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粢饭团
长安,七月末。
天色未亮,报晓鼓刚刚敲响,宣阳坊坊门口却早已聚集了好些人,都在等着坊丁敲响街鼓后,开坊门放行。
离坊门最近的街道两边,几家食肆俱都开了张。
卖胡饼的钱三正在不停捶打面团,口中大声吆喝“三文一张胡饼”。那饼足足有半张脸的大小,双面撒上芝麻,贴在锅边一点点烘烤成焦黄色,香得人津液横生。
斜对面是一家卖馎饦的食肆,厨子一双手既巧又快,揪出叶子形状的面片后,立即将之丢进热气翻腾的大锅里。面片在“咕嘟”声中逐渐煮熟,飘在最上层,随后被人用一只竹笊篱捞起,倒入碗中。馎饦一般配有三种汤底,羊汤浓厚,清汤素净,抑或是冷淘清爽,皆随食客心意而定。
除了这两家之外,还有卖馄饨的、卖蒸饼的、卖核桃仁粥的……毕竟是熙攘繁盛的长安城,便是平民百姓的朝食也有百种花样。
原本这些食肆或小摊跟前的客人或多或少,但大致是相当的。然而自打半月前起,用朝食的客人们有半数都被姜记食肆吸引走了。
姜记食肆离坊门不远不近,本不是首选,可现下却成了宣阳坊清晨最热闹的食肆之一。
眼下,门前食客极多,目之所及便有十余人,诸人排起好长的队伍,队尾在小巷拐角折了个弯,没入巷中不见。
店门口横着一张高腿长案,正中间搁了一块湿纱布,左右两侧一边是盛着江米饭的木桶,另一边则用大大小小的碗碟装着各色配菜。长案靠左有位杏眼年轻小娘子正在忙活,刚送走前一位食客,立即热络地招呼起下一位。
孟桑面上带笑:“郎君想要什么配菜?”
胡四郎是方才瞧见排队太热闹,心生好奇想来尝个鲜,根本不晓得这吃食是个什么路数,一时犯了难。
他踌躇道:“不若女郎为某介绍一二……”
“客人是头一回来罢?”孟桑了然,倒是习以为常,体贴地指着碗碟里那些不常见的一一说来,“头碗里是‘油条’,由面炸制而成,每一份粢饭团里都有;紧靠着的金黄物名为‘肉松’,鲜香味酥,咸甜适中;而这碗里是自家腌的酸豇豆,里头加了些辣椒,最是开胃;其余都是些常见的腌菜,想来郎君也晓得的。”
胡四郎突然见着许多新鲜玩意,更加犹豫不决,但一听见有辣椒,就仿佛是通了七窍一般,斩钉截铁地指着那酸豇豆。
“这个酸豇豆须得有,剩下的小娘子随意便是。”
孟桑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做起粢饭团来。
她从左侧木桶里舀出一勺蒸好的江米,均匀摊在湿布之上,再取来一段油条,压在江米之上快速摁碎,又加上肉松、酸豇豆等其他配菜,最后手一扯一卷一握,摊开湿布之后,里头是中间粗两头细的饭团。
乳白色的江米严严实实裹住里头的配菜,将所有风景藏于其中,因而瞧着颇有些其貌不扬。可鼻尖嗅到的一抹香气,明晃晃告诉别人此物绝非瞧着那么简单。
孟桑将之装进纸袋里,递给胡四郎,又指引他去长案右边付账。
那儿立着一位与孟桑年龄相近的小娘子,唤姜素,专门管账。
胡四郎手里握着那饭团,在姜素那儿付了七文钱,随后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最初品到的是江米的香糯口感,黏度适中,而里头各色配菜虽然挤在一处,真正尝起来,方觉味道很是分明。
老油条被人为碾碎,十分酥脆,咀嚼间会发出“咔嚓”的细微声响。肉松里掺着芝麻,豚肉的咸甜与芝麻香融在一处,浓郁鲜美,而酸豇豆则极为脆爽,带着些微辣味,咬下去能感受到豇豆蹦出酸香汁水,无比开胃。
胡四郎一口接一口,回过神时,手中粢饭团将要吃完,于是索性将最后一点尽数送入口中,端的是个心满意足。
此时,报晓鼓声渐绝,坊门即将打开。
正在胡四郎站在原地等着开坊门,忍不住回味那可口的酸豇豆时,可巧身边有一同样吃了姜记粢饭团的食客,脸上带着与胡四郎如出一辙的餍足之色。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不约而同地从酸豇豆聊到里头的辣椒,又说起本朝那位拜了仙人为师的皇太后来。
他们并肩而立的地方离姜记食肆不远,因不曾故意压低声音,于是交谈声断断续续传到孟桑耳中。
孟桑手中活计不停,半垂下眼帘。
说起来,她一个现代社会的社畜,最初来到大雍时,颇有些不解。
瞧着周遭人的衣着打扮,看着种种社会风俗,大雍倒是与唐朝十分相像,但又有所区别。
无他,皆因食案上的吃食太“新”。什么辣椒、玉米、红薯,什么西瓜、草莓、西红柿……种种并非本土特有,应是在日后渐渐传入中原的食材,竟然此时就成了食案上一道道新式菜品。
等她长大了些,才知晓这些变化皆与宫中的皇太后有关。
这位皇太后原是先帝后宫之中,一位不起眼、不受宠的才人。忽有一日,她不仅得了先帝的宠爱,一路顺风顺水晋升为皇后,还拿出各式各样没见过的种子来。既解了民间粮食困局,使得人人吃得上白米,家家用得起荤油,免去大多数人的饥荒之苦,又推广了一众新式菜品,使不受大雍人重视的炒菜变得风靡。
民间传闻,皆言这位皇太后是被神仙收为徒弟,本是天上的仙女,特意来保大雍繁荣昌盛。
而孟桑心中却隐约生出猜测,这位传奇的皇太后,莫不是与她一样从现代社会穿来的老乡,还得是身怀金手指的那种?
“店家,要三份粢饭团,但得每份都多加一些这个……呃,肉松。”
耳边传来一声询问,打断了孟桑散乱在外的思绪,她温和答道:“自是可以的,但每份须得多收一个钱。”
方才询问的是个仆役,看着是帮主子来买吃食的,对价格无甚异议,十分爽快。
孟桑手脚麻利,马不停蹄地做起这份大订单。
许是坊门已开,该上朝的、去行商的,用了朝食便出了坊门各奔去处,排在姜家食肆门前的食客却不减反增。
大约卯时一刻,待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孟桑等人便先关上店门,开始为白日的食肆生意做准备。
有姜素在大堂帮着收拾余下桌案,孟桑能稍稍松快些,手中叠了大大小小的碗碟,径直往后院井边池子送。
她脚刚迈入通着后院的门,迎面就撞上了一位中年妇人——姜素的阿娘,朱氏。
朱氏应是刚从屋内出来,瞧见孟桑端着碗碟进后院,细眉扬起:“食肆生意好,真真是辛苦桑娘了。再过几日,素素她阿耶腿伤就能痊愈,省得总是劳累你忙前忙后。”
孟桑往井边走,浅笑:“婶子说笑了,我得姜家阿翁收留,总该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使不得!来者是客,怎好让客人一直忙碌呢!”朱氏眼珠子一转,撇下嘴角,“算起来,桑娘你来长安已有两月,怎么一点你阿翁的音讯都没?”
井边,孟桑打上一桶水,开始清洗碗碟:“长安大,寻人不易。”
就她所知,阿娘当年相中阿耶后,与家中大吵一架,一意孤行要嫁给心上人。婚后随着阿耶回了淮南道扬州府,自此与长安再无联系。许是当年为婚事,阿娘与阿翁生出嫌隙,断了往来,因此阿娘平时不太提起阿翁,每每言及都是冷着脸,不愿多言。
而她此次来长安寻人,实属是被逼无奈。
四月前,行商的同乡忽然告知她,说她家耶娘在沙漠卷进了沙暴,凶多吉少。
初听得这个讯息,孟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几家叔伯找上门来。他们话里话外说着好听,实则是打定主意要拿捏她的婚事,再瓜分家中财物地契。
孟桑别无它法,思来想去,只能趁着他们没有防备,收拾了些细软与重要物件,连夜逃至阿耶在公衙任职的好友处。她只说自己要来长安寻阿翁投靠,恳求傅叔帮忙解决公验一事。
来长安后,她凭着阿耶留下的来往书信,寻到了阿耶故交——姜记食肆的店主姜老头,即姜素的阿翁,好歹有了一个容身之所。
至于寻找那位素未谋面的阿翁一事,孟桑着实没抱多大信心,只当是尽人事听天命。
一旁,朱氏瞄了眼大堂与后厨,随后凑到孟桑边上,压低了声音问:“五日前我与你说过要搬走的事,如今五日之期已到,你可找好了落脚处?何时能搬走?”
第2章 凉皮
孟桑来长安后,因与姜素投缘,便住在与之相邻的小屋,偶尔两人也会挤在一处夜谈。
姜家看似以姜老头为主,实则是朱氏当家。起初她没说什么,估计是瞧姜素难得这般欢喜,因而默许了姜老头的做法。
然而自从姜大郎的双腿出了意外,需要卧床静养,孟桑就接替了他的活计,逐渐开始在后厨掌勺,又得了许多食客的赞扬之后,朱氏一改原先的和善模样。
不仅言语里含沙射影、夹枪带棒,并且只要一瞧见姜老头与孟桑切磋厨艺,她就会火急火燎地赶姜素来一旁陪着,生怕姜老头会私下传手艺给孟桑。
赶巧,姜素与青梅竹马的刘家二郎早有婚约,商议要在今年完婚。再加上刘二郎失恃失怙,家中舅母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朱氏心疼女儿,早就盘算好让小两口住在姜家。
七日前,她就隐晦提及要让孟桑搬出去。
后院,两人一蹲一立,还未等孟桑回答,朱氏就跟等不及似的,狠狠翻了个白眼。
她皮笑肉不笑:“莫不是真看上了我们家这不入流的小食肆,想哄公爹……”
话未说完,屋内传来姜大郎一声怒喝:“六娘!休要胡言!”
朱氏听后面色一冷,顾不得旁的,厉声喝骂回去:“好你个姜大郎,为了个外人来呵斥你娘子!”
“我难道说错了不曾?自打她来后,日日缩在后厨,偏还得了公爹青眼!什么切磋庖厨技艺,分明是公爹在将姜家的祖传手艺教与他人!”
姜大郎素来是个嘴笨憨直的性子,哪里顶得住如此狂风暴雨,当即不吭声了。
此时,姜老头的呵斥声从后厨传来:“六娘!我和桑娘早已跟你细细说过,确实只是切磋技艺,方子是桑娘教给我的!”
而朱氏骂到火气上头,顾不得还有孟桑在场,或是在大堂忙活的姜素,倏地转身朝向后厨,嗓音愈发尖利。
“公爹您当我朱六娘是个傻子吗?我也问过,孟家根本不是什么世世代代为庖厨的人家,她阿耶也只是扬州府里寻常厨子,没什么家学渊源。”
“桑娘今年不过十七,与素素一般年岁,怎拿得出这么多食方?”
“当年,公爹您伤了舌头,做的吃食不似原先那般绝妙,就此一蹶不振。而姜大郎也是不争气,学了多年手艺还不开窍,惹得食肆生意一日日惨淡。这些我朱六娘都能认,左右是自家人,能过日子就成。”
“可公爹您也别忘了,当年买下这间屋舍的银钱里,大半都是从我嫁妆里出的。无论是您攒在手里、不愿拿出来的姜家食方,还是这食肆,都只能是素素的,谁也别想抢了去!”
朱氏叉着腰,嗓门大,语气又凶,直让离她最近的孟桑觉得脑门疼。
“婶子!”孟桑捧着干净碗碟起身,用尽全力喊住了朱氏继续往下的势头。
朱氏顿住,似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话太重,飞快地扫了一眼孟桑。随后像是较上劲儿一般,她死死盯着孟桑的眼。
孟桑长长舒了一口气,缓道:“幸得姜家阿翁、姜叔和婶子收留,孟桑不是个不识趣、不知感恩图报的人。”
“婶子安心,素素成婚是大事。我已寻到活计和住处,会在五日内搬出的。”
听了如此确切的话,朱氏一时没了声。她拧眉站了片刻后,留下一声冷哼,自顾自去大堂陪姜素。
孟桑目送她离去,随后捧着洗干净的碗碟回后厨。
后厨里只有一位布衣老叟,正黑着脸坐在灶台后头。
正是好心收留孟桑的姜记食肆店主,名唤姜田,旁人大多喊他一声姜老头或是姜厨子。
此间有一方方正正的大灶台,能同时起四口锅。姜老头掌火的灶上正熬着一锅鸡汤,“咕嘟咕嘟”从锅盖边散出白气。
约是听见动静,他撩开眼皮,眯着眼望过来。
见是孟桑,姜老头扭头继续盯着灶火:“半大一女郎,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孟桑笑笑,将碗碟一一放好:“原先也与婶子好生解释过,奈何婶子实在不信,那也当真没法子了。”
“再者,我当时来长安时身无分文、找不到活计,亏得您和婶子收留,才有一隅容身之处,这些都是理应还的恩情。如今造成不便,自也不好多留,合该到了离去的时候。”
“也不瞒您,看婶子这般一心为素素打算,我也有些想阿娘了……”
提起往事故人,一老一少不约而同念及生死未卜的孟家夫妇,后厨顿时安静下来。
听说那是铺天盖地一般的沙暴,寻常人哪里活得下来?凶多吉少啊……
良久,姜老头长长呼出一口气,狐疑地问:“你真找到了活计和住处?”
这老翁!年纪大了脑子却不糊涂,心里头清楚得很!
孟桑搁下锅盖,苦着脸道:“哪里这么容易?方才不过是让婶子安心,免得再起争执。长安酒楼食肆虽多,但几乎不招女子为庖厨,只缺洗菜洗碗的帮工娘子,给的银钱也不足以租下屋舍。”
姜老头半晌没说话,也不知是清楚其中的难处,还是由于孟桑交代得太老实,因为噎住。
良久,他才叹道:“你先别管这事,且去做宋都知的吃食。”
“都知”一词是对名妓的称呼,她等会儿要为之送吃食的宋都知,便是平康坊南曲最为有名的妓女之一,极擅诗文。
宋都知名扬长安,常被高官贵胄请入府中作陪,自是什么金贵东西都吃过。为她做的吃食不仅要色香味俱全,还得尽量是新鲜玩意,切中对方心意,这可不是什么好办的差事。
孟桑是真得感谢上辈子喜欢研究美食的自己,以及万能可靠的互联网。前世身为社畜,只能每天用各式各样的美食来抚慰身心,哪晓得日后会因为猝死而穿到古代,得以大展身手呢?
虽说身为皇太后的前辈拿了一个宫斗甜宠大女主剧本,但自己这个美食种田的休闲路子也很舒坦嘛。
不过,幸亏前辈没穿得太早,使得这些新食材出现不过二十余年,大雍的厨子们尚且研究不出多少花样,这才给了她一丝可乘之机。
幸哉,幸哉!
今日要为宋都知做的吃食,是后世常见的凉皮。
孟桑取来昨夜准备好又已沉淀了一夜的洗面水,去廊下倒掉最上层的清水。她的手极稳,活儿做起来也细致,直至清水几乎去干净,盆地渐渐露出白色面浆后,方才收手。
随后回到灶上,起锅倒水。
“要什么火候?”灶后头的姜老头问了一声。
孟桑笑道:“越旺越好,劳烦阿翁。”
待到锅中水大火煮沸,再将方才的面浆搅匀,便可以开始蒸面皮了。
锣锣是她前些日子找匠人做的,底部平整,质量上乘。虽说价钱贵了些,但宋都知出手大方,羊毛出在羊身上,孟桑着实不心疼银钱。
锣内刷油,倒上一勺面浆,先摇匀后放入沸水中烫过,随后迅速拿起来继续轻晃,再烫,直至底部面皮厚薄均匀后,便可放入锅中,盖好锅盖大火猛蒸。
蒸凉皮这一步并不难,除了细心之外便是耐心。不论是前世,还是来到这里,孟桑都没少自己做过凉皮,因此动作极为娴熟。
灶膛里,火烧得极旺,不多时便可先去锅盖,取出锣锣,放入凉水中起皮。
如此,一张透亮薄弹、带着微微面香的皮儿便做好了,而之后要做的,是不断重复蒸面皮这一步。
恰在这时,姜大郎拄着木拐,从后院慢慢走过来。他的腿脚经过静养,已经好了大半,近日常来后厨坐着烧火。
寻常厨子遇见了什么新奇吃食和做法,逮着机会便想学上一手。而姜大郎素来是个憨厚人,从来不会多探究别人的手艺,也总因为这个实诚性子被朱氏骂“木讷”。
他经过孟桑身边时,还歉声为朱氏说了句对不住。随后一步步挪到灶后,说是要帮忙烧火。
姜老头没说什么,让开位置,自然而然地走到孟桑身边。他仅看了一遍是如何蒸的凉皮,又问了一些其中关窍,便自然而然接过这活。
“你且去做别的。”老头笃定道。
相处两月有余,一老一少经常交流厨艺。孟桑晓得姜老头是个什么性子,直接放手,自去准备凉皮所用的胡瓜①、料水等物。
忙活到辰末巳初,孟桑将姜老头备下的面皮切条,上面铺好胡瓜丝、面筋粒等物,再浇一勺料水,只待辣椒油到位,便大功告成。
油并香料烧到滚烫,打着圈儿浇在盛有粗细两种辣椒粉与白芝麻的碗中,热油与香料相遇的刹那间,激出大量沫子,而辣味并着各色香气在空气散开,不容抗拒地闯入鼻腔中。
趁着泡没消,再打圈儿加入一小勺酢②,分批次倒入剩下的热油,才得了一碗颜色红亮、香气逼人的辣椒油。
姜老头不是头一回见孟桑做辣椒油,仍然忍不住抚掌赞了一声好!
而姜大郎没从灶台后头出来,但也不禁附和:“桑娘此物做得极好,配上馎饦,忒香!”
孟桑翘起唇角,又快火炒了两道时蔬,将几道吃食与乌梅饮子逐一放入提盒之中,准备给宋都知送去。
平康坊与宣阳坊相邻,姜记食肆又临近坊门,走过去并不远。
穿过两道坊门,沿着十字街走到南曲,看到一所匾额上写有“宋七家”的四进大宅,便是到了宋都知所在之处。
门口,有一年纪不大的仆人来回踱步,瞧见孟桑来,便如同见着救命恩人一般,急匆匆迎上来。
“谢天谢地,孟小娘子总算来了!今日七娘起得早,问了几回孟小娘子何时来,某正想着要不要去宣阳坊找您呢!”
说着,他伸手接过孟桑手里的食盒,如往常一般在前方引路。
宅子占地不小,从门口走到宋都知所住的独栋小楼,还是有些脚程。沿途不怎么见着人,大多妓子都在各自屋内休息,想来未曾起身,屋外头只有仆役婢子在做扫洒活计。
待上了二楼,推门就瞧见美人随意挽着一头青丝,身着轻薄纱衣,靠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打量行人。
正是宋都知,宋七娘。
因是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她懒散地扭头看过来,见了孟桑与食盒,双眼一亮,不过开口所言却与吃食无关。
“小桑儿,我托人给你寻的活计有眉目了,就在国子监食堂③,你要如何谢我?”
第3章 酥山
忽闻喜讯,孟桑眉眼弯弯:“赶巧,今日为了七娘备下一道新菜式。”
“好你个滑头,拿着我给的银钱,如今却想借此糊弄过去谢礼,”宋七娘拢了拢身上纱衣,信步走到食案边坐下,柳叶眉高高扬起,“倘若不好吃,我可是不认的。”
仆人将菜品一一放在桌上后,便识趣地叉手行礼,安静退下。
“必不会让七娘失望,”孟桑将凉皮换到宋七娘跟前,又为彼此各倒了两杯乌梅饮子,“七娘请用。”
炒时蔬是往常用惯了的,宋七娘看都不看一眼,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未曾见过的凉皮上面。
底部的面皮白里透亮,被淡色的料酒包裹着,最上头放了胡瓜丝、面筋、豆芽等,旁边还搁着一碟辣椒油。
无须孟桑开口,宋七娘毫不犹豫地捏起小碟,往装着凉皮的宽碗里一浇,再熟练拌匀。
碗中吃食逐渐被辣椒油染上一层红,面皮油光滑亮,白芝麻点缀其间,再以胡瓜丝、豆芽相衬,光是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动。
宋七娘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面皮蒸的火候极好,带着微微嚼劲,又不缺柔软光滑。同时,面皮的麦香、红油的浓郁辣香和一丝酸味在口中融为一体。
一般而言,辣椒油在天热时吃着有些腻,但胡瓜丝与豆芽的清爽却恰到好处地消减这一点,两者相得益彰,入口只觉得爽快开胃。
宋七娘双眼一亮,又吃了两三筷,这才将筷子伸向散落其间的面筋。
黄色的面筋在搅拌均匀后,早已吸饱了汤汁,咬上一口,那令人回味无穷的汤汁便从拥挤的小孔中,争先恐后蹦出来。
口感劲道,汤汁诱人,直让宋七娘不停在盘中搜罗面筋粒,或是单独吃,或是与面皮一起,各有各的滋味。
待凉皮配着两道时蔬,好生解了一番馋意,又饮了一大口乌梅饮子,宋七娘这才意犹未尽地收手。
“可起了名?”
孟桑点头:“唤作凉皮。”
宋七娘蹙眉:“口感微凉,面皮作底,‘凉皮’二字倒也适合,可总有些直白……”
对此,孟桑哑口无言,十分无奈。
本朝兴诗文,但凡是识字的人都能吟上一首打油诗,于很多物件吃食上喜欢用些文雅名字。像是番茄炒蛋,明明在后世是无比寻常的家常菜,这里竟然还给了个“红日浮金”的雅名。
虽然孟桑穿来后是从小娃儿长大,也被阿娘教导识字学文,但骨子里就缺了几分才气,懒得再起什么别名。
见宋七娘还在思索什么名字好,孟桑摸摸鼻子,赶紧提起小壶,给七娘的碗里满上乌梅饮子,试图转移对方注意力。
“多用些饮子,特意在井水里头冰过,喝来解腻。”
宋七娘哪里看不出孟桑的小心思,左右这一回用着着实畅快,便没有揪着这滑头不放。她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唤仆人进来收了食盒。
待起了小炉煮茶,再端上两盏茶汤,两人才挪至窗边小榻,转而说起国子监食堂的事来。
宋七娘饮上一口茶汤,缓道:“你也晓得,长安城里酒楼食肆虽多,但都不雇厨娘,多是找牙子买些婢子回去打下手。”
“而国子监是朝廷所设,里头的庖厨或杂役皆是雇来的人。年初,国子监曾张贴告示,寻一名精于新式菜的庖厨,”宋七娘端起茶汤,抿了一口,眼波潋滟,“恰好我有一位恩客任太学博士,前日便送了帖子,寻他相助。”
孟桑倒也晓得国子监招人的事,疑惑道:“可据我所知,这告示三月就已撤下,应是早就寻到合适人选了。”
“的确寻到了,说是个久浸庖厨的女郎,但做出来的吃食并不如人意。前段时日,那女郎抵不住国子监生的鄙弃,自行辞去。”
宋七娘眉眼带笑:“这不就空出个地儿,恰好被你撞上!”
闻言,孟桑露出迟疑之色,语气里带上几分犹豫:“此事怕是难成。”
原先招进去一位厨娘,本就是开了先例,却并没有技惊四座、打破偏见,反倒是引出诸多不满。如今如孟桑这般的女郎想再进国子监食堂掌勺,必然困难重重。
“世上自然没有一帆风顺的事,不过嘛……”宋七娘抬起下巴,隔空点了点她那半空的茶盏。
这哪里还会看不懂!
孟桑当即手脚麻利地取来茶盏,从炉上小锅中舀了一勺茶汤补上,热情体贴地奉到宋七娘跟前。
宋七娘舒坦了,抿上一口,继续道:“放心,我那恩客到底有几分门路,在国子监内是说得上话的。他昨日便与掌国子监食堂的大师傅通过气,三日后会安排一场考校。以你的手艺,又何愁得不了他们青睐?”
得了这番话,孟桑的心终于安下大半。
今日一时嘴快,答应了朱氏五日内搬出。如若此事能成,就能顺顺利利地搬出来。既得了差事,也不必让姜老头他们夹在中间难做。
忽而,她听见宋七娘满是惋惜的声音。
“若你真进了国子监,我还能寻谁来做这些新奇吃食?”
美人半倚窗边,明艳动人的眉目间尽是遗憾,直看得人心颤,即便是孟桑一个女子也不例外。
孟桑失笑,哼道:“我本想来馆内为七娘做吃食,奈何七娘不收留,如今方知悔之晚矣?”
宋七娘当即敛了神色,一双美目瞪过来:“平康坊不是什么好地方。隔三差五送些吃食也就罢了,要真的长长久久呆在这儿,即便怕是一个寻常的扫洒婢子,在世人眼中也是不干净的。”
“你一个身家清白的女郎,何苦趟这浑水?”
晓得宋七娘是真心待自己,才会如此设身处地地着想。
孟桑默然,下一瞬嘴角耷下,故意装出一副悲悲戚戚的模样,长吁短叹起来。
“好容易在长安寻得七娘这么一位投契又舌头灵的食客,还是个亮堂的活招牌。今后做了新菜,却请不来七娘,那可太亏了!”
宋七娘被逗乐,笑骂道:“好个小桑儿,净打我这都知名头的主意!”
两人对饮闲谈,窗外是逐渐热闹起来的长安城。
两碗茶汤下肚,额外用了一碟果子,孟桑暗自估摸了时辰,起身向宋七娘辞别。
临别前,宋七娘笑着放开孟桑的手:“你放心,入国子监公厨的事我记着呢,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孟桑叉手行礼:“多谢七娘,下回我自掏腰包,做旁的新奇吃食请七娘品鉴。”
宋七娘笑着应了一声好,又唤来仆人,让他提着食盒送孟桑回去。
顶着日头回到宣阳坊姜记食肆,孟桑告别送她回来的小仆,双手拎着食盒进了店里。
店中尚有几位食客,零零散散分做在食案后。其中有一二熟客,许是已经记住孟桑的相貌,见到她还热情问了好。
孟桑一一回礼,又与坐在柜子后头的姜素打了个招呼,径直回了后厨。
后厨内还是她离开时的分工,姜老头在灶台上忙碌,而姜大郎在后头掌控火候。
食盒中的碗盘已被宋七娘的仆人洗净,孟桑再用清水冲过一遍,随后轻车熟路地将之分门别类摆放好,去给姜老头打下手。
“要备些什么?”
姜老头答:“半盘鱼脍。”
没过多久,姜素掀开门帘进来,约还能听见朱氏的催促声,大意是让姜素别傻愣着,莫让外人学去姜家手艺。
哪怕朱氏压低了声音,但身处后厨的几人依旧能隐约听清,一时无言。
作为朱氏口中的“外人”,孟桑仿佛跟没听见似的,继续片着手中鱼肉,姜大郎一言不发,而姜素面上带着尴尬,几番踌躇后走近,紧紧抿着唇。
姜老头一手掌着大勺,有条不紊地做了一道客人点的小炒,出锅装盘。他端着盘子转身,望见了手足无措的孙女,叹了口气,先去大堂给客人送菜。
回来后,姜老头从怀里掏出钱袋,递给孟桑,淡道:“店里素油不多了,桑娘你去买些回来,素素也一同去。”
说完,许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太硬,老人赶忙又补了一句:“天热,店里不忙,贵客也得申末才至,你们两个女娃娃自去吃些酥山,不必急着回来。”
闻言,孟桑将那片好的鱼肉递过去,又接过钱袋,扯着姜素从后院小门出了食肆。
虽然酥山这道冰品称不上金贵,但因铺子须得有自家冰窖,故而卖酥山的铺子也并非随处可见。除了皇城边上的几个坊,便只有东市、西市才有得卖。
姜老头此举,是有意让孟桑与姜素独处,把话说开,省得生出龃龉。
宣阳坊与东市相邻,走过去不远。
两人行至东市,寻了一家卖酥山的铺子坐下,招来茶博士点了两碟酥山。一直等冰品送来,姜素都是一言不发的模样,似是不晓得说什么,又好似有千般言语存于心间,不知从何说起。
孟桑看得出她的犹豫不决,便也没主动说什么,享用起眼前的冰品。
酥山此物,实则是古代的冰淇淋。
以碎冰为底,堆成山峦模样,再滴上一层白色酥油,配以花草鲜果作饰,即做出了一道状似青山的冰品。
舀上一勺送入口中,带着乳香味的细冰顷刻间融化,滑腻的甜浆顺着咽喉而下,将凉意径直送入胃部,带来一缕缕持续不断的清爽之感,驱散夏日里剪不断的热意。
孟桑小口吃着,心中颇为遗憾。
她们今日买的是最便宜的一种,只铺了三四勺碎冰,除了酥油之外,顶部只是意思意思地搁了一小块桃肉。听说达官显贵家里吃的酥山,得是用各色鲜果装饰出一座活灵活现的小山,深红色的樱桃、黄澄澄的油桃……色香味俱全,堆成满满一大碟。
啧,那得多爽快!
孟桑在心中摇头叹气,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实现夏日的“酥山自由”?可悲可叹啊!
就在此时,方才一直一声不吭的姜素,似是积攒够了勇气,终于支支吾吾开了口。
姜素羞赧道:“桑娘,我阿娘总是疑心你偷学了阿翁的手艺,还给了你许多难堪。我晓得的,你与阿翁只是切磋厨艺,甚至有些时候是桑娘你在教阿翁,并非阿娘想得那般。”
她叉手,“此事是阿娘错了,我代她说声抱歉。”
孟桑放下小勺,按住姜素行礼的双手:“无妨,我不在意这些。”
“这些时日看你越发沉默,总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很是让人担心。想来不只是我,连姜家阿翁也看得出来,所以才特意让我们出来吃酥山,好把话说开呀。”
孟桑弯了弯眉眼:“如今已经话已说开,日后你心中也不必再挂念此事,只安心等着嫁与刘家二郎便是。”
许是提到刘二郎,姜素面上飘了一层薄红,带上女儿家的娇羞:“提他作甚!”
原先有些尴尬与凝重的气氛顿消,两人打闹好一会才停下,手挽着手去逛东市,恢复了原先闺中密友无话不说的模样。
日头偏移,孟桑买了一壶素油,心中还惦记着今日包场的贵客,便与姜素商量好早些回去。
待回到宣阳坊,走到离姜记食肆不远的一条街道时,孟桑一眼便瞧见,食肆门前有三位身着绯衣官袍的郎君翻身下马。他们将缰绳交于随身侍从,欲往食肆大门走去。
正是今日的几位贵客。
孟桑倏地蹙眉,看天色是未末申初,客人提前到了。
第4章 红糖糍粑、冰粉
申时一刻,贵客已至。
孟桑与姜素对视一眼,加快脚步从后门进了食肆。
步入后厨,姜老头正在灶台前忙着备菜,应是已经得知客人入座,他切菜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好几分。
看见孟桑与姜素回来,姜老头忙道:“客人提前来了,素素你去前头招呼。茶水饮子看着上,莫要怠慢了贵客。”
姜素低低应了一声,面色紧绷,掀开帘子去往大堂。
孟桑拿起案上写着菜名的单子,皱眉道:“客人提前了大半个时辰过来,可前头几道菜式都需要费些工夫,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须得改一下次序,省得让三位干坐着饮茶。”
姜老头切菜的动作不停,立即反问:“你想怎么改?”
将单子从右扫到左,孟桑斟酌片刻,终于敲定主意:“最后的红糖糍粑与冰粉不难做,食材都是早就备下的,将它们往前挪,也能应付一二,其余按原先的次序上。”
姜老头没有任何迟疑:“就按你说的办。”
得了准话,孟桑当即着手准备,先做冰粉。
用纱布包住薜荔耔,置于凉水中反复揉搓至出胶,方得一盆淡黄色带着许多小泡的透明液体。要等它凝固,须得置于清凉的井水中冰上一夜才可。这一步昨日下午就已经着手准备,此时可直接拿来用。
于三个碗里各舀上一大块完整的冰粉,浇一小勺红糖浆,最上头的西瓜、葡萄、黄桃等鲜果以扇形整齐码好,中间撒上花生碎和黑芝麻,五颜六色的小料配在一处,瞧着丰盛又漂亮。
糍粑是四日前就做好的,上好的江米蒸熟,用木杵一下下捶打而成,冷却后存放在地窖里。取来后,将略硬的糍粑切成长条,择其中两小条切成小块状,放入蒸笼中快火蒸熟,再均匀裹上炒熟磨好的豆粉,在三碗冰粉里分别放了四五块。
其余的糍粑长条放入油锅中炸至金黄后捞出,裹匀豆粉,依次叠放在盘中,再配上三小碟红糖浆,如此就可上菜了。
孟桑将之一一放入木托盘,配上干净的小勺与木筷,托着盘子往大堂而去。
大堂里,除了围坐在一张大食案边的三位绯衣高官外,已没有旁的食客在场。应是姜素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又在门外挂了闭门谢客的牌子,免得有旁人惊扰贵客。
三位绯衣高官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更准确地说,是坐在主位、相貌出众的官员在与右手边的同僚交谈,而坐在他左侧的官员只安静地品着茶汤,偶尔提到了会应一声。
许是余光瞧见孟桑的身影,三人搁下方才的交谈,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孟桑端着的托盘。
顶着三位高官的视线,孟桑有条不紊地将红糖糍粑与冰粉摆放好。
“头菜还未备好,特意呈上两道点心,以供三位贵客品尝。”
为首的高官饶有兴致地望向面前的小碗,又瞥了一眼食案正中的盘子:“此为何物?”
孟桑不慌不忙地为之介绍:“碗中名为‘冰粉’,冰凉爽滑,铺了各色鲜果,最是开胃,搅拌捣碎后食用。另一盘中为‘红糖糍粑’,甜糯可口,各配一碟红糖浆,可随喜好蘸取。”
说罢,孟桑叉手退下。
坐在首位的京兆府少尹王离拿起木筷,伸向正中间的那碟红糖糍粑。他是个乐于接受新事物的脾性,夹来一块金黄色的糍粑,在自己手边的红糖浆蘸碟里滚上一圈,随后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糍粑条炸得外酥里糯,还带着刚出锅的热乎劲儿。最外边的红糖浆略有些黏稠,咀嚼之时,舌尖还能感受到豆粉那沙沙的口感,变湿后逐渐粘连在一起。一口下去,香黏软糯,却不粘牙,唇齿间尽是江米清甜香气,配着厚重的红糖甜味,只让人觉得胃口大开。
大雍朝多数人嗜甜,即便是吃个樱桃,都得浇上厚厚一层的浆酪,故而偏甜的红糖糍粑极对王离的胃口。
王离点头:“这点心极好,外壳酥脆,里头黏而不腻,你们快尝尝。”
他右手边的大理寺少卿汤贺闻言,顺势夹起一块品尝。他虽未曾夸赞什么,但随后却板着一张脸飞速落筷,短短片刻,已是吃了三块下肚。
此时,王离终于反应过来,一边落筷抢食,一边笑骂道:“好你个汤雁秋,真真想不到铁面活阎王遇到珍馐美食,还能失了平日里的板正!”
汤贺眼皮子掀也不掀,一句废话都不和王离扯,只当听不见,专注抢点心。
短短片刻,满满当当排了数十块糍粑的盘子几乎全空,只余最后一块孤零零地躺在盘中央。
王离和汤贺都没有贸然落筷,正在两人针锋相对之时,左侧伸出一双筷子,稳稳当当地将最后一块糍粑夹走,只沾了一丁点红糖浆后,直直送入口中。
正是方才一直旁观战局的国子监司业谢青章。
王离见了此举,很是心痛:“修远你这是糟蹋了!此吃食得多蘸些红糖浆,才得其中精妙!”
看到是谢青章夹走最后一块,汤贺倒是没有异议,搁下手中木筷,睨了一眼王离:“修远一贯不好甜食,莫非你忘了?”
被夹在中间的谢青章颔首,泰然自若道:“尚可,但还是这碗冰粉更对胃口些。”
这时,王离二人才瞧见,谢青章跟前盛放冰粉的小碗已是空空荡荡,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拿起精巧小勺。
用小勺在碗中不断划开又搅拌,将底下完整一块的淡黄色冰粉,彻底弄碎成大小不一的块状,五花八门的配料也被搅乱,失了之前的漂亮摆盘,反又透露着和谐的美感。
有了方才的红糖糍粑在前,王离对这碗冰粉不由得生出期待来,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美滋滋地眯着眼品尝美味。
口感冰凉爽滑,那带着无数气泡小孔的冰粉仿佛如水一般,几乎不需要多加咀嚼,自然而然便能顺着喉咙滑下。
看得人眼花缭乱的配料也各有千秋。西瓜、黄桃、葡萄都是在井水中镇过的,沁人心脾;芋圆滑溜,咬起来弹性十足;山楂片是去了核后切片晾晒而成,口感酥脆。
最是让人惊叹的是裹了粉的嫩糍粑,外层豆粉半干半湿,口感细腻,里头却是软绵中带着黏劲,与红糖糍粑里炸过的酥脆全然不同,好吃到完全停不下来。
许是不曾在其中加过多的红糖浆,整体仅是微甜,确实符合谢青章的喜好。
哪怕是嗜甜的王离与汤贺吃来,也依然觉得爽快,解了一丝红糖糍粑的轻微油腻感,为炎热夏日增添一抹凉意。
王离意犹未尽:“这闻所未闻的‘冰粉’,本以为只是用些价钱昂贵的果子摆摆样子,瞧着好看罢了,哪晓得尝来很是不错,与东市那家胡人做的酥山相比,各有千秋。”
他又叹道:“竟真如白博士所言,这家食肆虽然名气不大,但做出来的新奇吃食堪比宫中御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国子监任太学博士的白庆然,他告诉你这家食肆的?”汤贺扬眉,眼中尽是了然,“怪不得往常都往东市大酒楼去的王少尹,今日却来了宣阳坊。”
王离佯装看不懂,忽而倒想起一桩趣事:“修远,你们国子监负责新菜式的庖厨还未找到吗?”
谢青章眉眼淡淡:“暂未。”
一旁的汤贺开口:“倒是听说前几日圣人与沈祭酒手谈,提及过国子监生对膳堂的不满,让沈祭酒尽快整改。”
王离“啧啧”两声:“这不太妙啊,要晓得你们国子监膳堂的难吃,可是全长安闻名的。现如今圣人也晓得了,这要是再引起监生的不满,转而让那群老狐狸抓着不放,事情可就难办了。”
此事难就难在,天下会新菜式的厨子不少,但能入国子监的都是官员子弟,其中不乏高官贵胄家的子孙,能让他们满意的厨子又有几人?这些人一旦闹起来,家去与在朝为官的长辈抱怨,那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谢青章很是坐得住,没有半点着急模样,抿了一口茶不说话。
要比修“闭口禅”的工夫,在座谁都比不上谢青章。
既然他摆明不想说,王离索性揭开这个话题不谈,与汤贺说起近日京兆府和大理寺一共查办的案子来。他的目光时不时往隔开大堂与后厨的那道帘子望去,满心期待着接下来又有什么没见过的新菜式。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那布帘子被掀开,刚刚上菜的孟桑端着木托盘缓步靠近。
王离和汤贺不约而同停下交谈,微不可见地坐直了身子。而一旁的谢青章看似纹丝不动,视线却淡淡扫了过去。
孟桑走近,将菜式一一呈上,收走桌案上已空的碗盘。
“凉拌鸡丝、清炒时蔬、酸豇豆炒肉末、芙蓉蛋……另有两道热菜与汤点未上,客人慢用。”
孟桑手中端着东西不便叉手,微微欠身后退下。刚入后厨,转身时,她透过被风吹动的布帘子朝大堂瞥了一眼,隐约能瞧见三位客人谁也没再说话,只专心致志地吃菜,仿佛生怕筷子伸得慢了,少吃几口就会亏了一般。
看着三位郎君的模样,应是对今日的宴席还算满意。
就在此时,那位被唤为“修远”的绯袍官员似是察觉到什么,偏头看来,刚巧与孟桑的视线对上。
清俊模样的郎君面无表情,看着如同高岭之花一般遥远,气质冷清,但有了唇边那一点酱汁在,却又显出几分平易近人。
面对这种五品以上的高官,孟桑不敢多直视,连忙将木托盘搁在一边灶台上,叉手行礼致歉。
微风已过,布帘落下,阻隔了大堂与后厨,孟桑悄悄松了一口气。
怪美色误人,差点冲撞了对方,只盼这位高官是个好说话的性子,不会计较这些。
后厨忙到不可开交的姜老头急声唤道:“桑娘莫要发愣,还有两道热菜未做,其中那道酥骨鱼可是你的拿手菜式!”
孟桑连忙应声:“这就来!”
吃完宴席,已是酉时。
王离是今日请客摆宴之人,银钱是早早付下的,但因这一回吃完实在餍足,离开时又单独留了半贯钱作为赏钱。
三人走出食肆,接过各自家仆手上的缰绳,打马往坊门而去。
此刻,外头已没有白日里那么热,微风拂面,很是舒适。
王离心情极好,又想起方才无意间提到的国子监公厨一事,随心打趣道:“修远,若是能将这家食肆的庖厨招去国子监,应当也能堵住那些高官子弟挑剔的嘴巴,不如试试?”
许是这一顿宴席吃着实在舒心,谢青章面上难得带着几分轻松惬意。
他闲闲瞥了一眼王离:“一看便是店家自己开的食肆,自家人为庖厨,若是硬要招入国子监,岂不是断人家生意?”
一旁的汤贺颔首,露出赞同之色。
王离哼哼两声:“你倒是不着急,且等日后圣人问起此事,看你这厮要怎么应对!”
三人打马闲谈,各自回坊。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姜记食肆的姜老头孤身一人,快步往务本坊的方向而去。
直至坊鼓敲响,各坊坊门即将依次关上。
姜老头踏着最后一波鼓声,趁着昏暗天色回到姜记食肆后,径直去到后厨,不出所料找到了孟桑。
闻着酸辣香气,看着仿佛一点也不关心五日后是否能找到活计与住处,丝毫不在意仪态,正在尽情嗦凉粉的孟桑,姜老头一时无语凝噎。
忙着出去找人,正饥肠辘辘的姜老头:“……桑娘,给我也做一份。”
孟桑往口中塞一大筷子,含糊应声,手脚利索地又做了一碗凉粉递给姜老头。
灶膛里跳跃的火焰在墙面打出一道道阴影,一老一少就靠在灶台边,默契地吃起凉粉。
用完暮食,姜老头搁下碗筷,直接宣布:“桑娘,我方才去找了一位好友,让他帮忙为你寻个活计。明日,记得准备三道拿手菜,一荤一素一面食。”
“只要能过了那老儿的考校,你便有个稳妥去处了。”
因着放多了辣椒油,还被辣得回不了神的孟桑抬起头,傻愣道:“啊?”
第5章 糖醋排骨
翌日,午时刚过,有一精神矍铄的裋褐老叟,慢悠悠踏进了姜记食肆的店门。
大雍百姓惯常一日用两顿饭,眼下早已过了用朝食的时辰,距离用暮食的辰时也还早得很,故而小小的一间食肆内没有什么客人,大堂只留了姜素守着,而朱氏回了后院小憩。
裋褐老叟伸出枯瘦却有力的右手,敲了两下柜面:“你阿翁可在店里?”
白日闷热,正在柜后打瞌睡的姜素猛地惊醒,看清来人的相貌后立即站起,笑着行礼问好:“阿翁正在后厨,魏阿翁您先随意坐着,我这便去后头寻他来。”
魏询颔首,挑了一张靠窗的食案坐下,板着脸望向里墙,那里正挂着一排写了菜名的木牌。
其上的字迹古拙大气,收笔利落,各木牌之间字体大小一致,整齐又好看。
魏询眯眼,低声哼道:“数月不曾来,姜老儿何时在店中添了这么些个花样,真是……”
下一瞬,姜老头掀开布帘子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姜素和另一个未曾见过的年轻女郎。
魏询立即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盯着靠近的三人,更准确地说,是在打量那位年轻女郎。只细细看了几眼,年过半百的老叟心里便凉了半截,一言不发地静坐在原处。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使得原本就略有些严肃的面容变得愈发迫人,显得很不好相处。
待姜素端上两碗茶汤,又回到柜后,姜老头这才指着立于一旁的孟桑道:“魏老儿,这便是我昨日与你说的庖厨,技艺绝佳,于新菜式颇有天赋,可解你燃眉之急。”
魏询不置可否,平淡问道:“女郎如何称呼,何处来长安?”
孟桑叉手:“见过魏老,儿姓孟,家中独女,淮南道扬州府人士,两月前来长安。”
魏询抿了一口茶汤,意味不明道:“女郎的官话说得很是地道,听着不像淮南道人士,倒像是一直住在长安城里的。”
孟桑回道:“儿的官话由阿娘教导,她本是长安人士,嫁与阿耶后才到淮南道久居。”
魏询深深看了一眼她,又问:“技艺承自何人,擅长白案还是红案?”
“技艺承自阿耶,红白案皆做得。”
顿时,魏询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几乎拉了下来,许是碍于老友在旁,没再多问什么,只不咸不淡地让孟桑去做三道菜来。
姜老头昨日已将考校的题目告知,因而孟桑没有任何手足无措。她似乎完全没瞧见魏询脸上的质疑与不耐,不卑不亢地“喏”了一声,转身回了后厨。
随着孟桑的身影消失在布帘后头,魏询脸上的神色完全冷下来,斥道:“天下竟有如此不知轻重、口出狂言的小娘子!”
“好一句大言不惭的‘红白案皆做得’,简直笑话!”
一旁的姜老头怒了:“魏老儿,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觉得我在诓骗你?”
魏询锐利的目光扫过去,言辞锐利如刀:“不然呢?浸淫庖厨之道十余年的厨子,都不敢宣称自己精于红白案,能做好其中一门已是不易。一个年轻小娘子,怎敢夸下如此海口!”
姜老头不满道:“此言失之偏颇,你未曾亲口尝过她做的菜式,如何就能断言是信口胡言?”
“好!此事暂且不提,”魏询黑着脸,隔空指着方向,“单瞧你模样,就晓得你定还被蒙在鼓里,不知这是个爱走旁门左道的小娘子。”
姜老头皱眉:“这是何意?”
魏询冷哼一声,灌下一大口茶汤:“前几日,太学的白博士找到我跟前,说是得知国子监食堂的厨娘自行辞去,便想举荐一位厨艺精湛的厨娘,姓孟,年方十七,淮南道扬州府人士。我只当他好心,也就顺势应下,且说过几日去看看。”
“昨日你来的匆忙,我不曾听你言明此女的姓氏与来处,今日方知,竟是与白博士所说是同一人。”
坐在对面的姜老头心中许多疑惑。
一则,时至今日,他担心孟桑入不了这老顽固的眼,索性不曾告知她这活计由何而来,根本没有提过一次“国子监食堂”,以免事情未成,徒惹桑娘失落;二则,他着实并不知孟桑是如何结识一位正六品的太学博士,实在费解。
不过无论如何,姜老头都坚信自己不曾看走了眼。
“那白博士何许人?平康坊南曲的常客!你这故交的女儿刚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如何能找上这么一位风流才子、太学博士的跟前!”
“如此有着千般手段的小娘子,心思全用在了旁门左道上面,只想着找人为其担保引路,一心要进国子监食堂做事,其心根本不诚,又能做出什么劳什子的美味珍馐?”
魏询吹胡子瞪眼,眼中满是不屑:“等会儿无论她端来什么吃食,我是一筷子都不想尝的,你且自己受着吧!”
他越说越激动,本想趁热打铁点出老友的糊涂,免得老友日后再受蒙骗,白白为不值得的人劳心劳力,却被姜老头打断。
姜老头直觉自己找到了关键所在,目光灼灼:“且慢,你说那太学博士是平康坊南曲的常客?”
“啊……正是。”魏询愣住。
姜老头抚掌大笑,面上的疑惑之色尽数消去:“这就对了!难怪……难怪啊!”
看着老友了然的神色,魏询被弄得越发不解:“你这老儿,且将舌头捋直,把话说清楚……”
未等姜老头开口,就瞧见孟桑从后厨走出的身影,魏询心中有再多疑惑,此时也只好按捺下去,暂且不表。
孟桑方才在后厨忙活半天,好容易折腾出三道吃食,此时稳稳将木托盘上的菜式一一呈上。
“糖醋排骨、干煸豆角、梅花汤饼,魏老慢用。”
食案边,魏询耷拉着眼皮,本打算维持冷脸,不搭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然而随着窜到鼻尖的食物香气越来越浓郁,他的双眼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径直往食案上望去。
最右侧是干煸豆角,绿色的豆角被炒得油光滑亮,最外层皱成虎皮状,其中夹杂红彤彤的干辣椒,以及零碎的花椒粒,红绿相间。
食案正中央摆有一盘糖醋排骨,琥珀色的豚肉排骨堆放在盘中,上头还粘连零零散散的白芝麻,略黏稠的酱汁缓慢滑落。
而左侧的碗里,汤底用的清鸡汤,面片做成内厚外薄的五瓣花朵模样,每一片的“花瓣”上头经络清晰可见,“花瓣”边缘处在鸡汤中显出半透明状,一片片漂浮在碗中,另有薄薄一层的清透鸡油相衬,仿若绘在纸卷上的梅花盛景图。
单看“颜色”,此三道吃食已是十分诱人,而扑鼻而来的香气,即便是尝遍美味珍馐、久浸庖厨的魏询,也不禁咽了咽口水,习惯性地伸手去拿食案上的木筷。
然而身侧却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其中满是提醒意味。
受到美食诱惑的魏询诧异望去,撞入姜老头意有所指的目光。
‘等会儿无论她端来什么吃食,我是一筷子都不想尝,你且自己受着吧!’
方才他自己信誓旦旦说出口的一番话,声音响亮,言犹在耳。
魏询:“……”
他顿时觉得手中的筷子吧,有些烫手。
第6章 干煸豆角、梅花汤饼
孟桑抱着木托盘立于一侧,本是等着这位负责考校的魏老评价菜肴,然而她眼睁睁看着面容严肃的魏老执起木筷,在空中举了半天,几度起伏,却不曾落下。
迟疑片刻,孟桑忍不住问:“是菜式看着不合魏老口味?不若,儿再去做新的来?”
此问一出,她就看见魏老神色反复变化,嘴唇开开合合,似有千言万语,又硬是不出声。
最后,魏老举了半天的右手终是落下,其右手轻飘飘地停在木筷上头,不曾移开,也不晓得是何意图。
这一番动作下来,反倒叫孟桑愈发困惑,不知要不要再开口询问。
莫非是这三道菜做得太差,光瞧着便让人难以兴起进食的欲望?
可是她的手艺有几斤几两,自身还是清楚的,且今日不曾发挥失常,应当不至于如此啊……
食案旁,姜老头倒是十分清楚这位老友在想些什么,强忍着笑意,缓声道:“桑娘,你先回后厨罢,过会儿我让素素去唤你。”
孟桑眨了眨双眼,虽然万分莫名,但还是听话退下了。
待食案周遭仅剩下魏询二人,姜老头自顾自地夹起一块糖醋排骨,好生品鉴了一番老友那青白交加的尴尬神色,啧啧道:“这豚肉炖得极好,紧致却不干柴……上上之作!”
两人多年交情,姜老头难得露出不稳重的揶揄之色:“魏老儿,当真不尝尝?左右呢,我是不会笑话你出尔反尔的。”
闻言,魏询老脸黑成炉炭。
这姜老头!明明是特意将孟小娘子支开,帮他顾全了脸面,偏偏一张老嘴忒厉害,非说些不中听的话来刺人。
魏询只当听不见这些,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夹菜。
先观其色,酱色鲜亮;再闻其味,酸甜味浓郁,使得人不禁口生津液;最后送入口中,闭眼细品。
只需要牙齿稍稍用力一咬一吮,瘦肉便从骨头上脱离下来。肉香味混着酱汁在唇齿间炸开,掺杂隐约酒香味,充盈了整个口腔。即便是那脆骨,也炖到酥香可口,嚼起来不仅不费劲,还觉得上瘾。
酸甜酱汁收得恰到好处,仿佛将整道菜式的精华都融于其中,使人胃口大开。真恨不得配上一碗白饭,爽快浇上去再拌匀,想必用完一整碗都不是什么难事。
单这一道菜,就体现出了庖厨对红案的功底,绝非寻常厨子可比。
一想到此菜出自年纪轻轻的孟桑之手,方才还不待见对方的魏询默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已是隐隐认可了对方的庖厨技艺。
左右一道菜是吃,再吃些别的,内心的负担也不会再加重多少。
一贯板正严肃的魏询舍了老脸,权当瞧不见姜老头的戏谑神色,破罐子破摔一般,又将筷子伸向别的菜肴。
干煸豇豆,咸香与辣椒的霸道气味扑面而来,摆明了又是一道下饭的开胃菜。
豇豆被炒得油光滑亮,尝来麻辣爽口、鲜香动人。本以为豇豆表皮不规则皱起,或许吃着会有些干瘪,不曾想实际入口,方知其中妙处。外皮略有些粗糙,里头却完完整整保留了豇豆原先的口感,微甜的豇豆汁液随着咀嚼而溢出,在辣香味中显得更为出众。
不同于肉类厚重的香味,豇豆本身的清香别具一格,让品尝者如同身处于动人春日,而浓郁辣味又将人拖入炎炎夏日。
即便是不喜食辣的魏询,都不得不承认,这道菜肴很对胃口,食欲大作。
最后一碗梅花汤饼①,用的是清鸡汤作为汤底,汤汁清透。做此菜时,庖厨显然是十分用心的,将鸡汤上层熬煮出的油脂撇去大半,仅余下薄薄一层浮在表面,反而为花形面片增添一抹亮色。
整体口感细软、滑溜,鸡汤鲜美。出人意料的是,这面片竟然隐隐品出一缕缕白梅香气,若隐若现。
身处诗文兴盛的大雍,魏询是少有的不爱风雅之人。他对这道着重色香和意境的梅花汤饼,并未生出多少文人情愫。只觉得孟桑吊得一手好鸡汤,面揉得极其地道,多一分没有活络劲儿,少一分又不够筋道。
他心中有数,这汤饼想必很合那些文人的口味。
今日来姜记食肆,魏询本想得十分周全。
按照往常惯例,既是为了考校,逐一尝上一两口也就够了,哪里值得特意空着肚子来?因而他朝食用的是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分量,方才踏入姜记食肆店门之时,并未觉得腹中空空。
可逐一尝完这三道菜后,他竟难得被勾出了食欲,只想好好尝个爽快!
回过神时,却瞧见姜老头正在埋头进食,一筷子接一筷子,不停歇地往盘中伸。
片刻前还满满当当的糖醋排骨和干煸豇豆,眼下居然已被他夹去大半,隐约瞧见盘底。
更气人的是,也不知姜老头是何时弄来的一碗白饭,大开大合地用着,而魏询自个人面前却仍是空空。
顿时,魏询吹胡子瞪眼起来。这个心眼针尖大的老滑头,怎得不晓得为他也弄一碗饭来!
不像话!
扛不住姜老头那朵颐大嚼的架势,魏询一边身手灵活地抢菜,一边扬声喊道:“素娘,拿一碗白饭来!”
柜后,一直在旁观的姜素笑盈盈起身:“魏阿翁稍等,这就为您取来!”
一炷香后,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叟终于一前一后放下碗筷。
食案上仿若被土匪掠夺过一般,除了梅花汤饼的宽碗中还余下点底子,其余盘中已是空空如也。无需多言,也瞧得出食客十分满意。
姜老头心满意足地垫了一口茶汤,那吃饱喝足的舒坦模样,魏询怎么看着都觉得不顺眼。
只怪他光顾着品尝菜肴,一时不察,便让这老滑头钻了空子,三盘菜里十之六七都是进了姜老头的肚子,自己压根没尽兴!
魏询秋后算账:“今日由我主考,你这老儿吃得这般起劲,算是个什么事?”
姜老头挑着牙缝里的肉,睨了他一眼:“适才不是你亲口说的‘一口也不想尝’?既如此,我多吃几口又如何,省得辜负了桑娘辛苦做的珍馐美味!”
说着,他眉梢扬起,满是笑意:“就晓得今日桑娘会做些新吃食,也不亏我特意空出肚子,就等着这一顿呢!”
“啧啧啧,果真舒坦!”
这话入耳,魏询顿时横眉瞪目,偏又因自己理亏,拿老友没法子。毕竟话是他自个说的,之后出尔反尔,抓起筷子抢菜的也是他自己……
无果,魏询闭嘴,独自生闷气去了。可怜他一个已到知天命年岁的人,活了大半辈子,总是在姜田这里受气。
眼下,魏询有口难言,微黑肤色憋出一抹绯色。
笑话够了至交好友,姜老头收起玩笑之意,直言问道:“现下,你可还质疑桑娘于庖厨一道的技艺?”
“虽刀工还有所欠缺,但胜在菜式新颖,老少皆宜,”魏询心中还有些羞愤,但讲来十分坦然,“确是一位难得的好庖厨,比东市那些大酒楼里的掌勺大厨,也不逊色。”
肯定了孟桑的厨艺,魏询心中还惦记着另一事,正色问:“不过,白博士一事还得问个清楚,我才好安心招她入国子监做事。”
“方才提及白博士与平康坊,你感叹'难怪',面露了然之色,想来是猜出其中内情?”
“不错,”姜老头颔首,却没有将猜测全盘托出,一转话锋,“你若还担心此事和桑娘的品性,不如亲自问她。桑娘来长安两月,我晓得她的性子,不是个偷奸耍滑、汲汲营营的心术不正之辈。”
言至此处,魏询意有所动,扬声让姜素喊孟桑来。
等孟桑又重新回到食案边,魏询维持对外的整肃模样,口气却明显放缓许多,先是挑了一些与三道菜式相关的问题。
“孟小娘子,白梅汤饼里的面片,尝来隐有梅花香气,缘何?”
孟桑从容应对:“揉面前,先浸泡了风干的白梅与檀香末,仅取汤汁替代了揉面的清水,因而会有一丝梅香。”
魏询猜到其中加了梅花,不曾想还有檀香末,此时方才明了。
他又问:“那这干煸豇豆,表皮分明皱起,又如何做到脆嫩鲜香?”
孟桑再答:“盖因豇豆未曾用水焯,而是用油炸至半熟捞起。”
说着,孟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这道菜说是素菜,但为了增香,用的是荤油。”
倘若是刚呈上菜肴之时,魏询心中还带着偏见,听了此话定会不喜,可如今猜忌消去大半,反倒觉得这位孟小娘子颇机灵……
魏询轻咳两声,道了一句“无妨”,接着又考校了一些细处后,最终问出困惑之处:“你如何结交的白博士?”
从第一问到现在,一直泰然自若的孟桑难得愣怔住了:“不知白博士是何人?”
魏询拧眉:“国子监的太学博士,姓白。孟小娘子,你既不认得,如何请得动这位大人为你引荐入食堂?”
听到“国子监”和“食堂”二词,孟桑恍然回想起宋七娘与她说过的话来,当即有些哭笑不得。
哪里想得到世上能有如此巧合,宋七娘和姜老头为她找的活计,竟是找到了一处去!
孟桑坦诚道:“来长安后,儿与平康坊的宋都知因吃食结缘,每日为之准备朝食送去。不日前,宋都知得知儿急需找个活计来做,便主动揽下此事。”
“昨日,宋都知告知国子监食堂缺庖厨,欲托其友人太学博士相助,想来这位便是魏老口中的那位‘白博士’了。”
“昨晚,姜家阿翁仅言明会有一场考校,未曾想是为了同一活计。想来,种种皆为阴差阳错的缘分。”
整件事的经过与缘由,孟桑讲得十分清楚,即便是魏询也挑不出什么错。
顾虑已消,魏询唇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缓声问:“不错,国子监食堂恰缺一位擅长新菜肴的庖厨。孟小娘子精于此道、技艺精湛,可愿一试?”
孟桑今日定下这三道菜式,自有几分把握,但听了魏老这一问,实实在在得到对方肯定,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激动。
不过……
她清了清嗓子,直言不讳:“魏老,不晓得在国子监做活,工钱几何?一日做多久,一月休几日?”
真没法怪她,实在是上辈子社畜当得太久,下意识就关心薪资和休假问题,这都是本能了。
活到这个岁数,魏询与形形色色的人都打过交道,对于孟桑这样有一说一的性子,反倒看着顺眼:“正经掌勺的厨子,每月工钱五百文钱,每旬休一日,吃住都在监内。”
“初入国子监食堂,你先从朝食做起,若能做出起色,亦可调换去做暮食。其中种种细处,等你进来了,我再与你说。”
饶是孟桑早就做了心理预期,能让宋七娘特意托人情牵线、让姜老头撂下老脸去找好友帮忙的活计,必然不会差。
可无论如何,她也不曾料到每月竟有五百文钱。
当朝从九品京官的月俸不过一千五百文,虽说这是抛开了禄米、职田等等大头收入,单独发的月俸,那也足够普通一家三口的百姓每月花销。
而孟桑只需顾着自己的吃穿用度,加之国子监还包了吃喝,所以每月根本花不到三百文,五百文的工钱于她而言是绰绰有余。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休假,每十日休息一日。不过若是在外头酒楼食肆干活,恐怕一月都休不到一日,相较而言,这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上司们尽力体恤了。
魏询复又问道:“孟小娘子意下如何?”
孟桑狠狠点了两下头,叉手行礼,笑道:“幸得魏老赏识,儿愿往,不知何时签契?”
“好个爽利女郎,甚好!”魏询心中一桩沉甸甸的包袱掀开,神色松快许多,“给孟小娘子半日收拾细软,明日辰初,老叟在务本坊国子监后门静候,届时再签契书。”
“对了,日后在一处做活,孟小娘子不必这般客气。”
孟桑叉手,长喏一声应下:“我晓得了。”
扫了一眼外头天色,魏询自知已在姜记食肆耗费了许多工夫,又快语交代一番后,自行离去。
入国子监食堂一事已成定局,孟桑只觉得心下安稳许多。
总算不用再担心住处与生计,等日子真正安顿下来,她自个儿的钱袋子再攒下些银钱,也好继续去寻那未曾谋面的阿翁。
孟桑与姜老头通了个气,想去将喜事告知宋七娘。待姜老头点头,她又去后厨盛了一碗温在灶上的糖醋排骨,提着食盒出门。
等到了宋七娘住处,门口杂役认出孟桑,二话不说,十分客气地引孟桑进去。
推开门,宋七娘坐在梳妆镜前,已经完成了傅粉、匀红、画眉这三步,正用指尖沾起一点缠枝银盒中的嫣红唇脂,欲往唇上点注。
看见孟桑过来,宋七娘半是惊讶半是欣喜,停下点了一半的唇:“好桑娘,怎么现在来我这儿?”
“你竟还带着吃食上门?我闻闻看……”她面上带笑,深吸一口气,“这么香的豚肉味儿,酸甜可人,你快打开让我尝尝!”
孟桑忍俊不禁,忙拦下宋七娘染了红脂的手:“七娘莫急,小心手上唇脂沾到别处。”
“那你快些!”宋七娘嗔怪,即便是画了一半的唇,美人笑起来也是美的,“今日要去程侍郎家作陪,他家的席面拢在一处也比不上你这一小盘,可赶紧让我尝一口神仙滋味罢!”
孟桑自到桌案边将糖醋排骨取出来,亲自喂给她。
豚肉入口,宋七娘抚掌赞道:“香!”
碍于要赴宴,宋七娘仅用了三四块便停下,十分收敛。然后又是漱口,又是取来香丸含着去除口中异味,前前后后忙活好一阵。
孟桑随意坐在一旁,看着宋七娘忙活,缓声将入国子监食堂以及白博士的事情,细细与宋七娘说了。
得知两拨人撞到了一处,宋七娘手中贴着花子,口中不停:“听你说魏老起初神色异样,随后才自然些,只怕是差点好心办了坏事,让他觉得你心思不正。幸好最终把话说清楚,没有徒惹误会,耽误正经事。”
孟桑摆了摆手:“本就是七娘善意相助,我尚且来不及谢你呢!即便是生出误会,也不干七娘什么事,只算有缘无分罢了。”
宋七娘瞪过来:“你倒是心宽!要是没过考校,四日后无处可去、流落街头,且看你是个什么神情!”
而孟桑只顾着捻桌上的蜜饯果子吃,赖声道:“那就不管七娘怎么呵斥,我也得拎着包袱来这儿,专门给七娘做吃食!可别再提那些不相干的外人,左右是他们自个儿脑子里头不干净,理他们作甚!”
闻言,宋七娘只觉得又气又好笑,恨恨地隔空戳了一下孟桑的额头。
说完喜事,孟桑不想耽搁宋七娘梳妆,自觉起身告辞。
离去前,她特意要来笔墨纸砚,写了五道吃食方子留给宋七娘,其中的每一道步骤都列得十分详细。
孟桑唉声叹气道:“给七娘留些方子,省得我去国子监的时日久了,七娘便把我给忘了!”
宋七娘哽住,这滑头,原是体谅自己贪美食,却总喜欢说些奇怪的话来,而且……
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先前就想说你,天下厨子那么多,能立足的那些庖厨凭借的就是秘方,你这么轻巧就送出来四五道,傻不傻?”
闻言,孟桑毫不在意:“无妨,我手里头的方子多着呢。”
而且再说了,她会的这些本事,大多是上辈子从网上学来的。人家博主分享时都没收费,那她不到万不得已、穷困潦倒,自然不好拿出来随意卖钱,否则总觉得过不去心里头的坎。
再者说了,无论庖厨,还是木工、绣娘等等的手艺活,如果一味藏着掖着,迟早会慢慢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食之一道,每人的体悟都不同,只有多切磋技艺,才会百花齐放。
踏着夕阳,孟桑在木楼下笑着挥手,扬声道:“七娘,日后再见,莫要把我忘啦!”
二楼栏边,宋七娘一边叹气,一边跟着挥手告别,唇角悄悄地翘了起来。
身侧,贴身婢子揣摩着主子的神色,轻声道:“每回孟小娘子来,都知都很是开怀……”
宋七娘瞥了婢子一眼,淡道:“桑娘心性质朴,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谁瞧见都是欢喜的。”
这世上人看待平康坊的妓子,谁眼中不带着几分旖旎?
他们哪管你是北曲、中曲、南曲,哪管你是凭借才气名满长安的都知,还是北曲里头靠颜色为生的妓子?
唯有孟桑,从头回偶然相遇至今,双目从来都十分澈净,只当她宋七娘是一位普普通通、热衷佳肴的同好,无关其他风月。
宋七娘目送孟桑离去的背影,抿起点好唇脂的菱唇,无声笑了。
桑娘,愿你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我可还等着你的珍馐美馔呐!
第7章 杨梅饮子
卯时六刻,务本坊内。
一位梳着单髻的女郎,身着淡色简便胡服,肩背一半大包袱,从东边坊门缓步而来。
正是今日要进国子监食堂做事的孟桑。
眼下离与魏询定下的辰初,尚还有两刻光景,时间充裕,不必急着赶到国子监的后门干等。
孟桑双手捧着装了粢饭团的油纸包,边走路边啃,兴致勃勃地打量四周景色,试图先熟悉一番日后要长久生活的里坊。
长安一百零九坊,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占地不算最广,但胜在地理位置优越,是朱雀门街东第二街的北边第一坊。
北临皇城南,天子脚下,皇城的安上门正对着兴道坊与务本坊中间的宽街,想来是便于圣人与太子出宫视学等活动,表露朝廷对文人学子的看重;西接兴道坊,东连平康坊,而由平康坊再往东就是繁华东市,也算是吃喝玩乐不愁。
坊内道路平直,以十字隔开主干街道,街道两侧所种植的也是槐、柳等树木,与其他坊一般无二。除了占了一半地盘的国子监,还有进奏院、先天观、官员府邸以及旅舍食肆……小小一坊之占地,却能同时满足吃喝、住宿、玩乐多种需求,当配得上一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称赞。①
行至国子监后门,孟桑手中的粢饭团吃了大半,因是单吃这一样,江米黏糯,不免觉得有些口干。
后门对街有零散商贩聚集,多是卖些方便携带的吃食,譬如胡饼、蒸饼等,装在小挎篮里,随买随装走。五六个零散小摊子看下来,其中只有一家是卖杨梅饮子,特意带了一个大木桶,混在其中十分醒目。
恰有一行人路过,买了一碗,摊主便掀开盖子来盛饮子。
那桶里的杨梅饮子颜色褐红,质地清透,解渴生津,最引人注目的是上头竟然飘着一层冰。只这一眼,就瞧得出摊主是下足了本钱的,当然了,卖出的价钱也比寻常饮子贵上两文。
不过,日头渐渐起来,热气也随之涌上,谁瞧见了这杯冰爽饮子还能走得动路?
不晓得旁人如何,左右孟桑这脚是抬不起来了。
时候还早,她定神扫了一眼国子监后门,确认魏老还没出来,便光明正大地溜达到卖饮子的小摊旁。
“来一碗杨梅饮子!”
“好嘞,客官稍等。”
路边小摊,惯常不提供座位。
孟桑也不在乎这些,爽快付完账,端着碗靠在槐树下边,就着一杯酸甜爽口的饮子吃完了剩下一半的粢饭团。
用完朝食,孟桑小口喝着余下的杨梅饮子,只觉得神清气爽,热气全消。
唉……只叹如今身处物资匮乏的古代,冰这玩意是冬藏夏用,金贵得很哩!着实没法跟上辈子一般爽快吃冰。若是能有一个自家用的冰窖,把杨梅洗净后放进去,好生冻上两日,取出来一口一个冰杨梅,痛痛快快吃上一碗,那才叫惬意!
正喝着,国子监后门开了一条缝,一直留意那处动静的孟桑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挺直腰板,睁大双目望去,以为是魏询提早来了。
幸好,从后门走出来的是两位年轻郎君,身着同一样式衣衫,像是国子监里的监生。
孟桑顿时松了一口气,又靠回树干上,目光忍不住循着这两位监生而去。
只见这两位监生并肩而行,加快步伐直奔这边的小摊聚集处。他们轻车熟路地买了一块胡饼,撕开后各自分去一半,随后又来到孟桑旁边的小摊买了两碗饮子。
圆脸监生边吃边催促:“快些吃,等会儿还有《周礼》的课,千万别耽误了!”
国字脸监生快速啃着胡饼,抽空回道:“莫催!要我说,就在食堂随意垫一顿,等咱们午间下了课,再出来寻个食肆不行吗?偏生你挑剔,非不肯去食堂,还总爱赖着不起,差点误了钱博士的早课。”
“可别,食堂做出来的朝食,就说那蒸饼吧,又干又硬,叫人怎么咽得下去?”圆脸监生头也不抬,“除了那些囊中羞涩的监生,谁乐意去吃!”
这么一说,国字脸监生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露出挣扎又痛苦的神色,默不作声把胡饼吃完,深有同感:“言之有理,往后还是出来买罢!”
两人飞也似地把吃食塞进口中,还了陶碗,往国子监后门奔去。
“还好待会儿是白博士的课,他一贯管得松些……”
望着两人悄摸又从后门进去,孟桑若有所思。
国子监食堂做的吃食,得是给这些监生留下多少心理阴影,才会抗拒至此?
她扫了一眼天色,一口闷了余下的杨梅饮子,也将碗还给摊主,快步往街对面的国子监后门走去。
倒也巧,孟桑在后门旁等了不到半盏茶,魏询就从门里头走出。
魏询看见她一身胡服也没说什么,板着脸颔首道:“孟小娘子很守时。”
孟桑浅笑见礼:“见过魏老,应该的。”
魏询眼神示意她跟上,带着她从后门进入国子监,缓声道:“昨日就与你提过,日后在一处做事,食堂里的人也都很和气,自不必如此客气。占了这把年纪的便宜,大家多唤我为魏师傅,或是年岁小些的会称一声‘魏叔’,你跟着一道就好。”
“好,都听魏叔的,您唤我桑娘便是。”孟桑眉眼弯弯。
由后门入国子监,依次经过杂役住处、监生斋舍,紧接着便到了食堂与食堂。途径食堂,魏询步伐并未停下,而是带着孟桑径直往监丞等人用于办公的屋舍去了。
待在监丞处签了公契,发给孟桑一枚证明身份的木牌,安排好住处,魏询这才带着她去住处放好包袱,再回到食堂,足足绕了一个圈。
此时,食堂内几乎瞧不见监生或是六学的博士,只有杂役在扫洒收拾桌椅长凳。
国子监的后厨与食堂设在一处,中间以一道小门相连,后头是庖厨们备菜、烹饪的地方,前头为监生用膳的食堂,而食堂正中央另设了一座回字形灶台,长长烟囱的直连房顶。
奇怪的是,这灶台面上还算干净,但不难看到里头落了一层薄灰,似是近日不曾用过。
魏询瞧出孟桑眼中的困惑:“那是冬日用来温着菜肴的,免得吃食放凉了。现下正值八月,尚还用不着此物。”
孟桑恍然,笑着问:“那明日我做朝食时,能否直接用?”
“这倒是无妨,你只管用。”魏询颔首,虽不晓得她要做什么,但仍是很爽快地应下。
两人从食堂穿过,路过正中央的灶台,欲往厨下而去。
甫一靠近小门,尚未拉开,里头人闲聊的声音就透过紧闭的木门,传入孟桑二人耳中,听着很是热闹。
先是有着剑南道口音的男子出声:“这都辰时三刻,为啥子还没瞧见那新厨子?该不会是晓得了食堂情况,不想来哈?”
又一态度温和的中年人,语气平缓:“刚进来的都得去监丞那儿一趟,又是签公契,又是勘核公验文书……总归要费些工夫。”
有人冷哼,很是不耐:“听说这回还是个厨娘,怕不是又来一个滥竽充数之辈!原本监生就不受待见食堂,先前那个厨娘一来一走,更是将好不容易挽回的名声砸了个稀巴烂!”
方才语调温和的中年人再度开口,劝道:“靳厨娘一事,盖因前任监丞贪财作假,私自收了钱财放人进来。如今这两人已被祭酒赶出国子监,而新来的厨娘过了魏师傅的考校,想必确有真本事。”
剑南道口音的男子也劝:“纪师傅这话要得,这不是魏叔要把朝食给这新厨娘做嘛!文师傅你也晓得,做朝食不容易做出花样,真要再来个没手艺的,那魏叔肯定不能这么放心啊!还是不要存先入之见,先瞧瞧再说嘛……”
那文师傅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也不晓得是否真的听进去了这两人的劝说。
小门外,魏询面色沉沉,而孟桑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听不见。
她暗叹,原来在这些师傅眼中,朝食最难做出彩?
不过会这么想也正常,毕竟大雍朝早上能吃的多是胡饼、蒸饼、馎饦、各式粥点啊什么的,吃久了确实没什么意思,否则她如何能在姜记食肆靠粢饭团抢来他家生意?
而后世的朝食花样那就多了,什么鸡蛋灌饼、山东煎饼、肉夹馍、肠粉,什么热干面、干拌面、云吞面、胡辣汤,什么小笼包、生煎包、烧麦、花卷,还有经典的豆浆油条组合,永远辨不出结果的咸甜豆腐脑之争……
孟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嘶……光想想就有点饿。
“咳咳!”一旁的魏询重重咳了两声,推门而入。
顿时,里头纷乱的交谈声停下,一个个或是在备菜,或是在择菜的男女皆站了起来,望向这处。
魏询沉着脸环视一圈,然后才侧过身,露出身后的孟桑:“这是食堂新来的孟师傅,暂且负责朝食。”
紧接着,他又为孟桑简单介绍了三位掌勺庖厨、掌管库房的徐叔。
双方心知肚明,方才那些谈话,怕是被魏询和孟桑听了个正着。背后议论人是非,着实有些不光彩,故而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那位剑南道口音的陈师傅出来打了个圆场,彼此之间才缓和下来,一一见礼,好歹面上过得去。
魏询点了先前跟着靳厨娘的帮工阿兰、烧火杂役柱子出来,让他们今后跟着孟桑做事,又嘱咐徐叔照看、提点着些孟桑,随后就让大伙各自忙各自的去。
众人顺势散了。
原本站在对面的徐叔背着手,挺着圆圆的肚子走过来。他说话时会笑眯眯看着人,相貌瞧着约莫是五十岁左右,很是和气。
“孟师傅,且与我去库房,瞧瞧明日朝食要用什么食材吧?”
第8章 葱油拌面(一)
徐叔是被魏询特意喊来提点孟桑的,换言之,这是负责带新人、做入职培训的老人,而孟桑一个初来乍到的,自然是都听对方安排。
她叉手见礼:“劳烦徐叔了。”
徐叔摆了摆手,笑呵呵道:“都是在食堂里做事,孟师傅不必这般客气。日后我这馋嘴忍不住了,免不得要劳累孟师傅呢!”
“库房在后头,且随我来。”
孟桑莞尔,跟着徐叔往库房方向走。
方才被魏询点出来的阿兰和柱子,在靳厨娘被赶出国子监后,一直跟在陈师傅后头做些零碎事情。现如今有孟桑来了,两人手头上又没什么要紧活,便直接被陈师傅遣了过来,寸步不离地跟在孟桑身后。
后厨右侧另开一扇门,四人从这处迈出去,绕过房屋墙角,就到了帮工、杂役们清洗、晾晒食材的小院。
小院正中央挖有一口井,左右两侧的物什不少。除了或低或高的平整大桌、规格同一晾晒食材的竹架之外,还有两口极具分量的大石磨,大大小小的陶缸和坛子紧挨着墙角根存放,整整齐齐码成两排。帮工们或站或蹲,男女都有,在院中各司其职,一心忙碌着手中事。
而小院的尽头则是存放食材的库房。
徐叔领着孟桑去库房的一路上,虽然周遭每个人看起来都在专心致志地干活,但孟桑总觉得不停有视线从暗地里投过来,打量、怀疑、好奇等等都有。
行至库房门口,库门紧闭着,上头落了一把沉重铜锁。
徐叔从腰间扯下一串钥匙,挑出最大的一把,开了库房门,引孟桑等人进去。
他缓声道:“国子监库房钥匙共配有三把,另外两个在齐监丞、魏师傅手中,但这两位通常不管库房事。平日里取拿食材,来找我即可。”
孟桑踏入库房,细细打量。
库房空间不小。正前方是四层大木柜,和药铺里头存放数种药材的柜子很是相似,每一小格子上头都挂着小木牌,写着各种香料或者辅料的名字。
孟桑眼尖,瞧见里头连“胡椒”这种金贵物都有,不禁咋舌。要晓得胡椒这玩意,搁在外边虽称不上价值千金,但也绝非普通人家或酒楼能用得起的。足可见圣人对国子监内的监生与博士们,很是大方与看重了。
库房左右两侧摆着数个大小一致的无盖木桶,里头储存米粮豆谷,稻、粟、菽、小麦等等,品类齐全、数目众多。
徐叔由着孟桑在屋中转悠,缓声道:“国子监内,监生一千四百余人,祭酒、司业、监丞、主簿、录事并各学博士等有百余人,还有数位杂役。人瞧着多,但并非人人都在食堂进食,像是诸位大人的暮食是送去廨房用的。每日朝食、暮食会来食堂的监生并杂役,约是两百余人。”
闻言,孟桑不由想起今早在杨梅饮子摊边,那两位监生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意思,不禁默然。
让他们宁愿饿着肚子上早课,在监内绕上好大一圈,跑来后门对街买朝食,也不愿应付一口的食堂朝食。
得是得多难吃,又给人留下多深刻的心理阴影啊……
徐叔一看孟桑脸上神色,笑得活像只千年老狐狸:“看来孟师傅对食堂的处境,已经了解许多。”
孟桑哽住,不好意思地抿唇:“日后总会好起来的。”
徐叔没多说什么,笑呵呵开了地窖的锁,“蔬果与肉类都放在窖中。”
众人拾级而下,只感受到一股子寒气持续不断地袭来。
孟桑冻得抱住双臂,双目却是一亮:“咱们这儿有冰窖?”
徐叔遥往皇城所在方位行礼,笑道:“圣人体恤,前些年特意下旨挖的地窖。既可存冰,以解监生苦夏之烦闷,又可用于存放新鲜菜蔬。”
似是看出孟桑对冰的蠢蠢欲动,徐叔不急不慢地补充:“前些日子最热,冬天藏下的冰用了七七八八,只还余下一些,都是轻易不能再动的。”
“……”孟桑噎住,十分遗憾。
这地窖与冰窖建为一体,空间很大。主体为拱形大厅,正中央挖出方形池子,池内以大块的冰块铺底,再铺上干草与棉布,最上层用竹篮筐装着应季菜蔬、肉类。而大厅三侧另外开辟出十二间屋子,应是作存冰之用。
眼下,其中九间屋子的木门敞开,露出空空荡荡的里间,余下三间的门尚还紧闭,缝隙用黄泥堵得严严实实,三者与中央池子形成包围之势。
心中虽然惋惜,但既然没法碰余下的冰,孟桑便将这茬抛开,挪动脚步走向中央池子。
身后传来徐叔的声音:“库房多是庄子送来的菜蔬,或者朝廷发下的米粮,这些若是有用得着的,都可直接来取。倘若里库房内没有,庖厨师傅们就得在每日辰正报上第二日要用到的食材,由库房出面购置,让肉铺、菜铺在当日运过来。”
“孟师傅来得委实不巧,今早各位师傅刚报完品类数目,一炷香前,底下人已出了国子监去购置。倘若此时再另支一人将其找回,或者额外添上……”他顿住,面露为难之色。
孟桑不是个不识趣的,微笑着道:“不碍事,大家瞧着都脱不开身,我从现有的食材里头挑就好。”
“哎呀,真是多亏了孟师傅体谅,帮了我老徐大忙呢!”徐叔走近,笑容和蔼,但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狐狸,“想来孟师傅擅长新菜式,即便是这些寻常食材,也能做出不一样的珍馐美味。”
“对了,这几样是文师傅他们指定要的,皆有既定数目。”他在边上将之一一点出。
孟桑顺着徐叔所指方向望去,眉心一跳。
如此一番点下来,池子中央已是去了八成,里头一份肉都没留下,余下的都是些显然放了有四五日的菜蔬。这些菜蔬大多也没坏,只是瞧着蔫头蔫脑的,显然过了最新鲜的时候。
一旁的徐叔慢悠悠问道:“孟师傅要哪些呢?”
环顾一圈,最终,孟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竹筐处,那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小香葱,碧绿沁人。
孟桑灵光一闪,问道:“徐叔,米面油粮可是管够的?”
“不错,这些都不拘数目。”
得了准话,孟桑当即拿定主意,果断指着那装满香葱的竹筐:“这筐子里头的小葱都取走,再要两只布袋的面粉、五壶素油。”
此言一出,一直跟在孟桑身后默不作声的阿兰和柱子呆住,俱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阿兰沉稳些,只一瞬就收敛了情绪,继续当个不闻不问的泥人,但柱子生性活络又冲动,忍不住想出声阻止,还未开口就被阿兰一把拦下,憋得满脸通红。
看着那平日里不被掌勺师傅们重视,堆得满满登登的小葱,饶是一直笑容满面的徐叔也不由僵住。
取面粉多是用来做馎饦、蒸饼等吃食,但足足一筐的小葱,还有满满五壶的素油,这能做出个什么新奇玩意来?
总不能是让监生们干饮油,光咬葱罢!
徐叔强笑道:“孟师傅此话可当真?”
“当真,”孟桑唇角翘起,又要了些糖、酱汁等会用到的辅料,眼中满是胜券在握,笃定颔首,“劳烦徐叔。”
话已至此,徐叔收起所有惊疑之色,重新露出弥勒佛般的笑脸:“这葱是庄子上送来的,量多得很,直接让阿兰和柱子搬走就是。”
罢了,他本就不必管这新厨娘葫芦里卖什么药。若真是什么难以下咽的吃食,也还有那些难缠的监生候着,又关他一个管库房的老头什么事呢?
只待明日朝食过后,就能晓得新厨娘是会被轰出国子监的大门,还是就此站稳脚跟。
第9章 葱油拌面(二)
9葱油拌面
未到一个时辰,孟桑取食材的前后经过已经传遍了食堂每一处角落,所有人听到后无一不咋舌。
乖乖,这新来的厨娘是要做个啥吃食?想来想去,也没什么朝食会用到这么多葱和油啊!
不管他人在背后如何议论,孟桑全都置若罔闻,拎着抹布和水桶,带着阿兰和柱子一起打扫食堂正中央的回字形灶台。
一旁帮忙的阿兰和柱子心下惴惴,又感到惊奇。食堂里的掌勺师傅,哪怕是对待手下人最友善的陈师傅,都不会亲自做这些琐事,大多在一旁嗑瓜子监工。而这位新来的孟师傅不但一起做粗活,竟还做得比他们这些杂役更好更快!
柱子性子耿直活泼,心直口快:“孟师傅,这种粗活我和阿兰做就好,你可以去一旁先歇着。”
阿兰心中也好奇,但没有跟着柱子一般开口,只垂头专心做自己手里的事情。
被问到的孟桑手上不停,轻快道:“今日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我们一起不是更快些?”
柱子摸着后脑勺,憨笑两声,继续清理灶膛里的蛛网,但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恰好孟桑转过头和他的视线对上,不禁失笑:“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被戳破了心思,柱子便也不再扭捏:“孟师傅,你究竟要做什么吃食?我们都好奇得紧哩!”
默默做事的阿兰也默默看了过来,竖起耳朵听孟桑的回答。
如他们这样的帮工杂役,本身没有手艺,能不能在后厨挺直腰板,全都看跟着的庖厨师傅有没有本事。若是跟了手艺一般、不怎么受监生待见的庖厨,那他们的出头之日也遥遥无期。
好比前一个滥竽充数的靳厨娘,虽然她已经和上一任监丞被赶出国子监,但阿兰和柱子仍旧留在食堂。这些天来,他们的日子着实不好过,时常被其他杂役拿来说笑嘲讽。
因此,阿兰和柱子都比周围人更为急迫地想要知道,孟桑在国子监食堂做的第一道吃食究竟是什么?
不求技惊四座,好歹安安稳稳地留下吧!
孟桑被两人灼灼目光盯着,沉吟片刻,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在担心……嗯,好奇这个?”
“现在就说与你们听也无妨,但我以为即便是细细说了,你们也没法感受这道吃食的妙处,安不下心来,所以……”孟桑笑了,扫了一眼剩下的四口大锅,“不若咱们先把这四口锅洗了,早些做准备,晚上就能一道吃上了!”
得了她这么一番话,阿兰和柱子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些。
看这位孟师傅稳操胜券的模样,或许她真的是个技艺绝佳、擅长新菜式的庖厨呢?毕竟这也是魏师傅亲自考校的人,即便只是普通的葱、面和油,应该……也能做出不一样的吃食罢?
这么一想,两人有了干劲,干活的动作都快了许多,和孟桑一起将灶台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四口大锅被擦洗得锃亮。
做完一切,已到了午时三刻。
他们将香葱清洗干净,种种食材都安置好,然后齐刷刷看向孟桑,等她吩咐。阿兰还好些,沉稳惯了,但柱子却已是迫不及待。
他搓手道:“孟师傅,咱们接着要做啥?”
听见这话,阿兰径直想拉着柱子回避。
毕竟庖厨师傅们都很介意自家方子被外人偷学,丢了自个儿看家本领。这位孟师傅瞧着年轻又和气,若这真是什么新的吃食方子,定也是不希望被他们偷偷学去的。
孟桑余光扫见这一幕,笑道:“没什么好避开的,你们仔细将要点都记住,日后也好给我腾出工夫做别的菜肴。”
闻言,阿兰愣在原地。听孟师傅话里的意思,是要将手艺教给她与柱子?
“别发愣,仔细瞧。”孟桑定声道。
阿兰飞快觑了面色如常的孟桑一眼,抿着唇站到一侧,默默记住孟桑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她身边的柱子面带喜色,如同出门捡到银钱似的,也紧紧盯着。
孟桑定了定神,两手伸向厨刀与香葱。
明日的朝食,她准备做的是葱油拌面。这道面食想做好吃,除了要有筋道的面条,更要看葱油汁熬得够不够香。
能用的底油并非限于素油,像是猪油这类荤油来做,也会有不一样的滋味。不过孟桑习惯了用素油,且算作是庖厨的个人喜好罢!
因考虑到是做涵盖二百余人的吃食,孟桑足足拿了十数斤的香葱,只留半斤到明天作点缀用。
取来洗净后的香葱,晾干水分,除去根部,将葱白与葱绿切半指长的小段备用。再起锅,将五壶素油全数倒入,待油变滚热,即可将加进方才的葱段小火慢炸,手中长木筷不断搅拌。
待原本鲜嫩碧绿的葱,逐渐变为微焦淡褐色,即可捞出。
此时,整个食堂里都充斥着浓郁葱香味,勾得周围人不停吞咽口津,有的杂役更是不住地往孟桑这处瞟。而像是离得近些的阿兰与柱子,被香味“熏”到两眼发直。
香葱在文师傅他们手上只是不起眼的辅料,怎能变得如此香味彻骨!
火不停,再倒入酱汁、糖,边搅拌半熬,沿着锅边淋上些许酢来提香去腻,只需片刻,一锅葱油酱汁就成了。取大小合适的盆,倒入葱油汁后,搁在一边放凉。
孟桑长舒一口气,侧头看向阿兰二人:“可记清楚了?”
柱子双眼发蒙,“嗯”了半天都没说出个大概,最终垮下脸,灰心丧气道:“光闻葱香味儿,没记住……”
而阿兰很是有把握地点了点头:“大致记住了。”接着一五一十将她晓得的一一道来。
孟桑静静听完,点出阿兰所述遗漏之处,笑道:“光记得还不够,真的做出来一碗好葱油才算学会。今后有机会,你们也试着熬一熬。”
闻言,阿兰和柱子接连点头,眉眼俱是信任。
原本忐忑不已的他们,此时已经对孟桑的技艺全然信服。光用这些简单食材,就能熬出如此诱人的葱油汁,遍数食堂里的庖厨师傅们,又有几人有这手艺?
孟师傅定然能在食堂站稳脚跟,而他们今后也能攒起面子来了!
忙活半天,孟桑又拿面粉做了细面后,就快到监生下学的时辰。
不多久会有监生陆续来食堂用暮食,孟桑等人不敢耽搁,收拾干净桌案和灶台,撤回后厨。
后厨内,陈师傅等人忙活得不可开交,每人都得负责一道暮食菜式。
大师傅魏询也在其中全神贯注地剁肉,他要为祭酒、司业等大人单独准备吃食,独占两口灶台。而徐叔背着手,笑眯眯地在魏询旁边站着,双眼盯着锅内。
孟桑三人携带驱之不散的葱香味进来,顿时,灶下所有人不约而同放缓了手中事,下意识多吸了好几口气。好些人趁着孟桑三人不注意,悄悄打量装着葱油汁的盆,半是探究半是好奇。
魏询抬起头,十分自然地喊住孟桑:“孟师傅是在为明日朝食做准备?”
孟桑眉眼弯弯,语调轻快:“是哩,已备下七七八八,足够监生们吃啦!”
魏询嗅着空气里浓郁的葱香,回想起昨日在姜记食肆吃到的糖醋排骨等菜肴。那酸甜可口的排骨,香辣开胃的豇豆,还有美如风景的汤饼……
他轻咳一声:“孟师傅勤快,甚好。”
魏询一贯板着脸,孟桑只当对方是随口问一声而已,全然没看出魏询眼底隐隐的期待与踌躇。她顺着话头应了一声,看准后厨角落处仅剩的一口空灶台,领着阿兰与柱子过去。
方才在熬葱油时,柱子就将食堂里的事情和一些默认的规矩,通通说与孟桑听。
比如后厨里有的掌勺师傅在忙完之后,会为了自个儿和身边帮工杂役,独自开小灶;
比如因着库房购置菜蔬肉类时,所耗费银钱比市面上少两成,便有人托徐叔一并买了,虽说要给徐叔一些好处,但还仍比自个儿去买便宜许多;
比如食堂里头,魏师傅严肃,陈师傅待手下人最好,纪师傅性子温和但说一不二,文师傅总是挑人的毛病,而管着库房的徐叔最是精明。
当时说到这儿,柱子故意压低声音:“哦对了,徐叔是个老饕,只要能做出对他胃口的吃食,就会明里暗里偏着你,好处不少呢!”
柱子年纪不大,却像是国子监里头的百晓生,什么大小事情都晓得。他这闲不住的嘴,也只有顾忌周遭还有别人在场,才会歇上片刻,专心帮孟桑烧火。
等到三人每人捧着一碗香喷喷的葱油拌面,坐在廊下石阶上用暮食的时候,柱子又闲不住了,继续掰扯《国子监那些你不知道的秘事三两则》。
夕阳西下,暖风拂面,孟桑拿天边云彩当下饭小菜,顺顺溜溜吃着面,对于柱子的快嘴只当是添了个说书的,听个乐呵。
阿兰却觉得叽叽喳喳吵死个人,出声呵斥:“这么好吃的索饼都堵不住你这鸟嘴吗?”①
难得见阿兰这般凶,柱子讷讷闭上嘴,埋头吃了一会儿面后,他突然忐忑发问。
“孟师傅,你今日将技艺传予我和阿兰姐姐,是……收我们做徒弟的意思?那以后我们要改称‘师父’吗?”
孟桑诧异,这才明了为何在她说教他们熬葱油后,柱子和阿兰一改初见的谨慎,变得亲切又贴心,恨不得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与她听。
孟桑连忙摆手:“不过是道普通吃食,学去就学去了,哪里称得上收徒?这可不行!”
闻言,阿兰和柱子的情绪显然低落不少,前者垂头默默吃面,后者欲语还休,似是还想挣扎。
就在此刻,身后传来徐叔乐呵呵的声音:“孟师傅,你这索饼闻着忒香,把我的腹中馋虫勾到喉咙眼了!”
孟桑脸上带起笑:“徐叔可用过暮食不曾?正巧方才做得索饼还剩下些,不若我为您煮一碗来?”
“哎呀呀,这真是太劳累孟师傅啦!”徐叔腆着肚子,也不介意石阶上头干不干净,径直与阿兰和柱子并肩坐着,坐等佳肴。
他看着门内孟桑忙活的背影,笑意不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嘿,魏老头太顾及脸面,扯东扯西就是不敢直说自己想尝上一碗。若是如他一般与孟师傅直接挑明,又怎怕捞不到一碗香喷喷的索饼吃?
啧啧,还有这阿兰和柱子也是,怎得脑子这般愚钝?被孟师傅拒了一次,就摆出垂头丧气的模样,心思不够活络!
徐叔眼下心情舒畅,倒也乐得指点两个木人:“孟师傅瞧着未到双十年岁,又显然是个脸皮薄的女郎,你们两个都比她大些,人家自是不会轻易收徒。”
此言一出,阿兰和柱子齐刷刷抬起头,目光灼灼。
徐叔呵呵一笑:“你们啊,别管人家怎么拒绝,先把孟师傅当师父孝敬着,徒弟该做的事儿,你们一件都不能落。等日子久了,孟师傅心里总归会过意不去,不就顺理成章变成真徒弟了么?”
阿兰和柱子的眼中陡然升腾起亮色,连连道谢。
狐狸一般精明的徐叔摇头晃脑,哼起长安城时下最兴的曲儿,对这一碗葱油索饼很是期待。
此番种种,在后厨内专心煮面的孟桑不得而知。
做完徐叔那一碗葱油拌面后,孟桑又带着阿兰二人又做了些其他零碎活,便早早回到斋舍睡下,只待明日早起上工。
第10章 葱油拌面(三)
翌日,天色昏暗,报晓鼓声未响。
国子监内,众位监生与杂役们尚还在斋舍酣眠,四处一片寂静,唯有食堂一处有隐约声响传出。食堂半开的大门由里透出暖光,将三人忙碌的身影印在地面上。
大堂灶台边多出了一张横着的高脚桌案,其上点了一盏油灯,孟桑正在依次查看布袋子里的面粉。
昨日徐叔吃完葱油拌面后,就让手下杂役搬来这张宽大又结实的桌案。
那杂役赔笑道:“后厨拥挤,魏叔并三位掌勺师傅各占去一张桌案,剩下那么点地方着实委屈了孟师傅。徐叔晓得您常用食堂里的这方灶台,便让我们送来高桌,想方便您做事哩!”
“各色辅料我们都会一一备齐,也都是徐叔特意嘱咐的,说‘孟师傅这儿什么都不许少’。”
还说“孟师傅这葱油汁可放在地窖里,明日徐老会派杂役来开库房的门,绝不耽误您做朝食。”
一碗葱油拌面就能换来便利和优待,孟桑才算真正体会到“跟着徐叔有肉吃”是个什么意思,还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孟桑今日提前许多来食堂,为的就是现做现吃,图个新鲜热乎。
一旁,柱子打着哈欠,在灶前盯着刚刚烧起的灶火。膛内,枯枝遇上跳动的火舌,时不时细微“咔嚓”声响传出,左边锅里是咕嘟冒着小泡的清水,右边锅里温着葱油汁。
而阿兰跟在孟桑身边,亦是面带倦色,如临大敌一般守着清水和木瓢,随时等着孟桑唤她添水。
孟桑瞥了她一眼,笑道:“放松些,只是做索饼而已。”
阿兰“嗯”了一声,但显然没听进去,手里紧紧抓着木瓢。
见状,孟桑无奈叹气,也不再多言,只专心揉面。
葱油拌面里的细面,既可以擀出面皮后用刀切,也能用拉条子的手法做拉面。这两种各有各的口感,左右时间尚还充裕,她准备各做一些出来,看监生们是更喜欢哪种。
孟桑拿出一长一短两根擀面杖,先是擀出一张盖过半张桌面的面皮,仔细叠起后切出宽度相同的细条,将抓散的细面按照一人份的量,挽成环状依次放入矮竹篮。
阿兰守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是大雍庖厨们常用的做索饼法子,除去孟师傅擀出的面皮要更大更光滑之外,并没什么更突出的。
可下来看到的,就超出了阿兰的认知。
只见孟桑取来另一块醒好的面团,用小擀面杖擀平成饼,再切出粗细一致但顶端仍连着的长条。随后捏住两端面头,一边拉一边甩。
刹那间,原本两个巴掌大的面团延展成半臂长,随后两端又被孟桑并在一处,双手拧起后猛地往桌案上摔。
“啪!”
那如麻绳一般的条儿拍打桌案,可见孟桑用力之大,却完全不见断开,韧劲十足。
阿兰傻眼,连不远处看着灶火的柱子都被甩面的动静吓得一哆嗦。
待找回了魂儿,孟桑正举着拉好的细条,在空中抖动。动起来的细条仿若水流湍急的瀑布,粘连的面粉不断被抖落。
阿兰瞠目结舌,难得结巴:“这,这是怎么做的啊?”
孟桑将两端面头切去,疑惑抬眸:“我方才放缓了动作,应当看得很清楚才对?”
阿兰嘴巴微张,面露迷茫:“看是看全了,但就拧几下摔几下的,怎么就变出来索饼的……”
片刻前分明还是个面团,又发出那般骇人的声响,如何转眼就成了粗细均匀、切面圆头圆脑的索饼了?
可怜阿兰一个稳重性子,傻愣在原地。
孟桑将手中拉面放到另一个铺了纱布的矮竹筐里,笑了:“慢慢来,总能学会的,以后手把手教你。”
一直等备下四只矮竹筐的细面,并数个待用面团,孟桑长舒一口气,透过半开的食堂大门,看了一眼外头天色。
嗯……应该快到卯时。
国子监的六学监生,每日卯时四刻起上半个时辰的早课,来食堂的时辰约在卯正到卯时三刻之间。
孟桑扬声道:“柱子,不必拘着,只管将火烧旺盛些,监生们快来了!”
“好嘞!”柱子高声回应。
许平,国子监四门学监生。他的阿耶任御史台主簿,从七品下的绿袍小官,卡着入四门学最低的门槛,总算把独子送入以儒家经典为课业的四门学。
进来之后,许平才晓得外头传言的“国子监食堂饭食难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难吃法。菜淡、肉老、饭硬、汤苦……朝食、暮食没一回是可口的,根本比不上家中饭菜。
同窗里家境富裕者,要么让家里一顿不落送佳肴来,要么日日到坊内食肆买吃食,隔三差五还会去东市酒楼吃宴席,根本不会踏入食堂一步。
而许平他阿耶庶民出身,为官清廉,一家老小仅靠朝廷发的俸禄度日。因此,许平囊中羞涩得很,身上的银钱全用来买日常所需纸墨,哪里下得起馆子,只能每日早晚来食堂用食。
卯正,许平如往常一般来到食堂门前,心中满是愤愤不平。
原本他都认命了!
前些日子那位号称擅长新式菜的靳厨娘,所做的酸味黄桃、甜奶辣羊肉、焦炭咸萝卜等等菜肴,如同见血封喉的毒药,吃得人面如菜色、上吐下泻。与之相比,原先掌勺师傅们做出的吃食不过是味道差些,没什么新意而已,忍忍就算了!
偏偏昨日来食堂用暮食,闻到一股极其浓烈、挥之不去的葱香味,勾得他腹中馋虫争前恐后跑出,头一回对食堂饭菜生出期许。
莫非是庖厨师傅们一夜之间技艺精进了?大善也!
怀着浓厚期待,最终尝到的却还是夹生白饭、寡淡时蔬、油腻羊肉汤,和往日一般无二。
他当即唤来杂役询问,但对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许平那一颗满怀希望的心狠狠坠入深渊,胡乱吃完,愤而离去。
现下回想起昨日情形,许平依旧愤懑,加之又嗅到了那股诱人的葱香味,更为不满。
对,就是这个味儿!闻着比昨日还要浓郁!
如今食堂为了骗人进来,竟都用上这些不入流的把戏!
许平嘴角微抽,脸上神色逐渐变得木然,抬脚往食堂内走去。
这一回,他绝对不会再傻傻受骗,国子监的食堂根本就做不出美味吃食。
步入食堂,许平几乎在下一瞬就捕捉到了异样。
原本只到冬天才会用的中央灶台里头,站着一位穿着白围裙的年轻厨娘,瞧着很是脸生。
灶上的一口锅中热水沸腾,白雾往上空翻腾而去,另一口锅中温着不知名的酱汁,不停冒出细密小泡,诱人香气便是从这处散出。
闻着比昨日更香,会不会……
许平心中泛起一丝挣扎,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该认命了,他在国子监三年,早就认清食堂做的吃食是什么样。估计这香气只是食堂玩的把戏,用香料随意熬一熬,试图骗监生进来而已。
“这位监生,今日朝食为葱油索饼,有两种索饼样式可选,你要哪种?”
厨娘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许平的思绪,他内心没有任何期待,随手指了一个看着顺眼些的。
孟桑应道:“好嘞,稍等片刻就好。”
然后她接过阿兰递来的拉面,放入烧得滚烫的热水中,原本锅内沸腾的水面顷刻间平息下来。不消片刻,滚水沸腾,拉面煮到八成熟。孟桑用笊篱将之捞出后,特意在凉水中过了一遍,才盛入碗中,淋上半勺香气逼人的葱油酱汁,再撒上些许刚切的新鲜葱末。
孟桑笑眯眯道:“记得拌匀后再吃哦!”
许平脸上满是木然,无动于衷地接过就走,随意找了张桌案坐下。
本想着胡乱塞进口中吃了便罢,可就在拿起筷子时,许平鬼使神差地瞧了一眼这碗热腾腾的葱油索饼。
陶碗中,碗底铺着粗细均匀的光滑面条,酱汁和油混在一处,从顶部缓缓下渗,零散洒了一圈的葱末与炸成褐色的葱段分作两层,一深褐一碧绿,配在一处煞是好看。
许平不禁挣扎起来,瞧着是挺不错的,要不就按新厨娘所说的……拌匀再吃?
下定了决心,他抓起筷子快速搅拌,等面条每一寸都裹上了葱油酱汁,才迫不及待地夹了满满一筷子送入口中。
葱香、油香、面香混在一处,酱汁刹那间霸占了口腔每一个角落。面条爽滑筋道,新鲜葱末口感清新,炸过的葱段一点也不腻味,更添香气。
许平愣怔住,睁大了双眼,盯着碗内不敢置信。
这碗索饼未免过于好吃了!且不论国子监食堂,就是他在家中、外头食肆,也从未尝到如此美味的朝食!
根本由不得许平细想,本能迫使他快速咀嚼后咽下,一口接着一口停不下来。
就在此时,进入食堂的监生渐渐多了起来。
其中大部分是许平眼熟的同窗,都是家境普通,常常下课后一起来食堂受苦的,彼此之间认识。他们正围在灶台前既兴奋又犹豫,满怀期待地盯着孟桑煮面。
许平陡然生出危机感,埋下头飞快吃面。
可千万别这么快卖光,他还想再去领一碗呢!
卯时二刻,一位身着蓝衫的中年郎君哼着小调,面带三分笑意,腰间挂一只酒葫芦,慢慢悠悠往食堂而来。
蓝衫郎君迈过门槛,一眼瞧见孟桑在紧挨着灶台的桌案后忙活,而遍布食堂各处的监生竟像是约定好了一般,齐齐将视线投向孟桑所在之处。
只见年轻厨娘捏着手中面团,利落地拧了三圈后,扯着条儿拉上一拉,毫不犹豫地将之摔向桌案。
“啪!”一声惊响。
众位监生,不管是正在排队领朝食的,坐在桌边猛吃的,还是用完朝食后聚在孟桑跟前围观的,都不约而同叫了一声好,纷纷大声喝彩。
“孟师傅这功夫厉害!”
“孟师傅再来一下!再来一下!”
“……”
场面热闹,人声鼎沸,诸位监生仿佛不是身处严谨治学的国子监,而是在上元灯会围观杂耍艺人一般。
第11章 葱油拌面(四)
见此喧闹场面,蓝衫郎君噗嗤一笑,又瞅见孟桑眼中转瞬即逝的郁闷,不禁笑意更浓。
好一个鲜活有趣的女郎。
有一脸满面笑容、端着刚出锅索饼的监生瞧见蓝衫郎君,手忙脚乱想要行礼:“学生见过白博士。”
白庆然和气地摆手:“快要上早课,你快去吃朝食罢!”
说罢,他径直往孟桑所在之处去了。
一路上不断被其他监生认出,齐齐行礼,这番动静不免引起孟桑的注意。
孟桑刚抬起头,白庆然已经走到桌案前:“看来孟女郎在国子监过得很好,回头让七娘晓得,她也该放心了。”
听他提到七娘,又有监生唤“白博士”,孟桑当即猜出此人身份——宋七娘的恩客,曾在自己入国子监食堂一事上出过力的太学博士。
孟桑一双杏眼倏地亮了,微笑道:“总听七娘提起白博士,今个儿总算见着,还未谢过白博士相助。”
白庆然挑眉,唇角勾起:“确定是相助,而不是差点添乱,误了要事?昨日七娘可好生埋怨了我一番呢。”
他生了一副俊朗相貌,桃花眼自带三分风流,即便快到不惑之年,却不曾消减一丝一毫的倜傥,反而独具韵味。提起宋七娘时,唇角更是自然而然翘起,眉眼温柔许多。
此时,孟桑总算了然几分。
怪不得能让名满长安的宋都知时不时惦记着,眼前这位才华横溢的风流学士,未免生的过于俊朗了。
“白博士肯相助,我已是感激不已,”孟桑微笑,隔空点了点旁边的队伍,“您可用过朝食不曾?今日食堂做的葱油索饼,倘若不嫌弃,我这就让阿兰做一碗来。”
白庆然颔首:“七娘多次赞许过孟师傅手艺,自是不能错过。不过我这儿并不着急,且让这些监生先领,免得误了早课时辰。”
说着,他忽然促狭道:“白某人就不耽搁孟师傅表演杂耍了?”
随后,白庆然坦然地走到队伍末尾站定。
不提还好,白庆然这么一提,孟桑瞥了一眼手中刚扯好的拉面,暗暗长叹一声,满心无奈。
今日头回开张,本是打算先备下四只矮竹筐的量,且看看监生的喜好,再拿出醒好的面团现做。
左右葱油酱汁是现成的,再教会阿兰怎么煮出爽滑筋道的面,后头的事儿也只剩下装盘、淋葱油、撒葱花,简单得很,并不需要孟桑亲自守着灶台。
毕竟扯面的功夫一时半会儿没法教会阿兰,这活儿只能孟桑亲自上。
哪成想,扯条儿的时候被监生瞧见了。
一群年轻郎君哪里见过这种手艺,而且会来食堂用朝食的监生家境一般,成天憋在国子监里头闷头读书。他们乍一看见拉条儿这种新奇手艺,一双双眼睛陡然放光,纷纷放言。
“孟师傅,我们只喜好拉面,不必用切的!”
“孟师傅,烦请再来一次!”
之后他们每看见孟桑甩面条,就会起哄叫好,活像是见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兴奋极了,将食堂的气氛不断炒热。
面对一群目光炯炯的年轻人,孟桑虽然万般无奈,但还是满足了这些监生的期许。
罢了,不就客串一回某火锅店的扯面师傅嘛,权且帮他们课业之余增添一点乐子罢!
热闹过后,随着将近早课的时辰,大部分监生都陆续离开食堂。
这些监生脚下步伐加快,脑海中却还在回味着那魂牵梦萦的诱人香气、裹满酱汁的滑溜面条,心中满是恍惚和不可置信。他们只觉得自己或许尚在酣眠,而今日这一顿烟火气与美味并重的朝食,不过一场好梦。
如此想法,致使他们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食堂所在。
离得近些的监生依稀能看见孟桑三人的身影,忐忑不安的心绪顷刻间平复许多;离得远的监生,已经完全望不见食堂的一砖一瓦,顿时有些焦躁不安,扯住身边同窗。
“齐兄,我们并非在梦中吧?是真的能在食堂吃到可口饭食了吧?”
被他扯住的人亦是一脸恍惚:“啊……应当不是美梦?”
许平亦在这群监生中,他越过此二人时,恰巧听见了这番对话,笑道:“两位同窗且安心,绝不是梦!新来的孟师傅说了,今后朝食皆由她负责,明早还会有新菜式,让大伙记得去尝呢!”
话落,许平低声嘀咕:“今日没来得及多领一碗葱油索饼,着实可惜!看来明日得提早去食堂。”
方才还晕乎的两位监生顿时清醒,对视一眼。听这话里意思,暮食不经孟师傅的手,恐怕仍旧难以下咽,而他们只有在朝食才能享用佳肴。
两人无需多言,瞬间达成共识——明日他们也得早些起了!
一行人匆匆往讲堂所在走去。
由于许平等人今日在食堂多呆了好一会儿,险些误了早课时辰。幸好他们脚程快,走到讲堂时,今日负责早课的博士还未到。
许平长舒一口气,环顾一圈寻到交好的同窗薛恒,连忙赶过去坐下。
薛恒看他慌慌张张地过来,不禁失笑:“子津,你今日怎么来得这般迟,再慢些怕不是要和钱博士撞上,是路上耽搁了?”
一路快步而来,许平气息还未平复:“不是路上,是在食堂多坐了一会儿。”
“在食堂多留作甚?”薛恒不解,往深处一想,方才恍然大悟。
多留在那儿,自然是因为朝食太过难以下咽,吃得无比艰难,可不就费时费力,差点误了时辰嘛!
薛恒眼中带上些同情,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同身受。
毕竟他没吃过这种苦。
薛恒阿耶和许父皆为七品小官,同在御史台做事,朝廷发放的俸禄之类都是相当的。不过薛母手中的庄子铺子忒多,使得薛恒从来不缺银钱花。他进国子监后没在食堂吃过一回,朝食是家中备好送到后门,暮食则是在外头食肆用。
薛恒忆起许平先前形容的食堂吃食,再回味一番今早家里送来的食盒里,酥甜可口的玉露团、奶香醇厚的白龙臛②……无一不是精心烹制,食堂里那些糟心吃食与之相比,真真是打发乞丐的。
念及此处,看着许平口干舌燥、猛灌茶水的可怜模样,薛恒心中泛起对好友的不忍,当即下定决心。
不论许平怎么推辞,他也得将好友从食堂的虎口狼窝里拽出来!
薛恒劝道:“子津,你就听我一句劝。咱们两家交好,本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不若从明日起,你就与我一并用朝食,何必去食堂活受苦!”
闻言,许平双目微睁,诧异道:“安远兄,我未曾说今日朝食不好吃啊。”
薛恒只当好友是跨不过心中的坎,嘴硬而已,刚想再劝几句,就听到身侧传来一声讥讽。
“听听,竟然有人说食堂那些猪糠好吃哎!”来人身着统一制式的监生袍,腰间挂着刻了“国子学田肃”字样的木牌。
田肃这一声讥讽道出,紧跟在他身后的监生当即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田兄不必惊讶,毕竟人家阿耶只是个从七品下的主簿,差一点就进不了四门学。对他而言,想必食堂已是珍馐美味啦!”
“我来时可听说了,不就是出了个什么'葱油索饼'嘛,里头只有葱、油和索饼,如此寒酸……哦不,是如此简朴的吃食,怕是连我家婢子奴仆都咽不下去吧?”
“哈哈哈可不是么!”
“……”
许平与薛恒的脸色陡然沉下,周遭一些四门学监生的面上也很不好看。
国子监分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统称六学。能入国子学的监生,多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孙,皆为高官贵胄;入太学者,为五品以上……到了书学算学,多是普通官员之子,或者有才学的庶人子弟。③
如田肃等人,家中长辈穿紫着红,入得是国子学,无论家境还是出身,皆甩了许平等人一大截。
自打去年岁考被许平压了一头,田肃就开始有意无意针对起许平,连带着薛恒和其他四门学监生,他也看不顺眼,时不时就出言讥讽。
“你薛安远号称和许子津是至交好友,怎么全无兄弟义气?好歹陪着许子津一起去食堂吃猪糠啊!”
“你晓得什么,人家不过是表面兄弟罢了,哪舍得委屈自个儿呢?”
薛恒被激得怒上心头,猛地站起:“吃就吃,我自今日起,便与子津一起去食堂!”
见到薛恒中了激将法,田肃等人笑得越发大声。
“都吵什么!肃静!”
一声怒喝从讲堂门口处传来,钱博士板着脸缓步而来,制止了一场将要发生的闹剧。
田肃满是不屑地扫了许平一眼,带着身后跟班去了前头桌案。
许平呼出郁气,拉着怒火冲天的薛恒坐下,小声劝道:“安远兄,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碍于钱博士在,薛恒压低声音,坚决道:“我绝不能让他们平白无故质疑咱俩交情,不就是吃食难吃些嘛,忍忍就是了!”
早课已经开始,看着薛恒毅然决然的模样,许平不好再劝,只能按捺下来。
也罢,至少孟师傅做的朝食足够美味,定能合了安远兄的胃口。
第12章 葱油拌面(五)
食堂内,忙完了监生这一波,送走唯一一位来食堂用朝食的白博士,孟桑三人刚给自己拌了面囫囵吞下,还未真正歇上一会儿,又迎来了新的一波客人。
这回来的俱是监内的杂役等,陆陆续续约有五十余人。比之监生,他们人少得多,也不怎么挑细面种类。
正巧刚刚已经备下许多细面,灶火有柱子守着,只需要孟桑和阿兰轮流去灶上煮面即可。
先去的是飞快扒拉完朝食的阿兰,而等孟桑吃完想去换班时,却被阿兰和柱子齐齐拦住。这二人,一人用言语一人用神色,不约而同地劝孟桑去歇着。
孟桑就被推到一旁清扫干净的桌案旁坐下,一脸茫然。
思来想去,左右煮面也不是什么难活,自个儿扯了一早上的面也有些疲累,孟桑便也半推半就歇着了。
片刻后,徐叔与魏询一同进入食堂大门。
孟桑瞧见了,连忙和这两位问好,随口问:“您二位可用过朝食不曾?倘若不嫌弃,可尝尝我与阿兰他们做的葱油索饼。”
话虽这般问,但孟桑其实没抱多少希望。昨日她便听柱子说过,徐叔和魏询在务本坊内有屋舍,又无须早起,是少有的那些不住在国子监内的人。
如魏询这般性子,必然家中备了朝食,无须来食堂用朝食。倒是徐叔还有些可能,毕竟是个老饕,许是昨日吃了葱油拌面后意犹未尽呢?
听了孟桑所问,徐叔笑呵呵地顺势应下,坐在孟桑对面。
出乎意料的是,魏询轻咳一声,竟也落了座,淡声道:“我也要一碗。”
孟桑有些讶然,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魏询,随后笑着扬声让阿兰再准备两碗。
一旁,徐叔转过头冲着魏询笑,调侃意味十分浓,直让魏询板着的脸越发僵硬,撇过视线。
哼,他并非贪恋口舌之欲,不过是来看一看这孟师傅第一日朝食做的如何罢了!
很快,两碗葱油拌面就送到了魏询和徐叔面前。
徐叔昨日吃过一回,一拿到手就轻车熟路地搅拌起来,势必要让每一根面条都充分裹上葱油酱汁。
而魏询略有些迟疑,扫了徐叔一眼,后知后觉地仿照着他的动作开始拌面。
待到拌匀,魏询卷起一筷子送入口中,当即感受到了葱油汁与面香相结合的妙处。舌尖甫一接触到酱汁,刹那间激起人进食的热情,一扫清晨疲惫,那面条光滑筋道却不难咬,哪怕是他这样略有些松动的牙口而言,也不怎么费力。
一碗索饼下肚,魏询二人意犹未尽地搁下木筷。
徐叔摸着肚子,笑着问:“孟师傅明日要做什么?尽管报上食材,我让底下人先帮你买来,免得耽搁孟师傅做事。”
孟桑笑吟吟道:“都是库房内有的食材,今日便不报新的了,也给徐叔少添些麻烦。”
听见这话,徐叔半是惋惜半是期待,诚恳道:“都依你的,不过孟师傅若是中途发现缺了什么,尽管来找我,徐叔必定立即找人买全补齐!”
眼前的徐叔看起来一副无比好说话的模样,面上满是真真切切的亲和笑意,和昨日初见时精明圆滑、试图推掉麻烦的狐狸,仿佛全然不是一个人。
孟桑忍不住腹诽,这差别也太大了,果然对付一位老饕就得用上美食。
魏询睨了身侧人一眼:“徐老儿,我让你提点看照一下人,你私下是不是又犯了老毛病,各种推脱事情?”
徐叔讪讪一笑,尴尬地咳了两声:“老魏,你怎能这么说呢?这不是我昨日身子有些不舒坦嘛,今后必然是孟师傅要什么给什么,没有我老徐不应的。”
闻言,魏询只是冷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也不曾起身离开。
精明如徐叔,哪里看不出魏询是有话要与孟桑说,自是随口找了个说辞,撑着他那圆滚滚的腰走了。离去前,他还笑着嘱咐孟桑,让她想去库房的时候,随时找他。
待徐叔离去,杂役将桌上空碗皆数收走。无需多言,这些杂役就自发远离了这处桌案,人为空出能清净说话的地方。
孟桑与魏询相对而坐,她暗自打量魏询的脸色,心中虽无忐忑,但多少有些好奇和不解。
这是要找她单独说些什么?
沉默并未持续很久,魏询清了清嗓子,淡声道:“你可晓得食堂内其他师傅们都做些什么?”
孟桑不解其意,挑着自己已知的说了:“陈、文、纪三位师傅都是负责暮食,一人一道菜式,白饭是帮工们煮,而您负责的是祭酒、司业并各学博士等人的暮食。”
“所言不错,”魏询投来认可的目光,接着开门见山抛出来意,“那孟师傅除了做朝食之外,晚间可愿来助我一臂之力?”
没等孟桑发问,魏询接着道来缘由:“我年纪大了,腿脚不能久站,近来很是吃力。本想从食堂里其他三位师傅里挑一位来,然此三人的技艺都无法让监生满意,何况是诸位大人们呢?幸好寻到了孟师傅,我分别尝过你做朝食、暮食的手艺,昨日也特意去找姜老头问过你的脾性,倒是十分适合。”
“你且放心,只需你每日负责一道菜式即可。此外,虽然公契定下后不好轻易找监丞变更,但孟师傅你多做的活,我会从自己的月钱里贴补,不会让你白干。”
如此一番详实又恳切的言语,孟桑既不便推辞,也不愿推辞。
她笑道:“这有什么的,您不必忧愁,我应下就是了。”
心中大石落定,魏询神色轻松许多,换了一种更缓和些的口吻:“桑娘,我听姜老头说,你来长安本是为了找阿翁?”
眼下魏询抛开“孟师傅”的称呼,而换成“桑娘”,一为亲近之意,二则表明此为私事。
孟桑颔首,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确是来长安寻阿翁的。家中突逢变故,阿耶阿娘在外生死不知,无法再呆在扬州府,我便试着来长安投奔阿翁。只可惜我与阿翁素未谋面,对之知之甚少,来长安后遍寻不得。”
她忽而喜道:“魏叔是要帮我寻人吗?”
“不错,”魏询点头,神色沉静,“虽说你在国子监内做活,无须担忧吃住,也不会遇着什么歹人,但一个孤零零的女郎在外,总归让人不放心。”
孟桑心头仿佛涌过暖流:“多谢魏叔关怀。”
魏询摆了摆手,又问:“我本就是长安人士,又在国子监里呆了许多年,身边也有许多好友,你且说些线索,我托人帮你问一问,兴许能快些找到你阿翁。”
提起这个,孟桑却犯了难,长叹一声:“阿翁与阿娘之间关系不睦,早早断了联系,平日阿娘也不怎么提起阿翁。我所晓得的一些线索,都是从阿娘往日的只言片语推测而来。”
“无妨,你只管说来。”魏询心中有数,此番寻人必定不易。毕竟孟桑都来了长安两月有余,仍然没有头绪,可想而知她手头也没什么线索。
于是,孟桑将自己所知道的娓娓道来:“阿翁在长安为官,我阿娘是家中独女,早年丧母,并无兄弟姊妹。阿娘曾提起过,说‘庭院内有一棵百年桂树,自小就爱在树下玩耍’,可见早在三十余年前,阿翁就有了自个儿的宅院府邸,或是家境殷实,或是官位不低。”
“离家时倒还带出一支阿娘的簪子,只是来长安首饰铺子问过,是当年长安城里流行的样子,并无特殊之处,也追溯不了买家。”
魏询蹙眉:“这线索着实少了,簪子且不提,这偌大长安城一百余坊,家中种桂花的不知凡几,而在朝为官者人数众多……对了,你还未说你阿翁姓氏。”
孟桑这才发觉自个儿竟然把最重要的给忘了,连忙补充道:“姓裴,阿娘名唤裴卿卿。”
如此听完,魏询也不免犯难,叹道:“朝中姓裴的老大人们可不少啊,况且也不晓得是否还留在长安,万一已经去了外地任上……”
是了,当初宋七娘也是这般说的。七娘常出入高官府邸,是少有对各家内情知晓一二的,即便是如此,她也会对孟桑寻阿翁一事犯难。
在孟桑来国子监当日,她还特意早早遣了奴仆来姜记食肆,说会帮着再留意。
孟桑沉沉叹气,她自然也晓得其中变数颇多,或许阿翁早已外任,或许阿翁换了宅邸,或许阿翁已故……可她又能怎么办呢?阿耶阿娘生死不知,她但凡回扬州府,就免不了要被那些不常来往的叔伯们压着随意嫁人。
留在长安寻人,虽然前路不可知,但也比胡乱被人许配出去好得多。
孟桑强打起精神,温声道:“我晓得寻人不易,魏叔不必心中存有负担。无论结果如何,您此刻愿意相助,桑娘已是感激不尽。”
魏询摆手:“我会尽力帮你寻人,多余的话不必再说。”
寻找阿翁的事情暂且没有下文,孟桑本身倒还看得开,只管把此事暂且抛之脑后。
她领着阿兰二人去库房领了食材,一边为明日朝食做些准备,围了一圈挑坏豆,一边暗暗思索晚间究竟要做什么菜式。
夏末秋初,日子一阵冷一阵热的,没个定数。就拿今日来说,是要比前几日要凉快些,倘若衣裳穿薄很有可能受了凉气。
要不做一道热乎些的下饭吃食?
就在孟桑没想出个所以然时,恰巧望见徐叔领人过来,他身后的杂役们提着扁担,筐里各色食材都有。
徐叔远远孟桑,笑眯眯道:“庄子上送了新摘的菜蔬,孟师傅快来瞧瞧,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我都帮你留下来,不必客气。”
孟桑丢开手上一把豆子,凑近去看,在看见其中一个装满新鲜茄子的扁担筐时,忽然灵光一闪。
对喽,这个冷冷热热的时节,暮食用一道鱼香茄子煲,可不就正恰当么!
孟桑笑着指了过去:“徐叔,那就不跟您客气了,我想要那筐茄子。”
第13章 鱼香茄子煲(一)
鱼香茄子煲想要做好吃,豆瓣酱、鱼香汁和淀粉少不了。
鱼香汁靠配比,而淀粉也不是问题。孟桑来国子监时,就带上了两包她与姜老头协力做的土豆淀粉,以防来这儿做菜时会用到。
最后一个必需品豆瓣酱,倒是让孟桑记起来了要紧事——她先前自己花银钱买齐材料,又买了半大陶缸,花了足足一月才腌出一缸豆瓣酱。昨日进国子监食堂有些急迫,仅收拾了衣物细软和一些惯用的自制调料,而那豆瓣酱却被遗漏在姜记食肆的后厨里。
虽然宣阳坊与务本坊不远,但是那一缸满满当当的豆瓣酱极重,就算是再加上阿兰、柱子,也没法稳妥搬到国子监。
偏偏这又是鱼香茄子煲不可或缺的辅料之一。
思来想去,孟桑只能找上徐叔,询问可否借她人手一用。
徐叔听清来意,二话不说应下此事,当即点了三名孔武有力的杂役,又让人将库房运菜蔬的驴车牵到后门。若非他还需要留下与陈师傅等人核对明日食材单子,只怕也会跟着一道去。
两坊之间相隔不远,又有驴车载着一行人过去,没多久就到了姜记食肆。
大堂内,姜老头和姜素正在收拾,朱氏坐在柜后算着账目。
见到孟桑,姜素露出欣喜笑脸,擦干净双手迎上来:“桑娘,你怎么回来啦?在国子监做活可还适应吗?”
孟桑快走几步,拉住姜素的手:“回来取东西,在那儿做活很好,周遭人也很和善。”
耐心解答了姜素的疑问,孟桑又与姜老头、朱氏见过礼,方才道明来意:“昨日走得急,先前腌下的酱料忘记带走,这才着急回来取。”
原本陡然警惕起来的朱氏,顿时泄了气,闲道:“还以为是缺了什么重要东西,就只为了那缸脏兮兮的酱啊……”
当时孟桑腌制豆瓣酱时没做任何遮掩,每一步都大大方方。一开始朱氏还好奇去瞅瞅,可一瞧见经过孟桑手的胡豆全是灰,她就觉得脏极了,这哪里是能入口的东西!
自那以后,朱氏每每看见孟桑清晨起来翻搅豆瓣酱,都一脸嫌弃的模样。①甚至在豆瓣酱腌制成的那一日,孟桑本想舀一罐子出来炒菜。还未等她动手,就被朱氏厉声制止。
“这酱不干净,若是客人吃出什么事儿,你交代得起吗!”
那时孟桑看着朱氏一副要扑上来拼命的架势,着实没办法。本以为自掏腰包就不会被朱氏逮住不放,哪晓得还有这出?最终只好往里头倒上素油封口,一直摆在后厨没动过。
眼下,朱氏还在小声嘀咕:“可快些取走吧,怪占地方的,指不定都发霉了。”
孟桑笑笑没说什么,让带来的杂役去后厨抬酱缸,利落办完事就准备离开。
离去之时,姜素被朱氏留在店中,而姜老头一声不吭出来,硬是要将孟桑送到坊门口,一路上零零碎碎问了许多与国子监食堂有关的事,生怕孟桑过得不顺心。
孟桑和声安抚道:“姜阿翁莫担心,魏叔很关照我,待八日后的旬假,我再来姜记食肆看望您。”
姜老头哼了一声,口吻很是霸气:“魏老儿他敢不对你好!就他那三把手的糟烂手艺,日后倚重你的地方多着呢!”
“昨日我与他说了你寻阿翁的事,他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在长安各个衙门结交的人多,你只管让他帮着你去找,晓得否?”
孟桑眉眼柔和:“嗯,都记住啦!”
送到坊门口,因着店中还有事,姜老头不便再继续送。临别前,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不由分说塞到孟桑手上。
孟桑诧异,这里头至少也有四五两银子,缘何突然递来这么多?她当即就想还回去。
谁知姜老头背了手,板着脸凶道:“拿着!这两月来,朝食生意多亏你才做得那般好,宋都知的单子本也是看中你的手艺,更何况你去国子监前还留了粢饭团的食方子,本就是你应得的!”
“还有那些咱俩切磋技艺时,我从你这儿学的吃食。你且安心,老叟绝不会拿出来用,只自个儿私下解个嘴馋。”
话音未落,这老叟似是怕孟桑硬要还回去,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等隔开十步远,他才又转过身来,硬声道:“别忘了回来看看糟老头子我!若是……若是活计太忙太累,也别硬撑着非要过来。你一个女郎独自在外,且照顾好自个儿!”
说罢,姜老头后知后觉自己有些“啰里啰嗦”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不等孟桑回答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背有些驼。
孟桑眨去眼睛里的热意,扬声道:“定拿着好吃的吃食回来孝敬您!”
姜老头没再说什么,头也没回,只挥了挥手。
去姜记食肆取豆瓣酱这一路,去时快,回来也很快。
几名杂役稳妥小心地抬着酱缸,将之归置到后厨小院的墙根,随后与徐叔回禀一声后,就各做各的活计去了。
徐叔走近,将手中拎着的一挎篮五花肉递过来:“孟师傅走时要的豚肉,都是让底下人按照你所说挑的,你看看可还满意否?”
一旁的阿兰连忙接过来,送至孟桑跟前,好方便其观察。
只见挎篮里五花肉都切成长条,从侧面看,肥瘦交叠,少说也有四层,确是上好的五花。
孟桑笑着谢过:“麻烦徐叔了,这豚肉选得极好。”
徐叔双手背在后头,乐呵呵道:“那我老徐就放心了,可还等着孟师傅做的暮食呢!”
双方又笑说几句便散了,孟桑带着阿兰和柱子忙活起来。
半日过去,约是申时二刻,孟桑三人将手里头的食材一一规整好,开始做鱼香茄汁煲。
先将茄子切段,红椒剁碎,五花肉切丁剁成泥,其中五花肉剁泥的时候须得收着一些,保留颗粒感。然后就可以开始调配重头戏——鱼香汁。
无论是鱼香茄子、鱼香杏鲍菇,或是鱼香鸡丝、鱼香肉丝等等,鱼香汁永远是这一系列菜肴的灵魂之一。好的鱼香汁极其讲究配比,先后放入适量的糖、酱汁、酢,再来一丁点黄酒增香,最后撒上些许姜末,搅拌均匀,如此便成了。②
起锅,倒油,下姜末、剁碎的红椒炒热,随后添进鱼香茄子煲的另一精髓豆瓣酱。等熬出了红油,放入五花肉煸炒出香,将茄段全数倒进锅中,最后依次加入鱼香汁与水淀粉。③
到这一步,豆瓣酱与鱼香汁的香味,已经完全被油和红椒激发出来,里头还混杂着不可忽视的豚肉香味,种种融合一起,将后厨所有人的心思都勾了过来。
就连和孟桑隔了个过道的魏询,都不禁停了手中活计,偏头看了一眼。
孟桑盯着锅内,不断翻炒,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即扬声唤:“阿兰!”
“来啦!”阿兰让开位置,其身后已经搁了七个找徐叔借的小炉子,上头的陶锅刚烧热。
依次在陶锅中倒入冷油,随之将翻炒到七成熟的鱼香茄子分散装入各个陶锅。茄子入锅接触到油的那一刻,“刺啦”声不绝,油点在四处飞溅。
盖上陶锅锅盖,将香气尽数封在锅内。小火炖上半盏茶工夫,再度掀开锅盖时,锅里汤汁略黏稠,“咕嘟咕嘟”冒着小泡,撒上碧绿葱花,如此便做好了。
孟桑舒了口气,暗自遗憾。若要是完美无缺的鱼香茄子煲,理应用剁椒或者泡椒,今日来不及现做,只好用红椒代替。
一旁,魏询手头几道菜肴也差不多做好,正在装盘出锅。
大雍贯彻的是分食制,除非是关系极好的至亲好友,不然每道菜都是用单独的碗盘装盛。
不过在孟桑看来,这种煲理应是就着陶锅或砂锅吃,锅壁的余温会使得锅内不断“咕嘟”冒泡,锁住所有香气,方得煲之妙处。若是眼下用碗盘分了,便失了最大的乐趣。
魏询看小炉子火都熄了,也不见孟桑有下一步动作,不禁发问:“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孟桑叹口气,将自己顾虑的事情一一道来。
对于这个技艺精湛、身世可怜的后辈,魏询心中多少有些怜爱惜才。
犹豫片刻,魏询定声道:“无妨,就用陶锅装着,食盒内再备上干净碗盘。若是大人们真的不喜,届时再分就是了。”
峰回路转,孟桑立即转愁为喜,眉眼俱是笑意,忙指挥阿兰去找徐叔,拿些耐热的大食盒来。
魏询看着她解决烦恼后立即变得精神抖擞,不禁摇头失笑。
下一瞬,严肃惯了的食堂大师傅反应过来,飞快压下唇角,恢复往常的板正。
咳!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惯着一回后辈也无妨。至于诸位大人是否接受,端就再看罢!
第14章 鱼香茄子煲(二)
钱博士是四门博士,最重规矩,对待监生也十分严厉。
大到课业考试,小到衣着装束,无一不严格管教门下监生。因此四门学的监生们最怵的就是他,课上从来都是规矩端正、不敢私语,生怕被揪到就要罚抄书,严重者被送交监丞惩治。
即便在监生中落了一个严苛的名声,但钱博士本人毫不在意,甚至极为满意这样的结果,从而在课上越发严厉。
不过,今日的钱博士觉得很不顺心。
也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许多监生总是以互相使眼色或者说些私语,心思全不在课业上。
钱博士忽而转过身,用手中戒尺敲击某一位监生的桌案,目光如刀:“你来说说,‘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是何解?”①
那监生被捉到课上与人交头接耳,心惊胆战地站起,结结巴巴讲了自己的理解。
钱博士眉头紧紧拧起,点出其中说错了的地方,冷声道:“抄百遍。”
监生讷讷道:“喏。”
一日下来,多次杀鸡儆猴,监生们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劲儿,总算尽数收敛起来。
见状,钱博士面上的不愉之色淡去,继续讲课。
夕阳西下,到了各学下学的时候,监生们收拾完物品,或是呼朋唤友去外头食肆酒楼,或是哭丧着脸往食堂而去。
钱博士手里拿着书卷,冷脸离开讲堂。走了没几步,他察觉有东西落在讲堂,便又回去取。
快到讲堂时,就听见原本鸦雀无声的监生们,正待在里头正咋咋呼呼聊个没完。
里头有一人嗓门大些,语气里一半兴奋一半痛苦:“唉!一想到明天才能吃到新厨娘做的吃食,每日还得忍受难以下咽的暮食,我就难受得紧!”
有人附和:“谁说不是呢,自打吃了那葱油索饼,我一整日的魂儿都被勾走,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这些都是四门学的监生,大多是在食堂用食,俱都尝过葱油拌面。
钱博士的眉毛再度拧紧,恼怒再度涌上心头,刚想进去喝骂这些心性不坚的监生,又听见了有人好奇发问。
“子津,这葱油索饼当真那般好吃?”是薛恒的声音。
听到有人唤许平的表字,钱博士的脚步顿时停住。
许平平日里不骄不躁,所有心思扑在课业上。旬考次次都是四门学的头名,上月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的月考,他更是压了许多国子学监生一头。
向来是钱博士最为得意的学生,无人能出其右。
在钱博士眼中,此子不重口腹之欲,一心向学,定不会被什么新奇吃食所诱惑,或许还会斥责这些只顾贪图片刻享受的同窗。
紧接着,就听许平满是哀怨地长吁短叹:“安远兄,你是不晓得那葱油索饼的滋味,当真让人朝思暮想!哪里只有诸位同窗这般思之成疾?我亦如是!这一日过来,听不进课,每每念起明日新朝食就心痒难耐!”
讲堂外,钱博士气的胡子都快歪了。
旁的监生一贯如此也就罢了,怎得他这得意门生忽然间也成了这副模样,失了从前的稳重,竟只是因为一碗索饼就影响向学之心!
气煞他也!
钱博士恼极,一甩衣袖,怒气冲冲迈进讲堂。
这一手回马枪,惊得诸位监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噤声,低眉敛目装鹌鹑。
钱博士将遗落之物收入怀中,怒目环视讲堂内的监生,冷声道:“‘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你们成日只关心口腹之欲,不精于学业,不谋求君子之道,无心百姓社稷,半点长进都无!”②
“所有人都将《卫灵公》篇默百遍,明日带来!”
说罢,钱博士抬腿便走。他经过许平身侧时,极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许平一眼,随后重重哼了一声,怒气冲冲离开讲堂。
国子监内,各学博士与助教的廨房都在一个院子里,离食堂不远,故而钱博士回廨房的一路上,会遇到许多去食堂用暮食的学生。
往常他们都是探讨课业,或是谈论时事,钱博士前后都被这些声音包裹,自是觉得十分满意。然而今日却有了不同,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新厨娘和葱油索饼。
那些尝过葱油索饼的人回味无穷、啧啧称奇,未曾尝过的半是惋惜半是好奇。
听得钱博士是吹胡子瞪眼,深觉国子监内浓厚的向学氛围,俱被那新厨娘给搅乱,心中不满愈甚。
直至他进了廨房院落,终于不会再听见周遭传来有关“新厨娘”和“葱油索饼”的话,总算舒坦了一些。
哪成想,耳根子刚清净没多久,就听见有交谈声并着脚步声渐近,依稀可分辨出是白庆然和一位在四门学任职的苏博士。
苏博士言语里满是不解:“景询,新厨娘做的葱油索饼,里头只是香葱和素油,难道不觉油腻?”
白庆然笑道:“骗你作甚?那孟师傅最擅长新菜式,其手艺可真是精妙绝伦,所有平平无奇的食材到了她手中,都能变成闻所未闻的美味珍馐。”
无意中被迫听了一耳朵的钱博士,脸黑成了锅底。
怎么又是新厨娘,又是葱油索饼?没完没了是吗!
白博士两人走到四门学的廨房门口,并未进来,而是继续围绕着“葱油索饼”闲谈。
里头的钱博士只觉得心烦。他虽然认可白庆然的才华,但一直对其放荡不羁、喜爱流连平康坊的性子不喜。眼下又听对方浪费诗文才气,将葱油索饼夸得是天花乱坠,钱博士气得耳边嗡嗡响。
国子监内忽然刮起的歪风邪气,必然有着白景询一半功劳!
就在钱博士快要忍不住出声打断时,就听见食堂杂役的声音,说是来送暮食的。
白庆然这厮又开口了:“似乎孟师傅只负责朝食……苏博士,可要与白某同到东市瑞云楼吃鱼脍去?许久不尝,甚是想念啊!”
没等苏博士应答,就有食堂杂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今日暮食中,就有一道鱼香茄子煲是孟师傅做的呢!”
如此一来,白庆然竟是当场改了主意,果断道:“那我还是留下吧,许久没用过监内食堂的暮食,确也有些怀念。”
门内外,钱博士并杂役等一众人:“……”
食堂送来的暮食,你一回都没吃过,谈何怀念!
第15章 鱼香茄子煲(三)
无论他人如何想,白庆然很是坦然地留了下来。
来送暮食的食堂杂役笑着请诸位大人进廨房,欲要为其呈上吃食。
即便是白庆然一时兴起宣布留下用暮食,食堂准备的分量也是足够的。
毕竟各学博士并助教中,多数已经成家,所以即便是食堂手艺最好的魏询烹饪吃食,这些大人也会选择家去,真正留下的着实不多。而食堂以防万一,也会多备一些送来。
太学博士共有六名,今日仅白庆然一人留了下来。因他和苏博士交好,就索性让杂役将饭食送来四门博士的廨房。
待一盘盘菜肴呈上诸位博士的桌案,最终只剩下几个大食盒没动。
杂役叉手行礼,恭声道:“这是新来孟厨娘做的鱼香茄子煲,说是配着陶锅吃方得其中妙处,只不过一只陶锅分量颇多,须得两位或三位大人分食。”
“也带了干净碗盘备用,皆随诸位大人心意。”
钱博士最重规矩,即便自个儿在家中也是坚定不移贯彻分食制,此时听了杂役所言,他只觉得不成体统,当场斥了一句“荒唐”。
与之相反的是白庆然,他本就喜好新鲜玩意,又在宋七娘那儿听多了她对孟桑厨艺的夸赞。
听了杂役所言,他立即问了苏博士意愿,将两人食案拼在一处,然后兴致勃勃地招呼杂役。
“有意思!就依孟师傅的,我且要看看里头是个什么妙处。”
那杂役颇会察言观色,“喏”了一声,给白庆然与苏博士呈上一只陶锅,随后从另一只备用的锅里头,单独为钱博士舀了一盘。
“陶锅烫手,还请大人们小心留意,莫要伤着。”
陶锅刚上桌,白庆然已是迫不及待地用厚布掀开锅盖。
在厚实的陶盖被掀开的一刹那,原本牢牢锁在其中的咸香味顿时炸开,以万夫莫敌之势横扫整间廨房。
数根茄条乖顺地躺在锅中,每一根都喝饱了汤汁,被红油严严实实包裹着,紫色外皮炖到油光滑亮,原本白色的内里被汤汁浸成褐色。
除此之外,零碎但不可忽视的肉末散在各处,既点缀了画面,又增添豚肉香味,更有鲜红椒末和碧绿葱花相衬。
锅内汤汁“咕嘟咕嘟”冒着小泡,似是底下还有炉火热着,颇有围炉用食的乐趣,平白添了几分热闹之气。
有这么一锅鱼香茄子在,桌上其他盘子里的菜肴陡然失色。
白庆然先是手快夹起一根茄条,等不及吹凉,急不可耐地咬上一口。
顿时,茄条里的汤汁争先恐后溢出,茄香气裹着红油咸辣味霸占整个口腔,使得整个人都为之一振。
白庆然虽然被滚烫的汤汁烫得闷哼一声,但完全舍不得吐出,整张脸都憋得有些红,一边哈气一边咀嚼,颇有“为了佳肴一切皆可抛”的架势。
好容易咽下,白庆然抿了一下被烫伤的舌尖,大笑出声:“妙极,妙极!孟师傅果然一手精湛技艺,根本不是祥云楼里那些平庸庖厨可比!”
听白庆然这般说,苏博士也夹了一块品尝。
方才苏博士见到白庆然被烫到的“寒碜”样,感到十分好笑。
有了这么一个前车之鉴,夹到碗中后,苏博士先是稍稍吹了几口气,再游刃有余地将整条送入口中。
甫一入口,没了烫舌的汤汁影响,苏博士首先感受到的就是茄条的润滑口感,一抿一吸,轻而易举就吮出大半汤汁,再稍稍咀嚼,滑溜茄皮、炖到软烂的茄肉、颗粒感十足的五花肉碎、微软椒末渐渐混成一处,却层次感分明,不削减任何一份食材的本身香味。
苏博士闭眼细尝后,很是不舍地咽下,赞道:“咸香可口,风味甚好。”
抒发了几句心中所想,苏博士一转眼就瞧见白庆然压根不碰别的菜肴,手中筷子一心只往陶锅里伸,全然是虎狼扑食的模样。
苏博士顿时急了,举着筷子快速抢食。
“景询,白庆然!你给我留着点,慢些夹!”
这厢吃得热热闹闹,就显得独享一张食案的钱博士那儿有些冷清。
因着对新厨娘先入为主的不喜,即便钱博士也觉得鱼香茄子煲的咸香味十分动人,但还是强忍着不去碰那盘子。
他手中筷子只伸向另两道魏询做的菜式,将就着吃了大半碗白饭。
可方才白庆然与苏博士一前一后的夸赞,如同魔音入耳一般,不停在钱博士的脑海中回响,挥之不去。
钱博士将两盘魏询做的菜肴吃光,已是半饱。就在他准备放下碗筷时,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一筷子没碰的鱼香茄子煲,又瞄了一眼手中还剩了半碗的白饭,有些犹豫纠结。
君子应戒骄奢淫逸、铺张浪费。
他若是随意浪费吃食,糟蹋百姓血汗,难道不是违背君子之道?
往常他见到有监生浪费,总会去斥责对方,而他身为诸位监生老师,难道不应该以身作则?
嗯……故而,他并非是贪图口腹之欲,而是贯彻为人为师的准则。
自觉将其中利弊分析清楚的钱博士低咳一声,筷子终于伸向了盘中的鱼香茄子。
茄条入口,浓郁的酸甜滋味、茄香、五花肉香在舌尖齐齐散开,那红椒的辣味仅是锦上添花,并未喧宾夺主,更使得整道菜的味道层次分明,极为下饭。
仅吃了一口,钱博士就感觉口中津液顿生。
他少时家境贫寒,阿娘做的吃食中鲜少见着肉的身影,若是碰上沾了肉味的汤汁,钱博士便会舀到碗中扮了杂米一起吃,不舍得浪费一丁点。
这个习惯直到他入朝为官、手头充裕后也不曾改过。
此时,钱博士忙不迭夹了几块茄条铺在白饭顶上,再浇几勺盘底汤汁,将碗中诸物拌匀。
汤汁将微硬的白饭泡软,混着茄子一起吃,便在原先的咸香味中再添一抹稻米清香,别有乐趣,一口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就在钱博士吃得正尽兴,暗自可惜菜肴因久放而变得温热,无法体会刚出锅那一刻的美妙时,就听见吃饱喝足的白庆然跟苏博士搁下碗筷,开始饭后闲聊。
白庆然餍足道:“怪不得孟师傅坚持,到此时方知陶锅之妙。”
“直至咱们吃完落下碗筷,却不见锅内菜肴变凉,皆因陶锅锅壁封住热气,使得无论何时食用,皆含着刚出锅时的热乎劲儿。”
苏博士这一顿暮食用得很是畅快,听后立即出声相和,深有同感。
唯独钱博士对着自己那盘温热的鱼香茄子,捏着筷子夹也不是、放也不是。
顿时就觉得没滋没味了。
第16章 豆浆油条(一)
“刺啦”一声。
一根长长的面剂子被放入油锅中,立马引出无数小气泡,将面剂子裹了个严严实实,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那面剂子先是从头到尾浸泡在油里,炸一会儿后浮了上来,气泡却不见少。此时面剂子米白色的外皮变得微黄,在一双木筷的波动下,于油锅中均匀翻面。
随着面剂子在炸制的过程中不断蓬松变大,外皮颜色也跟着慢慢变深,渐渐由淡黄变成漂亮的金黄色。
“炸油条最要紧的就是给它不停翻身,让每一面都能均匀炸制……”孟桑缓声向阿兰解释,又往锅中放入一根瘦长面剂子。
此时,油锅中躺着五六根油条,由左至右,熟的程度不一。
孟桑极为耐心地依次为每一根翻面,不停来回重复,绝不厚此薄彼。每当最右边一根油条熟了,就会被立即捞出去控油,同时再扯着新的面剂子放入锅中,整套动作下来井然有序。
“除了翻面,另一要点就是油温,像现在这般是恰好的。灶火过旺,则油条容易炸老,油腻有余,酥脆不足。”
“好了,你来试试,”孟桑将手中木筷递与阿兰,又低头交代,“柱子,灶火记得控住。”
看火的柱子连忙应声:“孟师傅放心,我晓得!”
站在一旁的阿兰接过木筷,心中默背了一遍方才孟桑所言,十分拘谨地为锅中油条翻面。
“炸油条仅需仔细小心,没什么难的,放轻松些。”孟桑拍拍阿兰肩膀。
正在说话时,有两位监生走入食堂。
孟桑有些诧异,下意识瞄了一眼窗外。
现下还未到卯正,怎得就有监生来食堂了?未免也太早了些。
孟桑下意识看向来者,意外发现其中一位监生颇为眼熟,好像他昨日也是第一个来食堂的。
她笑着招呼:“今日朝食刚做好,两位稍等,这就为你们盛来。”
来者正是许平和薛恒,前者神采奕奕,后者眼皮子还耷拉着,似还没睡醒,困倦不堪。
许平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兰炸油条,顺手去扯薛恒地袖子,很是兴奋:“安远兄,你快来瞧瞧这新吃食。刚放入锅中不过瘦长一根,出锅时竟能变得这般大,看着好生有趣。”
而薛恒敷衍地“嗯”了一声,看都不看一眼,显然对食堂的吃食兴致缺缺。
昨日他受了田肃等人的激将法,下学后立即找人回去传话,说无须家中日日再送吃食来,以后与许平共进退。
然而此番壮志豪情,等尝了一口食堂的暮食之后,顷刻间转为后悔,恨不得将那传话的人喊回来。
真的是太难吃了!
白饭煮得夹生,咽下去时如同砂砾刮过喉咙;红烧鲤鱼,鱼肉都炖老了,尝着还有堪比黄连的苦味;就连最不容易出错的清炒时蔬,都做得软烂寡淡如嚼蜡……
一回想起来,薛恒硬生生压下想吐的冲动,长长叹了口气。
据他所知,长安城里的名厨,最顶尖的留在皇城,次一点的不是在各大酒楼,就是在高官贵胄府里,再次一等的好歹能自己支个小摊、开个食肆赚银钱,手艺最差的才会进各个府衙公厨食堂,每月混个养家钱而已。
眼前这位被许平等人夸上天的新厨娘,或许做出来的吃食稍微正常一些罢了,而许平他们又一直在食堂受苦,所以相较之下,才会觉得惊为天人,实则平平无奇。
正出神想着,身前突然传来孟桑轻快的嗓音:“每人一碗豆浆、三根油条,请慢用。”
听见了陌生的吃食名字,薛恒下意识瞄了一眼盘中油条,眉头微皱。
遍数各类面食,他不喜捻头。此物吃着口中全是油腻感,即便是用最爽口的茶汤漱口,仍觉得那难受劲儿挥之不去。
而这油条的做法,瞧着和捻头很是相似,同样是炸制而成的面点,只怕入口也是一般腻味。①
身旁是许平在急声催促,薛恒只好端起盛着朝食的碗盘,跟在好友身后寻了一处桌案。
坐下后,薛恒很是嫌弃地将装着油条的盘子推到一边,恨不得离它远远的,随后漫不经心地端起豆浆。
豆浆刚从锅中舀出,此时还冒着隐约热气,其浆液泛着淡淡的黄,色如暖玉,质地干净,倒是勾起薛恒一丝兴趣。
以免烫唇,薛恒先是吹了吹碗边,方才抿了一口。
浆液涌入口中的瞬间,醇厚的豆香席卷整个口鼻,细品还有一丝丝不可忽视的甘甜。
一口咽下,微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腹,暖意以胸腔为起始,不多久就奔向四肢和五脏六腑,只觉得异常舒坦。
国子监食堂煮的豆浆,全然没有往常喝到的豆腥味,其浓醇丝滑完全超出薛恒预料,来不及细想就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到后来甚至顾不得有些烫口。
一旁,许平却是先夹起炸至金黄色的油条,毫不犹豫地咬下。
清脆的“咔嚓”一声,酥脆外皮应声而裂开,露出内里的蓬松气孔,与此同时,一股锁在里头的热气跑出,带着微微湿意。
外皮尝来脆而不焦,微硬,但内里却十分柔软,丝丝缕缕粘连在一处,在口中被津液沾湿后逐渐变得湿软,自带的小麦香气沁人心脾。
酥脆与柔软两种完全相悖的口感混在一处,别有一番新奇滋味。
仅这一口,许平就深深喜欢上了油条这种吃食,“咔嚓咔嚓”声中,飞快把两根大油条吃完,意犹未尽地舔走唇上残留的细碎酥壳。
喝了小半碗豆浆润口后,许平的手又伸向盘中仅剩的一根,心中很是不舍。
只剩一根了……
眼下小半监生都已来了食堂,在孟师傅那儿排起了队,待会儿只怕人更多,想领第二盘不易啊……
忽而,许平扫到一旁被薛恒嫌弃的油条,灵光一闪,怀抱期待地问:“安远兄,这油条你若不吃,我便拿走了?”
薛恒正沉迷豆浆无法自拔,自是乐得送这个人情,毫不犹豫地点头:“此物瞧着就油得很,你尽管拿去,我可不愿受这罪。”
许平听了,当即反驳了几句“此物并不油腻”。奈何无论怎么说,薛恒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许平便不再多费口舌,径直将盘子拉过来,继续豆浆、油条交替着吃,舒坦极了。
就在薛恒慢慢饮着豆浆,自得其乐时,一些周遭监生的交谈声不免传入薛恒耳中。
“敦平,这油条吃着忒酥忒脆,里头又绵软可人,你快尝尝!”
“我平素就不爱吃炸制而成的面点,譬如捻头,吃下总觉油黏嗓子,这油条……还是算了吧。”
听到这里,薛恒深以为然,这种炸的面点最是难吃。
“哎呀,敦平你就尝一口,当真是一点也不油,配着豆浆更妙!”
“……当真没有诓骗我?”
“骗你作甚?你且试一试再说!”
接着就没有交谈声了,应当是名为“敦平”的监生正在尝试吃油条。
对此,薛恒有些同情“敦平”,怎就耳根子这般软,当真听了旁人的劝呢,等会儿必然会深深后悔,再喝两碗可口豆浆都压不下那难受劲儿……
下一瞬,却听见那位名为“敦平”的监生惊呼:“竟真的一点都不油腻,确如愚之所言,配着豆浆,别有一番滋味啊!”
“嘿嘿,让你方才不信我!”
与此同时,不少赞叹油条美味的声音,从食堂各个方位传入薛恒耳中。
听着这些毫不掩饰的赞叹,薛恒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跃跃欲试。
这么多同窗的口径完全一致,应当是可信的吧?况且光饮这碗豆浆,确实无法果腹……
念及此处,薛恒感受到腹中传来的饥饿感,敦促着他快些做出选择。
耳畔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那是许平不亦乐乎地啃着油条,毫不掩饰对这种吃食的喜爱之情,惹得薛恒更饿。
犹豫许久,薛恒轻咳两声:“子津,我拿一根油条尝尝……你放心,就一根。”
许平已经在吃第四根大油条,已是有些饱了,随意点了点头。
取了一根油条过来,薛恒内心还存着犹豫,索性将一整根油条撕成一块块的,浸泡在最后小半碗豆浆中。
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奇妙口感与动人的混合香气,使得薛恒倏地睁大了双眼。
吸饱豆浆的油条失了先前的轻盈,但带来妙不可言的口感。
随着唇齿的挤压,油条中的豆浆迫不及待涌出,在浓醇豆香的基础上添进油香、小麦香气,越发诱人。原本酥脆的油条外壳被泡得湿软,吃着分量十足,全然没有薛恒想象中的油腻之感。
待薛恒回过神来时,碗中仅剩的小半碗豆浆又少了一半,吸饱豆浆的油条小块已被吃得干干净净,他握着的木筷下意识伸向仅剩的一根油条。
可薛恒的木筷还未碰到那油条金黄外皮,就在半空中与许平的筷子撞在一处。
许平瞥了一眼薛恒嘴角的豆浆渍,挑眉:“不是说就拿一根,还说不愿受这罪的吗?”
薛恒默了片刻,大义凛然道:“贤弟,私以为,这份罪还是由为兄来担着吧!”
第17章 豆浆油条(二)
许平睨了一眼薛恒,收回筷子,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但面上流露着明明白白的嫌弃。
薛恒“嘿嘿”笑两声,迫不及待地夹起最后一根油条,仿照方才的法子,撕成块泡着吃。
片刻之后,薛恒搁下碗筷,那碗底一滴豆浆、一片油条碎渣都未曾剩下,干净得像是未曾用过的新碗。
“这下你可信我说的了?”许平闲闲问道。
薛恒连忙安抚:“信了信了,若没有子津,为兄哪晓得食堂多出这么一位厨艺绝佳的新厨娘,又如何能尝到此等佳肴!”
说着,他还意犹未尽地摸了一把肚子,遗憾道:“倘若这位新厨娘连带着暮食一起做,那才是十全十美。如今早间来食堂用朝食,如登仙界,用了暮食又觉得像是坠下十八层地狱!唉……日子难熬,难熬啊!”
许平深以为然,长叹一声,满是唏嘘。
正当两人闲谈时,不远处忽然传来阵阵议论和惊呼,十分热闹,引得薛恒二人下意识望了过去。
那处,孟桑离了灶台,正在一旁桌案上做面剂子,周遭围着好些监生。他们一手端豆浆一手抓油条,同时还目不转睛盯着桌案,十分忙碌。
许平定睛一看,立即了然:“是一些同窗又围着孟师傅,看她做手艺活了。”
薛恒好奇:“莫非昨日也有这般情景?”
许平颔首,笑道:“昨日孟师傅当场演示如何做拉面,那才是真的神乎其技,仅靠着拉、扯、摔,就能变出一根根粗细相同的细面来。”
这一番生动描述,着实勾起薛恒的兴致。他素来爱凑热闹,每逢上元灯会,总会凑到手艺人周围,看他们当场做糖人、面塑之类栩栩如生的精致点心。
眼下薛恒蠢蠢欲动,当即跟许平提议要一道去看看。
左右朝食已经用完,许平自无不可,欣然应邀。
两人挤入监生之中,勉强占了个好位置。
只见孟桑取了提早备下的面团,先是将之擀成一臂长的宽条,用刀切成一条条两指宽的面剂子,再取一根木筷蘸水,不断在每条面剂子正中间划出一道水线。
她小心仔细地将每两条面剂子合在一起,最后拿干筷子往中间一压,两端一捏,依次码在旁边木盘中。
有监生闲谈:“孟师傅,油条此物忒美味,我从未在长安城里见过。”
孟桑手上活不停,笑道:“这是民间的方子,我也是和旁人学来的。对了,油条本身倒是有个民间出处。”
说到这儿,孟桑索性抹去朝代特征,将油条与秦桧之间的故事掐头去尾,润色一番后说与诸位监生听。
这些监生未曾料到,此吃食竟是百姓因不满奸臣迫害忠臣,从而想出来的泄愤法子。
此时,他们尚还是一心向学的学子,存有报国之志,听到“油炸桧”一处,只觉得十分畅快,咬油条时的动作都凶狠几分。
孟桑将这些监生的神色动作看在眼里,唇角翘了翘,继续做手上的活。
待到面剂子装满木盘,就可以顺手递给灶台上的阿兰,交由她炸制。
随着木盘的转移,许多监生脚下微动,转而去瞧阿兰炸油条,仍旧是边吃边看,兴致盎然。
“即便是瞧上许多遍,也觉得颇为奇妙,面剂子细长细长的,怎得下了锅就能炸成这般大。”
“还别说,以炸制的前后经过佐餐,我觉得手中油条更香了!”
阿兰立于灶上,头一回被这么多监生齐齐盯住,一时有些拘谨,但看见孟桑淡定的神色后,心中的紧张感散去大半,只专心做着手头事。
人群中,唯有薛恒的注意力还放在孟桑身上。
只见孟桑飞快备好另一盘面剂子,马不停蹄地去接替柱子的位置,帮着诸位监生舀豆浆。
而豆浆这边压力刚小一些,炸油条的面剂子又不够用,于是她只好匆忙赶去桌案前继续忙活。
薛恒将一切望进眼中,沉吟不语,抬手不停摩挲下巴。
一直等到他和许平往讲堂走,薛恒这才与许平说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你说孟师傅那儿的人手不够?”许平诧异。
可回想一番这两日的情景,许平发现好友说得很对:“是了。以往食堂里的朝食、暮食都是提前做好,等到监生来时直接盛出,不费事不费人。而孟师傅这两日的吃食都是现做,不仅监生排起长队,他们自己也忙到不可开交。”
听到此处,薛恒忽而问食堂内大致有多少庖厨师傅和杂役。
许平三年都在食堂里用食,倒也记下七七八八,便挑着薛恒问的细细说与他听。
临了,薛恒“啧”了一声,摇头道:“每位庖厨师傅手下能使唤的,约是一二个帮工,再配一烧火杂役。可即便是孟师傅那儿再添两名帮工,怕也是无济于事。”
“现下去食堂的监生中,多是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的,待孟师傅名气闯出来,国子学和太学那帮子人必然也会来食堂。”
“届时,孟师傅只怕是更加忙不开。总而言之,僧多粥少,往后咱们若想多领一份朝食,可不就是难上加难?”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许平晓得薛恒外家精于商贾,连带着薛恒在这一方面都颇有经验。眼下听了薛恒的抱怨,许平眯了眯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讲堂内,早来的监生三三两两各自聚成不同圈子,正在闲聊。
“田兄,你说那薛恒当真会去食堂?”
田肃松松垮垮站着,嗤笑道:“放心,薛安远此人易被激怒,却还算是一诺千金。况且他此时未来讲堂,必然是去食堂吃猪糠了。”
“据说薛恒家中殷实,锦衣玉食堆里长大的公子哥,如今要受这罪,哈哈哈……当真好笑!”
“待会儿薛恒二人来了,我们可得好好问一问,那猪糠能入口否?热否?香否?”
“……”
听着周围人不停嘲笑讥讽薛恒与许平,田肃面上神色越发得意,无比舒畅。
两个七品绿袍小官的儿子,凭什么在国子监中入了诸位博士的眼?
他们这样的出身,就只配食堂的猪糠!
这群人正说着,其中一人眼尖,瞥见薛恒与许平刚巧迈进讲堂。
这人连忙高声问:“瞧瞧,这不是陪着好友一起去食堂的薛安远嘛!怎么,食堂的猪糠做得是否精细?可还对你胃口?”
此言一出,田肃这一边的人都在嬉笑,惹得薛恒等四门学监生的脸色是又黑又红。
薛恒怒而上前:“你们都不曾尝过孟师傅所做吃食,何以如此诋毁?”
其他四门学监生纷纷出言相助,而早课是六学混上,不少律学、书学、算学的监生亦在场,同样不满。
毕竟他们三学加上四门学里的监生,都是在食堂用的朝食、暮食,田肃等人讥讽的“猪糠”二字,同样是踩着他们脸面。
“薛兄所言甚是,孟师傅做的吃食,无论是葱油索饼,还是豆浆油条,皆是我等闻所未闻的美味!”
“自从孟师傅接手朝食,我每日早起都不费劲,就盼着那口吃的!”
“你们空口白牙就能胡乱诋毁,有本事你们去吃一口,方知天外天人外有人!”
“……”
众位监生你一言我一语,将田肃等人的火气也勾了出来,他们当即就想应下赌约。
就在田肃欲开口之时,群情激奋的监生中,忽然出现了与之截然相反的话来。
“唉!诸位同窗,难吃便难吃,咱们认了就是,何苦再去坑害田监生他们!”
闻言,薛恒为首的诸位监生齐刷刷转头,瞪向说此话的人,却谁也没想到此人竟是对朝食不吝赞美的许平,纷纷咋舌。
薛恒当即诧异道:“子津,你说什么胡话?”
顶着诸多视线,许平神色如常,叹道:“我晓得大家都是好心,知道孟师傅做朝食极为轻松,咱们去了无须排队,量多到根本领不完,故而想让田监生他们去分担一二,以免浪费吃食。”
“可孟师傅做出来的吃食那般难以下咽,我们如此做,实属是一己之私,白白让田监生他们受罪,何苦来哉!”
随着许平缓缓道来,原本极为困惑的薛恒,于电光火石之间,倏地反应过来许平的意图。
他不动声色地与之对视,默契地眨了眨眼,下一瞬故作怒态。
薛恒“恼怒”极了,直呼其名,大声呵斥。
“许平,你是失心疯了吗!怎能将事情交代这般清楚?如此一来,我们便是想尽办法也诓不来人了!”
话音未落,周围又纷纷响起其他人的呵斥声。
“许子津,我们不都谈妥当,觉得不能只让咱们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的受苦吗!”
“你这是出尔反尔!”
“新厨娘做的吃食,我尝着都要吐出来了,隔夜馊饭都比这好吃。我们都是国子监学生,怎么就便宜了国子学和太学的!”
薛恒和许平眼底闪过惊喜,晓得这些出声的监生已经听懂许平言下之意。
许平不露痕迹地向后扫了一眼,有少数仍然云里雾里的监生,想开口却被身边人拉住,顿时安心。
见状,薛恒继续“怒喝”许平,身后还有一堆人声援,或是扮红脸或是扮白脸,场面一度十分激烈。
一旁的田肃等人,听到这儿已是大致猜出四门学想要做什么。
田肃冷哼:“自己吃着猪糠,还要拖我们下水,其心可诛!”
“可不是嘛,国子监食堂的难吃,满长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光凭一些虚无缥缈的夸赞就想骗我们,着实愚蠢!”
“许子津也是,临阵脱逃,不堪大用!”
对面“争吵”不停,田肃却怀着没有中敌人奸计的自得,百无聊赖地摆手:“散了,让他们自个儿吵吧,无趣!”
看着田肃领着人散开,薛恒这边才消停下来,各自找到桌案坐下。
那些听懂了许平二人言下之意的监生,片刻不停歇,与那些还懵懂的同窗说清楚利弊。
他们甚至约定下学之后,找其他讲堂的同窗通气,免得国子学与太学这帮子人晓得孟师傅手艺好,都来和他们抢。
等到钱博士来到讲堂时,诸位监生彼此之间完全明了缘故,忍不住暗自感叹。
果然还是许子津这厮狡猾精明,胆子又大,撒下如此弥天大谎,还能忍辱负重到被骂也甘心,真真是杀敌于无形之中。
吾等不及也!
而钱博士一边往前走,一边环视讲堂,着重留意了自己的得意学生许平。
看上去,许平正专心致志地温习课业,全然没有昨日提起葱油索饼的不稳重。
对此,钱博士很是满意。
子津这孩子没什么城府心思,心性淳朴善良,从不会耍什么手段。
等到看到许平恭恭敬敬交上来的罚抄,钱博士心中又泛起怜惜。
唉,想来他对子津也是太严厉了,毕竟还是个贪玩的孩子嘛。昨日被斥责一句不该贪图口腹之欲,今日子津就如此谨慎恭敬。
这般小心翼翼的性子,日后若是与旁人起了冲突,只怕要吃亏啊!
第18章 辣椒炒肉(一)
日落西山,夕阳余晖未绝。
孟桑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进食堂。
正是用暮食的饭点,许多监生面如菜色地坐在里头,对眼前的两素一荤兴致索然。
他们或是吃得十分艰难,或是干扒白饭,碰都不碰菜肴一下,唯有愁苦模样如出一辙。
有监生瞥见孟桑进来,黯淡无光的双眼陡然亮了,扬声高呼:“孟师傅回来了!”
这一声喊出,食堂中大部分监生都被惊动,或近或远,或领暮食或正在吃,纷纷停下手中事,扯着嗓子和孟桑打招呼。
孟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与诸位监生见礼:“你们快些用暮食,别饿着。”
话音未落,那些陡然兴奋起来的监生,活像是被浇了一桶冷水,瞬间蔫掉。
有监生绝望道:“唉……孟师傅要是也负责监生暮食就好了。”
孟桑笑吟吟反问:“倘若我来做暮食,那你们的朝食又要谁来呢?”
闻言,周遭监生不约而同地叹气。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日子当真难受又委屈。
许平亦在其中,遗憾道:“孟师傅还是留在朝食吧!没有可口美味的朝食,哪有力气应付一整日的课业。”
坐在他身边的薛恒也道:“也是,今早孟师傅不在,总觉得朝食没以前香……”
孟桑无奈之余,又觉得这些监生颇为可爱。
她来国子监食堂已有十日,今日正是头一回休旬假的日子,故而朝食是交由阿兰和柱子做。
阿兰跟在她身边学了多日,不说厨艺突飞猛进,但煮碗馎饦,再浇上已做好的浇头,这种活是挑不出什么错的。
现下监生们觉得没之前的香,大抵是心理作用。
孟桑还惦记着手里事,歉声道:“还有活要做,就不耽误大家用暮食了。”
围在周遭的监生们遗憾散去,继续和今日暮食搏斗。
此番热闹场景,自然也落入到一旁为监生打菜的陈师傅等人眼中。
食堂里的庖厨师傅们不少,但从未有一位庖厨被监生如此喜爱,仿佛一日吃不到孟桑做的吃食,监生们就会变得萎靡不振、痛苦不堪。
陈师傅看着孟桑走近,笑道:“孟师傅这手艺很凶嘛,我也吃过孟师傅做的朝食,巴适得很!”
跟他交情最好的纪师傅,跟着夸赞了几句。他也尝过食堂近日的朝食,对滑蛋粥赞不绝口。
未等孟桑开口,离她最近的文师傅倏地起身,冷着脸,一声不吭地扭头出去了。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陈、纪两位师傅连忙找补几句,免得引起孟桑不快。
孟桑有些诧异,向两位师傅表示无碍,但心中有些莫名。
难不成她无意中得罪过文师傅?
不然怎么回回见了她,对方都鼻子不是眼睛的,瞧着很是不满呢?
后厨内,魏询正急着准备监内大人们的暮食,一人看顾三口锅,忙到脚不沾地。即便如此忙碌,他还能敏锐察觉到孟桑进来后厨,当即拧眉。
魏询板着脸:“今日该是你旬假休息,怎得来了?”
孟桑眨了眨右眼,很是俏皮:“若是缺了一天,不就少了一天额外工钱?忒亏!”
魏询满是不赞同,但在孟桑软磨硬泡的言语中,最终不再“责备”。
“还有一道炒菜,由你来做,食材尽管找老徐。”
孟桑洗干净手,接过阿兰递来的装肉篮子,笑道:“早就和徐叔通过气,食材都备好了。”
闻言,魏询狠狠瞪了一眼笑眯眯的徐叔,嗤道:“就说你额外买豚肉作甚,原是和她串过口径,光瞒着我一人了!”
徐叔摊手,难得笑骂道:“魏老儿你别得了便宜卖乖,可怜可怜你那老胳膊老腿吧!”
就着这两位年过半百老叟的吵架声当佐料,孟桑唇角微微翘起,开始处理食材。
上好的五花肉和里脊肉切成薄片,分别放入不同碗中。五花肉片搁着不必处理,仅在里脊肉片里依次加入盐、酱汁、蛋清、干淀粉等,抓拌均匀,倒入些许素油封口后,放到一旁腌制。①
在等待肉片腌制的时间里,孟桑飞快处理起其他食材。螺丝椒和辣椒切片,蒜苗切段、姜拍碎切细末……刀起刀落,每一样食材都被处理得妥妥当当,等待以最完美的面貌,与豚肉在锅中相遇。
“做这道菜时,螺丝椒、辣椒须得干炒才够香,但也要注意火候别太旺,否则得不偿失……”孟桑一边热锅干炒椒类,一边细细讲给阿兰听。
将锅洗净,烧干水分,先舀入了一勺油滑锅,准备炒制。
头一个进去的是五花肉片,大火翻炒,粉白相间的肉片颜色飞快变深,外皮泛起淡淡褐色,肥肉中的猪油尽数被煸出。
随后再加入腌制好的里脊肉片,用姜末、酱汁、少许糖等调味提鲜。快速炒到八成熟时,再先后添入干煸过的椒类和新鲜蒜苗段,猛火炒匀即可出锅。
孟桑将锅铲交给阿兰:“你来收尾。”
阿兰接过锅铲,将炒好的辣椒炒肉盛入一个个空盘子,动作极为熟练。
此处已经不需要孟桑再盯着,她去后院井边洗了手,回来与魏询、徐叔站在一处。
魏询睨了她一眼:“你这是要将阿兰和柱子收做徒弟?”
闻言,孟桑忙不迭摇头:“我年岁小,上灶时日也不长,哪里就够得上当人师父了?教他们厨艺,不过是为了让我自个儿偷些懒……咳咳,能空出来做更要紧的事罢了。”
在场都是聪明人,哪个猜不出孟桑真实想法,但无论是魏询,还是徐叔,都没多说什么。
毕竟阿兰和柱子的脾性他们晓得,一沉稳一活泼,都是没什么歪心思的淳朴人,学会手艺后,即便没有师徒之名,也绝不会越过孟桑,对其不利。
待到食盒一一送出,阿兰遵循孟桑指示,又盛出两盘辣椒炒肉分给徐叔和魏询手底下的人。
领吃食时,这些杂役和帮工们脸上都十分期待,眼睛直勾勾往辣椒炒肉上头黏,一刻也不想挪开。
见状,徐叔笑眯眯打趣:“啧啧,从前啊,他们最喜爱咱们魏大师傅做出来的吃食。如今孟师傅才来了十日,你这就得给人家让位了。”
魏询有些烦他,撩开眼皮,不咸不淡地瞪了一眼。
忙活完食堂里的事,柱子和阿兰勤快地跑去后院,收拾出干净的大方桌。先请孟桑、魏询和徐叔去坐下,他们才一前一后去端菜。
“菜上齐喽!”柱子脸上挂着璀璨笑容,将最后一道辣椒炒肉摆到桌案上。
辣椒炒肉这道菜,光是卖相就非常诱人——红彤彤的辣椒、绿色的螺丝椒加上褐色的肉片,多种食材混在一处,每一根都均匀裹着油与酱汁。
整道菜油光滑亮,肉片肥瘦相间,光看着就觉得十分下饭。
徐叔急不可待地夹了一片炒肉,等不及吹凉,就火急火燎地往嘴里送。
豚肉香混着辣味瞬间充盈口腔,其中螺丝椒的辣味刺激着味蕾,迫使之分泌出更多津液,极为霸道火辣。
徐叔夹的是五花肉片,半肥半瘦,肥肉中的油脂已经被完全煸炒入菜中,如今尝起来肥而不腻。肉片伴着酱汁,微焦的瘦肉边缘有些脆,每多咀嚼一下,就有细微肉汁溢出,引出人最深处藏着的食欲。
咽下后,徐叔忍不住赞了一声:“爽快!”
说罢,他瞄见魏询、阿兰、柱子都在默不作声地抢菜,连忙收起荡漾心绪,抓着筷子加入。
唯有孟桑,作为掌勺的大厨,靠近她那处的辣椒炒肉没人来抢,此时可以慢悠悠地享用。
感受着肉香与辣味的充分融合,孟桑美滋滋地扒了口白饭,吃得贼香。
原本食堂每日煮的白饭,水平忽高忽低,有时夹生,有时又很是软烂。
孟桑发现此事后,为了自个儿的口腹之欲得到满足,悄悄找专门负责煮饭的杂役,提点了几句。自那以后,食堂中的白饭煮得越发地道,不软不硬正将好。当日杂役便得了监生的夸赞,还特意找来向孟桑致谢。
待到八分饱,孟桑放下碗筷,遗憾道:“要真说配辣椒炒肉的,首选除了白饭,还有荷叶馍。”
“做馍的面醒发到位,便会有松软口感,尝来微甜之中还带着醪糟香。蒸之前捏成荷叶状,上桌后在中间开道口子,将辣椒炒肉塞进去,捏着两端一口咬下。啧啧啧……那才是真的又香又满足,吃上三四个都不成问题!”
话音未落,桌上四人齐刷刷看过来,目光锐利极了。
徐叔瘪嘴:“我的孟师傅哎,你光动嘴皮子怎么成呢,倒是做出来呀……”
柱子和阿兰面露不满,恼道:“孟师傅总这样!每当我们吃得正香时,你就说些更诱人的吃法出来,把我们的魂儿都勾过去了!”
而喜怒不外露的魏询,虽然没有开口,但眼中也尽是指责。
孟桑摸摸鼻子,讪讪一笑:“这不是今日回来太急,没工夫和面嘛!下回一定,下回一定哈……”
听了这话,众人才消停下来,继续方才的抢菜大战。其中以徐叔最为夸张,恨不得将辣椒炒肉盘子的汁儿都刮干净。
酒足饭饱,柱子撤去桌案上的吃食,阿兰则搬来一小炉子,在徐叔的指点下煮茶汤。
孟桑本在围观,懒懒打了个哈欠,忽而听见魏询出声询问。
“桑娘近日怎得一直困倦不堪,是累着,还是遇到什么事?”
第19章 辣椒炒肉(二)
魏询问得太突然,孟桑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
她摸摸耳朵,羞赧笑了:“如此明显吗?我干活的时候明明很卖力、很有干劲,还以为藏得挺好哩!”
柱子听不下去了,愤愤道:“孟师傅,这哪是明显,简直就是摆在明面上了。”
“您刚来的时候,精神奕奕,浑身的干劲儿似是用不尽。可这一日日下来,就看着您眼下渐渐发青,整个人都憔悴好些!”
阿兰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初见您时,觉着是刚及笄的少女,现在瞧着像是正值花信年华的女郎。”①
闻言,孟桑忍不住抚脸,惶恐道:“这般严重吗!”
素日一直气定神闲的掌勺孟师傅,于灶上的事情从未乱过,眼下却因为阿兰的话,难得露出女儿家神色,诧异语气中带着惊慌,引得在座几人纷纷笑起来。
如此,孟桑自然看得出阿兰是在故意夸大,睨了她一眼,哼道:“阿兰看着稳重,竟不晓得还会打趣人。”
阿兰抿唇憋笑,连忙告饶。
徐叔笑呵呵道:“所以,孟师傅究竟是遇着什么烦心事啦?”
孟桑哀怨地长叹一声,左右也不是什么丢脸糗事,于是缓缓道来。
多日困倦,皆因没睡好。国子监内提供的都是大通铺,一间屋子里住六个人都是寻常。而孟桑那屋子里,虽然只住四人,但是架不住其中三人都打呼啊!
偏偏孟桑从小到大,哪怕借宿在姜记食肆也是住的单间,从未睡过大通铺。再者她觉轻,夜里一点动静就能惊醒,来了国子监后夜夜被鼾声吵醒,与窗外皎月相对无言。
眼前是洁白月光,耳边是高低起伏的三重奏,各有各的调,唯有鼾声震天响,时不时还会说梦话。
越说越难过,孟桑悲从心来,瘪了瘪嘴:“我拿布头堵过耳朵,也试过饮些酒再入眠,但都没用……”
柱子疑惑地问:“不能出去住吗?”
阿兰没好气地瞪他,一边舀茶汤:“孟师傅做的是朝食,寅时四刻就得到食堂准备,而各坊坊门大多卯时才开。”
“换言之,孟师傅出去只能住在务本坊内,而本坊屋舍的租价有多昂贵,你莫非不晓得?怕是孟师傅每月月钱大半都得搭上去!”
被阿兰凶了一番,柱子自觉失言,一时讷讷不敢随意开口。
见状,孟桑笑着缓和气氛:“好了好了,指不定日后习惯了伴着鼾声入眠,一朝没了还不适应呢。”
就在五人闲聊时,陈师傅等三位掌勺师傅领着杂役,将今日剩下的饭菜拎到院中,逐一倒入潲桶。②
食堂里的剩菜剩饭绝不留到第二日。
朝食自从由孟桑接手,几乎没有剩下的,而暮食组却每日都有大量吃食被倒掉。虽然现在白饭可口许多,但作为暮食重点的菜肴不好吃,监生们自然不买账。
如今又有朝食作对比,监生对暮食的不满情绪越发强烈,反而闹得更凶。
在杂役处理剩菜时,陈师傅他们走过来与魏询等人说话。
孟桑混在食堂两尊大佛中间,也未被陈师傅和纪师傅忽略,双方笑着闲聊几句,彼此之间的氛围很是友好。唯有文师傅面无表情,淡淡喊了声“孟师傅”,多一个字也没,便径直离开了。
对于文师傅的冷淡,孟桑依旧莫名,唯有苦中作乐。
嗯……好歹这一回文师傅开了尊口,打了一声招呼嘛!好兆头!
待乌泱泱一大帮人离开,小院中仅剩下孟桑、魏询等五人。
魏询看了一眼装得满满的三大桶剩菜,忽而叹气:“其实在陈师傅他们刚进国子监做事时,食堂并未落到如今这般尴尬处境,不谈颇受监生喜爱,但每日并不会有这么多剩菜剩饭。”
在食堂待了十日,孟桑对三位师傅的厨艺基本有数,此时心中隐约了然。
倒是柱子耐不住性子,好奇询问缘由。
徐叔抚了抚胡子,笑眯眯道:“是因为皇太后的福泽。”
“啊?”柱子与阿兰面面相觑,不解是何意,“当今皇太后拿出来的种子,让咱们每个人都能吃上饱饭。近些年流行的新菜式,不也让桌案上的吃食种类丰富了嘛?这……想来都是好事呀。”
魏询抿了一口茶汤,缓道:“当然不是坏事,但对于许多只会旧技艺的庖厨而言,却是一座座极难翻越的高山。他们年岁越长,便很难再改学新的技艺。对于种种新出现的食材,也无法掌握完全,谈何做出美味佳肴呢?”
徐叔笑道:“你们魏叔在当年,也是熬了许久,才转了路数做新菜式。”
“而陈师傅他们,一来没有慧根,二无好师父领进门,一年年就耽误了。如今他们做的吃食只是套了一副新菜式的虚壳,实则不得其中精髓,用的还是老一套,自然不受监生喜爱。”
庖厨这个行当,都是要靠师父教徒弟,一代代将食方子和技艺传下,肉要怎么切、菜要怎么做都有讲究。
而皇太后的种子以及推崇的炒菜,来得太快太凶,完全打了旧庖厨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在刀工等硬功夫上挑不出错,但让其转而创新菜式,反倒不如一些心思灵活、善于探索食材妙处的年轻厨子,便被许多人抛弃和遗忘。
庖厨出了问题,连带着就是食堂越发不受监生待见。
魏询叹气,轻轻转动手中茶碗,“我刚入国子监时,监内上下千名监生,无一不在食堂用朝食、暮食,何其兴盛!”
一直默默听着的孟桑,捕捉到魏询言语里的一丝不甘心。
显然,经历过食堂辉煌时刻的魏大师傅,根本不满足于现状,其内心深处还是想重现当年盛况的。
孟桑若有所思,下意识联想到后世大学食堂采用的承包制。
学校提供场地、窗口,通过招标引来承包商租下地方。之后聘请厨子、每个窗口作何用处、定下菜单、管理人员等等皆由承包商来负责,学校只需要时不时检查卫生,最后躺着收钱就行。
如今的国子监食堂,由国子监这方直接招揽庖厨、杂役等,给监生提供免费吃食,耗费钱财甚巨。劳心劳力许多,不仅是只出不进、年年耗着国库里的银钱,又讨不着监生的好。
孟桑想得正出神,思绪飘远,忽而被徐叔的声音拉了回来。
徐叔笑呵呵问:“孟师傅这般认真,莫非在想解决食堂困局的法子?”
孟桑被问到也不露怯,大大方方将承包制润色一番后,粗略说了。
本以为能集思广益,打开新的思路,哪成想话音刚落,就被魏询驳了回来。
魏询板着脸,斥道:“设国子监,一切花销从国库出,这是圣人对天下学子的看重与恩泽,好让监生专心课业,将来入朝为官、为朝效力。”
“若依你这般,反倒从监生手里赚银子,不是本末倒置吗?让国子监染上商贾铜臭味,更是不成体统!”
孟桑被责备了也不恼,暗自叹气。
倒也不怪魏叔这般想,实属背景差异太大。
商贾在如今是最末流的行当,常被人瞧不起,商贾之子更是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而承包制这种过于新奇法子,无法被理解也实属寻常。
众人换个话题,又留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
孟桑带来国子监的淀粉快见底,先前特意带着阿兰、柱子做了一些,还有一点收尾活没做,便拉了阿兰留下。
柱子本也要留,但近日由夏转秋,他有些着凉,便被孟桑与阿兰联手赶回斋舍休息。
魏询与徐叔相伴归家,他们本就住在务本坊内,时常一同来一道走,路上拌嘴吵架、互相埋汰也算热闹。
随着食堂内外的人逐一离去,后厨小院渐渐安静下来。
桌案上点起油灯,孟桑和阿兰并肩站在高脚桌案前,一边闲聊,一边干活,两人都很自在。
做手工淀粉其实不难,先将土豆、玉米、红薯等食材切小块,越小越好,然后添上水,用石磨将之磨成泥,以纱布过滤后,将所得浆液倒入盆中。
像是因过滤而留在纱布里的残渣,也可以继续包着在水中揉搓,不断将躲在残渣里的淀粉成分搓到水里,不断重复这一步即可。
一盆盆浆液经过时间沉淀,上下层分离,再倒去上层浊水,将底部凝固的白色块状捏碎,摊在阳光下晒干,最后用碾槽或者擀面杖磨成粉,得到的便是做菜常用的淀粉。
这种手工做的淀粉,虽说没有后世机器做出来的细腻,手边也没有精细工具来过筛,但在当下是足够用了。
切块、磨细、过滤、沉淀、晒干……这些至昨日就已经做完,今晚孟桑与阿兰需要做的是磨粉。
就在她们忙活时,忽然食堂门口传来询问声:“食堂可还有吃食?”
孟桑与阿兰一前一后停下手中活,望向来人。
是一位身穿常服的老人,长得温和慈祥,很是和气。身上既没有挂国子监的木牌,也没有在腰侧佩戴金银鱼袋,通身儒雅文人味儿十足。
孟桑忆起最近正值国子监各学月考,有些博士偶尔会留下挑灯改卷子,便下意识以为这位老人也是其中之一。
老人和气道:“今日没赶上饭点,外头食肆都已打烊,途经食堂发现有亮光,便想来碰一碰运气,不知食堂可还有吃食否?”
食堂本就是为监生与诸位大人们提供吃食的。虽然现下过了饭点,但人家都找上门来,她们也不好推拒。
孟桑沉吟片刻,试探地问:“晚间剩下的暮食都已经倒了,倒还有没用完的面粉、鸡蛋留在灶上。这位博士若是不嫌弃,儿去做碗馎饦来?只是要费些工夫。”
老人微微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摆手道:“无妨,劳烦女郎。”
“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我姓沈。”
孟桑叉手:“沈博士稍等,待做好馎饦给您送来。”
沈博士很是和善地说了声“不必拘礼”,然后随意找了一张桌案坐下。
只是一人的分量,和面、揉面并不费事,孟桑准备直接在食堂中央的灶台做,省得还要在后厨另外点油灯。
阿兰烧火煮水,孟桑自个儿利索地揉好面团。
醒面时,她环顾四周——除了鸡蛋,便是一些姜葱辅料,实在找不到其他食材当浇头。
若只端过去一碗清汤馎饦,未免太素了些,还是备一道菜来搭配才好。
可仅是鸡蛋,能做什么菜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