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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劫

作者:长欢久安 字数:62196 更新:2025-11-23 22:15:35

第1章

  天盛十七年,五黄六月的天儿,蒸笼似的,早晚都架着火。

  大邺方建国三十年,百废初兴,陛下俭省,各宫的份例冰极少,只少数几宫不畏暑热。

  京城里的世家门阀底蕴深厚,颇有几家藏冰宽裕,任由主人们取用,还能进奉宫中。

  然大部分人家,大部分人,只能忍受。

  鸿胪寺卿尹家,是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

  出嫁的那位嫡出的大娘子难产去后,掌家的夫人吃斋念佛许久,性子看似冷寂几分,倒不严苛,特特派人送冰去三个庶女住的西角院儿。

  模样俏丽的婢女,双手环抱着冰盆,不过一小段路,身前凉爽,身后的背襟却已被汗浸湿了小片,脚步匆匆地踏进西角院儿,径直进了正中的屋子。

  她甫一进屋,冰盆离手,便熟稔地转向窗下,屈膝行礼,“二娘子安,婢子奉夫人命,来给您送冰。”

  窗下有一长榻,榻上侧卧着一薄衫清秀女子,便是尹家二娘子尹明毓。

  她一手持着团扇,刷刷扇动,一手扶着长榻缓缓支起上身,慵懒地侧坐着,浅笑道:“姐姐这香汗淋漓的模样,着实惹人怜,快坐下喝杯凉茶,也好教我多瞧几眼。”

  婢女掩唇娇笑,嗔道:“您就会打趣婢子。”

  一旁,尹明毓的贴身婢女银儿边搬动冰盆,边状似埋怨地玩笑道:“我们娘子最是怜香惜玉,梅姐姐一来,可是瞧不见我们了。”

  婢女红梅又是一笑,继而向尹明毓辞道:“二娘子,过会儿谢小郎君来,婢子还得赶紧回夫人那儿当差,向您告罪一声,不能喝您的茶了。”

  尹明毓的扇子一顿,问她:“要住下?”

  婢女点头,“正是。”

  团扇又恢复方才的频率,尹明毓若无其事地笑道:“既是如此,我便不留姐姐了。”

  红梅告退后,银儿奇怪地嘀咕:“谢家老夫人那么看重谢小郎君,竟然会答应小郎君来尹家小住?”

  谢家便是去世大娘子的夫家,乃是大邺五大世家之一,十分有底蕴。

  谢小郎君谢策便是大娘子尹明馥留下的儿子,才过了两岁生辰,谢老夫人看曾孙如同眼珠子似的,加之小郎君年纪小,从前都是尹家人去谢家看他。

  这还是头一遭来外家……

  尹明毓若有所思,扇子不自觉地慢下来。

  “总归与咱们娘子没有妨碍。”另一个贴身婢女金儿稳重,转而请示道,“娘子,请三娘子和四娘子过来解暑吗?”

  尹明毓回神,重新躺回榻上,慢悠悠道:“送到三娘子那儿,就说上回是在我屋里,这回该轮到她招待了。”

  金儿应下,抱着冰盆便去了东厢房。

  银儿不解:“娘子,梅姐姐送到您这儿,请两位娘子来便是了,何必还要多折腾一回?”

  就动弹这么一小会儿,尹明毓身上便出了一层薄汗,黏腻不已,懒得说话,只给了她一个“你真的不知道吗”的表情。

  银儿摸不着头脑,待到尹明毓散了汗,随她去东厢房,瞧见东厢房满满一桌的果脯点心茶水,又见三娘子尹明芮笑得灿若桃花,热情又得意地招呼自家娘子和四娘子尹明若,悟了。

  尹明毓瞥了银儿一眼,笑容满面地落座,不见外地端起茶杯解她走动这几步的渴,心里的小算盘哗啦啦响。

  一来她这三妹妹是个掐尖要强地性子,爱拈酸也爱表现,她抬抬手便能省了麻烦;二嘛,也是最要紧的,不用自个儿花月俸,她的私房便又能省下一笔。

  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而三娘子尹明芮见她自个儿喝上了,便招呼四妹妹。

  四娘子尹明若性情柔顺,认认真真地道完谢,方才端起凉茶小口小口地喝。

  天儿热,三人其实都吃不下甜腻的,喝了一杯茶,尹明芮这个东道主便主动起了个话头:“听说谢小郎君要来咱们家做客,也不知他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大姐姐那般明丽,谢姐夫亦是龙章凤姿,想必极不俗……”

  她说到后来,声音变轻了些,尹明毓从昏昏欲睡中抬眼,发现她眼里有一丝藏不住的向往之色。

  尹明若则是没什么多余心思地点头,软软地附和:“大姐姐仙姿佚貌,谢小郎君集父母之长,定也是粉妆玉琢的伶俐娃儿。”

  尹明芮点头,嘴唇微抿,眼神游移了一瞬,不经意似的说道:“谢姐夫有情有义,守了一年妻孝,也不知继室会选哪家的娘子,若是个不好相与的,咱们这位小外甥就可怜了~”

  尹明若眉头轻蹙,迟疑道:“谢小郎君是谢家嫡孙,如此金贵,怕是无人能轻慢吧?”

  尹明芮长叹了一口气,心疼道:“这后宅的事儿,哪能说得准呢?就怕有个万一……”

  “谢家肯定会为小郎君打算吧?”尹明若脸也跟着皱起来,“再不济,还有咱们尹家这个外家,父亲母亲不会放任不管的。”

  尹明芮摇头,“谢家那样的家世,咱们家……唉……”

  尹明若苦恼,“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

  尹明芮却咬了咬嘴唇,双颊微微泛起红晕,“大姐姐泉下有知,最惦念的想必便是孩子,其实还有个妥当的法子……”

  “吱嘎——”

  拖动圆凳的声音打断尹明芮未完的话,尹明毓立着,见两人看过来,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去榻上坐片刻。”

  尹明芮看看冰盆里刚融化一小半的冰,“二姐姐,坐远了岂不热?”

  尹明毓没骨头似的靠在榻上,淡淡地说了一句意有所指的话:“心静自然凉。这冰是奢侈之物,可享受却不可放纵,否则没有的日子更难熬。”

  尹家有两个嫡子,四个女儿。

  嫡女尹明馥未嫁时,性子便高傲,又虚长几岁,并不与庶妹们亲密。

  待到嫁出去,尤其嫁的还是那样好的人家,郎君又风华举世无双,偶尔回娘家,对妹妹们姿态更高,她们也都只问个礼,再无其他言语。

  其实没多少情分,反倒惹了许多酸羡。

  总有人不服气,只是投个好胎罢了……

  尹明毓穿越前争过,独木桥上也强过许多出身好的人,但汲汲营营一场,反倒忘记热爱生活,拥抱自己。

  她现在只想多攒点儿私房,享受生活,但三娘子才十六岁的年纪,有些私心也能够理解,只是太外露了些。

  尹明毓微阖双眼,扇子轻轻摇动,轻声道:“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不必为衣食而忧,已胜过世上千万人,我现在只想知道,何时能下一场雨,教我好生睡一觉。”

  她从来就是这样,尹明芮没感到不舒服,反倒一串黄莺似的清脆笑声,暧昧道:“二姐姐自然可以高枕无忧了,先前母亲无暇他顾,待到韩三郎乡试归京,恐怕就要重提婚事了。”

  尹明若闻言,亦是弯起眼笑,为她欢喜道:“韩三郎为了二姐姐勤奋苦读,此番桂榜有名,日后姐姐嫁过去,便是功臣了。”

  尹明毓面上没有显出丝毫羞涩,只勾了勾嘴角算作回应,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她与那少年初见时的情景。

  那年尹家为嫡姐大办及笄礼,宴时,春光日暖,她躲到清净处,一抬头便对上一双纯净如清泉,明亮似星辰的眼,眼睛的主人随性地攀在假山上,冲她明朗一笑,送她一枝桃花。

  只一眼,尹明毓便知道,这少年一定享尽温柔,倍受宠爱。

  第二日尹明毓再见到他,才知晓这是嫡母娘家兄长的幼子,天资聪颖,赤子之心,为求学而来。

  婚事的传言,是从两年前韩三郎的母亲送给她一支镯子而来,那是意有所指的偏爱,嫡母似乎也不反对。

  韩家上一辈时,门第与尹家还相差不大,但到了嫡母这一辈儿,家主能力一般,已止步于五品州长史多年,不过家底殷实。

  鸿胪寺卿是从三品,姻亲又皆不是一般官家,两家早已拉开差距,但尹明毓是庶女,与韩三郎倒也不算低嫁,甚至可以说是一门不错的婚事了。

  之所以当时没定下,是被些许小事耽搁了,没想到没多久嫡姐尹明馥便难产而亡……

  想到这儿,尹明毓拇指一勾扇柄,扇面垂下,食指中指夹着扇柄,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扇面上的桃花仿佛在随风飘摇。

  万事讲个缘法,这婚事,分明是一波三折,不甚乐观啊……

  “咚、咚、咚。”

  门外响起敲门声,尹明芮扬声叫人进来,随后,正院的婢女红梅出现在门口。

  她不久前才来过,此时又过来,尹明毓三人皆有些疑惑。

  红梅向三人行了一礼,随后道明来意:“二娘子,夫人命我请您去正院儿。”

  “母亲找我?”尹明毓起身,余光扫见三娘子和四娘子,又多问了一句,“只找我吗?”

  红梅笑盈盈,语气比寻常还有恭敬几分,“回二娘子,是请您一人。”

  尹明芮和尹明若,对视一眼,神色各异。

  尹明若还没什么,尹明芮反复探究地打量尹明毓和红梅。

  而尹明毓并不纠结缘由,让红梅稍等,便回她屋里换衣服,步子迈出去的一瞬间,背脊挺拔,整个人的姿态与先前的懒散大相径庭。

第2章

  红梅可以先回去复命,但她没有走,留在西角院儿等候。

  不到一刻钟,尹明毓便换好衣服出来,装扮简单,整齐又不失礼,挑不出丝毫错处。

  红梅神情滞涩了一瞬,立即上前一步,挡住要出门的尹明毓,压低声音道:“二娘子,谢小郎君在正院儿。”

  能爬到主子身边的婢女,皆非常人,言行里愿意透出点儿什么,都是有大作用的。

  尹明毓停下脚步,问道:“姐姐,小郎君……与母亲可亲近?”

  红梅点头笑道:“小郎君乖巧伶俐,夫人自然疼极了。”

  “谢家的人如何?可傲慢?”

  门一打开,一股热意疯涌进来,尹明毓又转身去拿团扇。

  红梅巴不得她再迟些,不慌不忙地说:“谢家家风严谨,小郎君身边儿的奴仆,个个都十分规矩有礼。”

  她一顿,又故作迟疑道:“就是奶娘和两个贴身婢女……”

  尹明毓举着团扇对自个儿的脸欻欻扇,顺着她的话,随口问:“怎么?”

  红梅细细解释:“奶娘姓童,瞧着有些严厉,听说是谢老夫人陪房童嬷嬷的孙女,极得谢老夫人信任。”

  “两个婢女,也都是谢老夫人亲自选的,画屏稳重,羽扇爽利,她们一到跟前儿,婢子几个全都被比下去了~”

  “姐姐就会说笑。”

  尹明毓左手托起她的手,右手里的团扇对着红梅一张俏丽的脸蛋儿轻轻扇了几下,扇风微微撩起她的发丝,“我的心里,纵是千好万好的人,也越不过几位姐姐去。”

  红梅掩唇吃吃地笑,“您若是个郎君,不知要哄去多少女子的心。”

  尹明毓挑眉,“我可不是什么人都哄的。”

  红梅眉眼越发欢喜,瞧着时间差不多,压了压嘴角,引着尹明毓往正院儿去。

  尹明毓昂首挺胸阔步地走在前头,几个婢子踱着小而快的步子跟在她身后。

  红梅看她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极稳,头上的步摇只轻微晃动,丝毫没有超过教养先生教导的幅度,忍不住心生感叹:二娘子可真不像是庶女,怪不得要有大福气……

  一行人穿过两个垂花门,便瞧见正院的门。

  红梅和院门口守着的婆子一对上眼神,便低声对尹明毓道:“二娘子,直接进去便可,夫人知道您过来,不必等通报。”

  尹明毓闻言,脚步不停,到院门口冲两个婆子稍稍点头示意,便脚下一转准备踏进门。

  她转身的同时,后头的红梅悄悄咽了下口水,紧紧地盯着她。

  而尹明毓一只脚刚抬起来,便瞧见门内也有一行人往出走,一进一出,也没个预兆,若不收住,便要与打头的男人撞到一起去。

  她都来不及看人,急忙收脚落地,上身却因着惯性继续向前倾去。

  “郎君!”

  “娘子!”

  下人们紧张地小声惊呼,对面的男人稳如山,且丝毫没有伸手扶尹明毓的意思,从容不迫地止住步伐,向西迈出一步,避开她。

  尹明毓实际走得不快,只是步子稍大,仓促收脚才有些不稳,侍从们声音落下的同时,她已经稳住身形,随即迅速让向一旁。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两人隔着不到两尺的距离,再次面对面。

  “……”

  尹明毓下意识地抬头,对上对方冷淡的眸子,这才认出来人。

  面前男子身姿俊美皎如玉树,气质清华可比松风水月,一举一动如流水一般清雅,浑身都是顶级世家教养出的矜贵端方。

  正是尹家已故嫡女的夫君,大邺开国三十年来最年轻的状元郎——谢家的麒麟子,谢钦谢景明。

  然而只一眼,尹明毓便收回视线,低眉顺眼地向左后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福身一礼。

  谢钦微一颔首回礼,抬步越过尹明毓时,淡漠地瞥了一眼她身后的红梅。

  红梅抖了一下,深深地垂下头。

  谢钦扬长而去之后,她再抬起头,又对上尹明毓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神,心虚地扯了扯嘴角。

  尹明毓确实想问她为何没说谢郎君也在,可瞧着红梅躲避她的视线,又觉得没趣,便转开眼继续向里走。

  堂屋内,婢女玉兰将方才的一幕瞧个全,覆在夫人韩氏耳边低声汇报。

  韩氏面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慈爱地摸摸怀中外孙的头,吩咐道:“叫她进来吧。”

  片刻后,尹明毓缓步入内,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行礼,“母亲,明毓来迟了。”

  “不迟。”韩氏的难得柔和道,“近前坐吧。”

  尹明毓起身,见嫡母许久没有笑意的严肃面容上竟然带着浅浅的笑,视线一转,落在嫡母怀中的娃娃身上。

  那孩子确实精致可爱至极,坐在外祖母怀里,神情有几分拘谨,却没有哭,正好奇地看着她。

  对视稍许,尹明毓平静地移开视线,余光扫过不远处的三个谢家仆人,便走到嫡母面前不远处的圆凳上坐下,耳观鼻鼻观心,并不言语。

  韩氏也不招呼她,低头对小外孙轻柔地介绍道:“策儿,这是你姨母。”

  谢策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尹明毓,在韩氏又重复了一遍之后,才开口软软地喊:“姨~”

  他还叫不出“姨母”二字。

  尹明毓弯起嘴角,冲他笑笑作为回应,还是没说话,锯嘴葫芦似的。

  韩氏道:“明毓,你过来抱抱他,你们姨甥亲近亲近。”

  谢家三个仆人闻言,眼神微动,不着痕迹地看向尹明毓。

  尹明毓为难道:“谢小郎君这般小,女儿实在怕手上没分寸,摔到他。”

  “那便陪策儿玩儿上片刻。”韩氏说完,让童奶娘抱谢策到纳凉的方床上。

  这太奇怪了……

  尹明毓顿了顿,捏着扇柄起身走到方床一角,侧坐下来。

  韩氏就在不远处瞅着,尹明毓权衡半晌,这屋子里很是凉爽,便将团扇放在方床上,轻轻一推,团扇便滑到谢策脚边。

  谢策低头看,小脚动了动,团扇远了些许。

  他没伸手去拿,又抬头看向尹明毓。

  尹明毓不动,一言不发地看他,一大一小就这么互相看着,僵持着。

  童奶娘知道些内情,这次来也是奉了谢老夫人命,见尹家二娘子这般木讷,便蹲下身,拿起尹明毓的团扇在谢策面前轻轻晃动,“小郎君,可要玩儿?”

  谢策抗拒地看着粉莹莹的团扇,嫩呼呼的脸微皱,抬起小手推开。

  童奶娘只得看向尹明毓,歉道:“二娘子见谅,小郎君不喜欢团扇。”

  尹明毓摇摇头表示不在意,收回团扇,就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模样呆坐在那儿,木的很。

  但她平时的德性,根本没背人,韩氏直接戳穿道:“你幼时摆弄三娘子四娘子,不是挺有本事的吗?”

  尹明毓厚颜,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装模作样:“女儿羞愧。”

  她绝对不会承认,她小时候是因为无聊才玩儿妹妹的。

  “……”

  韩氏深吸一口气,指向门的方向,“回去。”

  她语气听起来十分严厉,谢家三个下人惊异不已。

  尹明毓站起来的动作却带了几分轻快,行了个标准的礼,缓步向后退。

  就在她退到门口,要转身时,韩氏的声音忽然又响起:“回来。”

  没走成……

  尹明毓遗憾地驻足,慢腾腾地转回来,恭敬地走回到嫡母面前。

  韩氏没看她,转向童奶娘,温和道:“策儿得睡了吧?我给策儿收拾了屋子,让婢女带你们过去。”

  而后叫了一个婢女出来。

  童奶娘会意,和谢家两个婢女带谢策出去。

  谢策趴在奶娘肩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冲外祖母挥挥手,待到转向尹明毓,却刷地埋进奶娘脖子里。

  尹明毓眉头一挑,自然地转回头。

  人都走后,韩氏方才看向她,直接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尹明毓理所当然地摇头,“女儿不知。”

  韩氏沉默,深呼吸,片刻后道:“你生母生下你便走了,你长至今日,我待你不薄,何不坦诚些?”

  尹明毓垂眸不语。

  这位嫡母,手段不低,直到生下两子一女后才有她的出生,论理,对她们这些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该是厌恶至极的,但韩氏便是不甚亲近也不曾苛待。

  尹明毓记得清楚,幼时她的奶娘暗地里苛待她,她本来计划好教人发现,却不想嫡母提前处置了奶娘,敲打了下人们。

  她这些年过得安逸舒坦,很大原因便是嫡母大度。

  而韩氏见她不说话,继续道:“景明的家世品貌才能,纵是继室,京里惦记他的大家千金也不知凡几,便是明馥……当初亦是高嫁,若非两家交情,还有策儿,决计轮不到尹家庶女。”

  尹明毓不为所动,既然嫡母想听她坦诚,她便直说道:“女儿知足,小富即安,不敢奢望高门大户。”

  韩氏看着她的神色,忽而问道:“你心仪三郎?”

  尹明毓一怔,随即恢复如常,启口正要回答,便又被韩氏打断:“看来只是寻常,三郎是我的侄子,但与景明相比,便是退而求其次了。”

  或许韩三郎家世才能相貌确实比谢钦不如,可“退而求其次”之说,尹明毓并不认同,“三郎有世间难得的赤诚。”

  韩氏眼神一动,嘴角不明显地上扬,吐出口的话却依旧冷静:“与谢家的联姻继续维持下去,你父亲也在极力促成。”

  所以是不容拒绝吗?

  尹明毓想到此时抵抗要废的心力,权衡一二,立即便决定做个能屈能伸的人,日后见机行事。

  然而韩氏却早有准备,端起茶杯,轻描淡写道:“尹家女出嫁,府里会出一万两备嫁妆,你嫁到韩家亦是如此。但你若是愿意嫁去谢家,我会从私房中拿出两万两,给你做压箱银。”

  尹明毓瞳孔一震,两、两万两?!

  韩氏继续道:“你大姐姐的嫁妆,也可交由你掌管,盈亏不计。”

  一万两准备嫁妆,其实是嫡女的标准,但尹明馥受宠,当年尹家“高攀”了谢家这门婚事,尹家为她准备了极丰厚的嫁妆,田产庄子铺子众多,远远超过一万两。

  而韩氏之意,分明是收益全许给尹明毓。

  尹明馥的嫁妆,尹明毓不惦记,但是两万两……

  犹豫的每一分都是对人性的挣扎。

  她不想折腰,可嫡母给的实在太多了……

第3章

  如果家族真的直接定下婚约,尹明毓也没有办法阻止。

  但嫡母韩氏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钓鱼老手,尹明毓这条鱼喜欢吃什么样的饵,她就将鱼饵烹制的更美味、更诱人,甚至还深谙推拉之道。

  她给尹明毓留下一个巨大的诱饵,就放尹明毓回去,还通情达理地让尹明毓好生考虑。

  回去的路上,尹明毓的步伐慢了很多,脑子里一直在回荡“两万两、两万两、两万两……”

  她也不想被拿捏啊,可是钱真的很多啊~

  按照本朝的购买力,一两银子就能买将近二十石粮食,足有两千多斤,可想而知两万两是一笔多大的财富。

  而且嫁妆是只属于她的东西,她可以任意花用,可以全都花在自个儿身上,哪怕散出去,也无人能置喙。

  越是这么想,越是已经显露她内心的倾向,是如此的诚实。

  尹明毓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金银二婢听到她的轻笑声,疑惑地望过去,银儿心直口快,问:“娘子,您笑什么?”

  尹明毓回首,眼含笑意,“你能吃饱饭,但是又有了吃酒听曲儿的钱,可高兴?”

  银儿歪头,“婢子不爱吃酒听曲儿啊。”

  尹明毓忍俊不禁,团扇在她头上轻敲,“你家娘子我爱啊~”

  银儿一听,笑开,“娘子喜爱,那就是值得高兴的事儿。”

  尹明毓收回团扇,轻轻摇晃,“我这人啊,忒俗,有钱便快活。”

  金儿忽然问道:“可是娘子,钱从哪儿来啊?”

  “好问题。”尹明毓抬起团扇,遮在眉上,瞧向远处的夕阳,轻声道,“想要熊掌,自然得放弃一条鱼。”

  “熊掌?鱼?”银儿混乱,“您要放弃鱼了吗?”

  尹明毓嘴角一扬,放下团扇,重新迈开步子,大步向前,临走前留下一句,“管它熊掌还是鱼,不偷不抢,问心无愧。”

  银儿两眼迷茫地看向金儿,“所以,到底是熊掌还是鱼?”

  “听娘子的,不用你懂。”金儿说完,拉着她赶忙追上尹明毓。

  她们主仆一回到西角院儿,东厢房的门便打开,三娘子尹明芮和四娘子尹明若双双走出来。

  “二姐姐,你回来了。”尹明芮试探地问,“母亲找你何事啊?听说谢小郎君来了,二姐姐可见到了?”

  尹明毓没回答,反问:“晚膳用了吗?若没用,可要食冷淘?”

  两人皆摇头,对吃什么并无意见。

  尹明毓便吩咐人去膳房知会。

  她们姐妹三人,除非尹明毓起晚,否则大多时候都一起用膳,尹明芮、尹明若两人便随在尹明毓身后,进了她的屋子。

  尹明芮方才没得到答案,仍有些不甘心,便又问道:“母亲怎么没留二姐姐在正院儿用膳?”

  尹明毓挥挥手,让婢女们不必在跟前伺候,才淡淡地看向尹明芮。

  尹明芮在她的视线下,手指蜷缩,不自觉地低下头。

  “你总是有些小心思,偏又要拐弯抹角,我和四娘尚且能包容你,旁人凭甚宽容于你?得罪了人还自以为聪明。”

  她话说得不留情,尹明芮霎时脸色难看,泪蜷在眼圈里,双手攥成拳,抵在腿上,微微颤抖。

  尹明若小心翼翼地看看二姐姐,又看看三姐姐,缩了缩肩膀,噤若寒蝉。

  尹明毓严肃地警告:“我不理会你,你就该适可而止,不要再这么没有眼色,还有你那些小心思,藏好了别教人发现,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记住了吗?”

  尹明芮垂着头,咬紧嘴唇,不让眼泪留下来。

  尹明若见状,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三姐姐的袖子,轻轻扯了扯,小声道:“三姐姐~”

  尹明芮抽噎了一下,到底不是不知好赖的人,纵是难堪,还是弯了下梗直的脖子。

  尹明毓缓了神色,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甩开,动作略显豪放地擦掉她脸颊的一抹泪,说:“想问什么就问,别在一家子亲姐妹面前耍心眼儿。”

  她一软了语气哄人,尹明芮这委屈劲儿便彻底涌上来,哭哭啼啼地哽咽。

  尹明毓今天顶着烈日出门走动,已经耗尽了她储存的力气,耐心告罄,抓起尹明芮的手,帕子强塞到她的手里,让她自个儿擦去,然后便不管了,三下两下拆下头饰,任一头青丝如瀑般垂落,舒坦地瘫倒在榻上,闭目养神。

  尹明芮哭声一顿,不可置信地眼神控诉她的冷血无情。

  尹明若一见两位姐姐之间的气氛大变,顿时弯起眼,脚步轻快地坐到桌边,招呼尹明芮,“三姐姐,来啊。”

  尹明毓微微睁开一只眼,瞧见尹明芮挪腾步子过去,抬抬手,支使道:“给姐姐倒杯茶。”

  尹明芮气愤地瞪她,身体却极诚实熟练地倒了一杯,不情不愿地送到她手上。

  尹明毓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凉茶,喟叹道:“还是亲妹妹倒得茶甘甜……”

  尹明芮抿住唇,控制住嘴角,重重地“哼”了一声,坐下,直接开口问道:“听说是谢姐夫亲自送谢小郎君来的,二姐姐可见到他了?”

  尹明毓随意地点了一下头。

  尹明芮面上立时显出些激动之色,但随即神情一滞,又试探地问:“母亲召姐姐一人过去,是为何啊?”

  不想回答也不想撒谎,尹明毓看向她,保持沉默。

  尹明芮面色变来变去,最终还是没忍住,压抑着不甘的情绪问:“凭什么啊?二姐姐……二姐姐不是有韩三郎了吗?那韩三郎怎么办?”

  尹明毓眼神清明地看着她,直看透到她心里去。

  正在这时,晚膳的冷淘送过来,打断了尹明芮的情绪。

  尹明芮一跺脚,晚饭也不吃了,直接冲出门去。

  “这、这又是怎么了?”尹明若满脸的不明所以,实在不明白怎么几句话的功夫,三姐姐又不高兴了。

  “不必管她。”尹明毓淡定地叫她继续用膳,“咱们吃咱们的。”

  尹明若听话,虽是有些担心,还是老老实实地用完晚膳,才带着尹明毓给的点心,去东厢房看闹情绪的人。

  第二日晨间,三人一同去正院儿请安。

  姐妹三个在院里罩面,尹明若扯了几下尹明芮的袖子,尹明芮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尹明毓面前,轻声叫道:“二姐姐。”

  这是主动缓和矛盾了。

  尹明毓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知道她昨夜心绪不平静,若无其事地应了。

  然而去正院儿的路上,气氛还是有些不同。

  平常三姐妹之间,多数都是尹明芮说话,尹明若附和,尹明毓懒,偶尔插一句,或者有兴趣才多说些话。

  今日明芮始终垂着头不言语,尹明毓不受影响,还是一如往常,但尹明若焦急不已,不住地察看两人的神色。

  一段路走得煎熬无比,终于到了正院儿,尹明若竟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尹家三个男人,家主尹礼缙和长子尹明麒早早就去上职,通常晚上才能见到,次子尹明麟去年回乡参加院试,中了秀才,跟韩三郎一同回京,还在路上。

  尹明毓姐妹三人进堂屋刚行完礼,长嫂陆氏便带着长女尹姝、长子尹堂裕进来,她已经怀胎七月,本来被韩氏免了请安,因为谢小郎君到府,才特意过来一趟。

  陆氏性情贤淑,平常对她们三个庶出的小姑子们挑不出一点儿不好,但今日态度尤其热情,特别是对尹明毓。

  “好几日没见你们,还怪想的。二娘,避过这几日暑烈,一定去我院儿里坐坐,大姐儿和大哥儿也念叨你们呢。”

  尹明毓乖顺地应了,答应也不费事,左右做妹妹的,就得时不时去问候长嫂。

  陆氏周全,也没落下尹明芮和尹明若。

  可尹明芮敏感,即便笑着,心里却在意极了,她常常去陪陆氏说话,到头来什么都不是。

  而她的情绪,韩氏不关注,陆氏即便看见了,也没放在心上,众人的焦点很快便转到谢策身上。

  除了尹明毓,其他人与谢策皆未互相见礼,韩氏便耐心地引谢策与众人认识。

  谢家没有其他小孩子,谢策对尹家小姐弟极关注,除此之外,唯有叫尹明毓时,不用韩氏叮嘱,便软软地喊了一声“姨”。

  陆氏抓住调侃了几句,韩氏放纵,又有小孩子奶声奶气的说话声,堂屋里一片欢声笑语。

  尹明芮更加难受,紧紧攥着袖口,始终一言不发。

  大邺民间有个忌讳,说小孩子的眼睛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不能走夜路,白日里又热,是以早膳过后,谢家人就得带谢策回去。

  韩氏依依不舍,一直抱着谢策不愿意撒手,还是陆氏瞧童奶娘有些欲言又止,劝了婆母几句。

  道别时,韩氏又叫尹明毓到跟前来,让她和谢策说些话。

  尹明毓动摇归动摇,却是懒得讨好孩子的,是以对着谢策的小脸半晌,才极死板客套地说了一句:“小郎君,一路顺风。”

  对一个孩子说什么“一路顺风”,在场众人顿时无语。

  谢策这个小娃娃更是歪着头,茫然地看着她。

  尹明芮站在尹明毓后头,咬了咬唇,走出来,为姐姐打圆场似的对谢策温柔道:“小郎君,定要再来府里玩儿,三姨母送你个小玩意儿。”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玉兔,递向谢策。

  那玉兔通身翠绿,雕工极好,活灵活现的,一看便极容易讨小孩子的欢心,比尹明毓敷衍的团扇强上百倍。

  谢策也确实多看了几眼,但这孩子生在谢家,吃用皆精,根本没有伸手,还是童奶娘瞧尹明芮尴尬,示意婢女接过来。

  尹明毓看向不露声色的嫡母,心下一叹,继续当她的木头美人。

  谢家人告辞后,韩氏的脸色倏地冷下来,冷冷地瞪了尹明芮一眼,才让她们姊妹回去。

  尹明芮霜打了似的,强忍着眼泪,一回西角院儿便躲回了屋子里。

  尹明毓无奈地摇头,拦住要跟上去的尹明若,留她一人消化。

  另一边儿,谢家的仆从护卫护送谢策回到谢府,谢老夫人姜氏和谢夫人许氏早就在府里等候。

  谢策这个宝贝疙瘩一进屋,谢老夫人便是一番上下打量、嘘寒问暖。

  完事儿后,谢老夫人才叫童奶娘上前来,问起他们在尹家的事儿。

  童奶娘知道老夫人想听的是什么,便有繁有简地将在尹家这一日夜的事情说了一遍,其中着重说的是尹明毓和尹明芮两姐妹。

  从昨日韩氏特意召尹明毓过去开始,到尹明毓在嫡母前面十分柔顺,以及谨小慎微不敢抱谢策,再到她与谢策接触时的生疏和今日告别时的话语,种种,全都尽量细致地复述下来。

  至于尹明芮,则是围绕“一只玉兔”讲述。

  谢老夫人和谢夫人瞧见婢女手里那只玉兔,皆神色平淡,并不多关注,只说起尹明毓。

  “这尹二娘子性情如此木讷,且笨嘴拙舌,与策儿也不投缘,恐怕不堪为谢家主母,景明这样的人品,若娶她为继,太过草率。”

  谢老夫人挑剔,顾着身份和修养,才没有对小辈儿说出更刻薄的话,但谢夫人与婆母对视,眼里是相同的涵义。

  她们都觉得尹明毓“小家子气”,谢钦气质斐然,便是刨除亲人的私心,也值得更好的,尹明毓显然配不上谢钦。

  “我孙儿的婚事,怎能这般轻慢?”

  谢夫人理智尚存,迟疑道:“这尹二娘子还算恭顺……”

  “哪家媳妇不对长辈恭顺?”谢老夫人态度坚决,“不妥。”

  谢夫人本心里也不甚满意,便不再多言。

  晚间,谢家父子下职回府,谢老夫人又让童奶娘重复了一遍尹家的事儿,而后不满道:“谢家主母乃是阖族要事,不妨再挑一挑。”

  谢家主不苟言笑,并未表态,转问谢钦的意见。

  谢钦冷静道:“成王府请我宴饮的帖子,已婉拒三次,父亲的诸多同僚亦是几次三番提及我的婚事,如今的局势,为谢家考量,早些定下人选为好。”

  谢老夫人和谢夫人默然。

  陛下年迈,皇子们想要拉拢谢家,谢钦的婚事便是个极大的突破口。

  成王的女儿渭阳郡主多番对谢钦表情,京里闹得沸沸扬扬,必定有成王的推动。

  谢家不站队,是以当初选了政见相合,同出江南的尹家嫡女,而如今为了谢策选择尹家庶女成为继室,极为顺理成章。

  且……谢钦忆起些许旧事,再想起尹二娘子规矩守礼的模样,清冷道:“安分守己便足够,我不需要多事的妻子。”

第4章

  京城几十里外,一个十几辆马车的车队匀速向京城行进。

  打头的一辆马车里,坐着两个少年,着青色长衫的是尹家二郎尹明麟,着赭红锦袍的则是韩三郎韩旌。

  两人同岁,尹明麟月份稍大些,不过只秀才功名,韩旌则是已经高中举人。

  表兄弟二人关系极好,并未因功名的差距而生出矛盾来,其因便是两人的性情,尹明麟心宽,知足常乐,而韩旌虽天赋出众,却并不倨傲,反倒率真。

  此时越是靠近京城,韩旌便越是坐不住,时不时便要朝马车外望去,神情皆是迫不及待。

  尹明麟见他这模样,打趣道:“傍晚便能赶至京城,现下你就是望破天,也飞不回去。”

  韩旌眼神乱飘,最后在他促狭的眼神下腼腆一笑,反驳:“表兄离京一年多,难道没有归心似箭之感吗?”

  尹明麟爽快地点头,“自然思归,我还娶妻心切,不像表弟,婚事还未有着落。”

  韩旌一时无言,不由自主地瞟向手边的木匣,眼神泛起期待欢喜。

  尹明麟手里一把折扇故作潇洒地扇,瞥见他的小动作,又是揶揄一笑,却也没再调侃他。

  傍晚,马车终于缓缓停在尹家大门外,还未彻底停稳,两人便按捺不住地钻出来,跳下马车。

  “阿娘!”尹明麟激动地喊了一声,便向韩氏拜下。

  韩旌在姑母身后迅速扫了一圈儿,没瞧见心上人,有些失落,向姑母行礼后转身去后一辆马车扶母亲下来。

  韩氏与韩夫人姑嫂见面,诉了一番思念之情,便引着众人进府。

  尹家长嫂陆氏与尹明毓三姐妹全都在内宅等候,一见舅母韩夫人纷纷上前行礼。

  韩旌的眼神不受控制地落在尹明毓身上,而尹明毓起身与他目光对上之后,稍一顿,随即颔首一礼,便移开视线。

  韩旌忍不住用目光追逐她,没有得到更多的关注和回应,雀跃的心渐渐收紧,回落……

  少年的心轻而易举地被牵动,也完全藏不住心事。

  陆氏和尹明毓几个姐妹向舅母见完礼,就该是尹明麟和韩旌向陆氏见礼,但尹明麟已经躬下身,他还在走神,显得十分突兀。

  尹明毓嘴角的笑浅了些,垂下眸,表现出极规矩守礼的姿态。

  还是尹明麟察觉到不对劲儿,侧头看过去,轻轻咳了一声。

  韩旌一下子回神,脸倏地红透,匆忙双手交叠,向陆氏问好。

  陆氏若无其事地请他和尹明麟起来,笑着恭喜两人,三言两语便将方才的尴尬气氛带过去。

  韩夫人瞧见儿子青涩的模样,眉间有些忧愁,再一看尹明毓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又有些不舒服。

  而韩氏之所以没让尹明毓姐妹三个出门迎,便有要避嫌的意思,见侄子这般,稍一沉吟,便吩咐尹明毓姐妹三人去安排晚宴。

  尹明毓瞬间领会,立即便向嫡母和舅母告退,带着三娘子和四娘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今日为舅母三人接风的晚宴,韩氏确实甩手给了尹明毓,但是尹明毓也没有费心,转而分派任务给两个妹妹,她只坐在旁边偶尔提醒一句,既省心又省力。

  此时亦是这般,尹明毓坐在房梁下,一把团扇摇啊摇,期间时不时伸出团扇对着两个干活的人指指点点,支使得尹明芮和尹明若团团转。

  “三娘,菜品把控好,细心一些。”

  还没从受挫中走出来的尹明芮闷闷地应了一声,召来膳房的管事。

  “四娘,再跟婢女们确认一下上菜顺序,和摆放位置,各人的忌口和喜好不要乱了。”

  尹明若认真地点头,照她吩咐的去做。

  “三娘……”

  “四娘……”

  “三……”

  “四……”

  每一次开口的间隔,尹明毓都卡的恰到好处,完全没有多浪费一句话,也没给众人混乱的机会。

  偏偏她就只是动动嘴皮子,还要念叨几句“累”,还嫌弃任劳任怨的尹明芮和尹明若“不懂变通”、“事倍功半”……

  即便姐妹两个早就习以为常了,还是很无语,但就算是尹明芮也没有丝毫抱怨,主动请教她怎么“事半功倍”。

  晚宴顺利进行,男人们在前院,女人们在后院。

  尹明麟和韩旌都求仁得仁,尹家下职回来的父子俩很是为两人高兴,让人多上了几壶酒,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

  女眷这边,结束的稍快些,韩氏教其余人散了,只留下嫂子韩夫人说话。

  “嫂子,我先前去信给你和兄长……还没告诉三郎吗?”

  韩夫人叹气,“起初怕影响三郎乡试,后来耽搁的久了,便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韩氏歉疚道:“虽说两个孩子的事,咱们只是私底下谈过,可到底是尹家出尔反尔,兄长和嫂子便是怨怪,也是我们该得的。”

  “哪能怪你们,谁能想到明馥……”

  剩下的话,韩夫人没说下去,她确实有几分不满,但尹家这么打算,也情有可原。

  韩夫人见小姑子眼中闪过悲痛,又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道:“只是你也瞧见了三郎对二娘的心意,我也希望她嫁进来,日后能督促三郎上进,真的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三娘和四娘呢?”

  韩氏冷静道:“那是谢家,三娘、四娘不堪为配。”

  韩夫人闻言,沉默下来。

  尹家不想断了和谢家的联姻,其中好处无须赘述,就连作为姻亲的韩家也会收益匪浅,韩夫人来京前,丈夫再三叮咛,不可让三郎坏事。

  然做娘亲的,怎能不偏心儿子,“我实在怕三郎拗不过来……”

  韩氏沉思稍许,幽幽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姑嫂二人对视一眼,有了想法。

  接风宴结束后,韩家母子两人一并去尹家为他们准备的客院休息。

  韩夫人挥退下人,叫住浑身酒气的儿子,直接了当地说:“你准备的礼物,莫要再送了,二娘的婚事,尹家有旁的打算了。”

  韩旌的醉意顿时尽散,追问:“娘,您说什么?何为‘旁的打算’?”

  韩夫人按下不忍,又说得更加清楚:“二娘跟韩家无缘,你就当两家从来没提过婚事,莫要做多余的事情坏了她的名声。”

  “什么叫‘没提过’?!怎能言而无信?”韩旌攥紧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我去找姑母问清楚!”

  “你回来!”

  韩旌不听,冲动地继续往门外走。

  这时,韩夫人在后头提高声音,喊道:“是要与谢家的谢景明议亲。”

  韩旌骤然停住,鞋底和地砖擦出响声,之后便是一片死寂。

  韩夫人道:“你再是不知事,也该知道,这是门好婚事。”

  谢家谢景明的风采,见之难忘,韩旌也曾不止一次向这位没大几岁的表姐夫请教过学问,更是每每提及便钦佩不已。

  谢景明确实极好,可他还是不甘心。

  最终,韩旌没有冲动地跑出去,而是脚步沉重地走回客房。

  韩夫人心疼地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良久,召来婢女,命人准备了一份礼。

  第二日,韩家母子就向韩氏辞行,他们要回到韩家在京中的宅子。

  韩旌一改常态,穿了一身月白的长袍,许是夜里无眠,气色不佳,看起来有几分文雅书生的模样。

  韩氏和韩夫人借口有话要说,让年轻人们暂且去园中转转。

  尹明毓很早便被嫡母叫到正院说话,此时站在院门口,举起团扇遮在头顶,飞快抬头看了一眼日头,便对尹明麟、三娘子、四娘子道:“这天热的人发晕,我去桃树下乘会儿凉。”

  她从小就总找地方躲懒,尹明麟也习惯,摆摆手让她走,又招呼三娘子和四娘子往另一个方向去。

  韩旌跟在表兄三人身后走了几步,脚步越来越慢,直到被落下很远,似乎没人注意到,便从小厮手里接过木匣,转身沿着尹明毓方才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尹明毓靠在粗壮的桃树干上,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

  韩旌止于礼,站在丈余外停下来,静立片刻,勉强扯起嘴角,道:“表妹,我买了许多江南的小玩意儿,想要送给你……和三表妹、四表妹,险些忘了,特地送过来。”

  尹明毓看向他手中的木匣,道谢:“有劳表兄了。”

  她的客气话让人倍感疏离,韩旌揉搓了一下下摆的布料,又攥了攥拳,还是鼓起勇气,大胆地问:“表妹,我心仪你,不知你是否对我有意,我……”

  尹明毓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韩旌心跳极快,脑子有些空,停顿一会儿才找回思绪,继续道:“表妹若是愿意,我一定不会负你,我去求姑父姑母。”

  他说完,期待地看着尹明毓。

  尹明毓从他的一双眼里看到了炙热和真诚,不管以后誓言会不会不变,他此时一定是真心实意的。

  这一腔热血,勇敢的让人羡慕。

  也许他长至今日,唯一的愁绪就是此时的少年情愁。

  尹明毓想,她无论选择谁,都能吃透规矩礼法,甚至利用规矩礼法最大限度地让自己过得好,但陪一个少年长大,显然与她的期望不符。

  “表兄……”

  韩旌站得更直,期望地看着她。

  尹明毓声音放轻放柔,道:“表兄还是穿红色好看。”

  韩旌提起的心一顿,不上不下地吊着。

  尹明毓直截了当道:“表兄,我对你无意。”

  韩旌神情瞬间苦涩,“表妹,若是我年少有为……”

  “若是如此年轻的举人之身还不算年少有为,实在有些眼高于顶了。”尹明毓认真道,“表兄不必妄自菲薄,若实在有不甘,大可金榜题名、故剑情深,好到让我日后想起来便后悔。”

  韩旌静了片刻,摇头,“我还是希望表妹能顺遂。”

  尹明毓一怔,笑开来,屈膝向他一礼,“我自会如此,望表兄亦然。”

  韩旌握着木匣的手因为用力泛白,而后力一泄,弯腰将木匣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尹明毓目送他离开。

  其实嫡母和舅母的担心皆是多余,韩三郎确实是赤子之心。

  只是不合适罢了。

  韩家人走后,尹明毓将舅母送的礼原样还给嫡母。

  韩氏打开后看见里头多了一只玉镯,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过几日,尹家便开始和谢家正式议亲。

第5章

  尹、谢两家私底下已经就婚事达成默契,不过正式议亲之前,谢家老夫人姜氏和夫人许氏在谢家设宴,请了些亲朋听戏,借此机会仔细看一看尹明毓。

  旁人不知道两家的打算,他们彼此却一清二楚。

  尹明毓察言观色的本事是多年练就的,谢家两位夫人不着痕迹的打量,她全都有所感觉,但是并不在意,只跟在嫡母韩氏身后,柔顺浅笑,丝毫没有刻意表现自己的意思。

  她就当一个质感尚可的花瓶,除了规矩礼仪仪态挑不出一丝毛病,在谢家宴请的一众女眷娘子里,没有绝世的姿容、非凡的气质、过人的才能……

  而在来赴宴之前,韩氏对她没有提什么要求,宴上对她的态度也如常,不亲近也不冷漠,偶尔与尹明毓说话,语气也很平常。

  唯一溅起的一丝水花,便是韩氏平静地告诉众人,尹明毓从小由她这个嫡母教养长大,视若亲女。

  这代表着,尹明毓这个庶女在尹家享有的资源与嫡女无差。

  当场便有夫人问韩氏:“尹二娘定亲了吗?”

  韩氏的答案模棱两可,并没有直接回复,但她今天带尹明毓赴宴的目的已经全都达到。

  尹明毓对自个儿的表现也基本认可,回程时还在心里默默地自我表扬一番。

  谢家宴后没几日,谢家便请了媒人,两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京城诸家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初步完成了订婚的一系列事宜。

  谢家谢景明的婚事,从他头婚便备受关注,娶妻后京中女子们对他的热情稍减,等到元配去世,又迅速复燃并且越烧越烈。

  元配定然要家世人品皆不俗的娘子,可继室不同,很多原本肯定没有希望的小娘子,也忍不住幻想一二。

  可就在这个时候,尹家庶女摘下了这个硕大鲜美、独一无二的桃子。

  尹二娘是谁?一个普普通通、从未有过存在感的庶女,她凭什么?

  这是满京城所有女子的疑问。

  自然也会引起某些人的恼恨。

  成王府的渭阳郡主为人刁蛮霸道,一直对谢钦表现出势在必得之势,只是谢家权势非同一般,成王还想拉拢谢家,不愿意她将人得罪狠了,渭阳郡主这才没有弄出“捉婿”这样的事儿来。

  她不会怪谢钦,理所当然地迁怒到尹明毓身上,便打算趁着谢钦和尹明毓成婚之前的时间,教训尹明毓一二,最好能够让她和尹家知难而退。

  为此,渭阳郡主特地在成王府准备夏日宴,下了帖子给尹家,邀请尹明毓去做客。

  只邀请尹明毓一人。

  尹家收到请帖,第一反应便是:来者不善。

  当今陛下如今活下来的儿子只有三子,长子成王秦钺,三子平王秦锐,嫡五子定王秦锡。

  成王年已三十有五,是当今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他出生时当今正随开国皇帝在战场上征伐,当今对他颇有几分愧疚,是以对成王多有偏爱,连带成王的长女渭阳郡主,亦是宠爱有加。

  昭帝未立太子,成王居长,这些年动作频多,对天子之位有所企图,且在朝中经营多年,拥趸众多,行事作风越发霸道,颇有几分提前享受登顶权势之态。

  平王的母妃出身勋贵忠国公府,忠国公府是为大邺开国立下赫赫战功的两公之一,深受开国皇帝和当今的重用,也是平王最大的倚仗。

  与两王相比,定王在朝中经营的时间短,母后出身的凤州张氏在世家之中只是平平,始终处于两王的强压之下,难与争锋,每每成王或是平王发难,都只能隐忍不发。

  谢家、尹家结两姓之好,稳固联合,为的便是保家族在权力交迭之际顺利延续。

  婚期定在仲秋,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此时最紧要的是婚事结成。

  是以尹家父子三人商议之后,尹父让韩氏替尹明毓婉拒了渭阳郡主的请帖,理由是现成的:备嫁,不便外出。

  这事儿传到西角院儿,尹明芮的意难平瞬间消减大半,开始担心起尹明毓:“二姐姐,这平白无故得罪了渭阳郡主,日后她会不会为难你?”

  尹明若亦是愁眉不展地看着尹明毓。

  而尹明毓手指轻轻点着桌上的册子,难得的,眉头微锁。

  尹明芮见了,以为她也担心,便和四娘子一起安慰她。

  她们正说着“婚事已定,只能放宽心”,“嫁到谢家成为谢家妇,谢家会护她”……尹明毓眉头一松,道:“算了,只能如此了。”

  尹明芮、尹明若对视一眼,附和道:“姐姐正该如此想。”

  尹明毓看向两人,轻叹道:“我这屋里的东西,全都是我多年的积攒,舍弃哪个,都教我心如刀割。”

  尹明芮、尹明若:“……?!”

  尹明若确认地问:“二姐姐……在为难这个?”

  “哪能不为难。”尹明毓似是极无奈又释怀道,“我本有些犹豫,倒是两位妹妹劝了我,日后嫁去谢家,便是谢家妇,再难回来住,全都带走也合情理。”

  尹明芮忽然生气,胸膛起伏,“你定是早就想好了,偏要栽到我们身上,那点儿家当儿,也值当你分斤掰两的?”

  她说完,气冲冲地甩门而去。

  尹明毓缓缓转向尹明若:“她说……‘点儿’?”

  尹明若无法言说,只能尴尬地笑笑。

  而尹家会婉拒,并不出众人所料。

  渭阳郡主也早有预料,将尹家婉拒的回信随手一扔,两天后,又派人送另一封提前准备好的请帖到尹家。

  这一封请帖,连措辞都没有变,只落款时间稍有修改。

  西角院儿里,尹明芮当即尽释前嫌,匆匆来找尹明毓,一进屋便焦急道:“二姐姐!这可如何……”

  提前到的尹明若睁着一双震惊、呆滞的眼,缓缓回头,看向三姐姐。

  “……是好?”

  尹明芮最后两个字,微不可闻,又带着明显的震惊,只因尹明毓的屋子里,箱子全都打开,所有空地摆满了倒腾出来的物件儿,还有钱匣子,十来寸大,满满登登地银块和铜钱。

  尹明芮不可置信,许久才找回语言:“不是二两月钱吗?”

  尹明毓团扇扇得轻快,面上则是故作漫不经心,“是啊。”

  “那为什么……”

  尹明毓笑道:“开源节流,亦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当然,积累的前期,主要靠节俭。

  尹明若震惊不减,喃喃道:“二姐姐好生厉害……”

  尹明芮坐在她庞杂的私房中间,复杂不已,完全忘了她急匆匆过来为的是什么。

  尹明毓笑而不语,她也不想炫耀,可三娘子说她只有那“点儿”家当,事关尊严,必须回应啊。

  尹家对于渭阳郡主的第二封请帖,是有些许为难,但尹父和韩氏商议之后,由韩氏主张,再次婉拒。

  一次两次的拒绝,尹家此举,渭阳郡主颇为恼怒,当众嘲讽:“这尹二娘真是好大的架子,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她打定主意要给尹明毓一些教训,便对外说了些似是而非的嘲讽之语,甚至言语中带及其他大家千金,然后又发了第三封言辞激烈的请帖,直言她若是不来,便是不给众家娘子面子,激尹家让尹明毓来赴宴。

  渭阳郡主如此咄咄逼人,尹父和韩氏皆恼怒不已,然京中成王一系以及一些对谢钦有些心思的娘子们对渭阳郡主多有附和,一点儿闺阁小事儿,竟在京中上层闹得有些沸沸扬扬。

  尹家被架起来,夫妻二人当然是不愿意尹家女在这个风口出去,但以后尹明毓少不了面对渭阳郡主等人,早早晚晚,避无可避。

  于是便将请帖送到西角院儿,由她自个儿决定。

  尹明芮看着那请帖上张扬的话语,此时是真的怕了,什么风华绝代的谢郎君,全都抛在脑后,“好处还未享到,先有了麻烦,偏偏又不能请谢家帮着解决,若是姐姐的未婚夫是韩三郎,哪有这些事儿?”

  尹明毓没关注请帖,她还在支使婢女分门别类地整理她的私房。

  此时正好整理到一匣桃木饰品,桃木手串、桃木簪、桃木笔筒……甚至有几柄大大小小的桃木剑。

  而且她从小就格外喜欢桃花,配饰上几乎都带着桃花,团扇、手帕、簪子……

  尹明芮说着正事,一看他不紧不慢的模样,又不由自主地偏离正事,“桃花也就罢了,二姐姐留这般多的桃木物件儿作甚?”

  尹明毓举起一把巴掌大的桃木剑,很是认真道:“辟邪啊。”

  尹明芮、尹明若:“……”

  尹明毓没有任何玩笑之意,虽然古代诸多不便,但她过得还是极舒服的,万一被带走可怎么行?

  桃木不好随身携带,桃花就方便多了,还清雅。

  尹明芮深呼吸,“二姐姐,不能稍正经些吗?”

  尹明若推推三姐姐,而后小声问尹明毓:“二姐姐,你要去赴宴吗?”

  尹明毓果断道:“不去。”

  “可是……”尹明若忧心忡忡,“若是得罪了人,还落了个怯懦的名声,可怎么办啊?”

  “谢家敢拒渭阳郡主,尹家敢和谢家结亲,自然是有所依仗,我为何要依从渭阳郡主行事?”

  尹家女和谢家妇,哪个更教人忌惮,她脑子正常,能分得清轻重缓急,不打算送人头。

  左右婚事已定,不可能随意退了,尹明毓扯过一张空白的请帖,提笔落字,刷刷几笔写完回帖,笔一放,任墨迹风干。

  尹明芮和尹明若凑过去,一看,哑口无言。

  韩氏拿到尹明毓的回帖,倒是一笑,随即拿给尹父一看,便送去了成王府。

  成王府里,渭阳郡主还邀请了几位娇客,毫无防备当众打开了回帖,瞬间气氛凝固。

  回帖之上,只寥寥几语,十足恭敬有礼——

  “二娘于家中待嫁,礼法俗成,不便赴宴,请郡主宥之。”

  连个委婉的措辞都没有,就一个意思:不来。

  渭阳郡主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尹二娘!”

第6章

  尹家二娘亲书回帖拒绝渭阳郡主。

  即便渭阳郡主怒火中烧,回帖内容还是由当日亲眼看到的娘子们散播出去,京里很是议论了几日。

  不过渭阳郡主再恼怒,也不可能去尹家捉人,还得为了颜面继续举办夏日宴。

  成王也不能在明面上为难尹家,实际上尹家婉拒宴邀,完全在情理之中,若是长辈们也跟着掺和,就落了下乘,难免教朝中诸人暗地里耻笑,是以只能定性为闺阁娘子们的“玩闹”。

  而由这一事,尹家二娘在京中女眷中有了姓名,亦有些人好奇地打听她,偏偏尹明毓从前极少外出,偶尔出门见客也是规规矩矩丝毫不显眼,除了与尹家交好的人家对她有些熟悉,说她似乎是个“清丽文雅”的女子,大多数人就是见过也没印象。

  倒是尹明毓的嫡姐,谢钦的元配尹明馥,再次被人提及,她容貌气质皆盛,亦有些才名,只是为人傲气,颇有几分目无下尘。

  当年谢钦高中状元打马游街,京中多少娘子惊鸿一瞥,再难忘谢郎。

  或许大多没有旁的心思,只是心里存了这么一个人的影儿,然对尹明馥,尚且免不了眼光苛刻几分,尹二娘是庶女,定然还逊色嫡姐,总归是为谢钦可惜的。

  尹明毓若是出现在渭阳郡主的夏日宴,许是种种猜测便要落到实处,但她没有出现,众娘子索然的同时,更加拭目以待。

  谢家作为小闹剧的重要角色,谢家两位夫人自然也关注了外头的是非。

  关于尹明馥,她纵是有些偏执之处,也无大的过错,逝者已矣,还留下谢策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谢家人不会言她丝毫不好。

  而尹明毓,两位夫人确实对她不甚满意,但经了这么一遭不了了之的闹剧,有渭阳郡主这一比较,她们对尹明毓多少有了新的认识。

  “瞧着是唯唯诺诺的,到底还算扛得住事儿,不是个没主意的软骨头。”

  谢老夫人姜氏始终觉得尹明毓做继室委屈了谢钦,她年纪大了,说话也不必太顾忌着谁,依旧严格道:“日后嫁进来,还是得多瞧两年,教一教,再决定是否将管家权交给她。”

  谢夫人许氏点头,“是。”

  谢老夫人又问:“婚事准备的如何了?”

  “母亲且放心,正在按部就班地准备。”

  谢老夫人对儿媳的管家能力是极认可信任的,是以问了一句便罢。

  这时,童奶娘带着刚睡醒的谢策来到堂屋,谢老夫人和谢夫人脸上的神情立时柔和下来,与他轻柔地说话。

  “策儿,睡得可好?”

  谢策坐在谢老夫人身边,一双小脚伸出榻外,乖巧地点头。

  谢老夫人摸摸他的头,抬头问童奶娘:“策儿那儿可有什么事?”

  谢夫人也看向童奶娘,十分关注。

  童奶娘恭敬而立,禀报道:“回老夫人,小郎君一切皆好,只是郎君的通房朱草又让婢女给小郎君送了她做的针线。”

  谢老夫人皱眉,有些不喜,却也没说什么,与儿媳对视一眼,而后低头轻声问谢策:“策儿,还记得尹家的二姨母吗?”

  “姨?”谢策歪头,茫然。

  “忘了也无妨。”谢老夫人慈爱道,“等到她嫁进门,就是你母亲了。”

  尹家这里,尹明毓拒绝了渭阳郡主之后,便没有其他人再来没眼色地邀约,得以好好准备婚事。

  嫡母韩氏为尹明毓准备嫁妆,婚期前三日将陪房的卖身契以及允诺的两万两给了尹明毓。

  两万两直接充入私房,尹明毓拥有的财富由涓流变成江河,整个人骤然焕发出别样的神采。

  这让饱受离愁别绪的三娘子尹明芮和四娘子尹明若心情十分复杂,好性子如尹明若,都忍不住生了些“姐姐没心没肺”的怨念。

  婚礼前一日午时,尹明毓十分大方地花钱让膳房做了一桌丰盛的席面,还准备了两壶酒。

  尹明芮和尹明若的情绪都不太高,尹明毓瞧着两人的模样,心中一叹,随即展开笑脸,招呼道:“难得姐姐慷慨,若不小酌两杯,愧对这一桌席面。”

  她说着,亲手为两人一人倒了一小杯酒。

  尹明芮闻言,抄起酒杯,仰头灌了一口,酒一入喉,呛的咳了几声。

  “慢些喝。”尹明毓顺手为她夹了一筷子菜。

  尹明芮沉默不语,又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旁边,尹明若也默默地端起酒杯,沉闷地喝起来。

  尹明毓试图继续活跃气氛,端起一杯酒,对两人诚恳道:“我这个姐姐,这些年多有不是之处,多亏两位妹妹体谅,我敬两位妹妹一杯。”

  尹明毓托着酒杯,向两人一敬,而后仰头饮尽,喝完手一翻,向两人展示空酒杯。

  尹明若眼圈儿一下子通红,尹明芮忍了又忍,吐出一句带着哽咽的抱怨:“你还知道自个儿多有不是啊?”

  呃……

  尹明毓只是应景儿一提,哑了一瞬,立即能屈能伸地道歉:“我再饮一杯,向两位妹妹赔罪。”

  “一杯怎么够?”尹明芮忽而愤愤,“幼时你说陪我们蹴鞠,骗走长辈们给的压岁钱不说,先生留的大字都是我写的!”

  尹明毓:“……”

  “一文钱一整日……”尹明毓想要辩解一二,在她的瞪视下渐渐收口,“好吧,我喝。”

  尹明芮看她喝下去一杯,继续指控:“你吃了喝了我多少东西,你竟然……竟然还那般有钱?!”

  她越说越是生气,“三杯!”

  她们吃用多在一块儿,偶尔尹明芮爱表现的劲儿上来,也是开开心心地请姐妹们过去,当时肯定是皆大欢喜……

  但是,她存心不良,她认,尹明毓又倒了三杯酒,尽数喝光。

  尹明毓只准备了两壶酒,她连喝几杯赔罪酒,尹明芮和尹明若再分喝几杯,很快便见了底。

  尹明若酒量不佳,晃晃空酒壶,傻呆呆地咕哝:“没了……”

  尹明芮一听,催促尹明毓把藏得酒拿出来,“我知道二姐姐藏了酒,我都瞧见了。”

  “莫喝了,多吃些菜。”尹明毓给两人夹菜,无奈劝止,“我明日出嫁……”

  她不说还好,这一句话,尹明若抱着酒壶,便哭了起来。

  尹明芮也红着眼,闹着非让她拿酒,不拿不罢休。

  尹明毓有些心酸,她能够平静地看待分别,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不能,所以平时很克制守礼的两个人才会借着酒劲儿这般。

  理智知道应该适可而止,可感情不能。

  尹明毓到底还是去取了她的藏酒,遂了两人的意。

  然后一场姐妹道别的宴席,就变成了尹明毓的赔罪宴,连尹明若也拉开话匣子,控诉她的“罪行”。

  “幼时你骗我洗糖葫芦,糖都洗没了,呜呜呜……”

  尹明毓:“……”

  她的错,罚一杯。

  “冬天冷,二姐姐说一起睡暖和……”

  尹明毓接道:“确实暖和。”

  “是暖。”尹明芮哭开,“可你睡觉的姿势太、差、了……”

  尹明毓:“有……吗?”

  尹明若跟着哭道:“我冻醒过……呜呜嗝……”

  姐妹两个看向彼此,抱住对方,怜惜地拍抚对方的背。

  尹明毓:“……你们醉了,别喝了。”

  两人不停,继续历数她的“罪行”,尹明毓只能一杯一杯地喝。

  喝到后来,尹明毓最后一点藏酒也拿了出来,尹明芮和尹明若彻底醉了,她自己也微醺地支着头。

  尹明若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尹明毓身边,抱住她,委屈地问:“二姐姐,成亲很好吗?”

  不会不舍吗?

  尹明毓抚过她的发,良久,有些昏头地说:“我亦是初婚,下次告诉你。”

  尹明芮从另一边抱住她,埋在她的怀里,哽咽:“三娘想二姐姐一直骗我……”

  然后两人话锋一转,又开始醉叨姐妹三人陪伴长大这些年,尹明毓的好。

  尹明毓正准备好,想多听几句,两人便栽在她怀里没了声音,还往下滑。

  “……”

  尹明毓无言以对,用劲全身力气支住两个人,艰难地喊人进来。

  翌日,婢女焦急地叫醒尹明毓起来梳妆,又去叫床榻上另外两人。

  尹明毓晕乎乎地坐在梳妆台前,余光瞥向不省人事的两人,后知后觉地反省。

  她好像真的罪过大了。

  以后不喝酒了……

第7章

  尹明毓今日成婚,若是两个庶妹一醉不醒,恐怕婚礼过后,会吃挂落,是以她缓了缓头脑,便让金儿强制叫起两人。

  尹明芮、尹明若两个姑娘从没喝醉过,一醉便烂泥似的,被摇醒硬拽起来,也是懵懵地靠在一起,身体醒了,精神还在醉着。

  “扶她们回去整理。”

  金儿应了,又叫了两人的婢女来,合力扶她们出去。

  稍许后,另一群婢女鱼贯而入,涌向尹明毓,伺候她梳洗打扮。

  外头天才刚刚亮,尹明毓今生几乎没这么早起来过,加之宿醉,整个梳妆过程,全都闭着眼,任由摆弄。

  “二娘子,请起身更衣。”

  肩上像顶了块石头,尹明毓不敢随便动,唯恐一个不好后仰过去,但她一睁开眼瞧见铜镜里满头的珠光宝气,瞬间不觉得重了。

  甚至更重一些,也不是不能承受。

  尹明毓嘴角微微上扬,起身走到空地上,展开双臂,由着婢女们为她穿上嫁衣。

  这时,恢复些许精神的尹明芮和尹明若打扮好,结伴回到尹明毓的屋子。

  两人的眼睛皆红肿之上又添水润,显然是又哭过,但清醒地走到尹明毓身边儿,都撑起笑脸,强装作喜气洋洋。

  尹明毓冲两人弯起嘴角,待到大红的婚服穿好,便展着双臂,在两位妹妹面前缓慢地转了一个圈儿。

  而后,重新面对她们,笑问:“可好看?”

  两人纷纷点头,走近了一些,看着满眼的喜红,“二姐姐极好看。”

  尹明毓抬手,一左一右轻柔地摸了摸两人的脸,“待我熟了,邀你们去做客。”

  从前日日待在一起,以后却只能是去亲戚家做客,两个姑娘霎时心酸,强忍着眼泪,表现出欢喜的模样。

  为尹明毓梳妆的娘子小声提醒道:“二娘子,莫要哭花了脸。”

  尹明毓颔首,问她们时辰,得知还能歇一刻钟,便拉着两个妹妹去榻上坐,“好生说会儿话,再回来得一个月呢。”

  大邺的婚俗,新娘子出嫁一个月后回门,和新郎在娘家住上一夜,第二日再回去。

  尹明芮和尹明若担心碰皱她的婚服,都只握着她的手,不敢依过去。

  “二姐姐……”

  尹明毓微微侧头,看向三娘子,“嗯?”

  尹明芮停了片刻,方鼓起勇气,道:“二姐姐,昨日酒醉,有些失言,再没有比和二姐姐做姐妹更有幸的了。”

  平常闹一闹,有些口角,也不觉什么,真到了分别之时,恨不得挂在她身上才好,那些从前说不出口的话,不说出口总怕有些遗憾。

  尹明若也拉拉二姐姐的手,待到她转过来,方道:“二姐姐,我们没有一丝怨念,你不要误会。”

  尹明毓反问:“真的吗?”

  尹明若顿住,小声地说出实话:“也、也是有一丝的,但真的只有一点点。”

  尹明芮立即坚定反驳:“我没有。”

  “三姐姐?!”

  尹明若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她,剔透纯净的眼看得尹明芮心虚地扭开头。

  尹明毓轻笑,这样活泼的模样比泪湿衣襟强,而且她已经听到了昨日想要听的话。

  “噼里啪啦……”

  鞭炮声起,姐妹三人纷纷抬头望向门外。

  “二娘子,吉时快到了。”

  一刻钟,怎么这样短……

  尹明芮和尹明若刹那间又泛起泪。

  婢女双手擎着喜扇,恭敬地举到尹明毓面前,“二娘子,喜扇。”

  分别是必然的,尹明毓起身,手轻轻拍拍两人的头,便接过喜扇,毫不犹豫地大步踏出。

  尹家门外,谢钦一首惊艳众人的催妆诗后,顺利进入尹家门,见到了新娘。

  尹明毓长身玉立于堂中,以扇遮面,只模糊地能瞧见脸的轮廓。

  谢钦缓步走到尹明毓近前,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周遭皆是夸赞新人的喜话儿和起哄声,尹明毓垂眸,从喜扇下方看到谢钦的喜服下摆,以及被喜服衬得玉似的手。

  掌心向上,五指微张,指腹上带着薄茧,纤长却充满力量,停滞在半空,丝毫没有抖动。

  手的主人于她是陌生的,也代表着她将走入完全陌生未知的环境,但尹明毓从来相信的都是自己,她这个人才决定着她自己的未来。

  是以,尹明毓坚定地抬起垂在身侧的手,放在谢钦的手中。

  谢钦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转身,向尹父和韩氏行礼。

  礼后,谢钦手上微微使力,将尹明毓拉到身边,在她耳边轻声提醒了一句,随后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腿弯,将人轻松抱起,向尹家正门走。

  两人身体紧紧挨在一起,尹明毓能清楚的感受到谢钦的轻缓的呼吸,也能感觉到对方平稳的心跳。

  若是旁的新娘,此情此景,或许该偷偷地、娇羞地瞧一眼新郎官,但到尹明毓这里,她听着耳边纷杂地声音,轻微的晃动之下,竟是困意涌上来。

  原本轻轻搭在谢钦肩头的手,微微收紧,抓住谢钦的肩头的喜服。

  谢钦察觉,垂眸看向怀中人,声音清越:“怎么?”

  尹明毓控制着困意,在团扇后摇头,忽地注意到宾客中有一年轻郎君,着赭红长袍,微一顿,便收回来。

  谢钦未再言语,步伐却稍大了些。

  韩旌站在人后,自虐一般静静地注视着别人怀中的心上人,从始至终未曾离开。

  尹家二郎尹明麟走到他身边,手按在他的肩头,劝道:“不若……别去了。”

  “我要亲眼见证。”

  尹明麟无法,只能叹息一声,陪他一道。

  待到送亲队伍离开尹家抵达谢家,一套极繁琐的婚礼流程,夫妻对拜,却扇,

  拜谢家长辈,拜谢家先祖……全都结束,尹明毓才被送到婚房之中。

  这还没完,婚房内亦有诸多礼节,合卺、结发之礼皆毕,宾客、喜娘等人才退出去。

  方才还喧闹的新房,瞬间只剩下尹明毓和谢钦。

  “我命人叫水,你先梳洗。”谢钦疏离地说完,便要暂时退出去。

  “且慢。”沙哑的嗓音,似是砂砾磨过。

  尹明毓一滞,与谢钦相顾无言片刻,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说:“可否给我倒一杯水,实在口干。”

  因着婚礼要持续许久,未免她想要小解,从起来到此刻,尹明毓连口醒酒汤都没有,偏偏她饿极了,在婚车上悄悄吃了几块提前藏好的点心。

  可谓是雪上加霜。

  谢钦平静的目光注视她片刻,转身为她倒了一杯水,回到床榻边,放到她提前摊开的手中,而后便立在一旁。

  尹明毓微仰头饮尽,端着空杯子,又瞧向他。

  谢钦取过杯子,又给她倒了一杯,道了一句“不可过量”,便离开婚房。

  尹明毓没理,婢女进来为她拆解头发,又让婢女倒了一杯,彻底满足,方才梳洗。

  三刻后,尹明毓盥洗完回到寝室内,谢钦正坐在书案后看书。

  即便尹明毓早就知道谢钦极俊,此时认真打量,还是惊艳不已。

  烛光下看人,总会比寻常还要增色几分,他又一身红色寝衣,禁欲之中又增了些许艳色。

  无怪乎京城里那么多娘子惦记他,单凭谢钦这个人,她稳赚不亏。

  且,一想到这人褪去衣衫,月神落人间,尹明毓又觉口干。

  “可是身体不适?”谢钦从书中抬眼,视线扫过她的脸,淡淡道,“你面色不佳。”

  尹明毓回神,困倦复又涌上来,“只是乏了。”

  谢钦放下书,起身,“早些歇下吧。”

  尹明毓看着他的背影,舌尖轻轻滑过唇,跟在他身后走进内室。

  红幔垂落,尤云殢雨,初始缱绻,渐复急,绣衾凌乱,墨发交缠。

  谢钦内敛,却也体谅尹明毓,骤雨一次,便休。

  然尹明毓疲累地阖眼,昏昏沉沉之中,心念之间却是“美中不足”,身体精悍有力,身手却差了些。

  这般横冲直撞,教人兴致都减了……

  尹明毓这两日属实累坏了,很快便没了心力胡思乱想,翻身面向床里。

  两人即便一番云雨,亦是初为夫妻,中间隔了一人半的距离,各自入睡。

  夜半,谢钦忽觉压迫,睁开眼,几瞬之后渐渐恢复清明,低头,借着昏暗的烛火,便见一条腿横亘在他的腹部。

  谢钦视线转向床内,尹明毓整个人斜在床榻上,薄锦被枕在头下,软枕则是抱在怀里。

  他上一次见到这种睡姿,还是谢策更幼时。

  谢钦按压额头,在摆正她和放任她之间,还是选择了放弃。

  挪开她的腿,起身,将他的薄被盖在尹明毓身上,转身去榻上睡。

第8章

  尹明毓是生生憋醒的。

  静悄悄地,床榻上只有她一个人,身体一动便有些许不适,但她还是得爬起来。

  金儿、银儿在外头听到动静儿,便进到外间,小声请示:“少夫人,婢子们进来了?”

  尹明毓回应了一声,从浴室出来,便瞧见两人正在摆碗碟,霎时笑了,“果然没白疼你们。”

  银儿笑呵呵地邀功:“您昨日几乎一整日未食,婢子们便早早摸到膳房了。”

  “膳房如何?”

  银儿欢喜地说:“说是您有何想吃的,提前吩咐膳房便可,谢家主人少,吃食不必餐餐定份例呢。”

  尹明毓笑了,这谢家的第二个好处,更合她心意,当即便点了晚膳的食谱。

  银儿脆声应下。

  尹明毓由两人伺候着洗漱完,坐下后吃了两口小馄饨,忽然想起谢钦,“谢……郎君在何处?”

  “好似去了前院。”金儿答道,“昨日婢子找夕岚闲聊,说起郎君在前院有单独的院子,公务繁忙时皆住在前院。”

  夕岚便是尹明馥的陪嫁婢女之一,相貌不甚出众,可极得大娘子信任,是她身边的一等婢女。

  她们初至,若要熟悉谢家,夕岚便是一个好人选。

  都是自小便在尹家的,无论是否真心,聪明人便该知道不能与尹明毓对着,总会透露些她们想要知道的。

  “郎君何时起的?”

  金儿道:“郎君寅时便起了,婢子瞧这院儿里的婢女们早早便准备好,想是郎君寻常便早起。”

  寅时,天儿也就刚亮……

  成婚头一日亦是不懈怠,真是自律。

  银儿在一旁道:“昨日您洞房,她们还要在外间候着,是金儿拦了,这才没扰了您。”

  尹明毓专注地吃,随意地点点头。

  当初大娘子在闺中便是极其娇养,万事都有婢女伺候,谢家这样的家世,只会更甚。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确实极爽,但她不喜欢私密空间有太多外人,尤其是夜里行私密事之时。

  “随便打听一二便可,别教人觉着咱们想插手院子里的事儿。”尹明毓吃了五分饱,便放下筷子,懒意道,“能干的人多才好,咱们只管享受果实。”

  银儿答应的更欢快。

  仆随主人,尹明毓轻笑,让她叫人进来为她梳妆。

  婢女正给尹明毓挽发髻时,谢钦回来,气氛霎时冷凝。

  他的矜贵清冷像是已经刻在骨子里,无关的人皆冷冷淡淡,多一个眼神都难,金儿银儿在尹明毓面前说笑自如,在他面前,呼吸都要放轻些。

  尹明毓在铜镜中与他四目相对,片刻后,起身温顺地问好:“郎君。”

  昨日两人还交颈缠绵,今日穿上衣衫,便又疏离起来。

  不过她身份转变后,到底不同于旁人。

  谢钦视线在她脸上扫过,颔首,提醒道:“卯时中需得到正院。”

  “好。”

  谢钦说完,便走到外间等候,拿起昨日看的书继续翻阅,神情泰然。

  内室里的婢女们看不见他,依旧紧绷,说句话都降了两个音调,生怕扰了男主人。

  尹明毓无语,“没出息。”

  银儿觑了一眼内门,干笑着小声道:“郎君瞧着高不可攀,婢子们自然不敢冒犯。”

  高不可攀吗?

  尹明毓瞥了一眼外间的方向,她倒是攀上了……

  婢女们手脚越发麻利,提前一刻多,完成梳妆。

  尹明毓起身,斯文地缓步走出内门。

  与此同时,谢钦放下书,等她到身边,方抬步一同出门。

  尹明毓随在他身后半步,不疾不徐地走着,才有功夫稍稍打量这座院子。

  当年嫡姐成婚,她们来过一次谢家,也是东院,几年过去,又换新人,外景内室皆已重修过,再不似那年之景。

  尹明毓看向侧前的谢钦,若有所思。

  “有事?”

  尹明毓收回视线,垂眸,文雅地答道:“并无。”

  而后,再次无言。

  谢钦目不斜视,眼前闪过昨夜她的睡姿,人生头一遭,沉默是因为无言以对。

  大家族晨昏定省十分严格,此乃孝道。

  谢家主孝顺,谢老夫人带着谢策住在正院,他和谢夫人则是住在西院。

  尹明毓和谢钦行至正院时,还未到卯时中,但堂屋中已经有不少人,一见他们二人踏入,纷纷看过来,审视打量。

  尹明毓颔首低眉地跟在谢钦身后,金儿银儿亦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恭敬地端着托盘,走在谢家诸人的视线下。

  谢钦带着尹明毓,走至谢老夫人以及谢家主、谢夫人面前,先请了一声安。

  尹明毓亦是福身一礼。

  新婚到底是喜事,谢老夫人面上带着喜意,谢夫人则含笑让他们敬茶。

  婢女端茶过来,尹明毓随谢钦跪在谢老夫人面前,端起茶,叫了一声“祖母”,茶盏稳稳地敬到谢老夫人面前。

  她这个新妇,是今日的主角,礼仪得体,确实无可挑剔。

  谢老夫人颔首接过,说了两句叮嘱之言,便放下茶盏。

  随后尹明毓便是谢家主和谢夫人,谢家主严肃,谢夫人亦是威严,不过都不严苛,直接喝了尹明毓敬的茶。

  成婚头一日,需得认亲,另有谢家旁支的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尹明毓也都一一敬过茶,敬茶礼便过了。

  谢家嫡支人少,上一辈儿只谢家主和一个庶出的姑姑。

  谢家主有两个通房,不过并未有庶出子女,只谢钦一个嫡子,谢钦也只有一个谢策。

  尹明毓认过亲,便是谢策向尹明毓敬茶。

  谢策比两个月前走得更稳,童奶娘引着他走到尹明毓面前,端了茶呈到谢策跟前。

  谢家应是提前教导过谢策,他小脸紧绷,一双小手紧握住盏托边缘,慢慢敬到尹明毓面前,叫道:“母、亲……”

  后面是什么,他没说出来,童奶娘便在旁边小声提醒:“请喝茶。”

  谢策:“亲……”

  “是‘请喝茶’。”

  谢策:“是亲……”

  “不是。”童奶娘有些着急,纠正道,“小郎,是‘请喝’。”

  谢策脸开始涨红,茶盏也开始有些抖,“是……”

  话都说不利索的娃娃学话的模样,属实有趣,不过宝贝疙瘩不能逗弄,尹明毓便抿住唇,侧头看向谢钦。

  谢钦没开口,等谢策说清楚话。

  尹明毓见状,便也就没管,木讷地看着谢策。

  心里却是在念叨:教孩子的人没事儿找事儿,两月前还只能说一个字,现在就教个“母亲,喝”,多好。

  而谢老夫人瞧谢策越是紧张越不会说,似是快要哭了,心疼不已,责道:“莫要为难他了,教个‘喝’字便是。”

  童奶娘一听,连忙改口,重新教导谢策说话。

  一个字果然容易许多,谢策顺利说出来,尹明毓便应了,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送了礼物,敬茶结束。

  早膳时,尹明毓这个新妇要为长辈们布菜,表示孝顺。

  她夹了两筷子,谢老夫人便让她落座。

  尹明毓很是实在,让坐就真的坐下了。

  可坐下之后,尹明毓便察觉到谢家三位长辈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似乎是惊讶……

  尹明毓心念一转,又缓缓起身,神情中露出些许忐忑。

  谢钦是唯一一个神色如常之人,平静道:“坐吧。”

  谢夫人立时收拾好心情,道:“无事,坐吧”

  尹明毓听话地坐下,埋头矜持地用早膳。

  谢钦眼看着她又吃了一碗粥,目光下滑,到她腹部,一顿,又移开。

  食不言,连最小的谢策都没有说话,一顿饭安静地吃完,谢老夫人便教尹明毓回东院。

  谢夫人告知她,日后只需晨昏定省,每初一十五或者节时一道用膳,其他时候皆在自己院儿里。

  除此之外,谢夫人道:“南边儿刚来了些荔枝,想吃便让婢女去膳房取。”

  尹明毓心头一动,尹家也能买到南边儿的时令水果,然而不多,小辈们偶尔只能分到几颗尝尝,庶女便更少了。

  谢家果然是谢家。

  尹明毓一回到东院,便让银儿去取回荔枝。

  她就躺在榻上,拿着一卷书看,金儿剥好荔枝,便送到她口中,日子极惬意。

  西院里,谢夫人听说尹明毓的婢女去取了荔枝,对身边的陪房道:“庶女到底不如嫡女养得娇贵,想是亲家再和善,对庶女也是有些差别的。”

  正院里,谢老夫人也在跟陪房童嬷嬷说尹明毓:“策儿娘嫁进来头一日,也说不用伺候,但她是日日都伴着。”

  童嬷嬷奉承道:“先少夫人最是孝顺。”

  谢老夫人不置可否。

第9章

  尹家,西角院儿——

  三娘子尹明芮和四娘子尹明若坐在尹明毓未嫁时的闺房,眼下都带着些许青黑,眼里也带着红血丝,神情怅然若失。

  “连鞠球都没了,二姐姐搬得可真是干净极了……”

  尹明若环顾四周,低落地点点头。

  尹明芮:“从前常伴时不觉,如今这屋子可真是空荡……”

  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去,“唉——”

  “咦?那是什么?”

  尹明若指向床榻边,尹明芮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过去,便见方柜上放着一个方形木盒,上头盖着一块儿红色方巾,在空旷的屋子里极显眼。

  两人过去,尹明芮扯下红方巾,又捏住木盒上的铜锁扣,抬起盒盖。

  木盒里亦是扑了红绸布,绸布上躺着两个巴掌大的桃木剑,剑柄上各自系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荷包下压了一张纸。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抽出纸,上头就几个字——

  一人一个。

  落款尹明毓。

  尹明芮拿起其中一个桃木剑和荷包,荷包一触手便感受到分量以及沉闷的摩擦碰撞声。

  “好像是铜钱?”

  尹明若也拿起另一个,打开荷包,果然是铜钱。

  她一脸茫然,“二姐姐这是何意?”

  尹明芮亦是莫名,胡乱猜测,“难道是补我们的压岁钱?”

  “应当不会吧。”

  尹明芮纠结片刻,干脆道:“反正她那般俭省,掏出钱来极不容易,给了咱们,收下便是。”

  “二姐姐虽是俭省,可得了什么吃用的,从来没吝啬过。”尹明若珍惜地抱着木剑和荷包,“我们只是不受宠的庶女,若不是二姐姐这些年对我们多有照拂,哪里会这般轻松。”

  韩氏已是极大度的嫡母,但也不会对庶女们有过多额外的关心,她们三人相互陪伴,或者说,尹明毓陪伴着两人长大。

  她或许懒散,或许爱捉弄人,可但凡她们二人有事寻她,她总会帮她们找到解决的办法。

  两人都不敢想象,成长的那些年,没有二姐姐,她们会如何,所以在她离开后,才会这般无所适从。

  “也不知二姐姐在谢家过得可好?”

  尹明若神色担心,“谢……姐夫瞧着那般冷淡,万一对二姐姐不好……”

  尹明芮也说不出谢钦的好话,愁眉道:“听我姨娘说,大姐姐从前回来几次,从母亲屋里出来,似乎都情绪不好,许是夫妻不睦……”

  她话说到这里,便停了。

  两个姑娘四目相对,又是两声长叹。

  谢家——

  东院是谢家为年轻子孙成婚所准备的居所,想要子孙满堂,可几代来都是独苗,自然十分敞阔。

  东院的东隅,两个角门,各有一个小跨院,是为孙辈儿准备的,如今都空着。

  西隅是一个角院和三大间偏房,偏房作库房用,角院则住着谢钦的通房朱草。

  而尹明毓居住的正房,一进门是宽敞大气的堂屋,堂屋东内门进去便是寝室,寝室后还有一间浴室,只浴室便几乎与尹明毓未嫁时的闺房内室大小相当。

  堂屋西内门连着一个书房,许是为谢钦准备的,墙高的书架贴墙而立,零散的书籍罗列其上;窗下还有茶几,棋盘也摆了一盘,极有古韵的香炉上方香烟袅袅升起,身临其境,便如沐书海,洗涤一清。

  唯独一点不好,书房里没有软塌。

  是以尹明毓只能拿了书回卧房,半躺在长榻上翻阅。

  温柔乖巧的俏婢女剥好荔枝,轻轻喂到她口中,间或她口渴了,又有活泼可人的婢女倒一杯清茶,送到她手边。

  尹明毓确实过得不好,只到谢家一日她便知道,她日后要极其艰难,才能抵抗住这生活对意志的消磨。

  万幸,她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尹明毓嘴角带着笑意,轻轻翻过一页,沉浸在书中。

  “咚咚咚——”

  银儿放下手中的茶壶,走出去,片刻后,禀报道:“少夫人,夕岚求见,说是郎君吩咐,让东院的侍从们来拜见您。”

  书签插进书页,尹明毓放下书,平静道:“叫人在堂屋候着吧。”

  尹明毓稍稍整理仪容,方才走出内室。

  门敞着,堂屋里立着四个婢女,屋外院子里也候着十来个婆子婢女,从位置和衣服便能瞧出等级来。

  尹明毓一出现,她们便躬身行礼,大世家的做派尽显。

  屋内四个婢女,尹明毓认识两个,屋外的婢女,她也有几个眼熟的,都是大娘子的陪房。

  大娘子当初四个贴身陪嫁婢女,分别是成为通房的朱草,在谢策身边伺候的胭脂,以及面前的夕岚和石榴。

  而更教尹明毓忍不住侧目的,是堂屋内另外两个陌生的婢女,一个浑身诗书气适合红袖添香,一个艳若桃李、赏心悦目,美的各有千秋。

  这得是什么样的好福气,有这样的美人伴在左右。

  尹明毓有些不舍地拔回视线,坐到堂屋上首的椅子上,没有任何与夕岚、石榴亲近的意思,就等着她们拜见。

  夕岚神色如常,率先上前一步,恭敬地介绍起诸人,介绍到哪一人,那人便上前一步拜见尹明毓。

  第一个便是石榴,她自小伺候在大娘子身边,还是在尹家时的清高性子,现下行礼也板着脸。

  尹明毓当没看见,待到夕岚介绍完后,还有几个没提到,她便转向堂屋内另外两个婢女。

  书香气的婢女上前,眉眼带笑,“婢子青玉,在前院服侍郎君。”

  另一个婢女亦是盈盈曲身,“婢子红绸。”

  两人一同下拜,“拜见少夫人。”

  “起来吧。”尹明毓表面上不露声色,实则眼神流转时,多瞧了两人,尤其是红绸几眼。

  青玉和红绸管着谢钦在前院不同的事儿,要向尹明毓禀明,尹明毓本来没有兴趣听,但为了正大光明看两人,便作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金儿和银儿最是了解她,一左一右立在她身侧,趁人不注意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而后也专注地看着青玉和红绸。

  她们说得都是谢钦的事儿,谢钦每日寅时起,亥时一刻睡,谢钦喜食清淡,谢钦公务繁忙,谢钦每日皆要读书……

  尹明毓耳朵里听着“谢钦”,眼睛看着两人,待到她们止了话,仍然意犹未尽。

  “你们已拜见过,前院不好离人太久,便回去吧。”她一顿,又别有深意地说,“下次再来请安。”

  两人恭敬应“是”,便行礼告辞,带着几个前院伺候的婆子婢女离开东院。

  尹明毓又教院里的下人们去做事,然后才对夕岚道:“你一向周全细致,我对你再放心不过,东院你便继续管着,每十日报账给我。”

  “是。”夕岚答应着,视线迅速扫过尹明毓和她左右的金儿银儿,想要判断她们是否真心,但未能从她们神色中看出异样的情绪。

  尹明毓说“放心”,便不再提及管事那类话,思绪一转,闲谈似的问道:“大姐姐最是贤良,在谢家应是人人称道吧?”

  夕岚心思百转,顾虑她是继室,想着如何回答更合适,石榴便开了口。

  “大娘子才德兼备,东院事事妥当不说,侍奉老夫人和夫人亦是极尽心,每日晨昏定省,侍奉两膳不假人手,还亲手为老夫人和夫人缝制衣衫,洗手做汤羹。”

  “不止府内没有二话,在府外还定期设粥棚做善事,与各家夫人们结交亦是有礼有度,不堕谢家尹家之名,得了许多称赞,是郎君的贤内助。”

  她那骄傲的语气,教尹明毓颇为无言。

  怪不得晨间谢家长辈们的态度有些奇怪,有这样一位嫡姐元配比着,她实在是有些没有眼色。

  可……至于吗?

  她晨间认亲时送上的针线,只亲手动了几针,嫡母韩氏也没有说什么。

  那些规矩,谢家对她都是这般说辞,对大娘子定然要更柔和几分,嫡姐竟然这么……这么……孝顺贤淑……

  尹明毓一言难尽。

  她是决计做不到的,也不会去做。

  如此看来,嫡姐故去,娶了她进门,谢家大亏。

  而石榴见尹明毓主仆三人皆是震惊之色,眼神里尽是自得。

  夕岚眼神提醒她“适可而止”,石榴视而不见,又道:“二娘子,大娘子孕期自忖不能侍奉郎君,特为郎君安排了通房,便是朱草,何时叫她来拜见您?”

  尹明毓听她的措辞,思忖稍许,问道:“郎君……欣然接受?”

  石榴默然,片刻后顽固道:“大娘子通情达理,自然要替郎君着想在先。”

  她话里话外都是大娘子乃是妻子典范,甚至透出几分尹明毓不如大娘子的轻视。

  尹明毓:“……”

  妻子三从四德,生儿育女,还主动安排通房,做男人真好。

  夕岚方才一时不察,便让石榴说了那么多话,担心冒犯尹明毓,便道:“少夫人,东院诸事,您随时可问婢子,婢子定然知无不言。”

  尹明毓摆手,让她们出去,“无事不必来打扰。”

  夕岚和石榴退出去,一走到僻静处,夕岚便斥责道:“你在少夫人面前说得什么,若是少夫人追究,谁能保你?”

  石榴犹自不忿,“若不是大娘子早逝,怎能轮到二娘子一个庶女占了大娘子的便宜。”

  夕岚戳她额头,“可大娘子已经走了!”

  石榴落泪。

第10章

  夕岚、石榴二婢离开后,致力于混吃混喝的主仆三人静默许久。

  金儿银儿自小就跟在尹明毓身边伺候,所有的认知都是从尹明毓而来。

  印象里尹家大娘子,每每都是高贵、骄傲地出现在她们面前,她在娘家受尽宠爱,受到最好的闺阁教育,嫁京中最出众的郎君。

  她只是运道不好,生产时没了性命,但生前合该过着备受艳羡的生活。

  可石榴所说的,与她们一直以来所以为的,出入太大,以至于久久不能从震惊中回神。

  “娘子,这……”银儿嗫嗫嚅嚅,“大娘子和谢郎君……石榴她……”

  她不敢说出来,但她叫了“谢郎君”,尹明毓便知道她心中有疑问。

  是不是谢钦对大娘子不好?

  大娘子这样做,才是一个合格的世家妇吗?

  为什么石榴这般引以为傲?

  ……

  这时,金儿猜测道:“毕竟只是石榴的一面之词,她瞧着对咱们娘子不甚尊重,兴许里头还有许多咱们不知道的事情,故意教娘子误会。”

  银儿一听,觉得她的话大有道理,立即附和道:“确实极有可能!那通房朱草跟石榴她们都好,她们才是一头的,肯定不愿意咱们娘子跟郎君感情好……”

  “而且朱草咱们都见过,大娘子的四个贴身婢女容貌都寻常,郎君若是有意通房,何不就近选那青玉和红绸?”

  银儿这时候脑子转的飞快,说到底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谢郎君不是自家主子的良配,说着说着越发说服自个儿,还找起证据来,“青玉和红绸那般好看,但瞧着不似外貌那般张扬,似乎也规矩,不像跟郎君有暧昧。”

  金儿冷静道:“石榴也说了,是大娘子通情达理,许是大娘子不愿意郎君的婢女成为通房。”

  银儿哑口无言,气闷道:“怎地我说什么,你都来反驳我?”

  随即,她转向尹明毓,请她评理:“娘子,您说婢子和金儿谁有道理?”

  尹明毓支着头,认真想了半晌,然后更极肯定道:“青玉和红绸确实花容月貌,若得两人常伴左右,莫不日日喜笑颜开?”

  “娘子?!”银儿心痛地捂住胸口,作出一副几欲昏倒的模样。

  尹明毓和金儿忍俊不禁,先前略有些沉闷的气氛霎时一扫而空。

  三人笑过后,尹明毓道:“再看看吧,我们才来了一日。”不轻易定义一个人,是她的教养。

  而尹明毓见过更广阔的的世界,金儿银儿只见过一个她。她们会产生怀疑,但尹明毓不会怀疑自己见证过的一切。

  谢钦是否是良人且不说,但沧海桑田,岁月变迁,时光终会给大娘子、石榴这样的女子们新的答案。

  自尹明毓和谢钦在晨间认亲结束后分开,谢钦直到申正一刻方才再次踏入东院,跟在他身边的,是婢女红绸。

  金儿和银儿对谢钦皆有几分破灭之感,但两人对外时刻谨记着控制情绪,面对谢钦反而越发恭谨,尽可能安静地指示婢女们摆膳。

  谢钦并不关注她们,径直落座,待到尹明毓也坐下,方才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用膳。

  尹明毓理智上提醒自己不要随意定义别人,内心还是受到些许影响,坐在谢钦旁边,多少有些兴味索然,夹菜的动作不甚欢快。

  “不合口味?”

  尹明毓筷子一顿,看向谢钦。

  谢钦并没有看她,仍然在专注地进食。

  确实是“进食”,所谓的“喜食清淡”丝毫没有表现在他的脸上,红绸这样貌美的婢女亲自侍奉他用膳,好像也只是果腹而已。

  印象里他从来都不多话,那次在嫡母院门口“偶遇”,谢钦也没多给她一个眼神,但自从昨日成婚,谢钦依旧话少,态度却有所转变。

  这种转变,是因为“妻子”这个身份吗?

  尹明毓存了试探的心,便开口道:“郎君,我想吃波棱菜。”

  话落,她便捕捉到一旁伺候的红绸面上闪过的惊讶。

  而谢钦侧头看向她的眼神,清凌无波,瞧不出涵义。

  尹明毓想知道他对妻子的底线是什么,没有再装木头人,放柔了声音,似有几分小心翼翼地询问:“郎君?”

  片刻后,谢钦收回视线,取过红绸托盘里的公筷,为她夹了一根波棱菜,放在她面前的瓷碟中。

  公筷工整地放在干净的碟子上,没有再离开桌子,红绸握紧手中似有千金重的托盘,透露着内心的不平静。

  谢钦太过处事不惊,尹明毓视线从红绸面上不经意地扫过,低头看了一眼躺在白瓷碟中翠绿的青菜,边沉思边夹起来吃下。

  之后的时间,极安静,尹明毓没再要求吃什么,谢钦也没有主动夹菜给她。

  膳后,婢女端来两杯茶,呈给两人。

  谢钦又拿起他先前未看完的书,另一手时不时端起茶杯饮着,旁若无人地看书。

  晚些要去正院,尹明毓坐在他身边几口喝完茶,不想再干坐着,便起身回到内室。

  金儿、银儿随她进入内室,门关上的一瞬,两人皆松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门才几步走到尹明毓身边。

  银儿凑在尹明毓耳边,极小声道:“娘子,婢子怕极了会打扰到郎君。”

  尹明毓坐在梳妆台前由两人为她整理仪容,思忖道:“莫急,我再看看……”

  酉正,尹明毓从内室出来,直接打断道:“郎君,此时去正院吗?”

  谢钦放下书,直接动身。

  尹明毓跟在他身后,主动打开话匣子,“郎君,红绸回前院去了?”

  谢钦淡淡地应道:“嗯。”

  “白日她和青玉过来拜见,我便觉着她们极可人,方才用膳时红绸在身边儿,瞧着真是秀色可餐。”

  尹明毓说的是实话,语气极真诚。

  “她们二人原就是东院的婢女,你若喜欢,叫她们回来伺候便是。”

  他语气之平淡,教尹明毓眼神一闪,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真的?”

  谢钦侧头,眼里是分明的确定。

  他在告诉她,他说出口的话,便无需质疑。

  既然如此,尹明毓便笑道:“那明日便叫她们回东院来吧,倒也不用做什么,只在眼前看着,就教人欢喜。”

  两人到正院后,谢老夫人对谢钦很是和蔼,对尹明毓态度平平,不过没有冷脸。

  谢夫人倒是关照了尹明毓几句。

  她问,尹明毓便答,不问,尹明毓一句话也不说,最后谢夫人也不与尹明毓说话了,与谢老夫人一同跟谢策说话。

  尹明毓乐得她们无视她,垂眼发呆。

  谢钦则是怡然地端坐、饮茶。

  正院堂屋仿佛划开一条线,冷热分割开来,热闹的是谢老夫人、谢夫人和谢策,安静的是尹明毓和谢钦。

  但两人,尤其是谢钦,存在感又极强,他在这儿,谢策都不敢说话了。

  谢老夫人忍无可忍,便教他们先回去。

  谢钦立即起身,尹明毓随后,行礼,然后离开。

  而他们一走,谢老夫人便气道:“谢家是有什么冤孽,带来两根木头气我!”

  其中一根木头的娘亲垂头,安抚地摸摸孙儿的头。

  另一边,夫妻二人回到东院。谢钦转去书房,尹明毓则回到内室,进浴室沐浴更衣。

  她再出来时,天色便彻底暗下来,室内点起明亮的烛火。

  金儿为她擦头发,问道:“娘子,可要去请郎君沐浴?”

  尹明毓打量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头发散着,却也不算凌乱,便道:“我去书房。”

  她没让婢女跟着,一到书房,便挥退了书房里的婢女。

  “有事?”

  尹明毓坐在他不远处的椅子上,直截了当道:“郎君,我身子尚有不适……”

  谢钦立时便明白她不想同房,颔首,“既如此,我便回前院住。”

  尹明毓没有赶他走的意思,“郎君,倒也不必……”

  谢钦打断她,坚持道:“无妨。”

  既然他坚持,尹明毓多善解人意,立即便表示言听计从。

  而谢钦沉吟稍许,对她道:“我明日有公务,不在家中。”

  “官员成婚不是三日休沐吗?”

  谢钦道:“左右无事,免得公务累积。”

  尹明毓好奇,“吏部这般忙吗?”

  谢钦沉默。

  尹明毓莫名,忍不住腹诽他难相处,面上则是立即善解人意道:“我只是随意问一句,郎君若是不便说,不说便是。”

  谢钦轻叹一声,道:“我如今官职是门下省五品中书舍人。”

  尹明毓:“……”

  她如果解释,没人告诉她,她也没想到谢钦会升官这么快,可信吗?

  谢钦修养极好,虽无奈,但并未因尹明毓不知道他的官职而对她表示不满,提示完便离开了东院。

  尹明毓着实尴尬了一会儿,但转过来一琢磨,她本也不是打算装一辈子,只是想先摸清楚谢家的情况,试探出谢家的规则和底线,然后再潇洒起来。

  现下她在谢钦面前的形象,定然已经偏离,谢钦既然没有责备或者约束,想必不在意这样的微末小事,那她日后大可在东院放开一些,就当是提前进入下一步。

  这般一想,尹明毓回到寝室时,心情十分不错。

  金儿、银儿本来还因为谢郎君离开东院担心,一见她神情,顿时放心下来,伺候她就寝。

  第二日,尹明毓卯正二刻醒来,正躺在床上犯懒,金儿、银儿便掐着时辰进屋来。

  “娘子!”

  金儿拉住银儿,接过她的话,禀报道:“少夫人,青玉和红绸在外头候着。”

  尹明毓倏地坐起,“这般早?”

  银儿兴奋道:“青玉姐姐说,郎君卯时出府,她们二人稍作安排便过来等着伺候您起床。”

  一早醒来便能见到一双美人,尹明毓心情大好,拢了拢衣领便让她们叫人进来。

  银儿立即出去叫人,金儿则给她端水梳洗。

  片刻后,银儿领着青玉和红绸进来。两人先向尹明毓行礼,随后青玉请示道:“少夫人,可要婢子和红绸为您梳妆?”

  尹明毓已经坐在梳妆台前,当即便叫她们二人过来,金儿顺势退开,出去安排早膳。

  银儿后知后觉,忽然泛酸,跟着金儿出去,小声道:“怪不得红梅姐姐说咱们娘子若是个郎君,要惹了许多娘子的心,实在是喜新厌旧。”

  金儿笑她:“你方才不也极高兴吗?既然说到红梅姐姐她们,孰近孰远,娘子可比你清醒。”

  “那倒是。”银儿的酸意一下子抚平,傻笑两声,道,“我再进去多瞧她们几眼。”

  尹明毓既然调整了弹性,怜香惜玉的脾性就冒出来,对两婢说话的声音都柔上几分。

  而银儿醋意消了,再回到内室,拿出寻常对尹明毓的劲儿,妙语连珠的话引得青玉、红绸两人娇笑不止。

  气氛一片大好。

  梳妆完,尹明毓教银儿留在东院跟她们说话,带着金儿去正院请安。

  只她刚行完礼,谢老夫人姜氏便问她:“昨日大郎怎么没在东院歇下?”

  大宅中,除非自个儿屋里一个人,否则但凡有人的地方,便没有秘密能瞒住当家主母,且她们有权力插手宅子内除了男主人以外所有的事。

  尹明毓早在尹家便见识到了韩氏对尹父以外众人的掌控,深谙如何应对最省事儿,所以柔顺地半真半假道:“回祖母,郎君说要取消休沐,今日上职,是以便没有留宿……”

  谢老夫人自然了解孙儿的性子,谢钦自小聪慧有加,但他依然极自律,极勤奋,任职后更甚,一心为他的志向进而忽视其他。

  上进不是坏事,然新婚第二日便这般,难免不教她怀疑尹明毓不得谢钦喜欢,便教导道:“女子软和些更容易得郎君的心,可也不能万事顺服他,没个主见,你想法子多留一留大郎,否则何时能够为谢家添丁进口?”

  尹明毓作出一副为难窘迫的神情,小声应答:“孙媳一定尽力而为。”

  实则她惜命,这时代生孩子要么去一条命,要么去半条命,尹明毓想象不到她会爱一个人到何种程度,才愿意为了他豁出命去生育。

  幸亏有谢策……

  尹明毓看向谢老夫人身边的小郎君,眼里带出几分温柔。

  而谢老夫人看来,尹明毓那是羡慕渴望的眼神,证明她极想要一个孩子,态度也温顺,满意地点点头,对她道:“你是策儿的母亲,便多抱抱他,也好沾沾喜气,早日怀上子嗣。”

  尹明毓忙点头,“是,祖母。”

  谢老夫人便低头对谢策柔声道:“策儿,教你母亲陪你玩儿一会儿。”

  谢策靠进谢老夫人怀中,拘谨地、抗拒地看着尹明毓。

  谢老夫人轻抚他的头,舍不得他有一丝不高兴,眼看着就要投降,一旁的谢夫人许氏立即出言安抚道:“策儿,就在正院儿里,曾祖母和祖母在堂屋里看着你们,可好?”

  谢策摇头,更加往谢老夫人怀里埋。

  尹明毓安静看着,不动作不言语。

  之前在尹家,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抵触情绪,在谢家也见了几面,没想到只是一起玩儿竟然反应这般大。

  小孩子似乎在溺爱他的长辈们面前,依赖心都要强上几分。

  谢老夫人极疼爱谢策,抱紧他,就去说谢夫人,“他不愿意便算了,以后日子长着呢。”

  然而谢夫人并不放弃,与老夫人软言几句,转而对尹明毓道:“策儿只是对你生疏,不妨从今日开始就和他多相处,几日便与你亲近了。”

  尹明毓瞧一眼谢老夫人的神色,见她老人家不反对,便点点头。

  谢夫人还有家务事要管,没在老夫人这儿多待,尹明毓则是要回去用完早膳再过来。

  她想着谢策一来年幼,二来府里养得精贵,三来老夫人溺爱,让谢老夫人不满她靠近谢策也容易,但孩子太过娇贵,是一个长期的隐患,不利于她后半生的规划。

  而且小孩子也就天真可爱的时候好玩儿,越长大越不好逗弄,三娘子、四娘子便是这般。

  更何况,对于成为谢策成长路上的磨难,她蠢蠢欲动很久了……

  是以,尹明毓从她的陪嫁箱子里翻找一会儿,然后悄悄召来金儿,“附耳过来。”

  金儿以为有什么大事儿,立即正色,左右打量了一眼,靠过去。

  尹明毓将一个小木箱郑重地放到她手里,低声道:“带去正院,我不发话,千万不能让人发现是什么。”

  金儿抱紧木匣,“您放心,绝对不会。”

  尹明毓忍着笑意,拍拍她的肩膀,肯定地“嗯”了一声。

  这时,银儿脚步轻快地领着红绸进来,一眼便看见金儿怀里的木匣,好奇地问:“娘子,这是什么啊?”

  尹明毓一本正经道:“干系重大,不该问的莫问。”

  她少有这般,引得银儿更加好奇,却有分寸的没有再多言。

  而红绸瞧着她们主仆的神色,一颗心提起来,眼神不自觉地瞟向木箱。

  尹明毓逗人玩儿有度,万一到正院之后金儿不知道内情,作出什么激烈反应,得不偿失。

  “若是你们实在想知道……”

  三人屏住呼吸,紧盯着她。

  尹明毓又摇头,“还是算了……”

  银儿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娘子~”

  尹明毓哈哈笑,让她们打开木箱。

  银儿缓过气来,催促金儿打开,红绸不了解继夫人的性子,不敢随意插言,小心地看向缓缓打开的木箱。

  “……”

  “……”

  “……”

  沉默,寂静。

  良久,金儿和银儿手探进木箱,艰难地一人举起一把小木剑,无言地看向自家娘子。

  除此之外,木箱里还躺着一只孤零零的鞠球。

  尹明毓哈哈大笑,将三人留在原地,抬步踏出屋子,复又端庄起来,只是脸上的笑意不减。

  屋内,红绸忽然掩唇轻笑起来。

  金儿、银儿无奈对视一眼,物归原位,随即金儿抱着瞬间变轻的木箱追出去。

  角院处,有人躲在院门后,将她们主仆前后脚走出东院,以及不久后红绸也从正屋出来,全都看在眼里。

  主仆二人带着宝箱重新来到正院。

  尹明毓十分坦诚,无需谢老夫人问,便主动道:“我给小郎君带了几样玩具。”

  她没说具体是什么,谢老夫人也没问。

  尹明毓拿出一把小木剑,故意在谢策面前晃几下,吸引他的注意后,便调转剑头,剑柄对着谢策,递过去。

  谢策从她拿出木剑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递过来后,便看一眼尹明毓,再看一眼木剑,看一眼尹明毓,再看一眼木剑,终于受不住诱惑,缓缓伸出小手,握住木剑柄。

  木剑有一尺长,打磨的极光滑。

  谢老夫人打量过后,叮嘱人看护好,莫要伤到谢策,便暂时离开。

  她人一走,尹明毓又从木箱里取出一把木剑,对谢策道:“小郎君,刺过来。”

  谢策拿着剑茫然,尹明毓已经浮夸地挽了个剑花,轻轻劈过去。

  小孩子手上软,没拿稳,木剑一下子脱手。

  童奶娘立即紧张地走过来,小心地查看谢策的手,紧张道:“万一伤了小郎君,担待不起,少夫人,收起来吧。”

  “这么些人看顾着,怎会伤到?”尹明毓语气轻柔地问,“还是说,我会连把木剑都拿不稳?”

  童奶娘忍不住多想,可继夫人语气极软和,听起来又像是真的没有任何锋意,一时便有些迟疑起来。

  而谢策明显是喜欢木剑的,弯腰再次拿起了木剑。

  尹明毓持着木剑,用更轻的力道,挑了一下他的木剑,这一次没有挑开。

  谢策马上眉开眼笑,学着她方才的动作,砍向尹明毓的木剑。

  尹明毓手腕只轻轻动作,用了些使剑的技巧,不甚熟练,但是标准,应付一个小娃娃足够。

  谢策极聪明,很快便能模仿她的动作,像模像样地舞起来。

  可惜尹明毓完全不谦让小孩子,一次又一次弄掉他的木剑,偏偏为了让孩子继续陪她玩儿,还要留一次两次打不掉。

  几次三番之后,谢策眼里渐渐氲起一泡泪,欲落不落。

  童奶娘又要劝阻:“少夫人……”

  尹明毓不等她说完,便从善如流地收起两把木剑。

  谢策眼巴巴地看着木剑消失,瞬间不舍超过委屈,眼睛装不住眼泪,两滴泪涌出眼眶。

  尹明毓又拿出鞠球,“玩儿这个可好?”

  谢策的泪瞬间收住,只留下两滴晶莹的泪滴挂在下眼睑,亮晶晶地看着她。

  尹明毓忍俊不禁,扔下球。

  球咕轱辘轱辘滚到谢策脚边,停下来。

  “小郎君,踢过来。”

  谢策抬脚便踢出去,下一瞬,便坐了个屁墩儿,呆呆地抬头。

  而他的脚只微微擦到球,球无力地滚了两圈儿便停下来,离他不超过一尺。

  尹明毓直接笑出声来。

  小孩子也懂被嘲笑,从呆怔中回过神,忽地大哭起来,“哇——”

  奶娘婢女哗啦涌上去哄他,尹明毓主仆顷刻间便站在了最外围。

  就连谢老夫人听到哭声,也急急地走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下人们给老夫人让出路来,谢老夫人便抱住哭得泪眼汪汪的谢策,一声连着一声的哄,间隙问一嘴,发生何事。

  童奶娘如实说了,尹明毓听着,很是中肯,不能反驳。

  倒是金儿,惴惴不安。

  “你就是如此照看孩子的!”谢老夫人严厉地瞪向尹明毓。

  但她老人家出身五大世家之一的姜氏,修养使然,刻薄之言有限,气得气血翻涌,好半晌只对她斥责一句:“往后不用你照看,回东院去,这几日你都不用来请安了!”

  尹明毓得令,礼数周全地表达歉意并且告退,而后教金儿捡起鞠球,走人。

  谢策本来趴在谢老夫人怀里已经止泪,一见她头也不回地拿走玩具,再次伤心欲绝,哇哇大哭起来。

  主仆二人站在正院门外,还能听到哭声。

  金儿双目无神地抱着木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而尹明毓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明日不用早起了。

第12章

  如果尹明毓一脸苦大仇深,那一定是装出来的,为了低调做人,更好的取悦自己。

  所以快回到东院,尹明毓雀跃的心情才表现出来,“快到蟹黄肥的时候了,金儿,稍后去膳房问问,可有蟹子吃。”

  “晨间婢子问过,是有的,”金儿问道,“您打算如何吃?”

  尹明毓说起吃食来,头头是道,“我最喜原汁原味,只放些姜丝葱丝清蒸便可,记得教膳房调一碗酱汁。”

  金儿点头,记下来。

  尹明毓口中生津,也不忍着,“再送一壶黄酒来。”

  金儿提出质疑:“您不是要戒酒吗?”

  尹明毓有理有据地说:“合卺酒已破过例,先前许诺的话,自然要因时而变。再说,有美食而无酒,岂不是缺憾?”

  金儿无言以对。

  可以睡懒觉,想吃的东西又正好能吃到,好事成双,尹明毓心情更好,脚步轻快地踏入东院门,忽然顿住。

  而她只停止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眼神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饶有兴致。

  金儿随后进来,一瞧见院中的人,皱起眉。

  院中,婢女石榴身边,一袭水绿襦裙的年轻女子盈盈而立,见到尹明毓,眼神中闪过惊喜,款款行了几步,身姿婀娜的拜下。

  “婢子朱草,拜见二娘子。”

  石榴亦是行礼,一样称“二娘子”。

  金儿站在尹明毓身后,面无表情地行使贴身婢女的职责,“我们娘子如今是谢家的少夫人。”

  其实亲近的侍从叫“二娘子”也无妨,金儿银儿偶尔就会这般叫,只是称呼的人变成元配的婢女通房,就好像她们不认同“少夫人”这个身份似的,总归是让人有些不适。

  虽说她们认不认同,尹明毓也不放在眼里,但金儿这提醒,合情合理,她自然不会训斥金儿来表现自个儿的宽容大度。

  遂只笑睨了朱草和石榴一眼,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起来吧”,便继续直行向前。

  没有夫人为婢女通房让路的道理。

  朱草和石榴不得不迅速退到一侧让路,一下子便气势全无。

  石榴本就因为金儿的话臊红脸,此时站在一旁,更是难堪地垂头。

  朱草倒是变通,担心地一碰石榴的手,便微微转身,愧疚地出声:“少夫人……”

  尹明毓停下脚步,转回身,静静地看着她。

  朱草又福了福身,愧疚地说:“少夫人恕罪,是婢子惦记着在尹家的情分,一时惊喜太过失了规矩,也忘记提醒石榴,您千万莫要怪她。”

  尹明毓眼神一动,语气极诚恳、极痛心道:“你为何会这般想?凭你们和金儿在尹家的情分,她也只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们罢了,你怎能误会她?”

  朱草:“……”

  金儿立时配合道:“朱草姐姐,大家都是尹家婢女出身,我若是对你们有怨怪,私下在少夫人跟前搬弄几句是非,你们吃了苦头都不知道。”

  “我是真的为你们好……”

  朱草神情滞了滞,很快便又感动道:“是婢子和石榴误会了,少夫人不生气便好。”

  随后她又对金儿道歉,请金儿原谅她的“敏感”。

  金儿还是有些稚嫩,再次无语住,只能看向尹明毓,想得到些指示。

  尹明毓喜欢这个戏码啊,挺身而出,大度地主持公道:“你既然知道错了,回头送些赔礼给金儿,我做主,这件事儿便一笔勾销了。”

  “届时她若是还怪你,实在是不够善良。”

  怎么就扯到赔礼上去了?朱草神情僵硬,怕被瞧出来,赶忙低头,连声答应。

  尹明毓又得了一份快乐,好事成三,转身再次要走时,给了金儿一个“多学学,能赚钱”的眼神。

  金儿抱着从尹家带到谢家,带出去一圈儿又带回来的木箱,受教地点头。

  “少夫人……”

  还有?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尹明毓还是好奇,一边儿在心里检讨自个儿太好信儿,一边儿又停了下来。

  “少夫人,婢子自知身份低微,不敢祈求能够侍奉您,可否让奴婢敬一杯茶,表明敬重之心?”她说的极恭敬谦卑,很是让人动容。

  尹明毓内心毫无波澜,只奇怪她折腾一番,难道就想要敬个茶?

  若是想要得宠,怎么不在谢钦过来的时候表现?

  而朱草等不到她的话,紧张地捏了捏袖子,以退为进地告罪:“是婢子的错,教少夫人为难,少夫人若不愿喝婢子敬的茶,婢子绝不敢多言。”

  银儿、青玉、红绸听到动静,从正屋里迎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早膳时,红绸在正屋候着,见了主仆三人玩笑的氛围,便与青玉讲了,两人皆有所念。

  此时听到朱草的话,青玉和红绸交换了个眼神,红绸上前一步,出声道:“少夫人,您回来了?青玉说,郎君晚膳要在东院用。”

  这时,夕岚也从院外走进来,疑惑地眼神,在朱草身上一顿。

  青玉笑容满面地瞧了夕岚一眼,也走上来,说:“少夫人,既无大事,不妨日后再说。”

  夕岚急步走到尹明毓面前,挡住石榴,行礼,“婢子给少夫人请安。”

  尹明毓的目光在几个婢女之间划过,心道有趣,随意地叫夕岚起来,然后连个话都没有便搁置下“敬茶”的事儿,回了正屋。

  夕岚目送继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方才冷下脸斥责石榴,“你的差事做完了吗?在这儿偷懒!”

  石榴羞愧,匆匆走开。

  随后,夕岚又看向朱草,疏离道:“我还有差事,不便作陪。”

  “夕岚……”

  但夕岚已经转身走向石榴离开的方向,完全没有停留的意思。

  朱草咬住嘴唇,瞧见院里有人在悄悄打量,便作出一副委屈的姿态,默默回了角院。

  堂屋内,尹明毓支着头,问青玉和红绸:“朱草敬茶有何问题吗?”

  青玉恭敬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其实朱草还未敬茶给先夫人。”

  “嗯?”尹明毓微微坐正,“没敬茶?”

  金儿银儿满脸惊讶,随后便是惊喜。

  青玉点头,“郎君严令禁止府中议论主人是非,婢子不好闲说,但先夫人确实没有喝过朱草的茶。”

  尹明毓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

  所以朱草这个通房,是有名无实,那她想敬茶,便是想要做实了身份?

  大娘子孝顺贤惠,主动为谢钦纳妾,没落实,那肯定是有一方不配合……

  男人,会对美色不为所动,当然有人是源于洁身自好,可大多是因为有更吸引他们的追求,一时的享乐不足以动摇他们。

  谢钦这样一心仕途的人,为妻子守身如玉实在像个笑话,定然是有他的秩序,只要确定了……

  “呵~”尹明毓轻笑,如此,这东院对她来说,便清楚了。

  银儿不解地叫道:“娘子?”

  尹明毓笑容加深,催促金儿:“快去膳房,今日我要吃到蒸蟹。”

  金儿屈膝,便退了出去。

  银儿直急得抓耳挠腮,“娘子……”

  尹明毓没当着青玉和红绸说什么,只玩笑道:“我早便说,最喜欢娇娇柔柔的女子陪在边儿上,若是再软言软语地哄上那么几句,恐怕要昏头转向一整日,你再瞧瞧你这猴样儿。”

  银儿嘟囔:“婢子是猴儿,就是学了朱草,也只能是矫揉造作的猴儿,难道还能变成仙女儿吗?”

  青玉和红绸被逗笑。

  尹明毓嗔她一眼,也笑了起来。

  傍晚,谢钦来到东院用膳。

  尹明毓朱草上身,亲自为谢钦端茶,“郎君,喝茶~”

  谢钦注视面前的茶盏,不接,“你……怎么了?”

  尹明毓朱言朱语地说:“郎君不愿喝我敬的茶,定然都是我的错,我绝不敢多言……”

  谢钦皱眉,取过她手里的茶盏,端起来……半晌,还是喝不下去,又放在手边,问她:“你若有事,便直言不讳,莫要这般。”

  他微停,狐疑地扫过她的脸,“听说祖母训斥于你,你想要我留宿?”

  尹明毓连忙摇头,“没有!”

  谢钦:“……有话直说。”

  尹明毓便直接问他:“郎君对妻子的要求是什么?”

  谢钦沉默地看着她,片刻后,启唇:“不损谢家声名,事关于我不擅作主张,不苛待谢策,并无其他。”

  “果真?”

  谢钦颔首,“君子一言。”

  尹明毓霎时桃花满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说完,麻利地端走茶盏,欢快地招呼金儿、银儿:“摆膳,我的蒸蟹呢?”

  谢钦抬起来欲端茶的手停在半空,最后缓缓收回来。

  真是……过河拆桥……

第13章

  夫妻二人同膳,膳房自然不能只送来尹明毓一人食的蒸蟹,且其他菜她没有要求,便大半都是清淡的。

  吃蟹,谢钦不沾手,婢女便会为他取出蟹肉。

  尹明毓更喜欢自个儿开蟹吃蟹的感觉,取肉没有婢女利索完整也亲力亲为,然后一口蟹肉一口酒,吃的欢畅。

  谢钦一看就不是会和家中长辈分享心事的人,尹明毓完全不担心他会到谢老夫人和谢夫人面前揭穿她,是真的完全不在谢钦面前掩饰了。

  见谢钦一杯酒喝完,尹明毓还拎起酒壶要给他续杯,“满上?”

  “不必。”谢钦抬手推却她的酒壶,“我寻常不饮酒,一杯黄酒去蟹寒便可,你也莫要贪食。”

  尹明毓收回酒壶,见他不止不准备喝第二杯酒,也没有吃第二只蟹的打算,对他的自律又有了新的认识。

  不过统共才四只蟹,谢钦用了一只,她一人吃完剩下的三只,能叫贪食吗?

  谢钦也只提醒一句,见她不理,便不再多言。

  膳后,谢钦离开东院。

  尹明毓叫红绸陪她在院中散步,有美作陪,头顶明月都比往常更具光华。

  而她惬意之余,忽然良心发现,问道:“你和青玉回东院,郎君那儿岂不是断了人伺候?”

  红绸回道:“郎君在前院书房的时间多过寝室,本就不爱婢女伺候,婢子和青玉调过去是因为先夫……”

  不该说的话险些脱口而出,她忙止住,生硬地转开,“先前东院人多,没那么多差事。”

  现在东院人不是更多吗?

  她这话说出来,估计她自个儿都知道不可信。

  但尹明毓好奇归好奇,不打算深挖大娘子和谢钦过往的事儿,便点点头,当作是认同她的说辞了。

  红绸见她不问,舒了口气,回话更加小心。

  第二日微雨,有些凉。

  尹明毓不用问候长辈,裹着被子在床上躺到早膳准备好,方才起身。

  一碗羊汤,两个酥油饼,再配几碟清爽的小菜,尹明毓全都吃完了。

  红绸端来乌梅饼和松仁,又为她倒了果茶。

  金儿请示午膳和晚膳,尹明毓点了,着重强调晚间要吃烤羊腿,稍微烤的焦脆一些。

  “是。”

  尹明毓歪在榻上,下身盖了个薄被,吃着乌梅饼和松仁,继续看她先前没看完的书。

  正院——

  谢夫人许氏昨日便知道谢老夫人禁足尹明毓,请安时并未提及她,待了一会儿便离开正院。

  倒是谢策,一到堂屋,便总是伸头往门口望。

  初时众人未注意,待到谢老夫人发现,还有些奇怪,“今日这是怎么了?”

  童奶娘亦是不解,还是童嬷嬷,灵光一闪,猜测道:“老夫人,今日少夫人没来……”

  谢老夫人姜氏皱眉,低头看向谢策。

  谢策听到“少夫人”,眼睛亮了起来,仰着头看曾祖母。

  “……”谢老夫人轻轻点点他的小脑门儿,“你不说话,曾祖母怎知你要什么?”

  谢策便张口,软软地说:“要剑,木剑,球~”

  谢老夫人气笑了,又点他的脑门儿,“昨日是谁哭呢?”

  谢策扑进曾祖母怀里,害羞地不抬头。

  谢老夫人疼爱地摸摸他的头,对童嬷嬷道:“我记得大郎幼时有,你让人去找出来,给策儿玩儿。”

  童嬷嬷应下,便叫人去库房找。

  尹明毓的是桃木剑,谢钦幼时玩儿的木剑木料更名贵,也做工更精细。

  谢策初拿到手里,确实很是喜欢,可挥了几下,左右张望后,便有些没意思地扔在一边儿。

  傍晚,谢钦准时到东院用晚膳,对于尹明毓点的烤羊腿,因为“易上火”,食了几片,便只吃其他清淡的菜。

  好在他只会提醒一句,并不约束尹明毓吃什么、怎么吃,否则尹明毓又要嫌弃他不是一个好饭搭子了。

  而他吃完便走,并不留宿,接连几日都是这般。

  不止东院,整个府里都关注起来。

  谢家家规再是森严,底下人也不免偷偷议论,多数说的是“郎君不喜继室”、“夫妻不和”,可夫妻二人偏又一起用膳……

  谢夫人这个掌家夫人自然更清楚,但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若是真的不和,根本不会照顾谁的面子情,干脆不会回东院去。

  尹明毓被禁足,她这个婆母不便去儿子的院子过问,便打算请安时先劝老夫人解了尹明毓的禁。

  到正院后,谢夫人先注意到谢策拿着把木剑对着椅子敲打几下,便扔到一边儿去,婢女就捡起来收好。

  “又不爱玩儿了?”

  谢老夫人习以为常道:“他就是孩童心性,每日耍几下就腻了。”

  谢夫人瞧着他乖巧地坐在老夫人身边儿,比小娘子都文静娇养的模样,浅浅地蹙了一下眉。

  老夫人早年对谢钦便宠爱有加,却也没到谢策这般地步,纵是怜惜他出生即丧母,这般也有些过了。

  但谢夫人没直接劝说婆母此事,而是按照她先前的来意,说道:“母亲,尹氏新嫁便禁足,到底不妥当,您若是气过了,不妨教她出来吧。”

  大邺未建国前,中原动乱不断,谢老夫人也是能撑起谢家内宅的管家夫人,禁足尹明毓也是一时情急,早就在等着人给她台阶下,只是等了几日也无人说。

  此时儿媳一提,她便绷着脸应允道:“那便让她出院吧。”

  谢策倏地抖擞起来,爬下榻,又要木剑。

  谢老夫人见状,笑道:“你瞧这孩子,可不是孩童心性。”

  谢夫人含笑附和,看着谢策,眼神里却闪过些许若有所思。

  东院——

  尹明毓接到解禁的传话,终于确认,她在谢家混吃混喝最大的绊脚石,是谢夫人这个婆母。

  谢家主和谢钦父子皆公务繁忙,且谢钦已言明他的态度,不会管她。

  谢老夫人瞧着严厉,实则极好应付,脉门清晰。

  唯有谢夫人,是孝顺谢老夫人,但她管家得谢老夫人信任,谢老夫人也听她的劝。

  所以尹明毓不得不遗憾地暂时结束她短暂的无所事事的享乐日子。

  她的遗憾甚至影响了食欲,决定斋戒沐浴一番,洗去颓废,迎接崭新的一天。

  而谢钦落座后瞧见满桌清淡的素菜,看向尹明毓,眼里有疑问。

  尹明毓今日是多愁善感的尹二娘子,幽幽道:“想是我食众生肉太多,才糟了些许业果……”

  谢钦沉默片刻,一针见血地问:“上火了?”

  尹明毓神情一滞,一脸悻悻地收起那些奇奇怪怪的模样,夹了一筷子青菜埋头吃。

  谢钦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膳后,谢钦没有直接离开,坐在堂屋里喝茶。

  尹明毓晚间不喝茶,微微打了个哈欠,起身道:“郎君自便,我便不陪你了。”

  她说完就进了内室,金儿银儿也跟进去伺候。

  青玉和红绸小心翼翼地瞧了谢钦一眼,纷纷低下头。

  谢钦喝完一杯茶,瞥了眼内门,放下茶杯,起身离开。

  青玉送他出去,方走到院中,角院的门内便走出一人,小碎步急急走向谢钦,羞涩又娇怯地喊道:“郎君……”

  正是朱草。

  她观察了几日,今日谢钦一来,她便在角院门内等候,一发现人要走,抓住时机便走了出来。

  谢钦初时以为尹明毓的婢女叫他,止步侧头,一看清楚来人是谁,便淡漠地转回去,头也不回地踏出院门。

  朱草一下子钉在原地,羞耻地红了眼眶,转身便跑回角院。

  堂屋内,尹明毓得了红绸的报信儿,站在窗后瞧热闹。

  没想到故事有开始,却烂尾了,尹明毓忍不住“嗤”了一声,百无聊赖地躺回榻上。

  红绸对她这样的态度有些不知作何反应,便望向金儿银儿。

  银儿亦步亦趋地跟到榻边,泛起担忧:“娘子,朱草如此不安分,若是往后惹出什么事儿,或者郎君真收用了她,对您不利。”

  “她能惹出什么事儿?”尹明毓不在意,“郎君若真有意,没有朱草,还有红草绿草……”

  “可是……”

  尹明毓摆摆手,“总归是嫡姐留下的通房。”

  况且,这人也不是没有用处……

  另一边,谢钦回到前院,便被谢家主叫到跟前。

  朝中局势紧张,他们父子二人,一个是朝中重臣,一个在天子跟前当差,负起草诏令之责,谢家处在风口浪尖。

  两人皆忙碌谨慎,不能行差踏错带累阖府。

  婚事解决,确实降低了一些麻烦,但处于这个位置,搅浑水的人仍然想要将他们拖下水,父子俩几乎每日皆要单独谈一谈。

  今日聊完正事,谢家主道:“过些时日便是秋猎,需得带女眷同去,你母亲担心尹氏出差错,正在考虑是否暂且替她推掉。”

  秋猎,其实是大邺皇室组织的一场满朝文武踏秋的活动,是每年秋京中的大事,一般要三到五日,尤其是有年轻男女的人家,几乎不会错过这样的盛宴。

  尹明毓作为谢家的继夫人,还有先前渭阳郡主一事,确实得有个合适的时机亮相。

  谢家长辈们考量乃是鉴于尹明毓一直表现出来的性子,然谢钦却并不担忧,“无需推掉。”

  她比谁都知道趋利避害。

第14章

  尹明毓重新开始晨昏定省的第一个早上,面色红润地出现在正院,让原本以为要面对一脸苦相的谢老夫人姜氏和谢夫人许氏皆有些无言。

  这得是多没心没肺,才能禁足也把自个儿滋养的这般好。

  尹明毓老老实实地行礼,冲两位露出个不甚聪明的笑,检讨自个儿:“祖母,母亲,二娘知错了,日后定然改了粗枝大叶的毛病。”

  她小心翼翼、期待地望着两人,试探地问:“解禁是原谅二娘了吗?”

  谢老夫人和谢夫人四目相对,皆无奈,哪有这么直愣愣地直接问的,应该彼此心知肚明,不是吗?

  而尹明毓还眼巴巴地看着她们,一副“不得到答案没法儿安心”的样子。

  谢老夫人板着脸,开口教训道:“此次便算了,日后稳重些,你是谢家的少夫人,莫要堕了谢家声名。”

  尹明毓立即极笃定地答应:“是,二娘记住了。”

  如此自信,看起来更教人不放心了……

  绳趋尺步的谢家娶进这么一个木讷憨傻的媳妇,谢老夫人忽然有些犯愁。

  谢夫人面不改色,“你懂得自省便是好的。老夫人说的有理,你是谢家的少夫人,日后肩负谢家内宅的重任,便是不懂也无妨,勤学便是。”

  尹明毓乖巧地应道:“是,母亲。”

  谢夫人点头,鼓励道:“你是个有诚心的,也……聪慧,我和老夫人皆对你寄予厚望。”

  尹明毓害羞又慌张地谦虚道:“母亲您过奖了,二娘不敢当。”

  谢老夫人撇开眼,夸两句,她还当真了不成。

  谢夫人神情平稳,继续道:“亲家夫人与我说过,放心将策儿娘的嫁妆交予你,你嫁进来前几日,未来得及,稍后我让人送库房钥匙、嫁妆单、账本去东院。”

  “二娘恐怕不能胜任……”尹明毓惴惴地推辞,“不如母亲继续代管着,以后直接交给小郎君……”

  谢夫人不容置疑道:“难道我还能管一辈子家吗?你先管着策儿娘的嫁妆,若有不懂便来问我。”

  尹明毓这才答应下来,“母亲若不嫌弃二娘愚笨,二娘定然常去请教。”

  谢夫人点头,“嗯。”

  谢老夫人则是未在此事上言语,这是谢夫人早就与她禀报过的,既然尹家同意,就让尹明毓用策儿娘的嫁妆练手,否则她们不放心尹明毓接触谢家管家权。

  而尹明毓有两万两嫁妆银,其实足够她过她想要的生活,完全可以推脱掉,之所以没有,也是想借着大娘子的嫁妆铺子、庄子,光明正大、顺理成章地出门。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这点事情不足以影响她的安逸快乐,否则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甩掉的。

  谢老夫人见谢夫人说完正事,转头对婢女道:“去瞧瞧,策儿要醒了吧?”

  婢女退出去,片刻后,返回来,禀报道:“回老夫人,小郎君已经起了。”

  谢老夫人的心神便全都跑向谢策,眼睛盯着门等谢策出现。

  谢夫人也看向门的方向,但眉间微锁,似乎在忖量什么。

  尹明毓的视线从两位长辈的面上扫过,端起手边的茶默默喝。

  待到童奶娘抱着谢策走进来,谢老夫人立即慈爱地笑开来,冲谢策招手,“策儿,快来。”

  谢策一眼便瞧见尹明毓,因为曾祖母的招呼,转过去,很快又转向尹明毓,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她。

  尹明毓余光注意到谢老夫人神情里的吃味儿,扯起嘴角,就算是回应了,复又低下头。

  童奶娘放谢策下地,谢策给谢老夫人和谢夫人行过礼,轮到尹明毓时,却转身跑进里间,童奶娘和婢女忙跟在他身后。

  谢老夫人微微扬声叮嘱:“教他慢些跑,莫摔了!”

  谢策的身影消失,她方才转回来,道:“这孩子,也不知他要干什么。”

  谢夫人笑道:“甭管干什么,瞧着多有生气。”

  长辈最在意孩子的健康,谢老夫人赞同,“确实。”

  尹明毓脸上挂着笑,闭口不言。

  不多时,谢策又跑出来,手里举着一把木剑。

  他走路还算稳当,一跑起来就有些打晃,谢老夫人不放心,连连教他慢些。

  而谢策跑到尹明毓两步外,便急停下,一副想靠近又不好意思的神情。

  堂屋内,忽然安静,几乎所有人都诧异地望着这场景,暗自琢磨谢策怎么忽然便对继夫人有亲近的意思了。

  尹明毓低头看他,没说话,又看向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神情更加吃味,谢夫人抢先一步笑道:“策儿,给你母亲行礼。”

  有人吩咐,谢策便有了方向,可他一抬手,发现手里的木剑碍事儿,不知道怎么拿着木剑行礼,又不舍得扔,有些无措地左右张望。

  尹明毓离得近,微微倾身,伸手示意他。

  谢策把木剑放在她手里,然后双手交叠高举,弯下腰,行了一礼。

  谢夫人夸赞他,夸完道:“今儿外头天儿好,教你母亲带你去花园里玩儿吧。”

  谢老夫人欲言又止,皱眉。

  尹明毓见状,直接起身,木剑在手中一翻转,行礼时两根拇指捏着剑柄,剑身朝下,向两位长辈告退。

  谢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动作,见她走,不用人抱也不用人领,小跑着追上去。

  尹明毓一步,他要走两三步,跟在后面没一会儿便跑得有些喘。

  童奶娘跟婢女追着说要抱他,尹明毓听到,也不管,就提着木剑走在前头。

  谢策眼里只有木剑,小手推开童奶娘她们,兴冲冲地继续跑。

  童奶娘无法,只能对继夫人道:“少夫人,小郎君有些累了……”

  “是吗?”尹明毓驻足,紧张地看向谢策,“若是累到小郎君,咱们担待不起,不如还是回去吧?”

  谢策一听,满脸抗拒,背着手摇头,“不!不回!”

  尹明毓无奈地看向童奶娘,表示她劝说了,没用。

  然后作势一打量,指向园中心的亭子,道:“不若待他到那儿待一会儿便回去吧。”

  谢府的花园极大,分割开前院和后院,景致也漂亮,有一条曲水蜿蜒穿过花园,又将花园一分为二。

  谢家和尹家皆出自江南,偏好江南园景,讲究一步一景,错落有致,每一处细节皆精致细腻。

  这一入秋,水边的菊花慢慢开放,虽还未全开,也值得一赏。

  亭子的位置最适宜观赏菊花,尹明毓早就惦记着,说完便抬脚直奔那里。

  其余人只能跟着。

  一行人到达亭子,婢女们便动作起来,擦拭石桌石凳,放下软垫,摆放点心茶水,而后,尹明毓才坐下。

  点心考虑谢策,都做得极软烂,个头也小,一盘就摆那么一小团。

  尹明毓擦擦手,捏起一个,随手塞到面前的谢策嘴里。

  谢策脸颊一动一动地嚼,尹明毓又塞了一块儿给他,便停了,开始自个儿吃,边吃边问他:“想学漂亮的剑招吗?”

  谢策也不知道听没听,盯着她手里的点心,就点头。

  尹明毓在他的视线下,又吃了一块儿,“说话,你不说话我如何知道你的意思。”

  谢策盯着她的手,奶声奶气地说:“想。”

  尹明毓假装没看见他馋的样子,另一只手举起木剑,在空中劈了两下作演示,便还给谢策,“去玩儿吧。”

  谢策抱着木剑,磨磨蹭蹭地转身。

  童奶娘舍不得他,便想要开口。

  尹明毓已经背过身,自顾自地倒茶,一边赏景一边一口茶一口点心地吃,没多久几碟点心便见底。

  谢策一人在亭子外空甩了会儿剑,许是没趣,就停下了。

  他悄悄看尹明毓,见她背对着他,眼睛一转,抱着木剑悄悄爬上台阶,靠近石桌。

  尹明毓支着下巴一动不动,石桌下缓缓伸出一只小手,左抓抓,右抓抓,没抓到东西,又向前伸去。

  桌下,两只小脚踮起,桌上那只小手缓缓靠近中间的碟子。

  这时,尹明毓动了一下,那只小手倏地收回去,缩在桌子下面一动不动。

  尹明毓嘴角上扬,几次伸手后又清空两个碟子,只剩下最后一个碟子里的一块儿松仁糕,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

  桌下,谢策小心翼翼地放下木剑,两只小手重新攀上石桌,使劲踮脚,一颗小脑袋冒头,然后两只眼睛露出桌面,左右转动打量,一看见仅存的一块儿点心,眼里泛起欢喜。

  他比桌子矮不少,这样扒着桌子极费力,确定了点心的位置,便伸手去够那块儿点心,一张小脸都在使劲儿。

  童奶娘偷偷瞧了一眼尹明毓,其他婢女们也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众人的心一点点收紧,就在他双脚已经快要离地,马上要够到点心的时候,忽然,一只白皙的手出现在那块儿点心上方。

  谢策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块儿点心消失,眼里慢慢泛起水,嘴瘪下,终于“哇——”的一声哭开。

  尹明毓望着谢策跑走的身影,以及童奶娘等人追上去的背影,缓缓将最后一块儿点心塞到嘴里,“你不说,我如何知道你想要什么呢?”

  金儿站在一旁,默默同情:小郎君真可怜……

  正院堂屋——

  谢老夫人还在泛酸,“我这个曾祖母都快被忘到脑后去了……”

  谢夫人倒是乐见其成,劝道:“策儿是孩童心性,贪玩罢了,最亲近的自然还是您,不过咱们再娶尹家女进门,不就是希望她能待策儿好吗?”

  “上次就是她教策儿摔倒的。”

  谢夫人道:“尹氏还是有分寸的。”

  她话音刚落,谢策的哭声由远及近传进屋中,谢老夫人瞬间黑脸。

  谢夫人:“……”

  尹氏……可真是不争气。

第15章

  不缺吃食的孩子,平时可能并不贪嘴,但同样的东西,有人与他争抢,就会格外稀罕。

  谢策哭着回去,尹明毓也能想象谢老夫人的心情定然不会太好,便坐在亭子里又喝完一杯茶,才起身回正院。

  谢老夫人确实不高兴,但孩子其实并没有真的受多大委屈,只是一时的情绪发泄,进屋哭两声便止了。

  又有谢夫人劝慰,尹明毓进来时,谢老夫人没有像上次那般直接发怒,却也面色不佳。

  她老人家是府里辈分最大的主子,老太太年纪大了随性而为,她一带着情绪,气氛便十分僵硬,堂屋内的下人全都大气不敢出,似乎落根针都能听到的地步。

  尹明毓当然可以找出合理的理由解释她的行为,但不解释,她最省力。

  是以她什么都没说,只垂着头作出一副惭愧的模样,实际不止没有被震慑住,思绪早就飞到天际去。

  谢策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小心地瞧着众人的眼色。

  谢夫人出声打圆场,“母亲,今日大郎休沐,晚间不如一家人在正院用晚膳?”

  尹明毓正琢磨何时出府办事比较合适,就听见谢夫人说谢钦今日休沐,疑惑一闪而过。

  她完全不知道谢钦今日休沐,只听青玉说他照常卯时出府了。

  而谢老夫人闻言,脸色缓和下来,嘴角带笑地点头应允。

  屋中的气氛整个一松,谢策软软地靠在曾祖母身上。

  谢夫人与老夫人谈了几句晚膳的菜单,还问了尹明毓的喜好,然后离开正院的时候,一并叫走了尹明毓。

  “不如去西院坐坐,我与你说说策儿娘的嫁妆。”

  尹明毓顺从地点头,跟随在谢夫人身后慢慢行至西院。

  西院和东院大小差不太多,但是整体风格较东院更庄重,尹明毓随谢夫人一路走进去,侍从们皆恭敬行礼,没有丝毫散漫。

  到堂屋内,婢女为尹明毓上茶后退下,瞧着也比东院的婢女们稳重不少。

  金儿随侍在尹明毓身后,更加紧绷,不想在规矩礼仪上被人比过,教人挑出错处。

  而她们主仆,礼仪方面,确实无法挑剔,以至于谢夫人每每瞧见,皆有些不理解,为何有人能够既显出气度,又性子不够大方。

  她念头飞转,面上如常,让人去取账册等物,而后对尹明毓道:“若是有事,不必提前派人来请示,直接过来便是。”

  “是,母亲。”

  等账册的时间,谢夫人又温和地说:“你与策儿娘是一家子亲姐妹,和策儿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老夫人是紧张些,但我瞧策儿甚是喜欢你,你多主动与他亲近亲近。”

  尹明毓温顺地点头,“是,母亲。”

  左右答应又不费事,她也不是不做,她们推她,她就动一动,不推她就闲着。

  上一世混迹职场,她要是早躺平,也不至于猝死。

  好在幸运,今生也不晚。

  谢夫人显然对她的温顺是满意的,嘴角微微上扬,关心道:“东院的下人可安分?”

  尹明毓斟酌道:“尚可。”

  谢夫人提点她:“对下人要恩威并济,不可太放纵亦不可太过严苛,你的规矩立好,公平行事,大致上不会差。”

  这都是经验之谈,多吸收都会变成自己的养分,尹明毓受教,认认真真地听。

  账册、钥匙等拿来,谢夫人让婢女直接交给她,“只有陪房的身契不在其中。”

  “儿媳知道。”

  嫡母韩氏为大娘子精挑细选的陪房,身契自然要拿捏在手中,之所以没给大娘子带来,是因为人家亲母女,留在娘家也不会有任何不便。

  她嫁过来便不同了。

  尹家和谢家的婚事,若是尹父强制要求,她其实衡量过后也不会违抗。

  但是嫡母韩氏对她实在大方,不止于两万两,因此哪怕有些私心上的考量未言明,尹明毓都要记得她的好处,反馈到谢策身上。

  况且谢策即便确实有些娇气,但是本性乖巧,启蒙之后再经过大家族的严格教养,变成纨绔的可能极低。

  尹明毓就是逗小孩子玩儿,顺便带了点儿其他用意,也是基于一些前提,没有低头讨好一个孩子的打算。

  谢夫人没多问尹家嫡母庶女之间有怎样的交流,对尹明毓道:“你可以回去慢慢看,有问题随时来问我。”

  尹明毓没有直接告退,而是十分用心地当场想了几个经验上的比较浅显的问题请教谢夫人,表明她虽然头脑平平,不甚懂得变通,但她有勤奋之心,且也有进步空间。

  如此几次,谢夫人便会对她降低标准,且不会太严苛。

  谢夫人确实如她所想,有些失望她能力不足,可解答时细致耐心,还宽慰她慢慢来。

  尹明毓道谢后,便适时提出告退,离开了西院。

  而她一回到西院,便将那些账册全都甩给金儿银儿,理直气壮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培养你们多年,到你们为我奉献的时候了。”

  金儿早有准备,一脸平静。

  银儿却看着那一摞账册张口结舌,浮夸地捂住胸口,向后踉跄了几步,扶着桌子站住,“娘子,不是说带我们享清闲,这又是为何?”

  她这戏信手捏来,演得比金儿好多了。

  尹明毓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活学活用,恩威并施道:“为主子分忧解难,是你们的责任。你们若做得好,自然也有诸多奖赏。”

  随即她为了鼓励两个婢女,教人去膳房叫了一桌两人爱吃的菜,道:“晚膳我和郎君在正院用,你们不妨叫几个关系不错的婢女一起吃。”

  银儿不愧是尹明毓的婢女,一桌席面,霎时便买通了她,高高兴兴地接下活儿,转身就出去邀请人。

  金儿稳重些,福身道:“婢子叫红绸随侍在您身侧。”

  尹明毓笑道:“知我之人,唯金儿莫属,快去快去。”

  金儿忍俊不禁,转身出去就瞧见银儿也缠在红绸身边“姐姐长”、“姐姐短”的,极不知羞,好笑地摇摇头,跟她们说了一声,便去为尹明毓准备果脯点心。

  随后这一整日,金儿和银儿噼啪打算盘算账的声音就没有度过,就连看起来跳脱的银儿,坐在那儿都带着一股子精明能干的气势。

  红绸惊讶地不住侧目。

  尹明毓极是淡定,咬了一口梨咽下,笑呵呵地问她会什么。

  红绸长着一张娇艳欲滴的面孔,性子却实诚,在继夫人的柔声询问下一五一十地回答,毫无遗漏。

  金儿边打算盘边抬头看向一无所知的红绸,送给她一个怜惜的眼神。

  尹明毓察觉,轻轻瞪回去,直到金儿收回去,才继续温柔地看着红绸。

  红绸教她直白火热的眼神看得,忍不住俏脸泛红,更显娇艳。

  尹明毓忍不住在心里念叨谢钦“暴殄天物”,不像她,低级趣味,就喜欢美人环绕。

  这般想着,尹明毓又问红绸:“青玉呢?”

  红绸回答:“前院还有些事情没料理完,待交代清楚,青玉便日日待在东院伺候您。”

  尹明毓又咬了一口梨,含糊地应了一声。

  申初,谢钦便回到东院,尹明毓瞧见他早回来,终于确认他今日确是休沐了。

  而谢钦对打算盘算账的两个婢女毫不关心,与尹明毓说了几句话便径直进入书房,直到要去正院用膳才出来等候。

  尹明毓收拾妥当走出内室,“郎君,走吧。”

  夫妻二人同行,一同往正院去。

  踏进正院的一瞬,尹明毓就变了个模样,更加安静、沉默、不引人注意……

  这是谢钦最初认识的模样,是她刻意表现出来的。

  待到谢家主和谢夫人相携而来,谢家人坐在一处闲谈。

  谢夫人说起过几日他们回门,礼已经备好,只是带着谢策一同回尹家,需得再做一些充足的安排。

  尹明毓耐心听着,一问一答,一句多言都没有。

  谢钦听着,垂眸掩住眼中神思。

  席间,谢策一反常态,自己拿着勺子,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时不时看向尹明毓,生怕她抢一样,多吃了不少饭菜。

  谢老夫人瞧见他这般,很是夸奖了一番。

  谢家主和谢夫人亦是含笑望着孙子,话题围绕着他。

  谢钦余光注意着尹明毓,她不插言,也不拘谨,但完全没有融入的打算。

  膳后,两人离开正院,谢钦邀请尹明毓去园中散步,得到她的同意,便挥手让随从离远些跟着。

  两人初时安静,直到曲水边,谢钦停下,尹明毓便也驻足。

  他本就丰神如玉,背手站在月光下,人越发清隽,甚至有几分缥缈之感。

  尹明毓欣赏地看了好几眼,拉他回人间,直白地问:“郎君可是有事?”

  谢钦缓缓转回来,面向她,道:“以你的聪慧,想必已经瞧出,祖母、母亲皆非难处之人,其实大可不必那般作态,若是教长辈们发现,恐怕会以为你是无礼戏耍,心生恼怒。”

  尹明毓无声地与他对视,随后轻笑。

  谢钦眼中有疑问之色。

  尹明毓移开视线,淡淡道:“郎君放心,我会注意分寸。”

  不是坏人,不代表她们不会苛求。

  大娘子的事,即便还不完全了解,却也能推测出一二。她不相信,一个过的极好,被温柔融化的女子会舍得给世间难得的郎君安排通房。

  立场不同,所求不对等,本就易生矛盾。

  尹明毓不想与他谈心,微一屈膝,“郎君自便,我先回东院了。”

  她说走就走,毫不留恋。

  谢钦目送她离开,眼中难得的不见清明,似有迷雾扰乱思绪。

第16章

  多得是人做事喜欢往坏处联想,尹明毓不算其中之一,她认为自个儿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居安思危。

  但她只会基于种种考量而动,不会因为思量过多而郁。

  谢钦许是好意提醒,尹明毓却不打算改,也完全不受谢钦的影响,照旧去正院点个卯就回东院吃好喝好。

  快乐需要对比,这几日她听着金儿和银儿拨算盘的声音,随便做什么都觉得快乐加倍,兴致一上来,想去园子散步时便顺道去“骚扰”谢夫人,加深对方对她“能力不足但好学”的印象。

  尹明毓不知道谢家有多大的家业,可她每次过去,谢夫人都没有闲着,她请教几句,便一副不敢再打扰对方忙碌的样子,适时告退。

  谢夫人从未提出让尹明毓帮忙,尹明毓每每走出西院时,便会获得三倍快乐。

  就这么过了几日,便到了回门的日子。

  晨间离开前,尹明毓和谢钦到正院请安,还要接走谢策。

  谢老夫人对着他们再三叮嘱,又仔细叮嘱童奶娘等人照看好谢策,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走吧,莫耽误了时辰。”

  尹明毓不免想到谢策第一次去尹家,估计当时谢老夫人比现在还要紧张几分。

  而谢钦始终波澜不惊,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几人出了堂屋,谢策的婢女们已经准备好候在外头,这次不是画屏和羽扇,而是画屏和另一个婢女——胭脂。

  尹明毓认识她,但到谢家来还是第一次瞧见她,便多看了两眼。

  胭脂很是恭敬,不过所有心神都系在谢策身上,行礼过后便不错眼地瞧着谢策。

  她是大娘子的贴身婢女,比旁人更在意谢策也是常事。

  尹明毓收回视线,跨过曲水桥走向谢家大门,原本平和的心渐渐起了波澜。

  也只一月而已,不去想也就罢了,如今要回门,近乡情怯的情绪便涌上来。

  尹明毓侧头轻声道:“路上仔细听一听,可有卖糖葫芦的。”

  金儿银儿一同点头。

  一行人走到马车边,谢钦让尹明毓和谢策先上马车,他在下头吩咐车夫:“从西市前的横街绕过去。”

  “是。”

  而后,谢钦踏上马车,在正中坐下。

  谢策有些怕父亲,先前只有他和尹明毓时还好,谢钦进来后,他整个人都透着畏怯,下意识地贴近尹明毓。

  谢钦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神直接落在他身上。

  谢策更怕了,直接靠进尹明毓的怀里。

  尹明毓低头看向依着她的小娃娃,见他这般,抬头看向谢钦。

  谢钦淡淡道:“身为谢家子,不可畏缩,先前念在你年幼,未曾教训,启蒙先生早已安排好,过些日子便安排你启蒙。”

  谢策估计没懂,但他伸手搂紧尹明毓的手臂。

  又软又小的孩子依在怀里,小小一团,触感很容易会激发人的怜惜。

  尹明毓也不例外,眼里带着疑问:所以……两岁多的孩子已经不年幼了吗?

  谢钦一顿,道:“我幼时亦是这般,谢家子理当如此。”

  这是谢家的教养方式。

  尹明毓同情地拍拍谢策的肩,从小桌上一颗饯梅,递给他,“吃吧。”

  看谢钦现在的自律,谢家子入学后的教养方式定然极严苛,趁着啥也不懂的时候,多吃点儿甜的吧。

  谢策接过饯梅,安安静静地吃。

  马车行了一会儿,外头的声音渐渐多起来,尹明毓撩开马车窗上的帘子,向外看。

  谢家到尹家的路,她走过,记忆里没有这样多的人。

  难得没有需要顾忌的人,尹明毓便从马车窗里瞧着外头的行人,渐渐得趣入神。

  谢策吃完一颗蜜饯,见她往外看,也心生好奇,探头去看。

  但他个子小,手把着尹明毓的手臂,踮起脚也只能看见蓝天和不断后退的建筑。

  于是他便抓着尹明毓的衣服往上爬,可惜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右腿抬得老高,吭哧吭哧好一会儿,也没能攀上去。

  尹明毓被打扰,眼睛没有转回来,右手揪住他的后襟,提起来,放在座儿上。

  谢策被揪起来还觉得好玩儿,也不挣扎,四肢垂着,像一只乖巧的奶狗。

  落座后,他两只小手扒着马车窗,也学着她,往外瞧。

  谢钦端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

  马车行近西市,叫卖声渐多,尹明毓远远瞧见卖糖葫芦的,立时教人去买。

  金儿买了好几串,回来时从他们这辆马车前走过,谢策视线直追着她手里的糖葫芦走,一直到瞧不见,还想要探出头去。

  尹明毓把他揪回来,放下帘子。

  她们买完糖葫芦,马车行得快了些,谢策还时不时地看向马车窗,尹明毓吃饯梅,不理会他。

  快到尹家时,谢钦对谢策道:“过来。”

  谢策僵硬地伸出小手放在他手里,被拉到近前。

  谢策的衣衫有些凌乱,是尹明毓扯乱的,马上要下车,这般见人极失礼,她不管,只能谢钦亲手为他整理。

  待到谢钦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尹家到了。

  尹家人早就在等候,有些人等的是谢钦和谢策,三娘子尹明芮和四娘子尹明若等的只有尹明毓。

  两个姑娘这一个月一直在习惯她不在身边了,为此消瘦不少,可尹明毓一露面,不止面色红润,还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些,虽说变得更好看了,可两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儿。

  嫡母韩氏抱着外孙疼爱之余,瞧见尹明毓的模样,也道了一句:“看来你过得不错。”

  长嫂陆氏生产后丰腴的身材较她出嫁前,也稍稍瘦了些,因着生了二子,面上总带着喜意,当着谢钦的面便爽朗地笑道:“这才好,日后也好给咱们策儿多添两个弟弟。”

  尹明毓保持微笑,并未言语。

  她看起来好像没什么脾气,但其实稍微了解就能发现,她这人不想理人的时候,都会这般。

  嫡母韩氏看了尹明毓一眼,岔开道:“二娘,你们姐妹许久未见,不若带着三个孩子去花园里玩儿,不必拘在这儿。”

  尹父则是看向谢钦,不赞同道:“都嫁做人妇了,还玩儿什么。”

  韩氏没驳他面子,而是转向谢钦。

  谢钦道:“无妨。”

  他都这般说了,尹父自然不能说什么,便疼爱道:“你们便宠着她们吧。”

  尹明毓嘴角的笑意不变,将带来的礼一一送出去,便和两个妹妹招呼三个孩子出去,从始至终,只在最初与尹父见礼时说过一句话。

  一行人来到园里,尹明芮瞧着五岁的尹姝、三岁的尹堂裕、两岁的谢策,带着孩子也没办法姐妹谈心,便建议道:“不如蹴鞠?”

  尹堂裕响应,尹姝有些不乐意,“跟姑姑们蹴鞠既没意思又累,不想玩儿。”

  不想玩儿也不好使。

  尹明毓直接教尹明芮的婢女回去取鞠球。

  正院里,尹家父子与谢钦亲近地说话,韩氏让陆氏去准备午膳,而后略显冷淡地坐在那儿作陪。

  以前韩氏看谢钦这个女婿,自然是怎么看都觉得好极了,后来嫡女难产去世,便无法控制地生出几分埋怨。

  她知道不能怪谢钦,谢钦家世出众,本身才能出色,在女色上也比尹父、比很多男人都自制,是她女儿自个儿想不开,也没有耐心,偏想要谢钦这样的男人如她一般情深,得不到又不肯放下身段,以至于偏执入骨,越发将谢钦推得远了。

  可尹明馥年纪轻轻便没了……

  她娇养疼爱的女儿没做错什么事儿,就这么没了……

  难产是无法控制,可她在谢家内心煎熬也是事实。

  韩氏再如何理智,也会不受控制地想,但凡谢钦多些温情,她女儿也不会那般苦……

  男人们在谈论朝事,神情似有些严肃。

  韩氏的目光落在谢钦面上一瞬,又移开。

  亲女儿想不开,庶女却是个我行我素的,连她都有些喜欢尹明毓,若谢钦始终如一的冷漠也就罢了,若不是……她倒是极想知道,换个人,是谁尝情苦。

第17章

  小孩子在陌生的地方,会极度依赖他熟悉的人。

  谢策已经忘记尹家的表姐表兄,即便对另外的年长于他的两个孩子好奇,也只敢站在尹明毓身边,攥着她的襦裙悄悄看。

  尹明毓没刻意照看他,鞠球取回来后,和三娘子、四娘子拉开距离,站成一个三角形,谢策就攥着她的襦裙跟着她走动。

  “姝儿,你先。”

  尹姝听到尹明毓的话,不情不愿地走进去,嘴巴里小声嘀嘀咕咕:“都是大人了,还要小孩子陪着玩儿,也不知道让让小孩子……”

  鞠球在尹明毓脚下,尹明毓问她:“姝儿,你说什么?”

  “没有!”尹姝立即大声回了一句,走到她和尹明芮中间,作出拦球的架势,“开始吧。”

  尹明毓和尹明芮交换了一个眼神,脚背一勾,向上踢出去,鞠球“咻——”地从尹姝头顶两尺高的位置飞过去。

  尹姝紧盯着球,头跟着球仰到不能再仰,脸上露出“果然是这样”的不高兴,身体却赶忙转过去,跑向尹明芮。

  尹明芮两只手提着襦裙,退后几步接到鞠球,借着慢慢回到原位的动作稍等了她一会儿,等到她快靠近,这才踢向尹明若。

  尹明若善良些,不好意思欺负小孩子,接到鞠球便假作失脚踢了个空,可尹姝还没跑过来,站在原地不动,属实有些明显,是以她停了片刻,还是将球踢给尹明毓。

  尹姝半路急转,冲向尹明毓。

  尹明毓腿上挂着一个谢策,尹姝过来抢球,她有些不好动作,便手一捞,圈着谢策的上身提起来,单手提着他左右脚运球。

  谢策挂在她的手臂上,两只小脚因为尹明毓的动作直晃荡,抬起头看到尹姝比他还矮一点,就在眼前抢球,咯咯笑起来。

  而尹姝眼见二姑姑负重,觉得机会来了,精神抖擞,使出全身力气去抢球。

  尹明毓哪能教一个小姑娘抢走球,三两下便带着球绕到尹姝身后,将球踢到尹明芮那里。

  尹姝懊恼,马上回身去追。

  尹明毓放下谢策,对他说:“小郎君,稍站远些。”

  谢策不想走,小脚在地上蹭,蹭到鞠球转了一圈儿再回到尹明毓这儿,他还在尹明毓身边儿。

  尹姝跑过来看见,脑袋转得快,冲着谢策大声喊道:“策表弟!抱住二姑姑!”

  谢策本来就不想去旁边儿,下意识地听她的话,张开小手,一把抱住尹明毓的腿。

  尹姝眼睛一亮,提速冲过来,趁着尹明毓不便动,一脚踢开球,然后一边追球一边哈哈笑。

  她终于赶上球,带着球跑回来时,大声表扬谢策:“做得好!”

  谢策笑弯了眼,仰头看向尹明毓时神情里都是期望,还想得到一份夸奖。

  “……”尹明毓敷衍地拍拍他的头,“是得早些启蒙……”

  不然孩子傻。

  而尹姝似乎找到了逆转的办法,又指挥三岁的弟弟尹堂裕去制住三姑姑尹明芮的腿。

  尹明毓和尹明芮都没那么大的胜负心,也就没有挣脱,最后只剩下一个好脾气的尹明若和侄女互相传球。

  这一场蹴鞠,尹姝享受到了胜利的快乐,尹堂裕和谢策两个小的也有了参与感,在蹴鞠结束后,很顺畅地玩儿到一起。

  尹明毓姐妹三人连汗都没出,便顺利摆脱三个孩子,让婢女们都去看着他们,她们三人则是坐在石桌边儿喝茶说话。

  尹明芮瞧着尹明毓气色极好的脸,轻“哼”一声,酸道:“亏得我们在家里挂念,倒忘了二姐姐是嫁去顶好的人家,过得肯定比娘家好。”

  尹明毓喝了一口茶,含笑道:“难不成我香消玉减才合三妹妹的意?”

  尹明芮一噎,“我岂是这个意思?二姐姐莫要诬赖我。”

  尹明若偷笑,而后推推三姐姐的手,对尹明毓道:“二姐姐,我和三姐姐自然是希望二姐姐过得好的,只是忧心许多,发现极多余,有些郁闷罢了。”

  “我还能误会你们吗?”尹明毓手指点尹明若的额头,“你们两个,一个想什么全露在脸上,一个总顾全着周围人,成日里在一块儿,怎没中和一二。”

  尹明若只笑,尹明芮倒是嘟囔:“我们与二姐姐一道长大,也没学了二姐姐的心如坚石。”

  她就是玩笑话,可也说出了实质。

  每个人心性不同,所求不同,实在不能强求一个人完全如同另一个人一般活着,那就不是她自己了。

  这也是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尹明毓较两人成熟许多,却从来没试图硬掰两人性子的原因。

  不过倒也无妨,一家子姐妹,好过孤立无援。

  尹明毓想起她买的糖葫芦,在正院时没拿出来,便招来金儿,叫她去取。

  过会儿,金儿端着一盘糖葫芦回来,尹明芮和尹明若瞧见,纷纷笑起来,“二姐姐还拿我们当孩子不成?”

  “想吃便吃,谁说孩子才能吃。”

  两人一人拿了一根,尹明芮直接咬上第一个红果,尹明若则是看着糖葫芦有些感慨,良久才珍惜地小小咬了一口。

  不远处追着跑的三个孩子瞧见她们拿着糖葫芦,纷纷停下来,尹堂裕第一个往她们那儿跑,谢策亦是惦记许久,也跟着他跑过去。

  尹姝本来还有些矜持,见两个弟弟都跑出去,也忙跟上去。

  尹堂裕和谢策教养好,过来也不抢,只盯着盘子里的糖葫芦,露出一副“想吃”的表情。

  婢女随后跟上来,胭脂紧张太过,不放心地说:“这外头的东西,不知是否干净,孩子脾胃弱,不如请膳房单独做几串……”

  正在吃的尹明芮和尹明若:“……”谁会去专门买不干净的吃食……

  尹明毓神情不变,自己拿了一根吃,淡淡道:“是我考虑不周,正好我们姐妹三人一人两根。”

  尹明芮立即又拿起一根,先递给尹明若,而后又拿起一根,俩人双手皆拿着糖葫芦,盘子里还剩下一根。

  尹姝过来,挤到两个男娃娃前头,趴在石桌上可爱地眨眼睛,撒娇道:“二姑姑有买给姝儿吗?弟弟们小,姝儿不小,姝儿可以吃。”

  尹明毓轻笑,微微一抬下巴,让她取走剩下那根糖葫芦。

  尹姝欢快地拿走糖葫芦,故意“嗷呜”一口,尹堂裕瞧姑姑们真不打算再给他,便跟在姐姐身后撒娇求:“姐姐~裕儿也要,裕儿只吃一口,姐姐~”

  两人的侍从跟在旁边,没有出言阻止,最后尹姝还是分了一颗红果给尹堂裕。

  只有谢策没有,他又不敢出声向谁要,委屈巴巴站了好一会儿,大串大串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胭脂一慌,赶紧哄起来。

  童奶娘方才离开片刻去小解,回来见自家小郎君哭得可怜,快步走过来低声询问。

  胭脂抬头小心翼翼地瞧了继夫人一眼。

  尹明毓若无其事地吃下一口糖葫芦,漫不经心道:“抱回正院吧。”

  童奶娘福身一礼,心疼地抱起谢策,打算路上再问。

  尹明芮一串儿没吃完,就一口咬向另一串糖葫芦,随即道:“大姐姐在时,这些婢女眼高于顶也就罢了,怎地如今倒比从前多了些没规矩。”

  “自以为忠仆之心,可感日月……”尹明毓放下糖葫芦,公平道,“夕岚倒是一贯那般稳重。”

  尹明芮踌躇稍许,轻声问:“原先觉着谢家是大世家,谢姐夫又那般人品,是以我先前才会……其实还是家世简单些好吧?”

  尹明毓知道她说的意思,但她嫁到谢家之后,从来没想过假若嫁给韩三郎会如何如何。

  其实从谢钦这个人身上便能窥见谢家的家风,谢家符合她的期待,甚至比她想象的更容易应付一些。

  如果不是谢钦或者谢家这样的人家,是另外比较麻烦的人家,她为了自己的生活总会想办法搅合一下,实在不能改变,也会有所计划。

  倒是韩家……

  一方面韩家对她期待颇高,一方面韩三郎期望从她这儿获得的东西也更多,除非她改变自己的意愿,否则当回报不能达到一个平衡的时候,恐怕会陷入某种漩涡之中。

  她不可能装一辈子傻,也不是真的打算装一辈子,不爱或者不够爱,真的很容易被看出来,也很容易伤人。

  “谢家对我来说,恰好,你们可以放宽心。”尹明毓冲两人从容地笑,“倒是你们自己,若是想找家世简单的人家,不妨直接与母亲说,不必害羞,这是一辈子的大事。”

  尹明芮和尹明若对视一眼,犹豫地点点头。

  另一边,童奶娘抱着哭过的谢策回到堂屋。

  谢钦都没问,尹家众人便纷纷紧张地问起谢策是否受了委屈。

  童奶娘已经知晓缘由,便又当着众人的面复述了一遍,不过胭脂不放心,她亦是如此,话语里便有些偏颇。

  尹明毓已经自言“考虑不周全”,也没有让谢策吃,只是不够慈和这一点,便够教人拿住话柄的。

  尹父当即便在谢钦面前斥了尹明毓几句,而后对谢钦替她说话:“贤婿莫怪,二娘定然是没有恶意的。”

  谢钦带着凉意的眼神瞥了童奶娘和胭脂一眼,回道:“我自是相信二娘的为人。”

  这时,韩氏方才开口,斥责胭脂:“尹家的规矩,都忘了不成,何时准许奴仆挑剔主子的?”

  胭脂惧怕,立即跪倒在地,认错求饶。

  她没指责童奶娘,然童奶娘面上也臊热不已。

  “如今你们都是二娘子的奴仆,你也不必向我认错,她未追究,我不便处置你,日后警醒些吧。”

  胭脂垂泪,连连保证。

第18章

  白日里孩子们跑得累了,晚膳时尹姝都在强忍困意,更小的尹堂裕和谢策根本挺不住,吃着饭便开始一下一下地点小脑袋。

  童奶娘给谢策喂饭,一勺饭菜喂到嘴里,他眼睛刚开始似睁未睁地眯着,而后头渐渐歪倒,眼睛想要睁开但是抵抗不住困意,还是彻底合上。

  一口饭在嘴里含着,睡梦里小小的嘴巴还在一动一动地、机械地嚼饭,模样极好笑。

  尹堂裕也差不多,不过他的身子歪着歪着,脑袋一垂就会一激灵,再茫然地坐起来看周围。

  尹家长辈们看他们这模样,全都被逗笑,嫡母韩氏笑过就催着奶娘们抱他们去睡。

  有他们的慈爱劲儿比着,尹明毓只看乐呵和自顾自地吃喝,倒是谢钦,如果不是父子二人长得像极了,真就是继父似的。

  男人许是都觉得正常,尹家父子十分自然地继续推杯换盏,也不在意谢钦话少,那在他们眼里是稳重。

  千百年来的天经地义,男主外女主内,有本事的男人会去建功立业,保护家小,哪个会在内宅里蹉跎?

  内宅就该女人管着,孩子也该是女人操心的事儿,如果内宅不修,孩子不好,苛责女人便好。

  韩氏习以为常,神情淡淡的,不过她疼爱外孙,本来对尹明毓和谢钦二人有些不满,但隔着屏风瞧见男人们的样子,此时再看尹明毓,就顺眼不少。

  膳后,众人分开。

  尹明毓原来住的院子不是她一人住,自然不能和谢钦回去住,韩氏便为他们安排了客院。但尹明毓回门,更想和妹妹们同宿,就与谢钦说了。

  谢钦随她,对她道:“我明日需得早早去点卯,下职后来接你和策儿,府里护卫留在尹家候着,你有事便差遣他们。”

  尹明毓还真的有事,“我明日打算带三娘、四娘出门。”

  谢钦颔首,“我稍后吩咐一声,免得明日耽搁你们时辰。”

  尹明毓道谢,便要离开。

  “二娘。”

  尹明毓停住,疑惑地看向他。

  “钱可够用?”谢钦微微垂眸,平静道,“我将私章留下,若是不够,便教护卫回府从我账上取。”

  他说着,便抬起手,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

  谢家每月给二十两月钱,尹明毓在他递过来之前,便婉拒道:“郎君,不必了,钱尽够的。”

  谢钦微顿,握着锦囊的手微收,而后重新放回袖中,淡淡地说:“既是如此,我便不多事了。”

  他看起来像是有些情绪,但极不明显,尹明毓懒得探究,又谢了一句,便与他道别,先一步去寻在远处等她的尹明芮和尹明若。

  晚间姐妹三个都住在尹明芮的屋里,尹明毓说了要带两人出门,已经帮两人请示过嫡母韩氏,至于去哪儿,去干什么,她卖了个关子。

  闺阁女子一般来说,除非受邀或者跟长辈出门,再或者家里受宠,否则极少有机会出门。

  尹明芮和尹明若只听要出去,还是她们姐妹三人,就已经兴奋地睡不着,哪还在意旁的。

  尹明芮更是喜不自胜道:“这般看来,二姐姐嫁出去,也是好事一件。”

  尹明毓好笑,“你倒是变得快。”

  尹明芮欢喜地傻笑,拉着尹明若一起激动。

  尹明毓很快便入睡,两人许久都睡不着,低声说了不少悄悄话,直到察觉到越来越挤,她们几乎贴在一起,这才停下来。

  尹明芮感叹:“二姐姐这睡姿,谢姐夫如何忍受的?”

  尹明若迟疑,“许是谢家的床榻大些?”

  两个人皆沉默下来,嫁妆床多大,她们能不知道吗?尹明毓这睡相,恐怕得绑住才行。

  偏她看起来软和,实际上我行我素,根本不会那般委屈自个儿,只能旁人忍受。

  良久,尹明芮才道了一句“睡吧”,而后姐妹两个“弱小可怜”但是嘴角带笑地抱在一起入睡。

  第二日,姐妹三人一同从嫡母韩氏那儿离开,神清气爽地踏出尹家宅门。

  尹明毓的一个陪房丁二已经候在马车边上,金儿跟他交流了几句,马车便缓缓向西行进。

  尹明芮和尹明若坐在谢家的马车上,皆有些躁动,尹明毓见了,便道:“我又不会数落你们没规矩,不必太过拘着。”

  她话音一落,尹明芮和尹明若便微微掀开马车窗上的帘子,透过帘子仔细地打量着外头,目光灼灼,好似要将所见全都印到心里一般。

  尹明毓垂眸喝茶,方才注意到方桌上比昨日多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放下茶杯拿起来打开。

  里头赫然是一方印章。

  尹明毓拿起来,印章上“谢氏景明”四字,苍劲有力、平正端庄,让人一下子便能想象到印章的主人。

  但她确实用不上,也不需要用,便又放回到木盒中,扣上盒盖,重新放到桌上。

  她这一系列动作,专注于马车外的尹明芮、尹明若全没注意到。

  而马车缓缓驶进西市东侧的延寿坊内,沿着十字街从北向南行至南门东的一户宅院前,停下来。

  陪房丁二下去敲门,尹明芮和尹明若满眼不解,转回来问:“二姐姐,这是作甚?”

  尹明毓勾起唇角,“自然是看宅子。”

  “看宅子?”

  看房子当然是要买。

  尹明毓侧头看向车窗外,即便很大可能她这一生都要留在谢家,但有一处完全属于她的房产,是她的执念。

  丁二早就提前与户主约定好,敲开门道明来意,对方进去禀报,很快便打开房门迎她们进去。

  尹明毓从金儿手中接过帷帽,递给两人,待她们戴好,这才一并下了马车。

  中原的百姓久经战乱,大邺建国初期亦有诸多动荡,昭帝即位后才渐渐趋于平稳。

  户主只是寻常商户,五十几岁的年纪,但有一子为官外放,极难回京,便要卖了京中宅子阖家去儿子任地团聚。

  他这般年纪,经历过乱世,攒下如今的家业吃过许多苦楚,最怕变故。

  原先尹明毓的陪房代为寻合适的宅院,商定价格时皆未自报身份,但户主能瞧出他非寻常人家奴仆。

  如今他看见谢家的马车,再一瞧尹明毓三人身后一看就出自大家的婢女和不怒自威的护卫们,顿时生怯,不敢多看,生怕触怒贵人。

  “贵人请入内。”语气谦卑至极。

  尹明毓在帷帽后轻声道:“劳烦。”态度丝毫不倨傲。

  这是一处三进的宅子,大门进去,便是影壁,穿过屏门便是外院。

  外院大概比她们在尹家的角院大一些,而还未进入二门,便能瞧见高出院墙的青竹随风摇曳,待到一行人踏入庭院,黛瓦白墙映着竹绿,清新自然质朴。

  院中青砖铺路,院侧有回廊,众人踩在青砖路上,走入其中,闻着竹香,脑海中便有了画面——

  三五亲友,于竹下畅饮闲谈,面上皆带着怡然悠闲的笑容。

  尹明毓侧头,笑问:“四娘,如何?”

  翠竹四季常青,尹明若沉浸在这韵味之中,轻轻点头,“极好……”

  正房后院都寻常,比不过尹家,更比不过谢家,尹明毓便只大致扫了一眼,就带着人向户主告辞。

  然后去第二户人家——位于光德坊西北隅的一处三进宅子。

  这家风格与上一家不同,大邺受胡风影响,很多宅院是开阔大气的风格,这家庭院由石板铺成笔直的十字路,将庭院分割为四,四角皆不同,有假山有桂树,一目了然十分朗阔。

  尹明芮偏好这种风格,尹明毓也觉得不错,回到马车上,两人讨论了几句,院中某些地方换成什么景观更合心意,兴致勃勃。

  就看了这两家,便耗费不少时间,临近中午,尹明毓便吩咐马车转去西市寻一处好酒楼,请两个妹妹去酒楼用午膳。

  用晚膳后,下午不准备再看宅子,尹明毓只打算带两个姑娘在西市转转,方踏出酒楼,便又来了几辆马车,打头一辆马车的规制和马车上的族徽标志,是皇族。

  谢家的车夫架着马车稍稍向前,让开正中的位置。

  那华丽至极的马车缓缓停下,片刻后,一个俊秀的郎君从马车上走下,随后向马车内伸手,一只白皙娇嫩的手放在男子的手中,随后,一个华服的明艳至极的女子走出来。

  她没带帷帽,精致美艳的容颜完全展露在人前,周遭行人纷纷侧目。

  尹明毓眼神一闪,心念微动,这般张扬的皇室女子,京中只一人——成王嫡长女,渭阳郡主秦研。

  而渭阳郡主傲慢的眼神在谢家的马车上一停,漫不经心地转向帷帽遮面的尹明毓三人,一点点勾起嘴角,戏谑道:“难不成……是尹二娘?”

  风微微吹起帷幔上的轻纱,尹明毓与渭阳郡主对视,须臾,抬手摘下帷帽,有礼地躬身:“见过郡主。”

  渭阳郡主松开俊秀郎君的手,逼近尹明毓。

  尹明芮和尹明若站在后头,捏着帷帽紧张不已。

  尹明毓面色沉静,稳稳地站在原地,直到渭阳郡主停在她面前寸余,也没有退后半步。

  渭阳郡主冷嗤一声,“尹二娘子果然有胆识啊~”

  尹明毓语气恭敬,“郡主谬赞,不敢当。”

  渭阳郡主打量着她,嗤笑,“装模作样,真是惹人厌。”

  随后,她冲尹明毓抬抬下巴,挑衅道:“先前邀约,尹二娘子以备嫁拒绝,秋猎总不能再躲着吧?不如一道玩儿玩儿?”

  尹明毓婉拒:“郡主见谅,明毓不擅骑射。”

  渭阳郡主视线扫过她身后的尹明芮和尹明若,好整以暇地问,“这两位是……”

  尹明芮和尹明若再次躬身行礼,尹明毓回道:“舍妹。”

  “原来如此。”渭阳郡主了然,挑眉意味深长道,“尹二娘子莫要拒绝太早,本郡主拭目以待……”

  她说完,再不理会尹明毓等人,带着俊秀郎君和一群侍从嚣张地踏进酒楼。

  尹明毓看着她的背影,懒散地暗叹一声: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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