从座上跌下去,手勉强撑着柜台才站稳。
他哆嗦着问:“二位可是要住店?”
长宁没说话,点了下头。
她面色苍白,眸中半分情绪也无,仿若融不开的冰雪,偏生唇色殷红若血,予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与这样一张脸相对,恐惧要盖过惊艳,小二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漫上。
他硬着头皮从柜台后出来:“二位……二位贵客随我来……”
……
在将人送入客房后,小二长长吐了口气,一刻也不敢多留,跌跌撞撞往楼下去。
住进来这样两尊大佛,他得赶紧同掌柜通报。
-
刚进屋里,长宁便解下了蒙在发上的围巾,将一头雪白长发松散开来。
这东西戴着闷,她不喜欢。
还是因为少年说,到了外面,她这头发过分扎眼,不定会惹来麻烦,她才勉强遮了。
她不怕与人对上,却怕麻烦。
一旁的少年看着她,怔怔地,又像是不敢多看,几眼便慌乱垂下头。
长宁没有看他,简单布下结界后,便自顾进了里间。
很快,便有哗啦水声传出,少年僵硬地站在原地,耳根处悄然飘上一抹红。
……
客舍内水流温热,长宁难得舒畅地沐浴了一番。
虽然修士大可以用除尘术保持身体洁净,可沐浴仍是很有必要的,能让人褪去一身疲惫。
在与崖底那东西达成交易后,它给了长宁一枚玉坠。
那玉坠是件不小的收纳法器,里边装了些日常用得到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一些衣裳。
都是些款式简单的素色衣裙,没什么好挑的,长宁随意取了件,手法生疏地将衣带系好,便推门出了净室。
小二引给他们的这间客房很是宽敞,长宁出来后扫了眼,才在房屋角落处看到了少年。
他仍是衣衫褴褛的模样,垂头站着,仿佛罚站的小孩,瞧着可怜兮兮的。
长宁原本不欲言语,却在看到他的时候,眉头微蹙。
她顿了顿,问少年:“可有干净的衣裳?”
少年这才抬起头看她,点了点头。
“嗯。”长宁应了声,便不再管他,走至窗台边,借着昏暗光线开始打理她心爱的长剑。
身后有轻微脚步声响起,应该是少年去洗浴了。
长宁没有多在意,专心致志地擦拭着长剑,直到将剑面擦得铮亮,才小心地将之收好。
回过身,却见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床榻边。
少年显然是洗浴过了,换了身干净衣裳,发梢微微潮湿,一双琉璃似的眼眸水雾蒙蒙的。
整个人干净且清澈,令人忍不住想让他沾染上别的颜色。
属实是一副能引得人神魂颠倒的好相貌。
长宁疑惑地看着他。
“我……”少年仰起头,声音微微发颤,却又带着些坚定,“我甘愿服侍您……”
说着,他动作有些生涩,指尖挑动,本就松散的衣襟便滚落肩下,露出线条漂亮的锁骨与肩颈。
见此,长宁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就想去握剑。
可长剑刚被她收至体内,她此时手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握不到。
长宁难得有些慌乱地移开了目光,心中升起一种名为窘迫的陌生情绪。
她没有应对这样离奇状况的经验,一时竟也忘了拔剑出来威胁。
“你……”
长宁往后退了一步,可往后就是窗台,根本没有避退处。
似是看出她的避如蛇蝎,少年眼睫微颤,在眼睑处垂下一片阴影。
“您救了我,可我什么都没有。”
他声音很轻,“唯独这身皮囊,还能看得过眼。”
长宁皱着眉,很费劲才理清了其中的因果联系,却更不懂了。
“我要你的皮囊做什么?”
她眼眸清亮,不染尘埃,里面是真实的困惑。
取人皮囊来制作傀儡,是那些魔物爱干的事,她没有这个喜好。
少年静静地看她,用水雾蒙蒙的眼眸。
“他们都想得到我。”他声音微哑,却仍是好听的,“我以为……您也是。”
长宁这才勉强明白了前因,她皱眉:“我救你,不是想得到你。”
她目光又不慎瞥见少年赤.裸的肩颈,眉头下意识蹙了起来。
“我救你一命,你便只欠我一条命。”
“你若实在想要报答,便该拿同等的东西来,而不是用旁的事物抵换。”
情绪淡淡的尾音落下,长宁转身出了屋。
室内重归寂静。
少年仍僵站在床榻边,目光从闭上的屋门,慢慢移至了盛着冷白月色的狭窄窗台。
半晌,他垂下头,看着松散的衣襟,无声地轻笑起来。
笑着笑着,像是想到什么,他突然不笑了,精致的面容上笼上浅浅一层阴霾。
他慢慢将衣襟拢正,随后,抬手揉了揉眼,直将眼尾揉得泛红。
那抹红,仿若晕染开的胭脂,又像擦不去的血泪。
-
离开那间屋子后,长宁方觉舒畅了些。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其实方才态度大可以更强硬些的,也叫他以后不敢生出这种心思。
先前在崖底的时候,那些魔化的瘴物起初还想着吞噬她,可后来她只消一挥剑,它们便自觉跑得远远的,再不敢近她的身。
可不知为何,看着少年的那张脸,她竟有些下不去手的念头。
也是,长宁想,那样的一张脸,若是毁了,着实有些可惜。
这间客房分隔有两间,长宁不打算再回方才那间,掩上这一间的房门,布好结界,便直接和衣在床上躺下。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此时,躺在不算柔软的床榻上,很快便有倦意袭来,她迷迷蒙蒙地就阖了眼。
接着,便坠入了沉沉的梦乡。
过去,长宁很少能有睡着的时候。
一来,是因为深渊下危险重重,鲜少有能休憩的时机。
二来,则因为每一次阖眼,必将伴随着无数昏沉又压抑的梦境。
千钧重一般,裹挟着她的灵魂重重下坠。
可在醒来后,她就会忘记所梦到的一切,只记得梦境中那令人颤栗的绝望与痛苦。
持久而绵长的痛苦。
她曾以为,只要脱离了那地方,只要到了一个安稳的环境,就会好起来。
可此时,那种熟悉的压抑感再次将她笼罩,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郁。
不是这样的。
梦里的她想,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她的身边,不该是这样暗无天日的黑暗,应该有树,有花,有一间小竹屋,有远山黛影,也有日升日落,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是被她忘掉了的?
还有什么是她应该记得的?
梦中的她茫然无措地立在无尽的黑暗中,像迷途的羔羊,又像等不到归人的守望者。
……
冷白的月光自狭窄的窗缝漏入,洒落地面,像盖上了一层霜。
床榻上,长宁额发濡湿,眉头蹙成一团,双手不自觉地抓挠着被褥,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瓷枕边,长剑像是感应到主人的挣扎,亦在剧烈颤动着。
“咔嚓——”
掩好的屋门被轻缓推开,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向床榻靠近。
颤动的长剑察觉有人进来,瞬刻嗡嗡作响,作警戒态,却在感受到那人气息后偃旗息鼓,整柄剑都安静下来。
一道长长的影子映在了床头。
黑影立于床侧,静默瞬刻,随后俯下身子,抬手覆上长宁濡湿的额角,轻轻地按揉着。
一下又一下,仿若什么虔诚的祈祷。
伴随着他的动作,睡梦中长宁慢慢平静下来,紧锁的眉头亦逐渐舒展。
“回来就好。”
黑影的声音喑哑得几不可闻。
“只要你回来,就好。”
记得或不记得,都没有关系。
那些不好的事情,原本就不该存于她的记忆里。
都忘了,也好。
-
长宁是被枕边长剑的震动惊醒的。
她睁眼,一室明亮,已然是日上三竿。
发白的日光刺得眼眶微涩,长宁下意识眯了眼,一时竟有些恍惚不可思议。
她竟然一觉睡到了这时候?
更奇怪的是,她明明记得上半夜睡得并不安稳,可到了后半夜,不知怎的,竟安然熟睡了去。
长宁手抚着额角,翻身下床,简单理了理衣裳,便要抬手推门。
一推,竟没推动,像是有什么阻碍挡在门口。
她稍微用了点力,屋门顺利打开的同时,一道单薄身影仓皇站立起身。
少年手扶着墙,慌张地想往后缩,却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
长宁目光自他凌乱的头发移至皱起的衣摆:“你夜里就睡在这?”
这样的狼狈模样放在他身上,并不令人反感,反倒愈发叫人怜惜。
少年局促不安地扯着衣摆,垂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长宁看了眼干净的床榻,顿了顿,说:“下回睡床。”
说完,她便要进净室洗漱。
又是一声低低的 “嗯”在身后响起,可这一回,还多了几句话。
少年的声音透着些犹豫:“您……昨晚好像是魇住了……还说了些梦话。”
长宁脚步微顿:“你能听见?”
她对自己布下的结界很有信心,在崖底的时候,即便是那些顶顶厉害的魔物,想要破开她的结界也很不容易。
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少年,竟然能隔着结界听见她的梦话?
可她竟意外没动杀念,而是转过头,一双清凌凌的眼眸对上少年视线:“那你,听见了什么?”
6. 【6】 “你们……哪都不许去。”……
长宁同样对自己做的那些梦存有好奇。
少年像是不敢与她对视,垂下眼眸,淡色的唇微启:“我……”
突然响起的两道叩门声打断了少年的话语,长宁有些不悦,偏头看向被敲响的房门。
屋外的人隔了一会,像是又蓄足胆量,再次敲了敲门。
如此情况下,问话自然不好进行下去,长宁几步走过去,拉下搭锁,将房门打开。
-
屋外几人忐忑不已,正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敲,房门却刷地被拉开,露出道清瘦的身影。
客舍掌柜吓了一跳,复而瞥见面前女子垂散的雪白长发,更是心头大惊。
小二果然没说错,这住进来的,的确不是一般人物,这般凌厉气势,非得是经了无数刀光剑影才能造就。
“什么事?”
女子的声音亦是冷冷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客舍掌柜壮着胆子,作揖道:“小的是这客舍的掌柜,听闻贵客入住,前来问安。”
长宁蹙眉:“不需要。”
说着,她便要关门,掌柜急了,忙道:“还有一事!还有一事!”
长宁这才停了动作,冷冷地看他。
掌柜额角冒出汗来,咬咬牙道:“就是、就是,房钱的事……”
说着,他悄悄观察长宁神色,见她没有要动怒的意思,稍松了口气。
他来这一趟当然不是真的为了收房钱,而是来打探这新客的情况。
只是眼前女子过分古怪,真实目的不便宣之于口,他只能寻了个由头。
见长宁不答,掌柜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若是贵客暂时不便,也不打紧……”
他小心翼翼地问:“只是,敢问贵客出自哪方仙门,又是自何处来?”
话音刚落,掌柜便察觉到女子气势一变,愈发凌厉逼人,便知怕是冒犯到这位大人物了。
他心头一怵,连忙躬下腰,仓促补充:“贵客莫要误会,小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们客舍是隶属乾元宗下的,如若贵客是友宗仙长,那么这房钱自然是无需的,小的这边还另有供奉……”
掌柜姿态放的极低,又点明了背后靠山,自以为就算不能让贵客消气,也能让她看在乾元宗面上,忌惮一二。
可等了数刻,却听那道清冷声音问:“房钱是何物?”
掌柜一愣,与身旁小厮对视,眼中皆是惊讶。
这位大人问的什么?
房钱……是何物?
这……掌柜望着那张情绪淡淡的面容,心中疑窦丛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您……”
他犹豫着开口,却被道微哑声音打断——
“这些够了吗?”
掌柜顺着声音响起处看去,一时愣在原地。
好生漂亮的少年。
哪怕衣衫凌乱,发丝未理,亦难掩亮色。
掌柜没什么文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话能形容这一眼的惊艳。
只觉得这少年仿佛在发光,出现的一瞬,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
而少年又将手中锦兜往外递了些,声音很轻地解释,“我们是头一回出来,也不知你们这是个什么价位。”
头一回出来啊……掌柜恍然。
确实是有些低调的宗门,宗内弟子常年闭关修行、鲜少出宗,因此不通俗事也不奇怪。
这解释很合理,可掌柜仍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也不敢再表露出来。
“够了够了。”他小心翼翼双手接过少年手中锦兜,掂也不惦,便挤出个谄媚的笑,“那小的就先告退了,二位贵客若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就是。”
少年“嗯”了一声,便平静地将房门关上了。
想打探的消息没能打探到,掌柜望着紧闭的屋门,谄媚的笑容微僵,神情转而有些难看。
-
屋内,少年将门合上,停顿了一下,才转过身去。
长宁站他后边,眼眸中是不明显的好奇:“你给他的是什么?”
少年垂眸,很乖巧地答:“是些低等灵石,用来当作房钱。”
经了刚才的对话,长宁也大致明白了那“房钱”是何意,她顿了顿,从腰间玉坠中摸出把亮晶晶的石头:“那这些东西,也可以用来作房钱吗?”
少年抬眸看了一眼,点点头:“这些是高等灵石,很是值钱,不仅可以用来作房钱,还可以买很多东西。”
“衣物、法器、丹药,这些都可以用灵石买……”
经少年一番细致解释,长宁很容易便弄清了这所谓的交易规则。
她只是缺少了相关的记忆,可若有人指明一二,她便能很快理解清楚。
她点点头,问:“那你给他的,是多久的房钱?”
少年说:“足够一个月的。”
长宁微微蹙眉,想了想,递了两枚灵石给他,说:“明日我会离开,你若是想多住,也可以。”
闻言,少年眼睫颤了颤,却没有应声,只是默默接了灵石。
长宁也没在意,将话说完了,便转身进了净室。
可待她收拾出来,却发现少年仍站在原处,分寸未挪。
许是刚才缴纳房钱的事让长宁对少年多了些耐心,她问:“你还有什么事?”
少年抬起眼眸,没有说话,可那双湿漉漉的眼眸里像是掺杂着诉说不尽的情绪。
对着这样一双漂亮眼眸,长宁心头升起一种很古怪的情绪。
像是心口堵了什么东西,压得难受。
她下意识抬手去摸左手腕下微凸的印痕——
那是她收剑的位置。
指尖摩挲着腕侧凸起的印痕,长宁稍定了些神,又想起先前被打断的问话:“你说听见我昨晚说梦话,那我说了些什么?”
闻言,少年眼睫颤得厉害,垂下了头,半晌,才轻声答:“我……没有听清。”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
长宁虽好奇自己说了些什么梦话,却也没有非要知道不可的执拗。
见少年不愿说,或是真的不知道,她看他一眼,没再多问,转身回了隔间。
-
阖上门,布好结界后,长宁盘腿在榻上坐下。
她会在此处多停留一日,是想对那将要做的任务做个简单准备。
同崖下那东西的交易,她没有多犹豫便应下了。
一个失了记忆的人,总要凭着点什么念想,才能活下去。
崖底下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是怎么熬过去的,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可求生的意念仿若纂刻入骨骼,时时刻刻提醒她,她不能死,她得活下去。
她必须活下去。
那东西便是这时候找上她的——
“替我做一件事,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低沉声音像远古的悠悠梵音,不知是从黑暗的哪一处传来。
她那时身上有新伤,怕血腥气引来魔物,于是蜷缩在角落,手中紧紧攥着剑,防备有魔物突然窜出。
听到这声音,愣怔瞬刻,脱口而出的话却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那声音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说:“我想要复活一个人。”
……
契约由此结成。
随后,那东西告诉她,这崖底是上古魔瘴之源,名唤废渊。
瘴生魔,瘴生怨,瘴生恶。
瘴气能牵动人的情绪,激发人心底最深处的恶念,有着极其可怕的危害。
废渊内的瘴气若流于世,必将天下大乱。
好在废渊上留有上古神袛施下的镇魔印,将之牢牢镇压封印。
可两百多年前,因为一场意外,崖底封印松动,些许瘴气泄漏而出,为祸于世。
随后,封印很快被再次加固,可那些之前泄漏的瘴气却仍残存于世,散落在各处,由于某些特殊缘故,其中更是形成了四处特殊的新生瘴源。
瘴源,意味着可以诞生出无数新的瘴气,若不及时消除,瘴气便会生生不息,贻害无穷。
长宁的任务,便是毁去那四处新生瘴源。
距离瘴源再次被封印已过去两百余年,可先前残留于世的瘴气仍未被清除干净。
由此可知,想要消除那四处新生瘴源,定然不会是容易的事。
可死而复生,总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而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阿辞能重新活过来。
-
长宁低敛着眉眼,从玉坠中取出了一张质地厚实的羊皮纸。
微微泛黄的羊皮纸上,绘着幅墨迹半褪的地图,四处新生瘴源所在之处被重点标注出,闪着淡色的星纹。
而地图上另有一抹熠熠光点,代表着她如今所在的位置。
四处瘴源都是要清除的,只是早晚罢了,凑巧的是,她此时所在之地,恰好位于一处瘴源附近……
长宁没有多犹豫,指尖直接贴在了那处瘴源的星纹上。
刹那间,刺目白光自羊皮纸映满整间屋子,瞬刻后又熄灭。
长宁好半晌才缓过神来,脑中却仍回荡着方才一晃而过的画面。
那声音说,在确认要进入的瘴源后,她可以获得些许关于这处瘴源的画面与提示。
可她方才看见的画面里,没有任何人或物,只有大片大片的红色,血一般刺目。
长宁蹙着眉,轻轻念出脑海中那生涩的字眼:“恨……”
提示告诉她,这是一个…… 因恨而生的瘴源。
-
入夜,凉风飒飒。
嘎吱细响,客舍后门被推开,猫着身子走出来一双人。
走在前边的那个矮矮胖胖,穿着缎制的大褂,正是客舍掌柜。
他额角冒着细汗,眼里流露着些紧张,可更多的却是兴奋。
“掌柜……”走在一旁的小厮小心翼翼问,“咱们非得这时候去见李长老吗?”
掌柜瞪他:“此等要事,当然要尽早通报!”
周遭过分静谧,衬得这一嗓过分响亮,掌柜莫名有些不安,咳了两声,压低声音解释:“依我这么多年的见识,那女子定然是有大问题的。”
“生得那般古怪的模样,杀气也重,又是一身血住进客舍来的,身边还跟着个妖精似的男宠……”
掌柜回想起所见的那漂亮少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那般衣衫凌乱的模样,显然是在床榻上好经一番折腾。
不定他们等在屋外的时候,屋里正来着事呢……
如此白日宣淫,能是什么正经修士?
掌柜嗤了声,言语笃定:“那女子,不是妖邪,就是魔物!”
前些日子,分管他们这一片的李长老才传了命令下来,说他们这一片将要有些身份贵重的大人物抵临,若有任何异常现象,都要加急上报。
若那住进来的女子真是妖魔,他就算是立大功了,届时宗门必会有赏。
虽说那女子住进客舍后并没有什么异行,也不像是要闹事的,可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掌柜哼一声,抬着下巴道:“此等事,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他话音未落,衣袖却被扯动,身边小厮颤巍巍地喊他:“掌柜……”
掌柜被扯得不悦,一把搡开小厮:“做什么呢……”
他话未说完,便在看到前方熟悉身影时卡了壳。
前方拐角处,少年倚墙而立,身姿颀长,一张过分精致的面容半隐于光影之中,辨不出神色。
谈议的对象突然出现,掌柜有些心虚,干巴巴挤出个笑脸:“这大半夜的,客人怎么还在外边?”
少年没有答话,只是掀起眼皮看了掌柜一眼,幽潭似的眼眸里半点情绪也无。
掌柜能被乾元宗派到这一片做外应,经历过的事也不算少,可如今这少年的一眼,竟叫他脊骨生凉,心底升起一股寒气。
白日里那温吞羸弱的少年,夜里竟像是变了个人,眉梢眼角尽是凌厉,仿若破锋的刃,挟着浓墨似的夜色袭来。
两人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掌柜正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话,却惊觉喉咙像是被冻住,半点声响也发不出,登时惊恐更甚。
“你们……”少年定定地看着他们,音色沙哑得厉害,“哪都不许去。”
7. 【7】 别再跟着我了。
天如覆墨,只余一弯残月。
无论是刀光剑影,还是涌动暗潮,皆被这无边的夜色掩盖。
夜里的客舍分外寂静,伴随着微不可闻的脚步声,长长的影子垂落于门前。
少年望着紧闭的房门,静立半晌,慢慢地,倚着墙坐下来。
他低头,瞥见手掌上残存的血迹,宛若上好的玉瓷染上一点瑕疵,分外惹眼。
沉默片刻,他垂着眸,将血迹一点一点、很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双手抱着膝,曲着脊背,蜷靠在了门边。
微弱的月光自窗外斜斜照进来,落在少年周身,仿若镀下一层银霜。
也令他更添了几分羸弱意味。
感受着屋内熟悉的气息,他唇边慢慢溢出一点笑,却又很快褪去,手指紧攥着衣角,用力到骨节发白。
白日里,他并没有说谎,他的确听见了长宁的梦话。
隔着结界,一墙之外,他听见她……在哭。
-
一夜无梦。
长宁再次睁眼时,已然天光大亮,竟是要临近正午了。
邻间的少年不见踪影,整间屋子只剩下她一人。
长宁并没有告别这种意识,照前日模样缠好遮发的纱巾,便携着长剑出了屋。
明明已是大白天,整间客舍却静得惊人,一路至门口,她都没碰到任何人。
撩开门帘,跨出客舍那一瞬,长宁险些以为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街道行人甚繁,明媚日光微有些晃眼,熙攘的叫卖声、谈话声伴着浓郁的食物香气,尽数袭面而来。
这样的热闹,叫长宁愣了愣,握剑的手收紧了些。
长剑极通人性地颤了颤,像是亲昵的抚慰。
此时,长宁大半面容都遮掩在垂落的纱巾里,一双清凌凌的眼低垂着,又刻意收敛了气息,于是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
身处这样热闹的街道上,她走得很慢,目光从琳琅的摊贩上掠过,细细打量着,眸中流露着浅浅新奇。
走着走着,逐渐便到了街道的尽头,人烟稀少起来。
再往前,便是郊外密林,由于树冠过于繁茂,整片林子日光不现,显得很是阴沉昏暗。
密林前,长宁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反头看向某处,语调平静。
未远处,低垂着头的少年颤巍巍抬起头,与她目光相撞后,姿态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片刻沉默后,少年声调微哑:“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他今日像是刻意遮掩了形容,穿着宽大的黑色外袍,秾丽精致的面容被兜帽遮得很严实。
“那日要杀我的那些人身份尊贵,我……没有办法再回去。”
少年语调很慢地诉说着,一双漂亮的眼眸雾蒙蒙的,是极惹人怜惜的羸弱。
长宁安静地听着,从少年为何会被那些人带入秘境,而那些人又是何等尊贵身份——
乾元宗……
再次听到这一宗名,长宁想到了前日那个奇怪的弟子,而她离开的那处诡谲悬崖,似乎就是这个宗门的禁地。
又听到少年此时无处可去的艰难境地,她稍微蹙了点眉:“所以,你想要如何?”
面对如此直接的问话,少年咬着发白的唇瓣,大着胆子,抬眸看向长宁:“我……想跟着您……”
随着少年话音落下,长宁感觉袖边长剑剧烈颤动起来,她抬手按住作乱的长剑,才重新看向少年,平静道:“不好。”
见少年面容像是霎时失了血色,她停顿了下,再继续道:“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
“你并没有那么弱,不是么?”
闻声,少年身姿不易察觉地颤了颤,眼眸闪过惊色:“我……”
“不必辩解。”长宁打断他,“实情到底是如何,你我皆是清楚。”
“那日即便我不在,那些要害你的人恐怕也是活不了的,不是么?”
那些人的死,与其说是长宁杀了他们,不如说,自他们踏进秘境的那一刻,便注定是活不了了。
那地方的瘴雾,不是他们身上那些防御器符能抵挡的。
即便长宁不出手毁坏,那些法器也撑不了太久。
看着少年漂亮的眼眸染上慌乱神色,长宁平静道:“那些瘴雾足以侵蚀他们的生机,只要暴露在瘴雾中,不过一息他们便会彻底毙命。”
“而那些瘴雾,对你却没有致命的影响。”长宁手抚着乱动的长剑,望着少年,“你很特别。”
特别到可以无视她亲手布下的结界,特别到那些瘴雾无法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特别到……能让阿辞待他这样不同。
起初的慌乱被压下,少年重归了平静,他手攥着衣角,哑声道:“是……”
“我的确……是故意让那些人将我带入秘境的。”
那些人本来只想着将他带到秘境外围处置,可他使了些手段,叫那些人无知觉中带着他到了秘境深处。
少年攥着衣角:“他们视我如蝼蚁,想要折辱我去死,我便拉他们一起死……”
“您可是觉得我心狠?”他自嘲似地笑笑,眼眶似是因悲愤而泛红,“可难道只准旁人辱我欺我,就不许我报复回去吗?”
话语间,他直直地看着长宁,神情倔强,执拗地想要等到一个答案。
长宁看着少年漆黑幽深的眼眸,不知为何,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心间弥漫。
这时的她并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难过。
她抿了抿唇,觉得很不舒服,喉头像是堵了什么,胸口闷得很。
长剑再次无声震颤起来,她忍不住闭上眼,仿若这样就能驱散那些令她不适的情绪。
半晌静默,长宁深吸一口气,在腰间玉坠中摸了摸,摸出把精致的银质匕首,递与少年。
“拿着。”
匕首内藏有三道她的剑气,必要时候,可以退敌。
少年身子颤了颤,犹豫瞬刻,伸手接过了匕首。
见少年接下匕首,长宁压下仍在乱颤的长剑,没什么情绪的眼眸看向他,声线清冷:
“别再跟着我了。”
-
此刻,乾元宗禁地。
感受着铺面而来的冷风,裴照在陡峭山崖前缓缓站定,望着沉雾翻涌的崖底,一双狭长凤眸中翻涌着痛楚。
两百年……距离阿宁落下这悬崖,竟已过去了两百年。
这两百年里,他始终无法面对这件事,用酒,或者用药,他都有尝试,可那些东西如何也无法麻痹内心的悲痛。
于是,他可耻地选择了逃避。
仿若只要不再踏入此地,就可以当做当年的事没有发生过。
阿宁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她还会回来。
他这样告诉自己,将那些悲痛情绪尽数压在心底,表面上仍是那个盛名在外、光风霁月的大师兄,仿若已经将那些旧事放下。
可此回,当明灯堂长老传来消息,说禁地有异、请他走一趟时,他拒绝的话语在喉口滚动数遭,终是没有说出口。
纵然心里千百般逃避,纵然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可他知道,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从那一幕里走出来。
阿宁满身是血、毫不犹豫地仰身坠下悬崖的那一幕,已然成了他如何也忘不去的心魔。
所以,在看到那画面中一闪而过的古怪红衣女子的时候,他心头狂跳,一瞬竟生了妄想——
有没有可能……是阿宁回来了呢?
可他今日提前进入秘境,忍着瘴雾环绕一圈,也没有瞧见什么红衣女子。
而这周围的景象,仍保持两百年前的模样,枯藤盘绕,只剩副空架子的怪林缭绕着浓郁的紫黑瘴雾。
其下,是寸草不生的荒地。
叫人如何也回忆不起,这里最从前,是何等花团锦簇、草木繁盛的模样。
“师兄……你说,明年这时候,迎春花会照旧开吗?”
这是阿宁最后留给他的问话。
那时的他已经慌乱到不行,自然是想也未想,满口肯定地想要安抚她。
可如今,时隔两百多年,再次站在这后山禁地,裴照看着那满山荒芜,眼眶酸胀得厉害。
迎春花,终究是没有再开。
又或者说,在更早的时候,在瘴气还没有侵蚀后山前,后山的迎春花便没有再开了。
只因裴柔满目羡艳的一句,“这些花真漂亮,就和阿宁师姐一样……不像柔儿,只是那路边的野草,根本没有人在意……”
如今再回想,他只觉当时的自己宛若失了智,为了安抚伤心的裴柔,竟真的将一山迎春花铲去,任由野草肆虐生长。
而那迎春花,是他和长宁幼时一起种下的……
他不敢去想当时的长宁会是如何的失望,也不理解自己当初如何会做出那样荒谬的事。
而如今,哪怕他再后悔,也没有悔改的机会了……
“裴照真人。”
数道恭敬声音自后方响起,裴照吐出一口浊气,抬手在眼眸处一抹,消去异样泛红后,才转过了身。
后方站了五六人,其中有一名长老,也有宗内弟子,而让裴照眉心皱起的,是那藏在某个弟子身后的娇弱身影。
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身影又往后躲了些,可这地方过分开阔,且统共也就这几人在,如此动作反倒有些欲盖弥彰。
挡在她身前的那弟子自然也注意到了裴照的关注,面色登时微变。
犹豫片刻,感察到身后人不住的微颤,那弟子终是鼓起勇气,主动和裴照解释:“真人,我……我们都是参与这次接待宣武皇室任务的弟子……”
“柔儿听说发生这样大的事,实在担心,这才跟了过来,她身子还有些……”
裴照冷声打断他:“不是有封锁消息的命令,说此事不容再外传吗。”
“她一个普通弟子,如何就能知道这样的宗门大事?”
8. 【8】 坟冢蒙尘,无人洒扫。……
裴照声音冷冽,说到普通弟子四字时还刻意加重了语气,闻言,裴柔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骤然抬起脸,一双眼眸竟已泪意盈盈。
在她身前的弟子慌了神,想要安抚裴柔,又有些畏惧裴照的严厉,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干巴巴地道:“我……”
裴照挥手打断他:“好了,不必再多言。”
许是觉得刚才那一番话说的太重,又或许是裴柔哭得太可怜,他心里除开焦躁外,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愧疚。
其实仔细想来,裴柔又做错了什么呢?阿宁选择跳下去,是为救世,并不是受裴柔逼迫,若真要论错,错的应当是他这个师兄……
是他没能护住自己的师妹。
只是在方才那样的情绪下,恰好再在这禁地里看到裴柔,他一时有些控制不不住情绪。
如今的裴柔不过一普通弟子,没了他们的庇护,在宗内本就过得不易,他这样的重话若传出去,不定要叫她过得更艰难。
于公于私,他此举都是有些失态了。
裴照眼底情绪复杂纷呈,一旁的齐长老见了,嗤笑一声,道:“怎么,来都已经来了,难不成裴真人还要将人赶出去。”
“私事便该放在私下处理,眼下,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齐长老是宗门派来调查此次宣武五皇子遇害一事的负责人,在这件事上,即便是裴照也要听从她的指令。
她似笑非笑看了眼裴柔,才再看向裴照:“裴真人是最先进来的,在进入禁地之时,可有察觉禁地封印有破损?”
裴照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并未有破损。”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而且,放置门钥令牌之处,已有些蒙尘。”
这说明,这地方已经许久没有人进来过了。
“咦?”齐长老仿若很惊讶,“裴真人这么久没来禁地了吗?”
她问得自然,裴照的面色却因此有些绷不住。
他有些难堪地攥紧了拳头,实在是说不出,他这两百年都不曾来过禁地的话。
尤其是当着裴柔的面。
见裴照不吭声,齐长老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似若无意道:“长宁的墓不就是立在这里,你是她最亲的师兄,我以为你会常来呢。”
这话宛若无形的匕首,直往裴照心上狠狠捅去,他面色微白,没有接话。
不是的,裴照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没有来禁地,绝非是不思念阿宁。
他只是还不能接受她离开的事实,他只是不舍得来打扰她……
而听到长宁这一名字,在场弟子或是低下头去,或是面露迷茫,显然是对这名字很陌生。
站在弟子身后的裴柔紧攥着衣角,再次深深埋下头去。
齐长老将这一切尽揽眼底,轻笑了一下,转了话题:“结界和封印都没有破损的痕迹,近些时日又没有人用令牌开启过这禁地……那么,宣武皇室的那些人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呢?”
一阵沉默,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齐长老于是继续道:“况且,此次若不是有弟子魂灯破碎,传来了临终前的画面,我们都不会知晓,竟有人在宗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进入了这禁地,还惨死在了里面。”
说到这,齐长老语调抬高了些,“若是没有这画面佐证,宣武国的五皇子惨死在我们乾元宗境内,岂不是要祸及两方关系,不定还要引发更大风波。”
毕竟,这五皇子虽然天赋平平,母家却甚是显赫,且十分受皇帝宠爱,是宣武最受宠的皇子。
如今,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是死在了乾元宗禁地里,被瘴雾彻底侵蚀,连根骨头都没留下,想想也知道,宣武国不可能善罢甘休。
乾元宗虽然是当世第一大宗,可宣武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国,内也有高阶修士镇国,并不是能轻易交恶的。
所以,宗门才会安排他们这些人,来彻查此事。
可他们方才进入禁地搜查了一圈,却什么也没发现,这样浓郁的瘴雾下,也很难保留有什么凶手的痕迹气息。
所以说,留给他们线索,便只有那死亡弟子魂灯传来的画面。
那画面中没有脸的古怪红衣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杀害宣武五皇子的人,会是她吗?
没人能给出确定的答案。
他们目前所能做的,就是找到那个红衣女子,再行调查。
这样的差事宛若烫手山芋,毫无头绪不说,还干系重大,宗内长老大都不愿意接手,这才落在了齐长老身上。
至于裴照……谁知道一贯无心宗内事务的裴照,怎么就接了这次的任务。
齐长老说完一通看法,却见裴照神情飘忽、正失神地望着某处,眉头不由拧得更厉害。
“裴真人,您怎么看?”
怎么看?骤然被问到,裴照愣了愣,才回过神来。
可方才他一直在想阿宁的事,并未细听齐长老说了些什么,哪知道这是在问什么。
为掩饰尴尬,裴照轻咳了一声,沉声反问:“齐长老觉得呢?”
齐长老冷笑一声:“我的想法,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裴真人是哪一句没听清?”
修真者耳聪目明,何来听不清一说,此几乎是明摆着说裴照走神。
当着一众弟子面,裴照耳根微红,一时燥得厉害。
“裴真人。”齐长老意味深长地看着裴照,“我虽只是外门长老,却也是驻守宗门数百年的老人了,不谈功劳,也有辛劳,即便您是仙尊的弟子,也不好这样轻视于我。”
“裴照怎敢……”
“您误会了,裴真人不是这样的……”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柔一沉,契合得很。
意识到同时开口的对象是谁后,裴柔慌忙以手捂口,眸中尽是忐忑,像是不慎说错话的小孩。
见此,裴照眼底染上了些复杂,克制着偏过头去,才继续道:“长老德高望重,裴照资历尚浅,岂敢轻视长老您,刚才……不过、不过是……”
说到此,裴照气息微颤,闭上眼眸,哑声道:“不过是身处旧地,触景生情,睹物……思人。”
他眉宇间是不加掩饰的痛楚,所对的方向,正是那座孤坟所在处。
话语中情意之深沉,初听属实令人动容。
闻言,除开某个不知晓百年前纠葛的弟子外,其余弟子神色都很是复杂,有悲悯,有敬仰,也有……愧疚。
半晌沉寂,齐长老缓缓开口:“说来也是。”
“明明是拯救了修真界的大英雄,却连名字都不被外人知晓,就连我们本宗的弟子都要将她遗忘……”
甚至这百年来,坟冢蒙尘,却无人洒扫。
思及旧事,齐长老面上仍是平和的笑容,可眼底却有不易察觉的悲恸。
“既然来了这禁地,也该好好地……去见一见长宁。”
-
密林幽深,愈往里走,光线便愈暗,到后面,几乎只有几缕天光艰难地从枝叶缝隙穿进来。
好在长宁早已习惯这样的黑暗。
接下来的路程中,她清晰感觉到先前一直跟在身后的气息消失了。
可见,少年是真的没再跟着她了。
若说有什么遗憾,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手上长剑的反应大得惊人,一路摇晃个不停,像啾恃洸是想要她把少年重新接回来。
“阿辞。”
走至某株大树下,长宁干脆停下来,双手捧着剑,举至与鼻尖起平的位置,才问,“你就这么喜欢那个人吗?”
长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表示肯定。
“可我只喜欢你。”
长宁垂着眸,纤长的睫羽遮掩下小片阴影,明明没有什么情绪流露,却有一种不言的失落。
“所以阿辞,你也只喜欢我,别再喜欢别人,好不好?”
微微沙哑的声音落下,这回,长剑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地摇晃着,靠近了长宁些。
“你说,要我不要只喜欢你,可以试着去喜欢那个少年?”
长宁蹙眉,弯起的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固执,像厚重的山雪。
“不行。”她摇头,“只想喜欢阿辞。”
长宁喜欢阿辞,只喜欢阿辞。
——这是即便她没了记忆,也深刻在骨骼中的执念。
长剑安静下来,轻微地颤了颤,而后,冰冷剑身贴上了长宁胸口。
“我一定会让你重新活过来。”长宁抱着长剑,神情是她自己都不知晓的温柔。
她低语轻喃,“若你真的喜欢之前那个少年,那我便用他做你的身体,好不好?”
她眸中盛着温柔的光,说出的话语却带着残忍的天真。
长剑摇晃起来,却又怕伤到她,于是刻意放轻了动作幅度。
却是表达着很坚定的拒绝。
“好吧。”长宁稍有些遗憾,“你不想也没关系,我总会为你找到合心意的身体。”
长剑还想说什么,长宁却感察到什周遭有所动静,神色一凛。
她反应极快,一手抱着剑,另一手抬起,朝西北方扫出一道疾风,风力强劲,瞬刻便将那大簇大簇半人高的灌木尽数吹倒。
“呜呜。”
虚弱的啜泣声自那个方向飘来,长宁飞身上前,剑锋瞬刻便对准了声音来源者。
却在将要触及那人脖颈的一瞬停住——
那是个姑娘,身形娇小,面色白净,此刻正闭着眸、神情痛苦地蜷缩在灌丛里。
再仔细看,便发现她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眉眼皱成一团,唇边还残有殷红血迹。
“不要……”
“不要过来……”
小姑娘艰难地咳着,发出濒亡一般的悲鸣,禁闭的眼眸有大片大片的水泽溢出。
长宁不知想到了什么,敛了动作,在探察到姑娘并存有威胁后,将剑收了回去。
而那姑娘却还在痛苦地悲喃,唤着爹娘的名字,喘息着发出声嘶力竭的求救声。
像是在遭受着莫大的痛苦。
可长宁却并未在周遭察觉到有任何威胁姑娘生命的危险,甚至于,姑娘的气息尚还平稳,并不像是受伤严重的模样。
“真吵。”
长宁蹙眉,抬手往姑娘眉心处打入了一道灵力。
啜泣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姑娘缓缓睁开了眼。
她眼型偏圆,眼黑多于眼白,纵然此刻神情呆滞恍惚,也显得懵懂可爱。
“我这是……在哪?”
因为方才哭叫太多,她此刻声音有些嘶哑,却在看到长宁的一瞬呆愣住,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
“你好漂亮啊……”
姑娘眼眸微亮,眸中是显而易见的惊艳,嵌在苍白小脸上,宛若两粒明珠。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长宁,肯定地点点头,“比乾元宗那小绿茶漂亮多了!”
“乾元宗……”
长宁皱眉看她,“你是乾元宗的弟子?”
“我当然不是啊!”像是生怕长宁误会,姑娘忙不迭划清界线,“我怎么会是那个宗门的,他们宗门的弟子都是蠢蛋的!”
“哦,也不都是。”姑娘思考了一下,补充道,“那个裴照还可以,长得俊,实力也不错,还没有那么蠢……”
看出来这姑娘大概话特别多,长宁出声打断了她的碎碎念:“你怎么会躺在这里?”
“啊……”姑娘被问得愣了愣。
一瞬呆愣后,她有些痛苦地抓了抓头发:“对哦,这是哪啊?我怎么会在这里啊?”
“奇怪,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9. 【9】 大概是疯了。
见此,长宁眼眸微眯,细致看向姑娘,在略过她雪白耳垂处时,敏锐瞥见了一缕细小的紫黑雾气。
她出手极快,往那方向一抓,便将那缕雾气掐在了手上。
“啊——”姑娘惊叫出声,“是瘴气!”
可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她痛苦地“嘶”了一声,下意识捂住了脑门,。
面色一阵抽搐后,她眼眸逐渐清明,再看向长宁时,面上多了几分切实的恭敬感激。
她认真地行了一礼:“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长宁随手将那缕瘴气捏碎,只是点了点头,神情冷淡地看着她,仍在等她上个问题的答案。
姑娘深吸了一口气,先做了自我介绍:“我叫江知夏,是明合宗的弟子,师从抱月尊者,仙子今日救命之恩,知夏必将感怀于心,来日回报。”
明合宗,亦是当世顶尖的修真宗派,其中抱月尊者因为一些特殊缘由,名望在修真界中更是极盛。
可惜长宁并不知晓这些,哪怕知晓,恐怕也不会有兴趣。
她面无表情地道:“继续。”
江知夏也不是喜好卖弄身份的人,见长宁不感兴趣,便没有在这话题多停留。
“我是宗门派出来,参与此次乾元宗特殊任务的弟子之一。”
“特殊任务?”
虽然是被长宁所救,可此次任务颇为紧要,并不好随意透露,江知夏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仙子你是出自哪一门派?”
长宁答:“无门无派。”
“这……”江知夏愣了下,又问,“那仙子来此处是做什么?”
长宁眉头微蹙,却还是依问答了:“封印瘴源。”
答罢,她强调,“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封印瘴源?”
极度震惊下,江知夏没忍住提高了音量,语气讶然,“你知道瘴源?”
与长宁冰冷眼神对上,江知夏咽下了更多的疑问,小声道:“此次的特殊任务,便是和封印瘴源有关。我想要提前多打探些消息,便瞒着师门,一个人偷偷去了那瘴源附近,却没想到……”
像是想到什么极可怕的东西,她打了个寒颤,才继续道,“却没想到,那边的瘴气竟是发生了异变。”
说着,江知夏在腰间摸了摸,摸出一块破碎的玉牌,展示给长宁看:“这是宗门特制的法器,材质特殊,珍贵异常,佩戴后寻常瘴雾根本不得近身,更莫说侵入躯体。”
“可是。”江知夏神情凝重了些,“这玉牌在碰上我遇见的那片瘴雾时,却连十息都未撑过便碎了”
“好在师父在我心口留下了一道护身灵力,我才勉强逃了出来。”
“可不想那瘴气竟那般厉害,我虽然勉强逃出了那片瘴雾,却未能撑太久……然后,便是仙子救下了我。”
长宁若有所思:“所以,你方才的喊叫哭闹,都是受那瘴雾的影响?”
说到着,江知夏神情微变,眸中蒙上了一层阴霾。
半晌,她才点一点头,哑声道:“是……”
“那些瘴雾能够惑乱人的神智,让人想起……想起一些很不好的回忆,并沉溺其中……”
她声音低哑得厉害,“大概,就类似幻境,能让人分不清真假,把虚幻当做真实……方才若不是仙子助我,我恐怕还陷在里面。”
听到想要的答案,长宁点了点头,并没有追问她在幻境中遭遇了什么的念头。
从江知夏的话来看,她要找的那处瘴源应该就在这附近。
见长宁像是就要走,江知夏犹豫了一下,追问道:“我可以问一问,仙子……是如何知道这附近有瘴源的吗?”
又见长宁眉头蹙起,似若不悦,江知夏慌忙补充:“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有关瘴源的消息十分机密,修真界里知道此事的人不过了了,就连参与这次任务的核心弟子里,也没几个知道瘴源一事的……”
而长宁一个自称无门无派的人,是如何知道这样一桩修真界秘辛的呢?
长宁掀起一点眼皮,没什么情绪地看她:“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江知夏面色微红,想要解释:“我……”
长宁突然想到什么,改了主意,重新朝向了江知夏:“带我去那瘴源附近。”
羊皮纸只能显示出瘴源的大致位置,并不能完全做地图使。
她若费心去找,恐怕还要些时间,而眼前便有个去过那瘴源附近的人在,自然是要物尽其用的好。
江知夏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啊?”
而在长宁看来,这已然是一种拒绝,她眸色微沉,手中剑寒光凛冽,指着密林深处,重复了一遍:“带路。”
这一遍便是威胁了。
剑光过分冷冽,江知夏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小脸微白。
“带、带路去哪?”
长宁挑眉:“自然是去你说的瘴源附近。”
“不行!”
闻言,江知夏面色变幻,顾不得长剑威胁,扬声道,“那里的瘴雾邪门得很,不能去的!”
她好容易才侥幸逃出来,怎么能再回去送死。
“放心。”长宁神色淡淡,“我不让你死,你便不会死。”
江知夏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纵然被凛冽剑光对着,可在听到面前女子语调清冷的承诺后,她心里竟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安全感。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长宁,心底不由感慨。
美人便是美人,即便是这样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模样,也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甚至被剑指着也生不出一点儿气。
“罢了,我就陪仙子走这一趟!”江知夏咬咬牙,“反正我这条命也是仙子救下的……”
“只盼仙子能怜惜则些,保下我一条命。”
江知夏长吐一口气,语调微涩,“我还有……还有没做完的事”
说完,她便带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转身朝着前边密林走去。
闻言,长宁指尖颤了颤。
片刻后,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不可察。
而后,不急不缓地跟上了江知夏。
林径幽深,两人走了许久,周遭景物却没有什么变化。
江知夏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走着,可走着走着,却觉得腿肚子有些发软,像绑了重石,每迈一步都要更艰难些。
她察觉到古怪,转头想和长宁说,却感觉肩头被定住,耳边传来不轻不重的声音:“别回头,继续走。”
江知夏并不能看出长宁的实力到底如何,却也能感觉到她在应对那缕瘴气时的轻松,以及提到瘴雾时的平静。
长宁此时让她别回头,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江知夏咬咬牙,艰难地继续往前走。
见她乖乖继续向前走,长宁放下手,神情多了点满意。
这姑娘实力是差点,可还算懂事。
长宁稍偏了些头,看着两侧茂盛树丛,眸中多了几分沉意。
这样鬼压路的小把戏,她再熟悉不过。
在崖底,只有在最初的时候,才会有些不知深浅的魔物对她用这种手段,妄图将她困住,然后吞噬干净。
可后来,那些想吞噬她的魔物都被她尽数斩于剑下,尸骸堆积半个崖底,黑红的血几乎要将长剑染色。
此后,便再也没有魔物敢轻易对她出手。
而此时,长宁能清晰感察出,林间这布下幻阵的魔物并不强,若真对上,恐怕还挨不过她一剑。
她垂着眸,心里思量着,却见前边的江知夏忽然停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
江知夏仿若魔怔了一般,呆呆地看着前方,泪水瞬刻便倾泻而下,眼里是刻骨的仇恨,“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显然又是魇住了。
低喃间,她甚至手中凝聚起灵力,要朝自己心口击去。
若这一击真的中了,江知夏必是要重伤的。
长宁眉心跳了跳,纵身上前,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
可她刚险险化去这一击,便闻右侧有破风声来,才稍偏头,就见一大团紫黑色瘴雾呼啸而来,直冲她面门
这还是第一次,有瘴雾主动攻击她。
先前秘境里那些极厉害的瘴雾,即便是对她十分垂涎,也不敢真的靠近她。
江知夏说得没错,这地方的瘴雾,果然特别。
胆子特别大。
而这袭来的瘴雾看着势大,却并不算得厉害。
长宁面色变也未变,随意抬起空闲的左手,只是轻轻一握,便将那瘴雾定在半空。
再稍用了些力,那团瘴雾便轰然炸开,化作了无数紫色光点,消散在了空中。
也是这时,长宁耳畔,传来了一道似真似幻的低哑女声:
“阿宁,我……在等着你。”
10. 【10】 她是个好人。
长宁下意识蹙了眉,抬手想要捕捉到声音的来源。
可那声音来得古怪,去得也古怪,随着瘴雾消散,便再寻不到任何痕迹。
就好像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这样的感知令长宁颇为不适,就仿若那声音不为其它,就是专程来戏弄她一般。
烦闷之下,她扬手起剑,只听“铮”的一声,剑气如虹,裹挟着可怕的力量,朝四周扩散开来。
一时间,狂风骤扫,枯枝摇曳,哗啦落叶在林间飞扬,仿若在酝酿着什么可怕的风暴。
江知夏才清醒过来,便被周遭景况吓了一跳。
她眨了眨泪眼,惊慌回过头,便见长宁深深望着某个方向,目光冷冽似寒刀。
“仙、仙子……”江知夏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还好吗?”
长宁缓缓收回剑,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刚才……是又被瘴雾迷惑了?”
不等长宁回应,江知夏便自顾地点点头,拍了拍脑袋,“一定是。”
她虽然意识恢复了清醒,可心间却仍有恨意残存。
一定是因为,又看到了那一幕……
如此想着,江知夏悄悄打量着长宁,小声问:“那仙子也遇见那异变的瘴雾了?”
长宁点头。
“仙子没有受到那瘴雾迷惑?”
长宁冷冷睨她一眼,没有回答。
可江知夏也不是真的蠢人,不消长宁回答,她也能猜出一二,登时心头涌起惊涛骇浪——
先前轻松对付那一小缕瘴气,还可以解释为这女子实力高强,足以压制那瘴气。
可眼下,在直面瘴雾后,这女子竟半点没受影响,这……便不是一句实力高强可以解释的了。
要知道,就连她师父抱月尊者、地阶修为的修士,在面对瘴雾时,也无法做到这般风轻云淡。
这只能说明,面前女子受瘴气影响极小。
江知夏一时思绪复杂,却听见长宁问:“这便是那瘴源附近吗?”
她点了点头。
观她神色,并不像是在说谎,可长宁腰间的羊皮纸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表明,瘴源并没有在这附近。
见长宁陷入沉思的模样,江知夏脑中闪过诸多想法,思绪一番辗转后,最终下了决定。
“仙子。”江知夏小心翼翼地搭话,“你刚才说,你来这里是想要封印瘴源,对吗?”
这样的问话,倒像是她还知道什么别的消息。
长宁垂眸看向江知夏,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要想封印瘴源,就必须进入到瘴源内。”
“而现在,还未到瘴源开启的时候。”
这些其实都是顶级的机密,若对上的是魔瘴邪修,江知夏即便是死,也绝不可能透露分毫。
可不知为何,纵然刚才被长宁拿剑胁迫过,她也并未因此对她生出恶感,甚至仍有亲近之意。
大概……是因为她身上的气息太过干净。
一双眼眸清亮明澈,宛若幽静寒潭,虽然稍嫌冷冽,却并不沾染污浊。
江知夏一面解释,一面细细观察长宁神情。
可令她遗憾的是,那张面容仿若真是霜雪凝就,寻不到破绽,也看不出情绪。
长宁却并不知她心中所想,沉吟了一下,问:“你知道瘴源开启的时间吗?”
江知夏点点头:“就在三日后。”
见长宁若有所思地点头,江知夏轻咳了两声,有些紧张地问出了心中徘徊已久的话:“那仙子你……”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闻言,即便是淡漠如长宁,也不由有些错愕:“和你一起回去?”
-
出了密林,走在林外小道上,感受着日光落在面上,长宁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竟然……竟然真的答应了那姑娘,要跟着她一同回去。
回那不知道什么宗门的驻地。
而那姑娘属实也是心大,见她答应了,便喜形于色,高兴得不行。
一路上,宛若一只欢快的雀儿,叽叽喳喳地同她搭话。
“仙子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长宁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热情,抿了抿唇,才道:“长宁。”
“长宁,长宁。”江知夏跟着念了两遍,笑靥灿烂,“真好听!”
她试探着问:“那我以后就喊你阿宁姐姐,好不好?”
长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可见江知夏因为她一个点头而兴奋的模样,她心里却是难解的困惑。
纵然她并不太懂所谓人情世故,却也知道,没有人喜欢被威胁,更不该有人会喜欢曾威胁过自己的人。
即使她也救过江知夏,可在长宁的认知里,感激怎么可能能压得过仇恨?
以怨报德,以仇报恩,这才是她见得最多的。
可江知夏在喊她“阿宁姐姐”时,眼中分明没有恶念,更看不出什么阴谋的痕迹。
难不成,是她离开废渊后,对恶念的感知力也退减了?
而江知夏又找了些话题,却见长宁兴趣缺缺,答得也敷衍,于是想了想,说起了关于此次任务的事。
“此次瘴源的位置,是由我们宗门发现的,可由于位置在乾元宗境内,便由他们做了东道主。”
“此番受邀来的宗门势力并不少,都被安排在了附近镇上的驿楼别院。”
“别的倒还不说,我来这地方好几日了,连半个乾元宗管事的也没见着。”江知夏撇撇嘴,“把我们早早叫来,却什么都没安排。”
“我实在待不住,才想着自己去那瘴源附近探探情况,却没想竟是那样的凶险……”
说到这,她庆幸地拍了拍胸脯,“还好碰见了阿宁姐姐,不然我真要交代在那了。”
闻言,长宁顿了顿,问出了她最为好奇的一个问题。
“你们之前遇到的瘴雾,和方才那瘴雾有很大不同吗?”
江知夏点头:“之前的瘴雾虽然毒性也很厉害,却并没有蛊惑人心的作用。”
她神情认真了些:“我怀疑,这些瘴雾能勾起人内心的恨意,让人看见心底最仇恨的一幕,从而深陷幻觉无法清醒……”
勾起人内心的恨意……
这倒是和长宁获得的提示对上了。
长宁眸色微沉,没再多问,而江知夏像是回想到什么,情绪有些低落,也没有再说话。
-
明合宗所在的别院颇为宽阔,亭台花圃、山石圆潭一应俱全,莫说只是作为临时居所,哪怕久居于此也未尝不好。
江知夏领长宁到的是一处分外幽静的小院,碧绿藤蔓覆盖墙瓦,绿意盈盈,别有趣致。
“若有哪里不习惯的,阿宁姐姐只管和我说。”
长宁看着室内飘逸柔软的垂幔、地上铺的华贵地毯,以及那金丝楠木的屏风,眸中闪过些新奇。
她点头:“这样就很好。”
江知夏显然是还想和多长宁聊几句的,可她见长宁情绪淡淡,只好悻悻作罢。
“阿宁姐姐,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长宁“嗯”了一声,一直望着小姑娘浅色裙摆消失在院门,才转身对向了屋内。
目光直直落在了屋内宽阔的雕花木床上。
其实那瘴雾对她并非全无影响,她虽然并未像江知夏一样陷入幻觉,却感到了些许疲惫。
布置好结界,长宁正要和衣上床,突然想到什么,又给自己和长剑用了个清洁术,这才安然躺下。
这张床比客舍的床还要舒适数倍,大概……能让她有一个好梦。
放弃与疲惫感抵抗的瞬刻,长宁便随着倦意,缓缓沉入了睡梦。
……
“不要!”
伴随着嘶哑低喃,长宁骤然惊醒。
睁眼坐起,入目是一片昏暗。
她微喘着,仍未从方才那种窒息般的感觉中脱出。
下意识地,她抬手在面上抚过,触手却是一片水泽。
这……是什么?
长宁有些茫然,顺着水迹抚去,指尖最终落在了眼眶处。
而那里,却是一片湿润。
她这是……被魇住了?
长宁看着水泽莹润的指尖,眸中闪过困惑。
却如何也想不起来是梦到了什么,以及为何会满面水痕。
可这一次她听到了自己的梦话。
不要。
不要什么?为什么不要?
长宁想不明白,便只当是受了白日江知夏的影响。
而她此时胸口闷得厉害,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继续躺下去。
若此时是在崖下,她大抵会想找几只魔物,在剑与血中释放压抑情绪。
可这里并没有可供她寻衅的魔物,只是空落落、没有活气的屋子。
长宁拿了剑,推门出了屋。
出院门的前一瞬,她意识微动,察觉到门边某处死角存有细微灵力波动,仔细一看,发觉是道监视的符咒。
若是院里有人离开,这符咒便会传递消息给主人。
见此,长宁眸色微暗,抬手一抹,便消去了那符咒,气息亦随之低沉得可怕。
这些人监视她,是想要做什么呢?
果然,是她对恶念的感知减退了么……
长宁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又恰好胸中一腔郁气,便循着那符咒上的气息,一路找了过去。
气息最终汇聚在正院,院门落了锁,院墙颇高。
长宁在直接闯入和翻墙进入中纠结一瞬,最终选择了第二种。
她身姿轻盈,只消足尖轻点,衣袂飘扬,便越过院墙,下至了院内。
也不知这宗门是如何想的,竟连个结界也未布置,院墙竟就是普通的院墙。
难道是什么刻意引诱她入的陷阱?
长宁蹙着眉,戒备之时,却听到了屋内传来的交谈声。
“如今只有我二人在,你今天带回来那姑娘有什么神通,总可以说了吧?”
此时响起的是道微微苍老的男声。
长宁记得,这似乎是明合宗的什么长老,姓李,白日会见时待她很客气。
接下来响起的是江知夏的声音,清脆宛转,带着少女的娇俏。
“……她好像不受那瘴雾影响。”
“这样特殊的体质,在进入瘴源后定然是会有大作用的,所以咱们一定要把她留下来……”
长宁突然心头升起一股躁郁。
原来,和崖下相比,崖上的这些人只是多披了一层伪善的皮罢了。
都不可信……
片刻沉寂后,李长老声音染上薄怒:“胡闹!”
“你明明也知道,受瘴雾影响小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人情感淡漠,不通人情,甚至……”
李长老没再说下去,声音低沉了些,“封印瘴源是极紧要的大事,容不得差错偏乱,如今各方势力心思未明,本就是鱼龙混杂,怎好再带这样一个人进入瘴源?”
一瞬间,长宁握紧了剑柄,胸中躁郁愈盛,几乎要压抑不住乍起的剑气。
瘴源她是一定要去的。
谁若拦她……她便杀谁。
而此时,江知夏略带焦急的争辩声响起:“不是这样的……”
“她和那些人不一样,她是个好人。”
窗边隐约可见小姑娘在灯烛辉映下的侧面剪影。
一时间,剑刃微颤,发出细小的嗡鸣声,长宁握剑的动作一滞,随后,胸中郁气仿若被什么压下。
她眸中阴沉被困惑取代,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口处。
“阿宁姐姐想要进入瘴源,是想要封印瘴源,她才不是什么冷漠无情的人!”
“我能感觉到的,她虽然看着冷淡,可真的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江知夏争辩声渐高,笃定中带着满满信任,长宁低头,怔怔地看着苍白的指尖。
很好的人,是在说她吗……
11. 【11】 我有一点高兴。
月光朦胧,小院的藤蔓在夜色下也显得有些暗淡。
长宁抱着剑,安静地坐在门槛前,抬头望着昏暗的天幕。
耳畔却回响着小姑娘那句笃定的话语——
“……她是个好人。”
长宁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长剑抱得更紧了些。
“阿辞。”她声音很轻,“我不想杀她了。”
周遭寂静无声,长剑颤了颤,表示在听。
长宁慢吞吞的,继续道,“也不讨厌她了。”
冷白月光落在剑面上,铮亮中显露出半张苍白面容,半晌沉寂后,长宁闭着眼,声音有点哑:
“阿辞,她说我是个好人。”
她停顿了一下,才轻声道,“我有一点高兴。”
-
明合宗的人并没有发现长宁的夜行,又或者说,是假装没有发现。
至少,并没有任何人上门质问此事。
翌日傍晚,江知夏来了小院看望长宁。
稍加寒暄后,便气鼓鼓地同长宁抱怨起了今日的新消息。
“后日便是瘴源开启的日子了,可现在半点安排都没下来,也不知道乾元宗是怎么想的!”
与进入瘴源相关的事,长宁还是很关心的,她问:“为何会如此?”
“好像,是乾元宗禁地出了事。”江知夏皱着眉头,“宣武皇室的五皇子死在了里面,凶手还没抓到。”
闻言,长宁指尖颤了颤,回想了一下,那个死在秘境中的倒霉鬼,似乎死之前还冲她大声说什么他是哪哪的皇子。
不会,就是这个什么五皇子吧?
知道长宁对这些势力不了解,江知夏主动解释道:“宣武皇室虽然顶着个皇室头衔,可也并不意味着在修真界高人一等,只是一方还算强大的势力罢了。”
江知夏一抬下巴,傲娇道:“论实力,他们未必比得过我们明合宗。”
她两颊鼓得圆圆的,配上这样骄傲的小表情,像只顽皮的猫儿。
江知夏说着,却见长宁唇角翘了一下,她愣了一瞬,登时激动起来:“阿宁姐姐,你、你是笑了吗?”
可那点笑意转瞬即逝,仿若只是她的错觉。
“没有。”长宁顿了顿,淡淡开口,“你继续说。”
“好的好的……”江知夏咳了一声,心里却仍痒痒的,她原本还想同长宁说知道的那些关于宣武皇室的秘闻。
可那一点笑意,却将她的思路彻底打乱。
也是这时,江知夏才体会到为何会有说法,说愈是冷若冰霜的美人,偶尔露出一点笑,就足以令人疯狂。
她心砰砰直跳,想,那些污糟的事,就不要污了阿宁姐姐的耳朵了。
“总之就是,宣武皇室的人很不满,说若不调查出真相,捉拿到凶手,他们便不参与此次任务了。”
长宁蹙眉:“那就不要他们了。”
若秘境那倒霉鬼真是那五皇子,这宣武皇室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她眸中尽是嫌弃,面上仿佛写着对宣武皇室的看法——人菜事还多。
长宁鲜少有这样丰富的神情,江知夏看得忍不住笑起来,竟觉得很是可爱。
她无奈摆摆手:“宣武那些家伙本来就事多,若是能不带他们当然好,可是偏偏这回任务情况特殊……”
“我师父善于占卜,他算出来,为保证封印顺利,此次任务必须要有宣武皇室的人进入瘴源。”
“也就是说。”江知夏嘟哝道 “虽然不知道带上他们有什么用,但必须要带上他们。”
长宁沉吟了一下,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江知夏:“啊?”
她没懂长宁明白了什么,
想到什么,她瞪大眼睛,“你不会是想强行把人带进去吧?”
见长宁一副有何不可的神情,江知夏有些无奈:“阿宁姐姐……”
江知夏斟酌着词汇,大概意识到长宁思路较为清奇,和她沟通要讲究方法。
“你不用担心啦,我就是随口抱怨一下,最后那些宣武皇室的人肯定还是要进去的,不然,他们就是在和整个修真界为敌。”
江知夏眸中闪过不屑,“如今他们拖延不肯,无非是想拿这件事,从乾元宗那里博得更多的好处。”
她说这些,无非是想打消长宁挟持的想法,想要她放宽心。
却不想,长宁面色愈发不虞。
江知夏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足以见得这样势力间的博弈有多常见。
果然……无论是崖下还是崖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是少不了的。
即便,是这样一件在江知夏口中事关整个修真界的大事。
“阿宁姐姐。”
江知夏察觉长宁周身气压愈发低沉,壮着胆子,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屋里闷,咱们到院子里透透气吧。”
衣角被牵,长宁身姿微僵,竟也随着江知夏一同到了院子里。
今日的天色偏阴,又是傍晚时分,不甚耀眼的霞光披下,落在院内绿藤上,反添了些厚重感。
这样的情景下,似乎很适合说一些心事。
江知夏望着藤蔓上低垂的绿叶,轻声说:“阿宁姐姐,你知道我在那瘴雾中,看到了什么吗?”
长宁其实不是很感兴趣,可看江知夏微微泛红的眼眶,犹豫了一下,问:“什么?”
江知夏缓缓闭眼,颤声道:“我看见了……我爹娘死的那一幕。”
“这一直是我的心魔,我知道,师父也总是劝我,既然已经步入仙门,就该讲这些前尘往事放下。”
江知夏苦笑了一下:“可这如何放得下呢?”
“那时我只是个普通的姑娘,不懂修炼,也没有修为,在我爹娘的庇护下,顺顺遂遂地长大……”
“若是没有瘴气,大概我这辈子都会这样过了,平平淡淡,却也有滋有味。”
“可后来,那瘴雾骤然降临,将我在的那个镇子彻底吞没。”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变成了魔物……”江知夏声音哽咽,“而我爹娘,为了保护我,死在了我身前,死在了那些魔物手上……”
她几乎颤不成声,眼中迸发出极浓的恨意,“从那之后——”
“我便立下誓言,只要我活一日,便要与瘴气和魔物抗战到底!”
“哪怕是死,也是要死在除魔抗瘴下。”
“好不容易,两百年前遗存的瘴雾快要被清理干净,现如今却又出了新瘴源……”
“无论如何。”江知夏红着眼眶,手握成拳,“我都要封印这此的瘴源,不能让它祸乱于世!”
长宁看着她神情坚决,一时不知该不该告诉她,这不过是个开始,类似这样的新瘴源,还有三个。
长宁不善言辞,看着江知夏失声痛哭的模样,也不知该做什么。
她想了想,说:“我一定会封印这处瘴源的。”
她并不轻易许诺于人,说出来的事,便一定会做到。
江知夏睁着朦胧泪眼,呆呆地看着长宁,许是这霞光温柔,衬映得长宁的神情竟有些柔软意味。
她心上平添了些暖意,忍不住问:“阿宁姐姐,你就没有什么恨的人或事吗?”
长宁被问得怔了怔,她努力去想,可记忆却宛若一汪枯潭,干涩且空白。
片刻沉默后,她答:“没有。”
就算曾经有,她也都记不得了。
那便意味着,都是些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人与事。
12. 【12】 从血肉里开出的花。……
闻言,江知夏愣愣地看着长宁,有些震惊。
没有恨么?
可为什么,她看着长宁,总觉得她周身笼罩着一层哀伤。
她以为,长宁也是有一段与瘴气有关的伤怀往事,才会这样执着于封印瘴源。
一个人真的会情绪淡漠到……没有任何恨意吗?
看着已然昏沉的天色,长宁不咸不淡地下了逐客令:“好了,我要歇息了。”
江知夏今日来,本就是想和长宁袒露心扉的。
她原本以为以长宁的性子,恐怕很难亲近,却不想,她竟然还会有这样柔软的一面。
“那阿宁姐姐,我明日还能来找你说话吗?”
长宁没有拒绝,江知夏高兴起来,擦了擦眼角残存的泪水,准备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长宁看着江知夏毫无异常的神情,心里知晓,她怕是不知道那符咒之事的。
那么,这符咒便该是那李长老的手笔。
而江知夏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阿宁姐姐,你不用送我的……”
她话音未落,却瞥见墙角处有什么疾速闪过。
似乎是活物,体积不算大,宛若一团红色的旋风晃过。
“咦——”江知夏眨眨眼,有点不太确定,“那怎么看着有点像……狐狸?”
她有些疑惑:“可这别院怎么会有狐狸?”
长宁比她更早察觉墙角的动静,却因视角缘故,看得并不那么真切,只看到是毛绒绒的一团红色。
“狐狸……”她蹙一点眉,脑中似乎对这一生物有些印象,却又不那么真切。
而江知夏已经兴奋地几步上前,想要去看个详实,然而角落处除了灌丛矮石,哪有什么狐狸的踪迹。
“啊?”江知夏挠了挠头,“我应该没看错啊,明明就是从这里跑掉的……”
而这里却是处死角,根本没有遮蔽逃跑的路。
“真是奇怪。”江知夏眸露疑惑,却也没有一定要刨根问底的想法。
她一面退回来,一面摇头:“不过想来也不会真是狐狸,估计是什么相似的灵兽吧。”
见长宁似若在沉思,江知夏解释说:“乾元宗这宗门就是很奇怪,不知怎的,就是很讨厌狐狸,还明令整个宗门境内都不许有狐狸出现,哪怕是那种灵智未开的野狐狸,也不允许。”
“这两百年清除瘴雾过程里,但凡境内找到的狐狸,或是被驱逐出境,或是直接被当做妖物杀了。”
“不管怎么说,这样都有些偏激了。”江知夏皱眉道,“为此,御兽宗还和乾元宗大吵了一架,将一些野狐狸接了过去……”
这样说下去,便要扯远了,江知夏意识到天色已晚,忙收了话头:“总之,乾元宗这个宗门就是奇奇怪怪的。”
“不说了不说了,阿宁姐姐,你好好歇息,我走啦。”
长宁“嗯”了一声,目送江知夏离去,转身要入院子前,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瞥向了那处墙角。
细微的一点红,藏在了茂密的灌叶后,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瞧不见。
只是瞥了一眼,长宁抿了抿唇,收回目光,进了院子。
而在她身影消失后,未久,灌丛传来微不可闻的窸窣声。
随后,冒出来一团毛绒绒的大尾巴,火一样的鲜亮色泽,仿若盛放的大朵天竺葵。
-
三日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瘴源开启之日。
长宁这几日睡得都很不安稳,虽然没有再做噩梦,睡意却很浅,稍有些动静,便会惊醒。
而到了这一日,天光还未亮,她便清醒了,来到江知夏所说的集合地点,却发现还没有人在。
等候数刻,弟子们才陆陆续续来齐。
长宁初来那日,只见了那明合宗长老和几个弟子,人见得不算全。
如今其它头一回见她的弟子,都忍不住去看她那头雪白的长发,眸中有惊艳,亦有好奇。
江知夏今日来的也早,一来,便亲亲热热地去搀长宁的胳膊:“阿宁姐姐今天也很好看!”
长宁身子微僵,犹豫了一下,没有推开她。
江知夏一一向在场弟子介绍长宁,又知长宁不喜闲谈,便着重道:“阿宁姐姐是我请来的高人,她性子喜静,你们不许打扰人家。”
场上弟子似乎关系都颇为熟悉亲近,此话刚出,便有人接着打趣:“怎么,只准你一人霸占,就不许我们和美人姐姐说话?”
江知夏瞪他一眼,又拉一拉长宁衣袖,小声道:“阿宁姐姐,你莫理他们。”
这时,李长老到了。
他今日穿的深青长袍,手里拄着根式样古怪的木杖,目光在场上弟子面上略过,在望到长宁时,停顿了片刻,嘴唇微动,却什么都没说。
“既然人都到期了,那么我说两句,咱们就出发。”
李长老展开手上一沓厚实地图,示意身边弟子发下去,直到人手一张后,才缓缓道:“图上圈出来的位置,便是我们宗门这次负责探索的区域。”
“我只有两点要讲。”
他神情严肃了些,“第一,不要擅自行动,探索不要超出圈定区域。”
“第二,命是最重要的,若有危及生命的危险,迅速撤离,不要逞能!”
说着,李长老看向了江知夏,意有所指道:“不要像某些弟子,擅作主张,差点把命都丢了!”
“此次瘴源的危险程度,不是你们能想象的,也不是你们之前清除的那些瘴雾能比的。”
“最后。”李长老用木杖敲了敲地面,“此次任务,宗门也无法保证万全,很大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若有想要退出的,只管现在出来,我绝不会多言。”
言罢,场上落入沉默,却没有任何人站出来。
李长老长叹了一声:“既然如此,出发吧。”
长宁也得了一张地图,上面笔痕很清晰,是她腰间那张粗糙的羊皮纸不能比的。
从李长老话里的意思来看,今日似乎并不会深入瘴源,只是在边缘探索。
这一安排的确稳妥,可在她看来,却是拖沓了些。
要封印瘴源,自然是要趁早,才不会生出变故。
望着那被朱砂圈画出来的一片区域,长宁眸色微沉,却没有提出异议。
总归只是要和他们一同过去,到了那瘴源附近,她要如何行动,也没人管得了。
不知李长老是用的什么法子,叫众人聚集于一处后,持着那木杖在边界虚画了一个圈,便有金芒闪动。
只是一瞬,周遭景观骤变,长宁眯眼细看,发觉竟是到了一片和那日相似的密林。
“按照排演队形,有序前进。”
这一行约莫十人,长宁和江知夏一同走在队伍后段,李长老持着木杖走在最后边。
说是探索,可这附近雾霭沉沉,繁盛的树冠将天光遮蔽大半,根本很难视物。
众弟子手中拿着各色武器,小心翼翼地向四周放出灵气,检验周遭是否有异常灵力波动。
由于江知夏前车之鉴,怕被幻觉迷惑,各弟子口含清心丹,腰间塞了大把清心符,袖中还搁了传送符,若有不对,便会即刻传离。
长宁问:“今日是只有你们一个宗门进入瘴源吗?”
江知夏摇摇头:“占卜只能算出瘴源出现的的大致方位,推算出的范围有些大,为了提高效率,便将之划做了数片区域,分别让各大宗门前去探索。
“今日的任务,便是确定瘴源的具体位置,正式进入瘴源内,可能……还要再等几日。”
解释完,江知夏有点担心:“阿宁姐姐 ,你……你会和我们一起行动的吧?”
沉默片刻,长宁淡声道:“放心,承诺过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闻言,江知夏有些触动,可眼眸中仍存担忧:“阿宁姐姐……”
她话音未落,却被前边传来的惊叫声打断——
“啊啊啊啊啊!”
“师兄!”
焦急的叫喊声和凄厉的痛呼声混作一团,仿若往热锅里投入一粒石子,场上瞬刻沸腾起来。
江知夏面露错愕,只感觉身边一阵风过,便见长宁已往前去,她慌忙跟了上去。
愈往前,空气里的血腥味便愈浓,混合着诡异花香,整个气味令人作呕。
长宁眉头已然拧起,轻盈落于前侧便见那走在最前面的男弟子倒在地上,几乎要蜷缩成一把弯弓,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
她一眼便瞥见,弟子下半身衣裳几乎要被血浸染,汩汩黑血在他身上蔓延开来,而最为触目惊心的,是弟子大腿上放盛放的大簇花朵——
色泽鲜艳、仿若鲜血浇灌而出的蔷薇花。
而这些花像是自弟子血肉破土而出,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甚至还在不断生长盛放……
看着这一幕,周遭弟子皆是满面惊愕,眼底是深深的恐惧。
李长老疾速赶来,见此模样,亦是满目惊骇。
他料想过千百种凶险,却如何也没料到,会是这样邪性诡谲的危机。
“他腿上有伤。”
长宁声音冷静。
清冷的声线仿若一泓冰泉,叫李长老清醒过来,他不是笨人,瞬刻便明白话中提示,登时厉声喝道:“还有谁身上有伤口的,快快撤离!”
可已有些迟了,又有三两声痛苦嘶鸣在队列中响起,一时间,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到几近实质。
受伤的弟子几近半数,剩余弟子克服了最初的恐惧后,连忙上前探看伤员。
李长老凑近那最先倒下的男弟子,看着那不断蔓延扩大的血色蔷薇花,试探着想要去除,却愕然发觉那花几乎与弟子腿部长成了一体,根系盘根于血肉之内。
若强行斩断,只怕这弟子的腿也不能要了。
李长老咬咬牙,扬声道:“先将他们传送回去!”
长宁此刻跟在江知夏边上,看她扶着某个受伤女弟子,听了李长老的话,便要替女弟子动用传送符。
她微微蹙眉:“先把人打晕了再送。”
江知夏动作一顿:“啊?”
她还没来得及问为何,便感觉耳畔传来嘶哑的怒喘,紧接着,一只蜷握成爪的手便朝着她咽喉抓来——
“我杀了你!”
13. 【13】 竟有乾元宗的影子…………
伴随着饱含恨意的怒吼声,江知夏脖颈被掐住,面色瞬间便由白转红。
“咳咳……”就在她呼吸急促、艰难地要去掰女弟子手时,只觉一阵风过,那只掐着她脖颈手突然松开,而她整个人往后仰倒,落入了某个怀抱。
那怀抱并不温柔,甚至带了点沁人凉意,而她所倚靠到的身躯却很柔软,带着浅淡的草木香气。
一时间,江知夏心跳骤快,像是有无数颗星星在心间炸开,涟漪泛起,几乎要汇成一片星海。
“阿宁姐姐……”她心砰砰直跳,话未说完,却被身后冷淡声音打断——
“先起来,有点沉。”
嘤。
这话瞬刻将江知夏心头那点儿遐思击碎,让她反思起最近伙食状况来。
她咳了两声,连忙起了身,小脸还有点涨红,可怜巴巴地看着长宁。
长宁却无暇顾及她的情绪。
在将那暴起掐人的女弟子打晕后,长宁蹙眉看向周遭,果然见那些身上开出蔷薇花的弟子都很不对劲。
有的在地上呜咽着翻滚,有的拿着武器便对上了身边同门,凶狠姿态仿若在面对恨之入骨的仇人。
更糟糕的是,有的受伤弟子手持锋利刀刃,咄咄攻势下,几乎瞬刻就在某个原本无恙的弟子身上划出了伤口。
蔷薇绚烂绽放,散发着糜烂至极的血腥气。
这样下去,只怕这一队人都要栽在这。
江知夏反应过来,很快便看出这些弟子是被魇住了,是那些血肉里开出的花让他们陷入了幻觉。
而长宁反持长剑,两下便又用剑柄敲晕了两个挣扎的弟子,抬声示意江知夏:“把他们先送离。”
江知夏看着往日亲昵的同门师兄妹成了如此模样,眼眶瞬刻便红了,却强忍着眼泪,上前一个个用了传送符。
两人配合得很快,一连送了四五人,都还算顺利,可骤然间,地面突然摇晃起来。
动静是自那男弟子所在处起的,长宁眯眼望去,不由目露惊色。
只见先前那男弟子悬晃在半空,而支撑他悬空而起的,正是数截扎根入土的深褐花根。
而李长老站于前,面对如此骇人景象,握着木杖的手不住颤抖,眸中尽是沉痛。
“怪我。”他声调嘶哑,“我该早点狠下心来的……”
怜惜弟子双腿,他犹豫太久,谁知竟生了这样的异变……
眼前的男弟子,俨然是要魔化了,周身缭绕着隐隐绰绰的黑气。
而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纵然身上鲜血淋漓,面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望向众人一双眼眸几乎成血红,浸染着几乎刻骨的恨意。
几个还在场的弟子,见此场面,都是又惊又痛,有人冲动下想上前救男弟子,却被李长老拦住。
“冷静些!”
喝退弟子后,李长老深吸一口气,拐着木杖便悬浮升起。
而就在他要动手之际,男弟子嘶鸣一声,身下根叶宛若活物,操纵着他悬空晃动。
与此同时,无数缭绕着黑气的叶片天女散花般朝众人铺盖而来。
“你们……都得死!”
李长老面皮狠狠抽动了几下,赶忙举起木杖,匆匆化出层淡黄色屏障,将那些叶片挡下。
可那叶片仿若生生不息,宛若大朵蒲公英散出的无数绒絮,自摇晃的男弟子周身飘出。
如此往复,男弟子和李长老的面色皆是苍白不已,一个血肉被当作养料,另一个耗费过量灵力,显然都撑不了太久。
由于存有顾忌,李长老只是防守,迟迟不忍动手。
而男弟子沉浸在仇恨的幻觉里,只想取了眼前“仇人”性命,毫无意识自己生命的飞速流逝。
李长老焦急不已,一面支撑着屏障,一面大吼着男弟子的名字,妄想唤醒他。
后方,江知夏红着眼眶,声音有些沙哑:“师兄几次任务中都像兄长一样照顾我们。这一次也是他主动要走在最前面……”
长宁蹙眉望着前方:“若早些下手,还能保下他一条命来。”
而现在,那花根已然深埋入土,轻易移动不得。
在长宁看来,如今景况完全是因为李长老的拖沓。
江知夏摇头,哑声解释道:“师兄是李长老唯一的弟子,更是他一手带大的……李长老一时狠不下心来,也是人之常情……”
在听到那句“一手带大”时,长宁脑中有什么东西晃过,随后浮现出一幕破碎的画面。
画面中,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对于她,长长的影子落于她身上,带着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
“长宁,你莫要忘了,当年若不是我将你带回宗门,教你仙法,你连站在这和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我将你养到这么大,不是叫你来忤逆我的!”
………
一旁,江知夏正说着,突然发现长宁神情一阵变幻。
又想到长宁体质特殊,并不通这些世故人情,她怕是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充道:“阿宁姐姐,我不是说你……”
长宁却挥手止了她的话语,轻声道:“无事……”
虽是道无事,可长宁的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阴沉,朱色的唇因紧抿而愈发秾丽,在雪肤白发的衬映下,若霜花冷艳。
明显可以看出来,她此刻情绪很不好。
下一刻,在江知夏震惊神情下,长宁持着剑,越过了李长老屏障,迎上了那满天飞叶。
她恍若也化作了一片飞叶,剑起,剑落,便搅乱了漫天乱窜的叶雨,身姿轻盈地行于其中,却片叶不近身。
“阿宁姐姐!”
纵然知晓长宁实力高强,可看到这一幕,江知夏仍是高悬起了一颗心。
其余人虽听江知夏说过长宁实力不凡,却也未曾想是这般莫测。
只见剑光烁烁,不过数瞬,长宁便靠近了那男弟子。
由于她的骤然靠近,男弟子满腔恨意便都汇于了她一身,花枝摇曳,带着可怕的劲风朝她摇摆而来。
“锵!”
长剑挥动,剑气与劲风相撞,可怕的力量几乎要将大半蔷薇搅碎,男弟子发出痛苦的嘶吼,眼眸血色愈浓。
破空一剑,带着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的气势,直指男弟子咽喉。
可就在要破喉之时,长宁的动作却一顿。
按理说,这样的魔物,放在之前,她只会毫不犹豫地一剑斩灭。
可如今,她却犹豫了。
或许是因为曾见过他作为人时鲜活生动的模样,又或许……是因为江知夏方才那句“人之常情”。
长宁闭了眼,手中剑却悄然换了方向,在死一般的沉寂下,只挥剑斩断了与男弟子根脉相连的花根。
剧烈的疼痛下,男弟子眸光一瞬清明,在意识到如今处境时,他挣扎着吼出声:“杀了我!”
他宁愿死,也绝不要变作魔物。
长宁蹙眉,不懂为何她放他一马,他却自己要求死。
而那被斩断的根茎扭曲着,又要往地里钻,见状,长宁冷着脸上前,学着江知夏的做法,替他碾碎了传送符。
没了花根牵绊,这一次男弟子很顺利被传送走,若是接救顺利,兴许还能保下一条命来。
从男弟子被救下到传送走,不过几瞬,后方众人甚至都有些未反应过来,面上惊痛与错愕交错,看向长宁的眼神很是复杂。
江知夏猛地呼出一口气,天知道她方才在看到长宁挥剑向师兄时有多紧张。
虽然他们都知晓,面对已经魔化的师兄,解脱是最好的做法,可情理之下,还是很难接受。
江知夏自己能理解长宁,知道她只是厌恶魔物,却害怕因为这一举动,叫其余人对长宁生了芥蒂,坐实了她冷血无情的说法。
她擦了擦眼泪,扭头朝李长老道:“我说过的,阿宁姐姐绝对不是那种冷漠无情的人,她和之前那些邪道不一样!”
而一旁的李长老经历大起大落,弟子最终被得以传送走,几乎要喜极而泣。
可心头却仍不免惊叹——
他比在场其余弟子更明白,长宁方才展露出的身手有多惊人。
他敢肯定,哪怕是乾元宗的某些长老,也无法保证能那样精准地斩断与弟子血肉相连的花根。
而更令他心头微动的,是方才与花枝相对时,长宁所使出的剑法。
若他没有记错,那招式里竟有些乾元宗的影子。
江知夏说她无门无派,可这样的剑法,这样的身手,怎么可能是寻常散修能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