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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千娇百媚1-20章节

作者:孤鸿缥缈 字数:63341 更新:2025-11-23 21:40:27

第一章

  康熙十七年春。

  已经是二月末,紫禁城却仍然停留在寒冷的冬日,漫天的雪花无声落在明黄的琉璃顶上,和朱红的宫墙交相辉映。天还未亮,已经有宫人在宫道上四处洒扫,唯恐耽搁了贵人出行。

  坤宁宫次稍间,元栖一晚上都没怎么安睡,早早起身梳洗过,头发只在脑后束成长辫,加一件湖色夹袍,而后僵着脸径直往东暖阁去了。

  侍女青罗捧着她常读的佛经站在原地,一下子愣住了。

  被皇后派来服侍的贺儿推推她,好意提醒道:“还愣着做什么,佛经放下吧。你家格格见天儿的念佛经,为的不过是皇后娘娘身子能好些,昨夜太医在这里侯了整整一夜,连我们都瞧出不好来了,哪里还有心思读佛经。”

  青罗这才明白过来,于是把佛经一放,追着跟上去了。

  贺儿摇摇头,轻叹一声。

  皇后钮祜禄氏入宫不过三年光景,坤宁宫住了也才半年,眼看着身子居然就不好了。前头的元后也是在坤宁宫产子后崩逝,往前数,便是当今的太后,再往前,那就是前明的皇后了,听说是吊死在这儿的。

  寒风顺着半开的后帘子扑面吹来,贺儿打了个哆嗦,把帘子扯好,就着昏黄的烛光收拾起被褥来。

  一边收拾,一边漫无目的的遐想。刚进宫来时,她就被分到坤宁宫,那时候仁孝皇后过世没多久,总有些老人仗着自己年纪大见识多,吓她说坤宁宫死过一个前明皇后,常有怪事儿发生。

  吓得别的宫女夜里总要三五个一起才敢起夜,贺儿偏偏不觉得,这皇宫至少得有两百多年了,住过这么多皇帝妃嫔,来往的宫人不计其数,要真论起来,能有哪儿是干干净净的呢?

  元栖在东暖阁门外头停了步,坤宁宫作为皇后寝宫,摆设用度都是宫里最好的,窗户上用的不是普通的窗纸,而是一种叫明瓦的东西,半透明的片状,鱼鳞一样层层叠叠的覆盖下来,里面的烛火照出来,发着昏昏的光,不觉温暖,反而更添几分压抑。

  里面侍候的宫女看见外头的人影,掀起帘子请她进去。

  “娘娘昨夜睡了又醒好几次,刚刚才睡下。”宫女面色凝重,悄声道。

  元栖点点头,照例问道:“太医怎么说?”

  宫女摇头,元栖心下明了,宫里的太医医术是不错,但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绕着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侥幸治好了,那是一件功劳,若是不好,也不会额外吃太多挂落。总之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叫人心里窝着火,偏又说不出错来。

  这是他们的处世之道,往常元栖能够理解。然而落在至亲之人身上,谁又能时时刻刻保持绝对理智?

  更何况,现如今已是二月二十二,历史上孝昭皇后崩逝的日子近在眼前。

  元栖回想起自己刚穿越来时,得知原身父亲是遏必隆,母亲则是他的侧室舒舒觉罗氏,膝下育有三女一子,便知道未来的孝昭仁皇后和温禧贵妃总有一个要落到自己头上。

  只是那时候二姐元仪体弱,才五六岁的孩子,隔几日便要病一次,府中人人都以为她活不到成年,元栖亦如此想过,毕竟这个时代医学太过落后。

  额娘给几个孩子念经祈福的时候,元栖心中微动。她原本是不信神佛的,但有穿越一事在前,说明这世间也许真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她便跟着额娘一起待在佛堂,嘴里念叨的是佛法,心中则是把有名有姓的神仙都求了个遍。就这么念叨了好些年,元仪居然也磕磕绊绊长到了成年。

  元栖一度觉得是曾今求过的神佛们给了回应。

  一直到康熙十五年,皇帝要在钮祜禄氏和佟氏的女孩们中间挑人入宫服侍时,元栖也不觉得元仪会是历史上那位红颜薄命的孝昭皇后,她的身子太弱了,大半条命都系在药罐子上。皇家挑人是为延绵子嗣,怎么会选一个看着就扶风弱柳一般的人物。

  那场小小的选秀,钮祜禄家尚未出嫁的女儿全都送去了,元仪,她,四妹,甚至还有带着乳母入宫的六妹。

  最后旨意颁下来,入宫为妃的是二姐元仪。

  元栖的心一下子凉了,她以为是她拜过的神佛起了作用,元仪才能改变命运长大成年,然而事实上,这才是元仪真正的命运,属于孝昭皇后的命运。

  十五年入宫为妃,十六年册封为后,十七年崩逝于坤宁宫,元仪的寿命只余短短三年,而现在到了终点。

  她在外间等了不到两刻钟,里面侍候的宫女便又出来告诉她:“娘娘醒了,请格格进去说话。”

  里边的烛火燃的更少,到床榻那儿,几乎就是一片黑。昏暗中,元栖熟门熟路的过去,坐在脚踏上,轻轻握住元仪的手,枯瘦冰凉。

  前些时候她忍着泪,还能打起精神来问一问,现在只怕一出声就要哭,反扰了元仪的清净。

  元仪仿佛知道她在悄悄落泪,捏了捏她的手,轻声宽慰:“别哭。我自小就药不离口,若不是你替我在佛祖跟前祈福,我的身子也撑不了这么久。”

  元栖眼泪“唰”就下来了,只有她自己知道,求了这么些年的神佛,不过是徒劳。

  仿佛是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今日元仪并没有同她说起幼时的事情,转而提起了家中的男丁,“阿玛过世后,家中光景便不如从前了。家里只靠咱们额娘和几个弟弟撑着,最大的法喀今年才十四,我实在放心不下。”

  元栖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犹豫不过一瞬,哽咽着点头:“我都听二姐的。”

  刚穿越来时得知自己的出身,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在家中幼弟们尚未长成之前,宫中必须要再有一个钮祜禄家的女儿入宫,将来也许才能对他们的仕途助力,同样的,将来他们长成,在朝堂有了建树,自己在宫中的日子才能更加舒心。而若是她选择逃避,嫁与他人,也许入宫的会是更小的四妹或者五妹。

  四妹是嫡福晋所生,若她将来入宫,所照拂的自然是同母的弟弟,届时嫡福晋得势,也许又会恢复从前的做派,作践她和元仪的母亲。

  而五妹出身不够,六妹年纪太小,又是她看着长大的同母妹妹,怎么舍得让她为了家中筹谋入宫。

  元仪摩挲着她的手背,缓缓道:“你别怕,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的。皇上近些年来积威甚重,但极念旧情,他答应我替阿玛修建家庙,我虽然看不到那一日,但消息传出去,家中日子便不会那么难过,你身上的担子也轻。”

  元栖摇头,“我不怕。”

  她确实没什么好怕的,生活在这个时代,女子总要嫁人生子,到哪里都一样。况且这几年正值三藩之乱,为了笼络前朝的老臣,康熙也不会怠慢她。且宫中除了未来的孝懿皇后和她将来要入宫的妹妹佟佳氏以外,无人比她出身更高。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像历史上那般,早早病死。到那时候几个弟弟也能够承爵立业,她在或不在,干系已经没那么大了。

  朝阳露了半边,明瓦透光,屋里也亮堂起来。元仪细细端详着她的脸色,慢慢地放下心来,便道:“过会儿用了午膳,你便回家去吧。”

  当年佟贵妃和她竞争后位失败,屈居做了贵妃,如今想必死死盯着坤宁宫的动静,要是元栖一直留在宫里,保不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她不能让元栖出一丝一毫的意外。

  元栖亦明白这其中干系着钮祜禄氏的未来,她说不出不管不顾要留下的话,但又知晓这就是她和元仪的最后一面,索性就在她榻前守着不动。

  直到天已大亮,宫人匆匆进来传话,道是康熙下了早朝,御驾直接往坤宁宫来了。

  元栖再不舍,也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东暖阁,迎面碰上没来得及换下朝服的康熙,脚步匆匆地往这边来。她蹲下身行礼,康熙步履略微一顿便过去了,隐约可以听到他在询问皇后的病情,言语中的关切作不得假。

  元栖站起身呆立许久,才发现小雪早就停了,朝阳自东方缓缓升起,天边万丈的霞光,映照着紫禁城的重重宫阙,气势恢宏。

  东六宫之首的承乾宫,佟贵妃亦面向西侧遥遥望去,朝阳徐徐升起,而坤宁宫的那位生命几乎要走到尽头。

  那是姑母一辈子求而不得的宫殿,她心里明白。更清楚这些年来皇上对她的偏爱,很大一部分是对姑母的补偿。当年她没能争得过钮祜禄氏,如今钮祜禄氏命不久矣,她仿佛已然看到了自己正位中宫的那一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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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弹幕后佟妃躺平了(清)》

  又名《金手指的正确用法》

第2章

  钮祜禄府。

  巴拉雅氏和舒舒觉罗氏各自带着儿子等在前厅,面色焦急,坐立不安。

  前些日子皇后病重,她们递了消息要进宫请安,未曾想都被驳回,只召了三格格元栖进宫侍疾,今日一大早宫中传了消息,元栖不久便归家。

  端看来报信的太监脸色沉郁,巴拉雅氏便知不好。

  自从舒舒觉罗氏的女儿册为皇后,儿子法喀承袭了遏必隆留下来的一等公爵位,府上的日子才渐渐好起来。只是如今才不过半年,皇后病重,法喀又尚未长到入仕的年纪,皇后若是去了,光靠着有名无实的一等公头衔,法喀还撑不起钮祜禄氏的门楣。

  一个袭爵的长子尚且如此,那她的阿灵阿便更没有希望了。

  舒舒觉罗氏悲痛交加,已经难以开口说话。元栖知晓这位生母一辈子顺风顺水,没经受过大事,不如巴拉雅氏筹谋得当,索性也不必让她劳心,便先将她扶回房间休息。

  巴拉雅氏颇为急切地在正厅等候,见元栖折返回来,忙问道:“娘娘的身子还可再坚持多久?”

  巴拉雅氏出身不显,这两年借着皇后的名头,家里才得以恢复了往昔的交际,她尽量为了家中子弟将来的仕途奔走,积攒人脉,家中五个子弟,皆有受益。

  元栖虽不喜她对元仪没有半分关切,但这不是置气的时候,她道:“恐怕没有几日,娘娘要家中要做好准备,之前的交际能停便停,尽量低调。至于几个弟弟的仕途,总算他们还姓钮祜禄,看在二姐的面子上不至于太差。”

  巴拉雅氏揣度着她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是娘娘在万岁爷跟前为家中进言了?

  心里刚冒气一丝欣喜的念头,转瞬便被元栖的下一句话熄灭了。

  “但若要恢复阿玛在时的盛景,那便不大可能了。”

  她这一句话,叫巴拉雅氏不由得生出许多念头,难不成娘娘只想为同母的弟弟打算,而她的阿灵阿既无爵位,也没有个当皇后的姐姐替他打算,这怎么得了?

  遏必隆在时,她和舒舒觉罗氏一为嫡福晋,一为侧室,又各有子女,自然多有摩擦。后来家里没了主心骨,舒舒觉罗氏的女儿又进宫侍奉,两院迫于形势,才团结起来一致向外。

  若是皇后薨逝之前只替同胞的弟弟说话,那她这一脉从今往后都要屈于舒舒觉罗氏这个侧室一脉之下了,这让她如何忍得?

  巴拉雅氏这么想着,面上显了几分急躁,试探道:“那娘娘再没说别的了?”

  元栖无力摇头,疲倦道:“娘娘没有跟我说别的,往后家中的事情,还要请额娘多费心思。”

  巴拉雅氏不知信了还是没信,脸上颇有几分遗憾,面容缓和道:“既是如此,你便早些回去看看你额娘吧。我昨儿就叫厨房里炖上了养生汤,你用些驱驱寒气。”

  元栖行礼退下。

  巴拉雅氏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由得设想若是当年做了皇后的是自己的长女该多好,她和阿灵阿也就不必再仰人鼻息,活了一大把年纪,反而要看着侧室所出的两个女儿的脸色过活。

  然而也终究只能是设想,长女没有被万岁爷选中入宫,却也因此被赐婚给蒙古郡王,虽说是光耀门楣,但距京城千里之远,连再见一面都艰难无比,更帮不了家中太多。

  而在她未曾注意到的次间内,四格格元宁和五格格元婉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把耳朵贴在了墙上。

  四格格是巴拉雅氏亲生,五格格则是妾室所生,生母早逝,便被巴拉雅氏接在自己房中教养。二人同龄,四格格性子娴雅,不怎么爱说话,五格格恰好与她相反,是个极闹腾的性子。

  这次偷听,也是五格格元婉提出来的主意。

  听到外间的关门声,元婉眼神闪烁着微光,直起身子,拉着元宁的手腕从次间的小门出去,左右看了看附近无人,她才小声问元宁:“三姐姐日后是不是也要入宫当娘娘了?”

  元宁对这个一向都护着自己的妹妹没什么戒备,点点头,道:“上次进宫时娘娘似乎有这个意思,家里适龄的也就是三姐姐,她和娘娘一母同胞,相互照应自然方便。”

  元婉眼神闪了闪,入宫给娘娘请安,那是只有嫡福晋和侧福晋这等有品级的诰命夫人,和她们所出的子女才有资格去的。她虽然明面上养在嫡福晋屋里,可是归根结底依旧是庶出,同样都是娘娘的妹妹,以前都在一起读书写字,如今却只有她没资格去宫里请安。

  她抿抿唇,眼珠子一转,凑近了问:“别说三姐姐,你呢?入宫做娘娘那么好的事情,宁姐姐你不想去吗?”

  饶是知道她主意素来大,元宁不免也被下了一跳,她连忙捂住元婉的嘴,四下里看了看,责怪道:“这话你也敢说?三姐和娘娘才是一母同胞,当然要更护着自己的妹妹,就像虽然娘娘待咱们也很好,但咱们的两个的关系才是最好的。”

  元婉扯扯嘴角,使了几分力气从她怀里挣扎开来,赌气一般不去看她:“是是是,我知道了还不行么。”

  东跨院。

  元栖刚从舒舒觉罗氏的院子里出来,就看见弟弟法喀站在廊上,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姐弟俩一路沉默着进了书房,门一关好,法喀便忍不住了,急声质问:“三姐,二姐她到底怎么样了?她入宫才三年,那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没等元栖回答,法喀神色一变,艰难道:“是不是........是不是?”

  为人所害?

  元栖静坐在一边,迎着他猜疑不定的目光摇头:“不要胡说,二姐病重的原因只是身子太弱。”

  历史上的孝昭皇后就是在这时候过世,但到底是因为她身体本来就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后世的史书上不可能记载这种阴私之事。

  这只是一种最坏的猜测,没有根据。康熙早期后宫高位嫔妃和前朝息息相关,如今又是三藩之乱的多事之秋,如果真有后宫妃嫔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那必定是活腻歪了。

  她话音一顿,旋即盯了法喀一眼:“是谁在你跟前乱说这些的?”

  法喀立即摇头,“是我自己想的。”

  元栖目光微凝,但没有再多问,叮嘱道:“你也渐渐长大了,对一些事情该有自己的看法。但不该过问的东西就别问,宫中有二姐和我,你们兄弟五人要相互扶持,无论在家怎么争,到了外面都是钮祜禄氏的子弟。”

  法喀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眼圈不由得红了,“二姐,你也要入宫么?”

  元栖叹了口气:“就算不入宫,我还是得嫁人,咱们家现在的情况,我能找到什么样的人家?帮不了家里的嫁了有何用?帮的了的人家不一定瞧得上我,更提携不了你,你们几个立不起来,我在夫家也说不上话。这便是一个死胡同,我过了这么十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难不成你要我嫁个普通人?”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颇具风采,被她这番话说得硬是落下泪来。

  钮祜禄氏表面是著姓大族,祖上是开国五大臣之一,阿玛这一支更是和硕公主所出,叔伯长辈俱位极人臣,满门忠烈。然而那都是父辈的功劳。

  他们这一代的同辈,犹如早春草原上的野草,正好处在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便只能靠家中的女子入宫为妃求得君恩,求得喘息之机。

  若是他能够再年长一些,眼前的三藩之乱便是立功的最好时机。

  二月二十六日巳时,皇后钮祜禄氏崩于坤宁宫。

  太皇太后欲入宫哭临被阻,皇帝为其辍朝五日,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俱入宫举哀,一直持续到三月二十七日。

  舒舒觉罗氏身为皇后生母,自然有资格随着命妇一同进宫举哀,她强撑着坚持到最后,回府后便大病一场。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这一年的五月末。

  因为还在国丧期间,民间禁止作乐,元栖便带着被关得有些发蔫的三个妹妹去了京郊的庄子上暂住。

  这庄子置办下许久,靠着深山,极为偏僻,原本是用来安置家里犯了错的妾侍,后来元仪来过一趟,觉得清幽安静,要在了自己名下,在家待腻了便来此处种两日花草,十分惬意。

  元栖是胎穿,在襁褓里过了好长一段被人抱来抱去的日子,因此稍大些就格外喜欢四处跑着玩。满人入关前对于女子没有端庄安静的要求,但随着皇帝开始推崇汉学,上行下效,就渐渐有了类似的声音。元仪亦觉得她性子聒噪,来庄子时便将她带在身边。

  院子后头的那块花田,曾栽满了她和元仪亲手种下的花朵,只是花期短暂,盛放过后便是凋零,而今只余一片荒芜。

  元栖命人将庄子上的管事叫来,“先前我二姐寻来的花种可还在么?”

  管事早几年就得了吩咐,日日守着那片花田精心侍候,一开始用的还是二格格寻来的花种,听闻她进宫做了娘娘,便十分敏锐的将那些种子悉心保存,另用了别的。

  他听元栖这么一问,心底狂喜,知道自己当初做了个好决定,恭敬道:“娘娘留下的花种都被奴才存得好好的。”

  “去拿出来吧,还有那些种花的物件。”

  管事一愣,似乎很不能理解,而后应声下去了。

  随她来的侍女青玉伺候她换好素色袍子,拆了发髻,编好辫子盘在脑后,她自小跟在元栖身边侍候,比旁人亲密几分,便也不拘着,问:“格格原先不是想把种子要回去,好好存起来吗?”

  元栖垂眸,“花种不就是为开花而生么?好好存着反而要放坏了,不如叫它盛开一场,过后再制成干花存着也不晚。”

  才至花田,元栖袖子还没挽好,就被一个匆忙跑来的下人打断,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三格格,外头有人来访,耿管事不知为何,已经将人迎去了正厅,如今请您过去呢。”

  他不大会掩饰神色,满脸的疑惑,不明白为什么管家要带着外男冲撞自己家主子。

  元栖抬眼,已经从他背后朝这边缓步而来的三道人影中得到了答案。为首者着深蓝长袍,身姿挺拔,眉眼明朗,又处处透露着威仪。

  她虽然只见过几次,但印象很深,目光相触的那一刹,顾不得其他,疾步走上前去行礼。

第三章

  管事身子有些哆嗦,他在庄子上守了大半辈子,见过最尊贵的人也就是进宫做了娘娘的二格格,现下这个腰间系着黄带子,可见不知道是京里的哪位王爷。

  元栖稳住心神,示意管事退下,她大概知道康熙不打算透露身份,只好含糊道:“您怎么有空来这里?”

  三藩之乱可还没解决,他应该没有微服出游的闲心,难道是为了怀念元仪住过的屋子?

  康熙看了她一眼,吩咐:“唤我三爷便好。”随即便越过她看向身后的花田,“这便是皇后当年常住的地方?”

  元栖垂眸跟在他身侧,道:“娘娘每隔半月来此散心,常侍弄花草,或是读书作画。”

  “你也时常跟着?”

  “是。”元栖摸不准他脾气,一应回答都以简要为主,不肯多说一个字。

  康熙头也不回,“既是在这里,不必这么拘着。你也跟着你姐姐种花作画么?”

  他声音缓和,元栖稍稍松了口气,她先前一直避免自称,就是因为满人在皇帝跟前一般都要自称“奴才”,别人都能顺口说出来,只有元栖觉得这个自称不好,能免则免。

  “我不如姐姐稳重,来了也是捣乱,姐姐种出来的花都开得极好,我埋下去的种子大多都要被姐姐挖出来重新种一回。至于作画,我更不如姐姐擅长。”

  康熙“唔”了一声,旋即便看到一边管事刚刚翻出来的种花工具,回首看她,神色不明:“那你如今也要种花?”

  元栖心弦一紧,斟酌一番才道:“姐姐留下的花种,我想着再放许要坏了,不如种出来,待它开了花再作保存。”

  康熙于是就再没说话,慢悠悠在院里走了一圈,元栖和他带来的两个男子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

  她悄悄观望着,其中一个面白无须,时刻注意康熙的举动,估摸着是宫里的太监。这个时候皇帝最信任的,应该就是那个叫梁九功的太监。另外一个清俊风流,带着点文人的儒雅气质,越看轮廓越熟悉,可不就是正在康熙身边当侍卫的纳兰容若。

  出神不过片刻,眼见着康熙转头往前厅去,身侧的太监小声提醒道:“三爷在家常喝夫人做的花茶,心里念得紧呢。”

  元栖微微颔首,“多谢您提点。”

  元仪以前种了花,不忍它们凋落到泥里,便寻了人来制成花茶,久而久之元栖也养成了习惯,这次来小住,带了不少。

  元栖翻出从家带来的白瓷茶具,先告了声罪,“三爷,庄子里一向不存着东西,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您别嫌弃。”

  这庄子自打元仪入了宫,她就没怎么来过,自然也没有存着什么上好的茶具,倒是有套银錾花的的茶碗,放了够好些年,她倒是不嫌弃,但怕康熙觉得太过寒酸。

  她平时泡茶,也不过是拿水一冲,再加三注沸水冲泡,今日既然康熙是来这寻访故人留下的痕迹,她索性便用上了元仪教她的手法。

  水汽氤氲中,康熙面上逐渐有了些暖意。

  元栖轻轻舒了一口气。

  将第一盏茶奉与康熙,而后又倒三杯,示意青玉上前来端给侍立在康熙身侧的二人。

  然后发现了极尴尬的一件事,康熙没发话,屋里的人包括她都得站着,青玉端过去,那二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好在康熙很快回神,淡淡吩咐:“都坐吧。”

  元栖只敢坐半截,腰背挺得笔直,眼眸微垂,恰好把视野保持在能注意到康熙动静但又不会冒犯圣颜的范围内。

  康熙自然没这么多顾忌,光明正大扫了一眼,注意到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意有所指道:“从前可没见你这么胆小。”

  元栖一愣,她跟康熙仅有的几面都是在宫里,唯有十年前那次见面,堪称社死到了极点,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头皮顿时有些发麻,不知道该装傻还是顺着说下去。

  刚穿越来那会,她不知道父母身份,只知道母亲是妾室,确实紧张了一阵子,后来发现满人是有嫡妻和侧室以及妾侍之分,她这辈子的额娘就是侧室,有资格跟着嫡妻出去应酬,生下的孩子也勉强算是半个嫡出。

  她出生的时候,遏必隆已经年逾四十还没有儿子,也许是已经过了心急如焚的年龄,打算听天由命了,所以对她和两个姐姐寄予厚望。

  渐渐地元栖就放下了以前的小心,被家人从小宠着长大,性子难免要日渐骄纵。

  那天她被教导的嬷嬷念叨得头疼,躲到园子里做女红,打络子。她不耐烦把心思放在这些东西上,绣出来的东西只顾数量,不顾质量。络子对她而言比绣东西还难,几根绳子绕来绕去,要变成一朵花或者其它的东西。

  她绕来绕去,最后得了个四不像,一时气恼,抡圆了胳膊把它扔出去。

  气过之后便后悔了,虽然丑,但还得拿给嬷嬷交差,于是一路寻摸着去找,那丑兮兮的络子沾满泥土,被人踩在脚底下。

  满人刚入关没多久,对于所谓的男女大防完全没意识。她也常在园子里见到各种拜访遏必隆的人,像这种年轻的,那必然是姻亲或者世交家中的小辈,何况他身边陪着的正是常来家里的纳兰容若。

  元栖仗着自己年龄小,上去就碰瓷,说他踩坏了自己的络子,非要他现做一个赔给自己。实则是不想自己动手,身边的侍女又都被额娘下了死令,不许帮着她做。

  她蛮不讲理扯着少年衣角不让他走的时候,纳兰容若应该是想要点破他身份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最后少年坐在石凳上,一板一眼在她的指导下开始打络子。

  这一幕被匆忙赶来的二姐收入眼帘,当晚元栖就被罚在祠堂里跪了一夜。

  元栖心底哀叹,她哪能知道皇帝为什么不好好在宫里待着,出来微服私访也就罢了,穿得衣裳还没纳兰容若的料子好,而且也没有纳兰容若好看,就是普普通通略好看些的少年,谁能往皇帝身上想。

  她起身作势要跪,被康熙拦住,“说了不必多礼。”

  许是看她实在拘谨,康熙又问了两句和元仪相关的事情,便显得兴致缺缺,有了离去之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元栖四散的目光扫过窗前,和外头的一只眼睛直直对视上了。“窥伺帝踪”四个大字从脑海里浮现,元栖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一路窜上来,直教人遍体生寒。

  最关键的是她认得那只眼睛,眦角钝圆,眼珠乌黑,十分清丽,除了五格格元婉还能有谁?

  四目相对的瞬间,元婉面露惊慌,竟是扭头便跑。

  “怎么了?”康熙何等敏锐,瞥见她神色有异,即刻便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窗纸上被穿出了一个指头大小的洞。

  梁九功反应极快,已经追了出去,纳兰容若守在康熙跟前,无比惊愕的看向那处破洞。

  估计这种事情他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不是已经不是男女大防的问题,而是根子上的教养出了错,有哪个公侯之家的姑娘敢这么大大咧咧躲在门口偷听贵客说话的?

  元栖也没想到元婉居然敢做出这种事来,连忙跪下请罪,“五妹顽劣,都是奴才教导不力,请您别怪罪她。”

  三两句话的功夫,梁九功已经把人带了回来,跪在外头听候发落。

  元栖在里面隐约能听到她的啜泣,恨恨咬牙,只想立马派人把她送回府中,在院子里关个半年五载。

  她知道府中等级森严,嫡出庶出有泾渭之别。元仪没入宫的时候,家中的姐妹们都以长姐为尊,而后是嫡出的四妹,再然后才轮得到元仪和她,元婉是实打实的庶出,虽然养在嫡福晋院里,但终究不被重视,教养上自然也差一截。

  后来元仪入宫,她在家里有了话语权,把元婉平日里的待遇都往上提了提,没想到她终究是长歪了。

  康熙的脾气在早年间就已经磨炼出来,并不动怒,心平气和叫她起来,居然还有心思调侃:“倒是像极了那时候你姐姐护着你的样子,那时候你姐姐说的话同你今日所说,居然所差无几。”

  元栖苦笑着道:“我哪里还记得姐姐说的话,当时只顾着后怕,后来就被阿玛罚在祠堂跪了一夜。”

  康熙认同地点点头:“是该罚,总要长个教训。”

  元栖温顺低头:“是,回头我便罚小妹也去跪祠堂。”

  这个“也”字用得巧,康熙忍着笑意,“她的年纪比你当年大了不少,便罚她跪三日吧,日后好生教导,莫丢了你阿玛的颜面。”

  见三人渐渐远去,元栖来不及惩戒元婉,细细回味康熙刚刚那一句“莫丢了你阿玛的颜面”。

  当年顺治留下的四个辅政大臣中,鳌拜张狂,与其对着干的苏克萨哈几乎被屠尽满门,赫舍里家是坚定的保皇派,出了个皇后当保护伞,唯有遏必隆明哲保身,两边都不得罪。

  他的做法保全了钮祜禄氏一族的安危,但作为臣子,他的这番做派自然惹怒了康熙,虽还开恩留了爵位允许世袭,但钮祜禄氏自此便失了圣心。

  元仪入宫,才打破这个僵局,加之前朝不稳,为了显示皇帝顾念勋贵旧臣,她上言请求为遏必隆建立家庙得了允准,这才算是给家里的人吃了颗定心丸。

  刚刚康熙那句话,应当是在表示他已经不再介怀当年之事。

  元栖松了口气,她将来入宫,处境也许会比当年的元仪好上许多。历史上的温僖贵妃只活了三十多岁,她若是能活得时间长些,兴许能再更进一步。

  作者有话说:

  唉,要是收藏可以涨快点就好了,我那还有三千字存稿没地方存呢(轻轻)

第四章

  正想着,手中忽然被人塞了温热的茶盏,元栖偏头看去,只见青玉一脸担忧,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您从前入宫请安,也没有这般拘谨。”青玉小心道。

  元栖一笑,想了想反问她:“你知道为什么当年你们四个里,我最看重的是你么?”

  青玉摇头,她的本事都是这些年来锻炼出来的。当年四个青字辈的侍女中,青兰嘴巴利索,擅于揣摩格格的心意,做的事情往往事半功倍,是最有本事的一个。青禾花样多,能讨格格欢心。青惠比格格还大两岁,极讲规矩的一个人。唯有她最不起眼,什么都会一点,却又不真正能拿得出手。

  最后却是她成了格格身边最得力的侍女,不仅旁人奇怪,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元栖悠悠道:“你当年见我亦是如此,看着老实,叫人省心。”

  青玉似懂非懂,自己当年的拘谨不过是因为胆小怕事,格格此举,必然是有深意的,这两者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呢?但见她止了话,也就不再询问。

  元栖没叫人帮忙,自己亲手将花种落到泥中,慢悠悠地填好土浇水,用了将近一个时辰。

  青玉扶她进屋洗手,路过正厅,元婉还耷拉着脑袋跪在那儿。

  元栖知道她不是服气了,而是觉得人来人往看着没面子。扶了扶额,叮嘱道:“叫她跪着,跪够三个时辰再起身,来时应该带了伤药吧?”

  青玉点头,“再过一个时辰,我叫青罗给五格格送去。”

  稍顿,她又问:“明儿叫人把五格格送回去?”

  元栖也正愁着,这次来庄子带了不少丫鬟婆子,看到今日之事的不在少数,她们或许不知道来者是何人,但告诉到巴拉雅氏那儿,她估计也能猜出七八来。

  她对元婉本就不怎么上心,这次回去免不了又要让她挨罚。能不能记住这次教训是一码事,但以元婉现在的性子,必得记恨到元栖和巴拉雅氏头上。谁知道她日后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四妹和元舒知道这事儿吗?”

  青玉忙道:“四格格懂事,她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回去了,没有多问。六格格在后屋看书,没出去呢。”

  元栖进屋,待她关好了门才道:“她们两个自小都比旁人懂事几分,一个额娘带大的,性子却大不相同了。也不知道是谁的原因?”

  元婉样貌比元宁稍微出众些,要说巴拉雅氏为了这个打压元婉,这也不是不可能。当年元仪没入宫的时候,带着她去给巴拉雅氏请安,回回都能听到几句不大中听的话。

  要说巴拉雅氏也是个聪明人,她出身比前两位嫡福晋低了不止一星半点,偏偏一进门就能把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是有时候耍性子。

  把元婉好好教导大又能怎么样?她出身比不上元宁,自然不可能嫁得比元宁好,但也能寻个不错的人家,将来又是家里的一份助力。

  这话她能说,青玉却不敢接,只是劝了一句:“奴才瞧着,五格格像是有了别的心思。今日周遭的人都被拦在外头,五格格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元栖捏捏眉心,“本来就是小住,带的人不多,哪里还能像在府里那样把她们看得牢牢的。何况她未必有那么大的心思,怕是嫡福晋那儿把她压得狠了,所以想出这法子来,多半是为了捣乱。”

  青罗一直在里间熏香,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探出头来,“嫡福晋待她不好,她怎么不去嫡福晋跟前作乱?还不是看着格格您性子好,不会同她计较?”

  元栖只一笑,未曾说话。

  她性子好吗?

  也不尽然。

  只是元婉和她不亲密,也不是同胞的妹妹,还被养成了这么个性子。她最多叮嘱两句不让人克扣元婉的月例,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分给她。管的多了,怕是嫡福晋和元婉两头都要觉得她多事儿。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向来不做。

  承乾宫。

  来人将康熙的旨意传达清楚便退下,只余贴身的宫人心底暗暗吃惊,伺候的越发小心。

  钮祜禄皇后才刚去没多久,皇上便要她嫡亲的妹妹入宫为妃,赐居永寿宫,一应用度却要按着贵妃的用度来。佟贵妃和孝昭皇后一同入宫,去年才晋了贵妃,小钮祜禄氏一来便与她平起平坐,搁谁心里都不舒坦。

  宫女战战兢兢等了许久,却只见佟贵妃倚在贵妃榻上,面容平静,不光没有没有半分不悦,还极为舒缓地吩咐:“永寿宫的用度都按皇上吩咐的来,不许出半点差错。另外,叫内务府的人挑些好的给永寿宫使唤,别糊弄人。”

  领事的嬷嬷将这话翻来覆去过了几遍,愣是没从其中品出些其他的意思来,又不敢叫主子把话说明白,思来想去只得把话原原本本递到了内务府总管那儿。

  负责这事儿的是个姓王的太监,能混到这个地步的都是人精,转了转眼珠子就想明白了,回头就吩咐下去:“把那一批新选进来的使女挑几个放到永寿宫去。”

  宫女皆出自包衣上三旗,说的难听些就是皇家的专用奴才。大部分都是普通包衣,但也有几个父兄在朝为官的,若样貌再生的好些,得了皇帝青眼,一朝飞上枝头也不是没有可能。

  太监们说话都有讲究,平常都用几个字眼儿来代指宫女,譬如说实心眼儿的,有些小聪明的,会来事儿的,对这些普通的宫女,他们不怕得罪人。

  而对另一批有可能飞上枝头的,怕留下话柄被寻仇,便统一叫做新选来的。

  有时候宫里的主子想要个人来固宠,就都会这么含含糊糊地示意,不过像佟贵妃这样给别人来寻的,倒真是头一遭。

  王太监不敢得罪佟贵妃,但更不清楚将来永寿宫要住一位什么样的主儿,犹豫一小会儿,挑了两个家世都不错,但容貌不是很出挑的。无论哪位问罪,他都有话说。

  青罗熏好香出来,知道自家主子不喜欢太重的香气,故而远远地将碧玉镂空的花熏放在窗前晾着。元栖看在眼里,有了主意,“青罗,明儿你带两个婆子把五格格送回去。将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嫡福晋,请她定夺。记得,五格格要在祠堂跪足了三日才能出去。”

  元栖身边一向备着四个青字辈的侍女,青玉和她同龄,为人沉稳周到,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青兰和青禾被留在府中照料。余下只有青罗是前年补了缺的,太过老实,反而不怎么会办事,在元栖跟前只负责照料起居。

  如果元栖要入宫,青罗这点本事还不够看。

  青罗显然也知道自己的不足,见元栖肯让她去办事,欣喜得不得了,眼睛笑得像月牙,“格格放心,奴才一定把这事儿办得妥妥当当!”

  翌日晌午,青罗回来时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格格交代我的事情都办好了。我走时候,宫里来了人传嫡福晋和舒福晋入宫,想是有什么大好的事儿。”

  元栖听罢一笑,“是好事儿。”

  青玉自小在她跟前伺候,看她眼底倒有些落寞,忙悄悄把青罗拉出去,“先别在格格跟前提这个了。”

  进了宫,兴许一辈子也再出不来。二格格还没住进坤宁宫时,她也跟着格格进宫去请安过,那时候二格格还是妃主,一宫主位,也就那么大点儿的宫殿,一住就是一辈子,想想都憋得慌。

  在庄子上小住了半个月,元栖才回了钮祜禄府。

  巴拉雅氏用略带复杂的眼神看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祖上积攒下来的福气想是都到了她们姐妹俩身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得了太皇太后青眼,要纳进宫去当妃主。

  “既然回来了,入宫的规矩便要好生学着,你掌家的手段不错,不过将来也许有幸能掌六宫事,在这上头更要仔细。”巴拉雅氏想了想,仍是刺刺地添了一句:“咱们家的女儿,就不兴以色侍人那一套。”

  元栖心底好笑,估摸着是因为她研究出来的妆容又被哪家夫人夸赞了,巴拉雅氏才添了这么一句。

  这个时代最反人类的妆容不是倒垂着作柔弱状的柳叶眉,也不是上唇涂满下唇只有一点的唇妆,而是那高得吓人的发际线。

  若说前两种妆容是承袭了明末汉女,那后头这个秃头一样的习惯就是满人带来的。

  元栖小时候也被剃过发际线,稍大些能做主的时候,怎么都不肯剃了,不光不剃,她还觉得这个时代的化妆品都太简陋,一样的粉能加进去各种鲜花,取出花样繁多的名字来,最后敷在脸上效果都是假白,而且不怎么防水,一出汗就花了。

  元栖知道上辈子用过的化妆品在这个时代根本发明不出来,但古人有古人的智慧,她只消吩咐下去,把赏钱备好,自然有大把的人来替她想法子。

  一来二去的,自然有相近的几家夫人听说,试了以后都觉得不错,元栖就以这种方式在京中小小的出了个名。

  她是个女子,研究这些不算什么丑事儿。但早些年康熙明令禁止不许官员与民争利,钮祜禄氏先前的事情到底没过去,怕有人揪着这个把柄再告上去,元栖也就只能少做些,只够自己用和日常送人。

  如今不一样了,康熙说那笔旧账已经翻过去,她就可以把生意交给嫁出去的青惠。毕竟化妆品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极受女子追捧的东西。

  清惠是钮祜禄府的旗下家仆,没有独立户籍,加之在关外时她的先祖就是隶属于钮祜禄氏的家仆,世代在钮祜禄府做事,自然深得主家信任。

  在元栖看来,这是典型的奴隶制。尤其世代为奴在汉人的王朝,更是恶毒的诅咒。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用起来更加顺手,更不必担心会有背叛之举。

  清惠侍候元栖时日不算短,清楚三格格做出来的那些东西有多受欢迎,更知道其中的利益只多不少,立马跪下磕头,满面笑容道:“格格看得起奴才,是奴才的福气,您只管放心。”

  “起来吧。”元栖抬抬手,随意问道:“先前一直忙着,没顾得上问你婚后过得可还好?”

  清惠的丈夫罗佳氏,是法喀身边的小厮,样貌人品都不错,是她当初自己定下的。

  “奴才一切都好,就是听当家的说,三爷这几日读书用功得很,日日挑灯夜读,不知道是怎么了。”

  元栖一愣,知道许是前些时候那番话刺激了他,缓缓一笑,“他身上有爵位,便是底下弟弟们的榜样,肯努力是好事儿,不过也要当心身子,仔细眼睛落下什么毛病。”

  这时候倒是已经有了眼镜,上了年纪的人们看不清字时便会用它。但八旗子弟骑射是必备的本领,那东西终究不便。

  把手头的事情都一一交代出去,元栖开始准备入宫的事宜。

  因为前头元仪入宫只是妃位,后头的不能越过她,所以元栖初定的位份也是妃级,身边的四个侍女都愿意跟着她进宫,正好添补了身边四个大宫女的缺。

  但这只是暂定,既然要入宫,她院里所有的侍女都要重新开始学规矩,除了四个青字辈的侍女,余下还有些小的,若是规矩学得好,人也机灵,未必没有机会把前头的顶下去。

第五章

  康熙十九年九月。

  元栖由一顶妃红色八人大轿抬入紫禁城。即使是“诏封”,没有册封礼,她也必须里面穿三层厚厚的裙褂,光头顶的朝冠就缀满两层金凤,冠后头还垂着够三百颗珍珠,脖子间还挂着有一百零八颗宝珠组成的朝珠。

  元栖僵着脖子,把朝珠捻起看了看,不愧是内务府出品,触手温润,光华流转,是件极难得的好东西。顺着往下看去,朝褂是金黄色的缎纱,衣摆处绣着片金龙纹,间饰流云飞蝠、海水江崖纹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

  初封为妃,她有资格像民间嫁娶一般带上自己的嫁妆,只是要由内务府派人查阅后,提前送入宫中。也正是因此,轿辇的速度并不慢,走神武门入宫,途径御花园一侧,而后便至永寿宫。

  轿辇停下的一瞬间,元栖松了口气。

  她已经感觉到有不少细汗顺着额头蜿蜒而下,再一想从家出发时青玉她们给她敷了不知多少粉,不用看也知道妆必然是花了。

  青玉她们因是步行入宫,比她要稍微晚些才到。

  帘子掀起,元栖由内务府派来的宫女扶下轿辇,乍然见到阳光,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那宫女仿佛是注意到了,抬手替她一挡,而后用极低的声音提醒道:“除了佟贵妃和德嫔,东西六宫其余人都来给娘娘请安了。”

  元栖默默记下,抬眼一扫,发现她居然是前年她入宫给元仪侍疾时被派来伺候她的宫女,一时有些惊讶。

  贺儿继续道:“诸位小主们都在正殿等候,只是娘娘的妆有些花了,只需稍一见礼,便可以进内室整理。”

  听起来一切都妥当,元栖不敢点头,轻轻“嗯”一声,问:“我从家带来的侍女何时能到?”

  贺儿想了想:“按着时辰,应该也就是半刻钟的事儿了。”

  缓步跨进永寿宫正门,元栖遥遥便看到有十多个女子或坐或站候在正殿,十几双眼睛通通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掺杂了扫视和艳羡的情绪。她稍微走近些,便齐刷刷蹲身行礼,声如莺啼一般清丽婉转。

  元栖说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感觉,微微点头,淡声道:“免礼。”

  话音刚落,便有四个浅绿纱袍的宫女将她扶进内室,元栖隐约还能听到外间贺儿在说话。

  “.......梳妆过后还要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磕头请安,不便接待各位娘娘。”

  惠嫔纳喇氏温和一笑,“这倒无妨,左右本宫和诸位妹妹也许久未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今儿便借你家娘娘的光去一趟。”

  荣嫔与她素来交好,赞同地点了点头。宜嫔不知想到了什,并未吭声。而安嫔李氏在十六年册封礼还是众嫔之首,但随着这两年来宠爱渐渐下降,在嫔主里头渐渐就成了透明人,连带着余下四个无子的嫔位皆默然不语。

  贺儿抿抿唇,任她有万般理由,也得顾着面前这几位的身份,正要开口推辞之时,内室一个宫女出来,面上带着笑意:“娘娘说,素来听说太皇太后不喜叨扰,若是大家借着今儿一起去请安,那是极好的。只是宫中位份以贵妃娘娘为尊,既要去请安,还是以贵妃娘娘为首,才不算坏了规矩。”

  贺儿霎时松了口气,宫中规矩森严,像这种率领众妃给太后请安的事儿,素来都是皇后牵头,若没有皇后,那也该是以位份最尊之人为首,她就是怕娘娘初来不懂规矩,一时应下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再编排出些别的事儿来,传到了太皇太后和皇上耳朵里,那就不好了。

  惠妃意图被当众点破,面上也不见羞恼,捏着帕子按了按自己额前,自如地笑道:“倒是我想岔了。那我们便不打扰娘娘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了。”

  从西六宫往东六宫去,得绕半圈御花园。惠嫔和荣嫔令轿辇跟在身后,慢悠悠地走着。

  荣嫔生得细眉杏眼,面容清秀和善,她不解道:“你方才怎么忽然说要去慈宁宫请安?”

  “不过是想看看这位永寿宫娘娘的深浅罢了,倒是个聪明的,像先皇后。”惠嫔秀眉微挑,自有一种不甘人下的气度,“怎么,你还怕她么?”

  荣嫔低眉浅笑,却并非是开心,而是下意识的动作,“我现在可不愿轻易和人冲突。”

  惠嫔默然,明白她依旧觉得几个孩子夭折的原因是在于早年树敌众多,冒犯过不少人。

  不过与其说是冒犯,不如说是恩宠太甚碍了旁人的眼。可皇帝要宠,谁敢拒不受命呢?

  元栖没能卸下头顶的朝服冠,只得僵着脑袋任由宫女替她重新上妆,依旧是白的吓人的妆面,浓黑弯曲的细眉,唇间一点嫣红,幸而这是下午,到了晚上出去,兴许会不小心吓到人。

  铜镜中映出贺儿的身影,元栖连嘴角都不敢有大的牵动,“终于走了?”

  贺儿和镜中的元栖对视一眼,浅浅一笑:“娘娘聪慧。”

  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今儿是元栖入宫的好日子,佟贵妃若是这个时候出来抢了风头,传出去也不大好听,因此那番话不过是个托词,用来告诫外头不怀好意之人的。

  宫里头大家都注重表面和气,至少明面上来说,只顾着较真是没用的。

  元栖最后确认一遍,自己顶着这副白的吓人的妆面出去不会受到嘲笑之后,才不情不愿地出了永寿宫,又坐上宫中的轿撵往慈宁宫去。

  贺儿随行一侧,笑着宽慰她:“当年皇后娘娘入宫时,也是作此妆扮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

  元栖自然记得,当年元仪入宫时,一早便起来妆扮,她就在屋子里头看着,看她们把一层又一层的粉往她脸上涂,和她如今的样子似乎没什么区别。也许不该归结于她和元仪长得像,而是任何人作此妆扮,应该都没什么区别。

  想着想着,眼睛不由得就有些酸,贺儿及时递上帕子,元栖小心翼翼蹭了蹭眼角,看着金黄色锦帕上那一滩白灰,心底一滞,再没有了半分伤感。

  慈宁宫的孝庄太后已经是六十七岁高龄,满头银发,簪钗简单,一身石青色八团庆寿灯纹裙褂,她身侧坐着一位大约四十上下,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

  元栖一一拜见,最后又向侍立一侧的苏麻喇姑行了半礼。既能表达自己的敬重,又不至于让她觉得不安,毕竟从身份上来说,苏麻喇姑仍然是慈宁宫的嬷嬷。

  元仪曾经告诉过她,她头回见苏麻喇姑,只想着她曾做过康熙的老师,差点行了全礼,是被人生生给搀住的。后来经人提醒,才反应过来,有些敬重只能放在心中。

  太皇太后和太后的面上都露了几分笑意,轻言细语的叮嘱几句过后,在慈宁宫的请安便算是告一段落。

  回到永寿宫,青玉几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原先随侍在身侧的宫女支使开。

  贺儿只当没有瞧见,沉默地侍立在侧。

  元栖终于能取下沉重的朝冠,示意青罗过来替她按一按,问:“你们何时到的?路上发生了什么?”

  青玉如实道:“路上耽搁了一小会儿,听说是有包衣旗的使女今日入宫,怕相互冲撞了,就叫我们暂且先等等。”

  元栖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片刻后卸了妆,站起身开始换衣裳,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元栖令贺儿出去将永寿宫伺候的人手都喊去正殿。

  这道命令一出,青字辈的四人都看向贺儿。

  主子到了宫中自然多得是人来伺候,她们四人要比以前更加尽心团结,相互帮着忙,方不会轻易失了主子的恩宠。

  眼下瞧着,这个贺儿似乎一来就得了主子的恩宠,四人记在心底,加强了防备心。

  唯有青罗神色复杂。

  元栖换了身轻便的妃红缎绣折枝花纱袍,头发于脑后挽成发髻,略插几朵鲜花步摇,便算是了事。

  方才贺儿已经告诉过她,妃位宫中可有掌事宫女一,一等宫女四,二等宫女八,粗使宫女无定数,掌事太监二,底下使唤的小太监十二个。

  这么乌泱泱的一片跪在地下,倒也壮观。

  元栖定了定神,道:“本宫从家中带来的青玉为掌事宫女,青禾,青罗,青玦三人为一等宫女。二等宫女原先的四个暂且名额不变,过些日子另行考核。”

  一听上头的掌事宫女和一等宫女名额被占,跪在前头的几个宫女眼中皆闪过失望之色。

  元栖眼神徐徐扫过众人,继续道:“以一年为期,二等和粗使宫女中若有差事办得好的,自可以晋升。一等宫女和掌事宫女若是犯下什么大错,也别怪本宫不留情。若是平日里也有立下大功的,自是论功行赏,断不会缺了你们。”

  这是她在家时就想好的。她只能带四个侍女入宫,余下侍候的都是内务府派过来的人,总不能因为不信任就防着不用。宫女太监们伺候主子是为了求权求财,又不是为了那点子勉强够活着的例银。眼瞧着在这里没油水可捞,说不准就要背着主子暗投别家。

  宫斗文里总有这种往对手身边放暗探的戏码,时不时为了真正的主子下毒陷害别人,鞠躬尽瘁,死而不悔。但这种戏码在现实中不大可能,包衣上三旗唯一的主子是皇帝,一家老小的命和前途都在皇帝手里攥着,如果跟着现在的主子能赏钱拿到手软,她们又何必要为了眼前利益堵上全家性命。

  元栖现在有了自己的收入来源,手里自不会吝啬,一挥手,按着品级发下去将近百两银票。

  得了赏的宫女脸上都洋溢着浓浓的喜气,永寿宫的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

  太监不比宫女有所牵绊,行事更加没了顾忌。元栖暂且令他们一切照旧,打算观望几个月再说,也按照品级发下去差不多的银票。

  永寿宫有自己的小膳房,刚刚修葺一新,在贺儿的吩咐下,已经将需要的食材备好,只等她吩咐下去要吃的东西。

  元栖接过膳食单子扫了一眼,见其中大部分都是自己爱吃的,而宫里知道这个的也就是曾经伺候过她的坤宁宫人,心里对贺儿简直不能再满意。

  点了几道菜之后,她霎时心念一起,问道:“贺儿,原先伺候我姐姐的宫人如今都去了哪儿?”

  “宫女年满二十五岁的都出了宫,两位首领太监如今都还在坤宁宫当值,余下的小太监回了内务府又被分配去了别处。咱们宫里的首领太监王福便是从前梁太监的徒弟。”

  梁太监从前常替元仪送东西到府上,又是坤宁宫首领太监,想必深得元仪的信重。元栖点点头,心里倒没什么感觉。太监一般都没有家人,更不会有子嗣,往上爬为的就是钱财和权力,到最后见不得人的事儿做多了,晚年难过,像梁太监这样能守着一座空宫做首领太监的,已经是极难得的了。

  老实的太监不是没有,但一般都出不了头。

  元栖也不打算信重他们,反正她银子多,钱财动人心,不怕他们不好好办事儿。

  小膳房上膳的速度很快,元栖叫了四道菜外加一碗粳米饭。一道卤肉片得薄如蝉翼,浇上鲜美的酱汁,入口即化;一道葱爆肉片鲜香扑鼻,配着粒粒分明的米饭,简直是人间绝味。一道是清炒的素菜,略有些寡淡,是她吃过荤菜后用来解腻的。还有一道是素炒虾仁,估计是贺儿知道她爱吃肉,口味重,但是又担心她不知节制把自己吃胖,所以想出来的折衷法子——荤素搭配,且每道菜的数量极少,刚好够她吃个八分饱。

  元栖知道分寸,尤其清朝女子的衣裳大多数是直筒的旗装,但凡上半身胖那么一点,整个看看着就极臃肿。

  想把腰身改小以显示自己的婀娜多姿,那是绝不可能。有了先头董鄂妃的教训,孝庄太后亲自下旨,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更不许宫妃以娇媚之姿魅惑君上。

  虽然董鄂妃一没有缠足,二估计也没有把旗装改成掐腰样式。

  在院里走动了两圈算是消食,紧跟着乾清宫便派了人来通知,康熙今夜宿在永寿宫,请她提前准备着。

  沐浴完毕,青玉又捧出来一堆瓶瓶罐罐,重新替她上妆。

  俗话说的好,灯下看美人。她这辈子一身皮肤都是从小开始养护,瑕疵极少,再上一层薄薄的妆粉,更显得肌肤细腻,眉眼如画。

  侍妆的宫女笑意盈盈的地赞道:“娘娘的容貌在六宫中当属第一。”

  元栖只是笑笑,遏必隆相貌普通,但她额娘舒舒觉罗氏是个美人,两相中和下,她长的并没有额娘好看,但起码不会叫人看了就忘。

第六章

  乾清宫离永寿宫近,康熙批完折子,趁着朦朦夜色缓步踏入永寿门。

  元栖住进来的第一日,贺儿和青玉正盯着宫人将一应物件查点入库,还未来得及给宫女训话。在院中洒扫的人今日得了厚赏,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时而小声议论着什么,浑然没有察觉身后的动静。

  还是梁九功故意放重了脚步,她们才察觉,慌忙下跪。

  康熙看在眼里,皱了皱眉,不悦道:“怎么这些宫人这般怠慢?内务府就是这么办事的?”

  梁九功消息灵通,立马便道:“娘娘今儿入宫,赏了她们好些银子,许是正松快着呢。”

  若是入宫第一日身边的宫人被皇上罚了,恐要让人觉得永寿宫娘娘惹了皇上生气,可他眼瞧着皇上对永寿宫的重视程度不逊于昔日的贵妃,顺手给得宠的嫔妃卖个好,是梁九功的习惯。再者,承乾宫的贵妃娘娘如今掌管六宫,半点不好她都要担责,佟家这么多年的好东西,他自然不能白受。

  康熙眉头渐松,起了兴趣,“赏了多少银子?”

  “这永寿宫上下,怎么也得有个两百两银。”

  寻常嫔妃进宫,大多数也都是多赏一两个月的月银。康熙哼笑一声,喃喃道:“她倒是手松,这么赏下去,赶明儿就两手空空了。”

  他眸光一沉,“也罢,今儿是你们主子的好日子,到了明儿个再去领罚。”

  至于怎么罚,以谁的名义罚,他通通没有点名。

  梁九功明白,这是在替永寿宫娘娘立威,一面又照顾她的声名。皇上做事一贯妥当体贴,只是大多都用在朝政大事上,能得这几分体贴的后妃少之又少。他朝那几个宫人使了使眼色,压低声音道:“还不快给皇上谢恩?”

  元栖已经穿戴妥当迎了出来,正要蹲身行礼,就先一步被康熙扶起。

  “不必多礼。”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康熙一把将她的手握住。

  感受到那只手传来的阵阵暖意,元栖轻垂鸦睫,遮住眼底的一片淡然。和别人握个手而已,她断然做不出来那等娇羞之态,只得低头不语。

  康熙看在眼里,嘴角牵起一抹笑意,他知道她素来是拘谨的。

  梁九功见状,拦住一众宫人不许入内,只在殿外候着。

  元栖会沏茶,端点心,却不知道康熙入室要换便服的习惯,更不会替人更衣,眼巴巴地望着放在一边的石青色袍子,再看一眼似笑非笑的康熙,吞吞吐吐憋出来一句:“要不您自个儿换一下?”

  康熙盯了她一眼,不吓人,但他一动不动立在那儿,明显是要等着元栖帮他。

  元栖踮踮脚才能够得着外头褂子上的第一枚盘扣,扣子不难解,但是禁不住上首的热气一阵阵窜到她后半截脖颈上,微微有些发痒。

  解完扣子,元栖不着痕迹地往他身侧挪了挪,她要把褂子往下褪,康熙却纹丝不动,她稍用了用力,依然如此,只能低声提醒:“您倒是动动胳膊呐。”

  她轻言细语的埋怨,没有两年前那么拘谨了。

  康熙这才纡尊降贵的顺着她的动作抬起胳膊,元栖一抬眼正要说话,就听他问:“听说你今儿光赏银就给了两百两银子?”

  元栖把换下来的衣裳放在一旁,闻言点头,“是啊,您问这个做什么?”

  一回头,便瞧见康熙皱着眉看她,面色倒是平稳,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来。

  但皇帝都皱了眉,显然是不高兴。

  元栖手一僵,语气上自然而然弱了几分,“您怎么了?”

  总不会是觉得她赏得太多,进而觉得她行事奢靡?朝廷有三藩之乱,战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是耗银子没错,可是也不至于连这两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吧?

  何况她用的都是自己从家带来的银钱,他有什么理由生气?

  一股郁气油然而生,偏偏她还不能第一天就对着皇帝发脾气,只能复又垂眸,作势要下跪请罪。手里的帕子被攥得死紧,是气的。

  康熙见她要请罪,才知她定是又信以为真,连忙拦住她,语气和缓,还带了几丝调笑:“真吓着了?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我不过是逗逗你。”

  元栖一口气堵在心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深呼吸两秒之后,硬生生逼着自己憋出一个笑来,低眉顺眼道:“是我胆子太小。”

  历史上的温僖贵妃是怎么英年早逝的她不清楚,但她若是英年早逝了,那八成是被气得。

  见她似乎还未从先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康熙便不再逗她,自己动手换衣裳,只是心底难免觉得她胆子太小,有些无趣,心底叹息终归不像小时候那样了。

  元栖终于将那口气压在心底,又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模样去帮他整理衣裳,而后玉色指尖轻轻抚上康熙的眉头,轻声道:“也不能全怪我胆子小,您眉头皱得这么紧,前朝的大臣见了都要怕,更遑论我呢?”

  她的指尖轻轻柔柔在他眉间摩挲着,被康熙一抬手握住,而后徐徐放在唇边落下一吻,二人不知何时已经凑得很近,几乎是脸贴着脸在说话,元栖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您烦忧的事情再多,也该留个歇神的空儿给自己。”

  康熙凝神看她,只见细腻莹白的肌理上映着一抹淡红,眉眼秀气,唇间一抹嫣红的颜色,动人极了。他闻到似有若无的淡淡玫瑰香,侧了侧头,凑在她耳垂边吻边应答:“是该这样。”

  叫水的时候已经是四更。

  梁九功在偏殿侯得睡眼惺忪,心里对永寿宫的重视又提了半层。宫里人常说以色侍君者不能长久,可要得帝王宠爱,最要紧的便是有一副好样貌,家世和性子都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

  第二日元栖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青玉一早守在跟前,关切道:“娘娘,您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元栖懵懵懂懂睁眼,见是她,便懒散地翻了个身,不欲起身,只道:“能有什么不舒服?我还困,叫我再睡一会儿吧。”

  宫里没有皇后就是这点方便,不需要每日早起去坤宁宫请安,太皇太后那边不喜叨扰,只需每月初五去一趟便是。其他时候就算去了,很大可能也就是白跑一趟,次数一多,甚至有可能被太皇太后拒之门外不搭理。

  后半句按着元栖的推测,估计是为了防止有宫妃想拿她刷康熙的好感。

  青玉往外间张望了一下,透过珠帘看到外间的半截明黄色衣料,心里犹豫一番,一狠心,还是推了推自家主子。

  元栖才刚快睡着,就被她推醒,不耐道:“你——”

  青玉情急之下拿帕子捂住元栖的嘴巴,往外扬扬下巴,用气声提醒道:“皇上在外边呢!”

  她寅时末就跟着梁公公起身过来,没成想那时候皇上已经起身换好了衣裳,再一看,自家主子还浑然不觉沉沉睡着,心下了然这是皇上开恩,便悄悄退出去了。

  到了下朝的时候,她想着皇上应该不会再过来,就没提前叫,哪知道皇上就是来了,还没叫人提前通报。等知道娘娘还在里头歇着,居然也没有生气,就那么坐在外头等着了。

  可青玉哪敢真叫皇上候着自家主子,急忙进来唤她起身。

  元栖还困着,一时没缓过神来,听罢只小声问:“皇上没去上朝吗?”

  .........

  青玉脸黑了黑,加重声音提醒道:“皇上不仅已经下了朝,还已经在咱们宫里用过了早膳。现在正在外头用茶等着您呢!”

  元栖瞬间睡意全消,猛地从榻上坐起身,有些懊恼地撑了撑额头:“怎么不早些叫我?”

  青玉已经开始为她换衣裳,对她锁骨上的红印子竭力视若无睹,闻言低声道:“皇上说让您多歇会儿,奴才就没叫,谁知道您能一直睡到这会儿呢?”

  利利索索梳洗完上妆,换好外袍,元栖一出去,就见康熙望着她笑,带着些餍足和得意。

  至于为什么得意,自不必说。

  元栖心底一阵无言,低头意思了一下。

  瞧她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行礼,康熙向她招招手示意,“以后在内殿都不用多礼。”

  元栖正好腰身还有些酸软,听罢也不推辞,挨着坐在他身侧,目光一垂,落在他腰间系着的一枚白玉络子上,第一反应是又旧又丑,连颜色都有些褪了。

  她正嘀咕着皇帝跟前侍候的人应该不会这么不小心,忽然觉得这络子形状丑得有些眼熟。

  皇帝将下巴搁置在她肩头轻笑,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叫人耳朵发麻,背后起了一连串鸡皮疙瘩,“终于认出来了?”

  他握着元栖的手将那络子拨弄两下,忽而问道:“当年我亲手做的那枚络子呢?”

  元栖手一顿,尴尬笑笑,“在的,被我好好存着呢。”

  当年元仪觉得事情太大,故而没有闹出去告诉旁人,额娘舒舒觉罗氏和教导的嬷嬷自然不清楚。那个络子既然是皇帝亲手做的,她自然要好好存着,另外又做了一个打算上交给嬷嬷,不想最后是伺候的侍女拿错了。她到嬷嬷那时,嬷嬷已经认出来不是她自己做的,那个络子已经被拆了一小半。

  如果是个普通的络子,那也不是没有补救的可能性。偏偏康熙从没做过,只是照猫画虎缠了个类似形状,内里错综复杂,根本补不了。

  康熙何等敏锐,察觉出她的僵硬,于是“嗯”了一声,要她拿出来看看。

  元栖无法,只得狠心咬唇,将眼眸中逼出几分水汽,湿了眼眶,雾蒙蒙地看他,小心翼翼道:“您,您看了别生气。”

  “总不能是丢了?”康熙手微微一紧,随口道,他享受她的这番亲昵,拨了拨她小巧玲珑的唇珠,提醒:“松口,别伤了自己。”

  ——

  新人入宫第一日,宿在永寿宫是应当的。

  然而宫中嫔妃皆知,皇帝勤政,白日里极少踏足后宫,这么一下朝就巴巴的跑去永寿宫,可见这钮祜禄氏容貌出众,性子也宜人,入了皇上的眼了。

  佟贵妃的承乾宫中,七个嫔位都聚齐一堂,别看神色各异,心里想的却都相差不多。

  惠嫔素来快言快语的,幽幽道:“永寿宫娘娘可真是投了个好胎,著姓大族,又是先皇后嫡亲的妹子,能得此盛宠,倒也不意外。宜嫔妹妹,你说呢?”

  宜嫔被她点到也并不意外,七嫔之中最得盛宠的是她,生下的皇子得了太后抚养这份尊荣的是她,上一次皇上白日踏足后宫,去的也是她所居的翊坤宫。

  她如今有了皇子傍身,对于圣宠便没了往昔的在乎,听罢也只是一笑,“永寿宫娘娘生得花容月貌,我见了都喜欢,皇上也喜欢,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唯有德嫔因生六阿哥伤了身子,在永和宫内静养,没能亲眼看到永寿宫娘娘的模样,好奇不已,但眼看着佟贵妃不大高兴,便也没有出言再问。

  德嫔出自包衣,自知是以色侍人之流,先头虽生了四阿哥,但四阿哥被佟贵妃抱走养在跟前,皇上态度不明,不说要改玉蝶,也不说不改,佟贵妃又有意无意拦着她去看,索性只当四阿哥不是她亲生,一心一意只顾着六阿哥。但宫中幼子多夭亡,一个阿哥怎么能够呢?

  因此,德嫔比谁都要更注意宫中容貌出众的嫔妃。

  角落里,听着旁人你来我往带刺的话语,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的敬嫔王佳氏和僖嫔赫舍里氏苦笑着对视一眼。

  她们二人容貌不过是中上,刚入宫时皇上才十五岁,正是年少慕艾的时候。偏偏那时侯太皇太后担心皇上被美色迷了眼,所以选出的秀女都是她们这样,样貌平平,勉强能入眼。皇上看了不会多喜欢,自然也不眷顾。

  她们能够封嫔靠的不是圣宠,也不是孩子,而是熬了这么些年的资历和稍稍拿得出手的家世,也是沾了早年间宫中没有多少嫔妃的福。

  和她们相比起来,这位永寿宫娘娘容貌,家世皆是极好,还有先皇后的余荫庇护,真真教人羡慕得很。

第七章

  承乾宫。

  佟贵妃正跟底下的敬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忽然听闻永寿宫的钮祜禄氏前来请安,心中觉得有些稀罕。

  “请她进来吧。”

  敬嫔王佳氏小心看她一眼,垂头道:“那嫔妾就先告退了。”

  佟贵妃低头打量着自己纤纤玉指上的金累丝嵌珠护甲,闻言瞥她一眼,道:“急什么?我还有话要同你说呢。既然钮祜禄妹妹来了,咱们也一块说说话,总归是在一个宫里住,熟络些好。”

  说罢又转头吩咐:“去把永和宫的德嫔也请来,昨日六阿哥哭得厉害,她就没去成永寿宫,今日正好当面给钮祜禄妹妹赔罪。”

  元栖请过安抬眼,见到佟贵妃长相不由得一怔。内城如今是满人的天下,只有少数得了顺治帝恩典迁入内城的汉人大臣。然汉人女子轻易不得出门,她往日上了街见到的绝大部分都是满族女子,五官分明,英气有余,但秀美不足。

  像佟妃这般下巴尖尖,柳眉杏眼的婉约女子,实在难得一见。但她似乎觉得自己的长相在宫中与众不同,太惹眼,所以刻意往内敛了打扮,一身品月色缎平金绣云纹夹衣,绾了金镂空嵌珠石扁方,并一支金镶珠宝松鼠簪,几朵时令鲜花。

  简单大方,但用料实在不俗。

  佟贵妃命人替她搬来一把椅子,指了指另一侧穿着浅色绸绣墩兰纹夹衣的女子道:“这是景阳宫的敬嫔王佳氏。”

  元栖目光扫过她略显不安的面容,温和一笑,“我年纪小,就唤一声敬嫔姐姐了。”

  敬嫔更加不安,瑟缩道:“娘娘妃主之尊,嫔妾万万当不得这一声。”

  佟贵妃见状,稍一蹙眉,“敬嫔素来是个胆子小的,钮祜禄妹妹若是还要坚持,只怕她今夜回去都睡不着了。”

  元栖只好放弃,转而对着佟贵妃道:“昨日事务繁忙,今儿才得了空给贵妃姐姐请安,特地备了一份厚礼,请姐姐笑纳。”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抬了一个红木箱子上来。

  元栖道:“从前听二姐姐提过一嘴,说贵妃娘娘汉学渊博,有才女之称,又极爱诗书,所以一早便替姐姐备下了不少孤本。”

  近侧的侍女下去看了一眼,凑到佟贵妃耳旁说话,紧跟着佟贵妃脸上便绽出了笑容。她在家时便喜欢收集孤本,到了宫中后不便再和外头来往,生生断了这个爱好,宫中倒是有藏书阁,只是孤本价值连城,从不外借。

  佟贵妃心里熨帖,自然觉得先前备下的礼物上不得台面,想了想,命人去拿前些时候内务府进献来的点翠头面拿来。她做事细心,还不忘给一边的敬嫔也添了两支花簪,见状,元栖也褪下自己腕上的一只白玉雕花镯子赠予你她。

  后头才来的德嫔乌雅氏不算是顶尖的美人,但白白净净的鹅蛋脸看着十分讨喜,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舒适。

  元栖叫人拿出送给德嫔的东西,一副金镶宝石头面,并两匹织金锦缎,五匹素绸,这种布料又轻又软,最适宜做小孩衣裳的里子。

  这样的素绸在嫔位份例之内,不算难得,难得的是这份心意。德嫔笑容舒展,奉上自己亲手绣的荷包。

  之后的数日,元栖几乎拜访遍了东西六宫的嫔妃,相比之下,她悄悄派人去给从前在坤宁宫伺候的宫人赏钱这件事,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康熙除了前头的那几日白天来过永寿宫,后头就没怎么来过。偶有晚上前来,也都是第二日的寅时起身。

  九月十三的时候,慈宁宫忽然来了人,召嫔位以上的嫔妃前去请安。

  元栖和宜嫔宫室离得最近,搭着伴一块去的。去时,只见佟贵妃坐在孝庄太后下首,正笑意盈盈的说着什么。

  见了她们二人,佟贵妃笑道:“倒是你们两来得最早,快过来,我正跟老祖宗筹划太后娘娘的寿宴是怎么个章程,你们也来帮我想想法子。”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要让她们帮着筹办了?

  元栖和宜嫔对视一眼,都觉得稀奇。元栖还在思考佟贵妃到底是什么用意时,宜嫔已然先一步走上前去,语气爽朗:“让嫔妾瞧瞧,是什么难题能把贵妃娘娘您难倒?”

  她倒不怕这是个圈套之类的东西,元栖想着事儿,脚下自然慢了一步。宜嫔和佟贵妃已然讨论的热火朝天,元栖暂时插不进话,留心听着,无意间一抬眼,便看到孝庄太后笑眯眯朝自己点点头。

  她几乎是瞬间松了口气。

  是个圈套又如何,一个宴会而已,她从前在家也帮着巴拉雅氏办过,根本不需这么犹犹豫豫。

  宫中关于太后的寿辰宴,都有旧例可循。菜谱是按照往年的定例删改,因为太后素来简朴,不肯大办,所以内外命妇也不必请。说白了,这场寿宴只有宫中诸嫔妃和皇子参加。佟贵妃和她们讨论的问题都很简单,例如用什么纹饰的花瓶餐盘,人手如何调动,节目单里头要准备什么内容。

  有资格参与的也就是七个嫔位,一个享嫔位份例的博尔济吉特氏,人称咸福宫格格,元栖,还有佟贵妃。佟贵妃毫无意外是整个宴会的负责人,元栖和咸福宫格格被她留在身边当副手,剩下的七嫔各领一项差事。

  转眼就到了十月初三。

  康熙破例没去上朝,还大手一挥赐了大阿哥和太子半日的假期。

  慈仁宫偏殿被宫人装饰一新,各处角落都置了名贵的花朵,芬香扑鼻。靠着内殿的廊下放着的则是金玉珊瑚等雕刻而成的盆景,有的是梅花样式,有的是玉兰,精巧美丽,又不会熏着人。

  太后本是乐呵呵的,待看到这些盆景,笑容便渐渐有些淡了。

  其实这些盆景在宫中只是寻常的物件,但前些年三藩之乱,太后深觉宫中用度奢靡,以身作则削减了用度,自是不愿在自己的寿宴上又重新看到这些奢靡之物。

  太后笑容一淡,宜嫔立马察觉,隐晦地看了元栖一眼。无他,这个想法是元栖提出来的。

  佟贵妃初时也阻止过,后来见元栖坚持,便以太后是整寿,不宴请内外命妇,但也不能太寒酸为由同意了。宫里能拥有正经封号的人没一个傻子,再一想皇上时时出入永寿宫,自然就能猜到这里头未必没有皇上的意思。

  谁初入宫时没有过几日的专宠,谁没得过皇帝赏下来的好东西,可是皇上素来不掺和后宫之事,她们宁愿觉得是元栖傻,也不想相信他要为了永寿宫破例。

  康熙含笑望着太后,低声劝道:“额娘,咱们大清今年先后收复湖南和广西两省,将叛军打得节节败退,今儿这番布置是我叫她们做的,您辛苦担忧这么久,是该高兴高兴。”

  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皇上低声说了几句话,太后居然比先前还高兴了几分,还额外赐了永寿宫两盆盆景。大多数人淡了笑意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暗地里念叨了两嘴。

  宴罢,元栖坐着辇驾晃晃悠悠地回到永寿宫。

  她大致能知道康熙的用意是什么,估摸着是觉得佟贵妃一人包揽宫务,有些放心不下来,所以硬要捧着她和佟贵妃打擂台。

  这事儿对她而言好处多多,没道理不要。

  她犹豫的是一会儿康熙来永寿宫,她该表现出什么反应。

  虽说到了她这个位份,皇帝的宠爱已不那么要紧,但皇帝的态度能代表一切。譬如二姐元仪,元仪入宫时,钮祜禄府中正值失势,和出身康熙母族的佟氏比起来,她并非是继后的最佳人选。元仪在宫中不见得多么得宠,更没有子嗣,却有能力挽狂澜,获得孝庄和康熙的认可登上后位。

  元栖自知聪慧不及元仪,但她比元仪想要的东西更多。

  “怎么了?瞧着闷闷不乐的?”一番温存过后,康熙见元栖毫不留情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不由疑惑。

  元栖转过来,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红晕,嗔怪似的看他一眼,“您还说呢,今日在慈仁宫,您可真真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了。”

  若是她平日里这么嫌弃自己帮的忙,康熙心底多少会觉得她不识好歹。然而如今这样的境况,他却生不起半点不悦来,满眼都是她瓷白的面庞,一颦一笑间满是动人的风情。

  元栖不觉倚在他怀中,还在絮絮叨叨说,"您在上头许是没瞧清楚,太后娘娘忽然笑了的时候,席上的诸位姐姐瞧我那眼神,跟刀子似的。"

  “她们心里一定在想,”元栖忽然捏着嗓子,对着面前的空气指指点点:“不知道那永寿宫娘娘是不是狐狸精变得,这寿宴我们也出了力,凭什么皇上只帮她一人呢?”

  她学的惟妙惟肖,语气也拿捏得当,泛着淡淡的酸意,但又不至于让人觉得不适。

  康熙将下巴靠在她莹润的肩头,低低笑出了声,“那你想怎么办呢?”

  元栖早就想好了应对的,献宝似的道:“太后娘娘不喜奢侈,那些盆景做好了又没法拆,怕是要放到库房吃灰。不如就给宫里诸位有资历的姐姐们赏下去,也是个好意头。”

  康熙沉吟一瞬,而后仿佛有些看不上她的吝啬,道:“就这?我还以为你又要拿自己库房里的东西去送人。数数,自进宫以来,你都散出去多少银子,多少好东西了?”

  这指的自然是她赏赐下人和一一拜访宫中主位的事情,元栖并不惊讶他知道,靠在他怀里煞有介事地掰着指头,“这都是有必要的啊,自己宫里的宫女,我不赏叫谁赏。况且我这么初来乍到的,自然要一一拜访六宫的诸位姐姐,俗话说得好,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我先给她们卖个好,将来遇着什么事儿,兴许她们能帮我呢。”

  康熙不以为然,“自然是她们求着你办事儿,哪有反过来的道理。”

  那可不一定,不能小瞧后宫里任何一个女人。元栖偷偷翻了个白眼,只当没听见。回身去环住他的腰身,语气适当放软,“我们在说盆景的事儿呢,散下去叫宫里的姐姐们都沾沾太后娘娘的福气才好,您快些同意了。”

  康熙被她撩拨得有些心神荡漾,也就不再卖关子,刮了刮她的下巴,连声应道:“好好好,我同意,都听散财童子的!”

  作者有话说:

  今晚大概九点会有二更呦,顺便求个收藏

  以及前两天忘记说了,感谢“格格”和“饼干”送的(mua~)

第八章

  及至十月十五日,西六宫的储秀宫又迎来一位新嫔妃,仁孝皇后的庶妹赫舍里氏,享嫔位份例。本来在宫里也算掀起了一点小风波,但入宫那日,众人才得知她不过是个十岁的小丫头,霎时便没了兴趣。

  六宫的主位都只是依照先前的例子送了礼,而赫舍里氏悄无声息收了又回礼,然后就没了动静。

  康熙对元栖还新鲜着,召幸的日子比从前只多不少。

  而她也渐渐和六宫嫔妃熟络起来,和宜嫔郭络罗氏的关系比旁人都好些,概因和其余嫔妃相比,宜嫔是个直性子,说话不喜欢遮遮掩掩,和她相处不费脑子。

  转眼间又是一年初雪,已经到了十一月。

  这一日天蒙蒙亮,大雪顷刻便至,纷纷扬扬鹅毛一般铺满整个院落,将枝头的梅花压得极低,与背后的金瓦红墙相互映衬,美不胜收。

  元栖在明瓦窗前立了一会,一时兴起,邀了西六宫住着的嫔妃来她院里赏雪。宜嫔,安嫔,郭贵人,还有储秀宫和咸福宫的两个格格都应邀而来。

  待见了永寿宫墙根儿底下那几束草草扎住的红梅,宜嫔第一个抱怨:“我还当是怎么赏雪呢?”她指了指墙根下的梅花,颇有些嫌弃:“这样好的花,你也不拿个花瓶装起来,这样糟蹋。”

  元栖站在屋内,拢了拢身上的白狐狸斗篷,笑道:“这就是你不懂了,咱们围着坐在雪地里,一边温着酒,一边比一比谁理出来的梅枝好看,如何?”

  宜嫔没好气地看她一眼,意有所指道:“可别,也不是谁都有你这么好的白狐狸皮斗篷,你是冻不着了,我们几个恐怕回去就得宣太医。”

  正说着,后头徐徐又进来四个风姿卓越的女子,其中一个手里牵着半大的小女孩。

  眉眼和宜嫔有些相像的,显然就是宜嫔的姐姐郭贵人,见过礼后,她热切迎上来,扶着宜嫔问:“这么冷的天儿,怎么不进去?”

  元栖摸摸鼻子,吩咐人把桌案围着放在门口,中间则置了一尊掐丝珐琅葡萄纹的暖炉。

  宜嫔被郭贵人拉进屋里,才轻轻“哼”了一声,脸上却是带着笑的,“哪里是我要站在外头了,是咱们这位娘娘原先计划着叫咱们坐进雪里去,被我一劝才罢了。”

  元栖亲自给她手里塞了个掐丝珐琅的手炉才堵住她的嘴。

  小赫舍里氏被安嫔和博尔济吉特氏一人一边牵着手,穿一身嫩黄的厚衣裳,背上也披了一件带着毛的斗篷,乍一看倒有些太臃肿了。许是刚刚离家,所以赫舍里氏很是拘谨。这么小的孩子不能喝酒,元栖便吩咐小膳房的人给她热了一盏牛乳喝。

  安嫔出自汉军旗,自小读着诗书长大,举手投足间带着江南女子的风韵,也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对着雪便不由自主要想起些别的事情。偏偏在坐几人不懂,她亦无法诉说,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

  唯有宜嫔和博尔济吉特氏性子爽朗,也不拘谨,什么都能聊上几句。

  郭贵人五年生了四公主,伤了身子,因此不喝酒,便撑着下巴静坐看雪。

  元栖已经渐渐有些醉意,迷迷糊糊地将一束梅花拿来,摘了几朵花握在手心,揭开煮酒的小炉往进扔。身侧没有宫人,其余几人各做各的事情,都没注意到,只有赫舍里氏瞧见了又慌忙低下头去。

  被派出去折梅花的贺儿推开宫门,手里还抱着几束红梅,一反常态地匆匆跑进屋里,顾及在场的另外五人,她强压着声音在元栖耳朵跟前说:“娘娘,出事儿了!王福和咱们宫里的宫女兰双结成对食,在外头行苟且之事被佟贵妃撞了个正着,正拿了人往永寿宫来呢!”

  元栖一惊,酒瞬间醒了大半。

  宫中严禁太监和宫女对食,轻则赶出宫中,重则赐死,本朝早有先例,更有甚者,还会连累到主子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捏着眉心,早就知道太后寿辰后会出事,只是没想到会有人从她身边的宫人下手。

  贺儿还在等着她发话,见她面色酡红,眼神不大清明,连忙吩咐:“快给娘娘拿醒酒汤来。”

  将醒酒汤一饮而尽,元栖随意拭了唇角,示意宫人将那五人请下去,而后定定神道:“如今到哪了?”

  贺儿点头,脸色难看:“奴才回来的时候贵妃的辇驾已经到了隆福门。”

  正说着,宫门大开,佟贵妃自辇驾而下,徐徐走入永寿宫正殿。她似乎真有些被吓到了,面色恹恹,看向元栖苦笑着道:“你宫中这二人未免太不知分寸,凑成对食也便罢了,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放肆。得亏今儿只是冲撞了我,我带着这二人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着他们终归是永寿宫的人,要处置也该你来。”

  元栖深深蹙眉,福了一礼,敛容道:“贵妃娘娘统领后宫,自然要您说了算。”

  佟贵妃看她的眼神带着些许宽慰,她道:“宫中严禁对食,按律应当打了板子再逐出宫去,那么冒犯主子这一项就不必再罚。妹妹看如何?”

  元栖心下明白过来猜出她的用意。这么把两个人都打一顿赶出宫去,看似事情完美解决,但后头的隐患却都到了她一人身上。这二人被一路押回永寿宫,其中内情早晚要弄得众人皆知,御下不严这个名头她是非背不可,另外,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她听从于佟贵妃,被人牵着鼻子走,毫无主见,便是以自己的无能怯懦衬给佟贵妃立威。

  简直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典型。

  元栖漠然扫了一下底下跪着的二人,兰双和王福人都被布条塞了嘴巴,王福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兰双则双目满是怨愤,心底一动,道“贵妃娘娘宽厚,只是依妾身来看,这二人冒犯娘娘若是不罚,难以认识到自己的错处。不如干脆将其二人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兰双听罢这话,忽然挣扎起来,嘴里含糊“呜呜”地叫着什么。

  元栖仿佛才刚刚注意到一般,先是面露讶然,而后冷声问道:“怎么?贵妃娘娘金口玉言,难道你还敢反驳不成?”说着便吩咐人拿开堵着她嘴的布条,凛然发问:“本宫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佟贵妃面色变了变,却并未加以阻拦,而是偏偏头,示意在场的宫人都退守至门口。

  早便清醒了的宜嫔见状,暗暗“嗤”了一声,堵住宫人的嘴有什么用,这里头多得是主位娘娘,随口提一句,满宫都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兰双被松开以后,反而没有半点怨愤,只顾着瑟缩着身子求饶,看起来像被她那番话吓破了胆子,“奴才伺候娘娘一场,请娘娘开恩,绕过奴才一命吧!奴才以后真的不敢了!”

  她样貌俏丽,哭起来更是梨花带雨,叫人不忍心再难为下去。

  元栖不为所动,只冷眼看着,肃声道:“犯了错就要罚,这是宫里的规矩。你若没有话说,那就即刻拖出去乱棍打死!”

  守在她跟前的两个太监俱是永寿宫宫人,听罢便作势要将二人抬去慎刑司受刑。要把两个人打死,那必然要见血,不能在永寿宫的院子里行刑,不吉利。

  兰双才终于慌了神,她霎时居然又换了一副面孔,恶狠狠瞪着元栖,直声质问道:“娘娘犯了错才要罚,可奴才先前没犯错的时候,您为什么要把奴才赐给王福这个太监当对食??”

  元栖猜想她原先百般忍耐,应该是想要铺垫情绪,先是苦苦哀求,而后见自己性命不保,不得已才诉说自己的苦楚,引来众人怜惜。只是如今铺垫不够,情绪转变太快,反而像一处尴尬的独角戏,加上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彼此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那你说说本宫为何要将你许给王福做对食?”

  兰双眼中含泪,神色凄楚道:“娘娘这是明知故问!那日您悄悄让奴才给坤宁宫的梁太监送银钱,梁太监见奴才生得好,便极力说服奴才跟王福当对食......”

  她的声音哽咽:“奴才万般不愿,梁太监便求到了娘娘身上,是娘娘逼迫奴才委身于他!”

  “放肆!竟敢污蔑主子!你可知你今日犯下了多少大罪?”佟贵妃面色极难看,张口便呵斥兰双,又冷厉扫过两侧的太监,发号施令:“还不快快堵住她的嘴?”

  元栖伸手拦了拦,面色不改:“无妨,叫她说下去便是。”

  佟贵妃诧异往她一眼,低声劝道:“钮祜禄妹妹,这是关乎你名誉的大事儿女主,怎可任她一奴才胡言乱语?”

  等了一瞬,见她不再吭声,佟贵妃只好示意太监退下,两眼紧盯着兰双问话:“你污蔑嫔妃,本是死罪,不过既然旧主替你求情,那本宫便问你,你先前说的那些东西,都是你片面之词,若想让本宫相信,你可有证据啊?”

  余光瞥见兰双在身上摸索半日也没有寻到,身边跪着的永寿宫首领太监王福嘴角微勾,娘娘的东西都被看的紧紧的,内室只有青字辈的宫女才能进去,后头的库房更是落了五道锁,兰双一个二等宫女,能拿得出来证据便怪了。

  他自打跪进永寿宫开始就没说话,实在是无话可说,无冤可诉。他知道自己的的确确为兰双美貌所动,犯下了这等大错,被赶出宫去那也是罪有应得。

  只是听着兰双哭诉,渐渐把话头往师父身上引,他便知道自己这是中了旁人圈套,师父早年在孝昭皇后跟前服侍,也的罪过不少人,却能一直安然无恙稳坐坤宁宫首领太监的位置,安享晚年,如今却被自己所拖累。

  他狠狠一咬舌尖,尝出那点腥甜味儿,顿时清醒许多,就要开口:“兰双——”

  不想一旁的兰双猛地扑到他身上,一只手伸进他内衫摩挲着什么,借着这样的动作,她凑到王福耳边狠狠道:“若要你弟弟活命,就闭上你的嘴!”

  言罢,兰双将王福狠狠推开,手里举着一枚白玉镂雕玉佩叫道:“奴才找到了,就是这枚玉佩!就是娘娘给奴才所谓的添妆!”

  元栖看一眼便移开了神色:“这不是本宫的东西,不信就叫内务府的人来检验便知。”

  而在谁都没有注意的时候,王福愣愣看着兰双手中的玉佩,遍体生寒。玉佩成色不算极好,上头刻着极其熟悉的荷花纹路,那是他亲手雕刻出来的痕迹,他又怎么会不认得?

  兰双恨声道:“娘娘思虑周全,自是不会犯下如此粗浅的错误。即便今日这枚玉佩上带了内务府的标记,您也可以说是奴才偷盗用来陷害娘娘的。”

  她冷冷看向王福,扬声道:“咱们不妨听听这位永寿宫首领太监如何说?”她将捏着玉佩在王福眼前一晃,让他看得仔仔细细,“怎么样?这玉佩——是不是咱们这位娘娘赐下来的?”

  见王福硬咬着牙不肯吭声,兰双步步紧逼道:“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眼瞧着两人还要僵持下去,佟贵妃不耐打断:“行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你这个奴才的一面之词,没有确凿证据,本宫如何信你?”

  兰双捏着玉佩的指尖泛着白,脸上满是绝望之色,而后她向着佟贵妃深深一拜,忍着泪:“娘娘说奴才是一面之词,奴才认了!可贵妃娘娘何尝不是一面之词?您说奴才没有证据证明贵妃娘娘胁迫与我,那您可有证据证明贵妃娘娘并未胁迫?我虽是出自包衣旗,但家中阿玛也是正三品的官职,断断容不得这般欺辱!”

  正三品已经算是不低的官职,佟贵妃面色一缓,只道这事儿不能草草了结,总得给她家人一个交代。她略一沉思,便道:“那就先将你二人关入慎刑司,待本宫将此事查个清楚,再召你二人前来。”

  说罢,她转头看向元栖,询问她的意见:“钮祜禄妹妹,那就暂且委屈你几日,待我将一切事宜调查清楚,就还你一个清白。”

  而后又叮嘱道:“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久不理俗物,咱们也犯不上为着这些小事劳烦她们,诸位妹妹也都管束好自己宫中的人,不许乱嚼舌根子。”

  元栖忽道:“既然此事牵涉了妾身,还请贵妃姐姐允准,妾也想命底下人搜集证据,助姐姐一臂之力。眼看着年关将近,这事儿总不能一直这么拖下去。”

  “妹妹说的在理。”佟贵妃赞道,而后叹了口气,亲昵地握住元栖的双手,似乎有些为难。“妹妹也知道,眼看着就是年关,太皇太后命我等一起操办大宴,如今这样......怕是要委屈妹妹先歇一歇了。”

  元栖淡笑着道:“一切都听贵妃姐姐的。”

  一场闹剧落幕,众人都渐渐散去。

  元栖闭眼倚在贵妃榻上小憩,怪不得这个时候才闹出事儿来,兜兜转转又是对食又是坤宁宫的,饶了这么一圈,最后还是为着宫权来的。

  青玉等人心焦地围在身旁,却都束手无策。她们几个经的事少,这两个月来光是忙着永寿宫宫人调度都已经手忙脚乱,哪里还能发现这些端倪。

  唯有贺儿一如往常,当着青玉她们的面送上一本册子,比往常更加恭敬道:“娘娘,这是奴才这两月来所记录之事,请您过目。”

  元栖刚入宫时就吩咐她,要把永寿宫所有宫人的生平一一记录下来。一等宫女以下,奉命离开永寿宫办差的宫女,三人或四人一起去,极少时候是两人的,也要平日里并不熟识的。还要记录她们平日里办的差事是什么,几时出去,几时回来。

  即便是贺儿,一开始也觉得这位娘娘真是谨慎的过了头。毕竟按照娘娘的评判方法,她记录的册子中不少人都存疑。

  直到今儿发生这么一件事,她细细翻看了王福和兰双平日里的记录,居然就能轻而易举查找到二人平日里的行踪,才不得不开始佩服娘娘的未卜先知。

  随即她又犯了难,有这么本册子是好事,可总不能就这么拿给佟贵妃看,即便看了,佟贵妃也未必会信,到时候一句“一面之词”打下来,也还是没什么用。

  元栖却笑了笑,“不急,你今日便找可信的人盯着慎刑司,别叫那个兰双没了。”

第九章

  景阳宫。

  答应白佳氏温顺地跪在敬嫔下首,含泪轻声道:“娘娘容禀,兰双是奴才嫡亲的堂妹,奴才怎么会害她呢?”

  白佳氏上月被分到景阳宫中伺候,敬嫔见她行事规矩,这才举荐她承宠成了答应。她容色极好,落了泪也是梨花带雨,叫人好不怜惜。

  要说敬嫔先前有多喜欢她颜色好,能得皇上怜爱,此刻便有多厌恶她。

  “你当本宫什么都不知道?”敬嫔心里厌恶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一语道破她的心思:“你和兰双入宫以来,一直是她阿玛往宫里送银子照料。兰双容色平平,拿的银子却不少,而你自恃美貌,自然心中不甘,就想借着本宫的手将她摆平,独占那份银子,真是好一副蛇蝎心肠。”

  “娘娘说的话,奴才听不懂。”白佳氏神色如常,却是执意不认,满脸无辜之色。

  敬嫔不耐地转着腕上的佛珠,顾不上和她一般见识,语气略带焦急道:“本宫的意思是,你可有留下什么把柄?若是兰双知道你故意陷害,也许会临阵倒戈,届时再连累了你我二人!”

  “娘娘放心。”白佳氏脸上是笑着的,眼底却是一片凉薄,又带了几分讥笑,“经此一事,家中只有妾能指望一二,兰双那丫头又不傻,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敬嫔心中冷笑,把白佳氏一同带进宫,那兰双可不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

  “况且,”白佳氏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嘴笑笑,道:“慎刑司那样的地儿,兰双又只是个弱女子,虽说不会受刑,但受了惊吓病死也不是没有可能。娘娘以为如何?”

  敬嫔一惊,兰双和太监对食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永寿宫娘娘不过分追究,最多也就逐出宫去。白佳氏这么轻飘飘一句话,竟是想要了她的命以绝后患。

  可白佳氏言之也有理,兰双那丫头蠢归蠢,脾气却不小,若她真的反应过来,不管不顾地把事情都说出去,即使能把白佳氏推出去抵罪,也免不了和永寿宫结怨。

  敬嫔犹豫几番,最后斜了眼白佳氏:“反正本宫什么都不清楚。”言罢,她挥挥手赶苍蝇似的,“本宫累了,你退下吧。”

  白佳氏垂眸,遮住眼底的阴翳,躬身退下。

  慎刑司一处阴冷房间内,三面墙壁血痕斑驳,最顶上的窗纸已经开了个大洞,不管有寒风呼啸着刮进来。墙根地下放了一滩沾满脏污的被褥,兰双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手里死攥着一枚变了形的香囊。

  又到了太监换班的时辰,她就慢腾腾挪到门口细细观望,看有没有眼熟的太监在这里。

  前几次换班的时候都没有,这一次她也不再抱有希望。

  她不傻,和王福对食的本该另有其人。怪只怪她太过关心白佳氏所谓的计划,亲自跟着宫女出了永寿宫,然后收下了白佳氏那枚带有异香的香囊。

  “兰双姑娘?”

  一道尖细的嗓音从外头传来。

  兰双猛地抬眼,看清面前之人的长相,下意识露出防备之色:“程公公,你来这儿做什么?”

  “咱家替白答应来瞧瞧您,啧,这么大冷的天儿,姑娘在这儿不好受吧?”程公公皮笑肉不笑的,凑近了轻声道:“白答应叫我给你传话呢,说这样的苦姑娘受一次就够了,可千万别连累了家人也受过。”

  兰双没这么轻易被蒙骗,紧盯着他道:“一个小小答应可没那么大本事。”

  “姑娘别装傻,你知道后头不止白答应一个。”程公公看她的眼神里带着点怜悯,“就算你说了实情,可凡是到了嫔位的主子们,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错就被废,到时候她说要保下一个小小答应,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况且白答应年轻貌美,一朝得了阿哥母凭子贵,好日子且还在后头呢。”

  兰双微微有些触动了,从前的德嫔亦是宫女出身,连着有了两个阿哥便成了嫔主娘娘。白佳氏容貌比她还要出挑些,将来未必不能飞上高枝。

  程公公叹了一声道:“你在这儿安安分分的,待过些日子被送出宫去,照样能和家人团聚,岂不美哉?”

  兰双脸色一灰。

  美哉?

  自己灰溜溜被赶出宫,白佳氏那个毒妇害了自己,却还依旧能拿着家中的银子在宫里快活,来日也许还能更进一步。

  这算什么美哉?

  永寿宫。

  贺儿脚步匆忙,刚进了永寿宫院里就被青玉等人围住,七嘴八舌的向她发问。

  “怎么样了?”

  “可有问出什么来了?”

  贺儿目光轻轻一扫,推开她们往里走,轻言细语地说:“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回了娘娘,过会儿再告诉你们实情。”

  眼见她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头,清禾先翻了脸,不高兴道:“瞧瞧,这才几天,主子跟前的差事儿都被她一个包揽过去了。”

  青罗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动静小些:“咱们本来就不如贺儿姐姐,主子不放心也正常。”

  清禾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什么叫咱们不如她?她原先也不过是坤宁宫的二等宫女,能办过什么事儿?我看啊,她是表面老实,内里藏奸,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才——”

  她越说越起劲,眼看着她要编排到主子身上,青玉拉下了脸打断她,低声斥道:“你在这儿胡说什么呢?有这样的空闲,不如多去反思自己平日里的做派,能不能让主子瞧得上!”

  这是青玉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以掌事宫女的身份说话,话一出口,她便已经后悔了,然而覆水难收,她只能继续顶着一张严肃的脸。

  清禾脸迅速涨得通红,扭头飞快离去了。

  剩下二人满脸都是无措,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

  青玉察觉到她们的视线,叹了声气,“让她自己想想吧。主子入宫,要的是能够办事的奴才,跟前迟早要有内务府派来的宫女出头。主子念着往日的情分待我们不薄,我们就更应该做好自己的事情,而不是整日里想着掐尖出头,排挤旁人。”

  元栖虽未听到她们说什么,但远远从窗口望去,也能察觉到其中的气氛不大好。

  贺儿给她请过安,没注意其他,便直接将刚刚发生在慎刑司的事情缓缓道来。

  “娘娘预料的不错,今夜景阳宫的程公宫在奴才之前瞧过了兰双。兰双说,他是奉了白答应的命令去的。言辞之间一直用兰双的家人作威胁,还说白答应现在虽只是个答应,日后生了阿哥,就也能像德嫔娘娘那般成为一宫主位。”

  元栖禁不住笑了,“这白答应倒是信心满满,可她也不瞧瞧德嫔昔年是佟贵妃身边的宫女,生了个阿哥养在佟贵妃身边,又生了六阿哥,才得来一个嫔位。”

  贺儿微微点头。

  宫女和宫女之间,除了以品级区分,还要用在那儿当差分个高低。譬如御前的宫女,那是最高人一等的。往下便是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慈宁宫,慈仁宫,而后是皇后在世时的坤宁宫,接下来按着宫妃的品级和受宠程度分。

  敬嫔几乎是七嫔之末,母家不显,自己也不得宠,身边的宫女再貌美,于皇帝而言也都是个漂亮的玩意儿。

  也许只有生了孩子,皇帝才能把她当人看。

  都说母以子贵,这话就是这个朝代宫里嫔妃们的真实写照。而且还要早点生,像惠嫔,德嫔和宜嫔,都是包衣出身,孩子生得早,才能位列四妃。到了后头康熙的儿子一大串,那个时候就不稀罕了。

  万恶的封建社会。

  元栖不由庆幸自己投了个好胎,时间好,家世好,脸也好,她估摸着这就是上天给自己开得最大的金手指。

  望了眼一边等候的贺儿,她吩咐:“继续说。”

  “兰双在乎家人,奴才便告诉她,白答应能恩将仇报一次,未免就不会有第二次。兰双还有一个小她三岁的妹妹,生得极好。过几年想必也要入宫做宫女,届时白答应若得势,必不会轻易放过她。至于宫外的家人,奴才也告诉她,后宫不得干政,宫妃更不能随意插手政事。就算能,那也是背后的家族出力。亦或者白答应此生能有幸做了一国之母,届时阿玛封了一等公,才能插手兰双阿玛的升迁。”

  元栖了然,若有所思道:“这个白答应这是在扯虎皮拉大旗呢,她背后的敬嫔断然没这个底气,莫非,她身后另有他人?

  贺儿沉思片刻,摇头,“兰双原先只受白答应差遣,是今日见了景阳宫的程公公才知道白答应背后是敬嫔。”

  元栖道:“算了,那就先这样吧,左右牵扯出了背后的人是谁就够了,不必追根究底。”

  贺儿微讶,但也并未多问。这是她在宫里学到了第一个本事,少说多做,才最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梁九功早就派了人来永寿宫传话,康熙大约要到戌时才能过来。

  元栖便命人取出纸笔,一边思索一边写,今日调查出来的结果要给他看,还有一些提前要拿出来的东西。

  过年时的大宴什么好重视的,一贯都循旧例,场面大还容易出错。这么一点小权小利,佟贵妃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连她都觉得不值当。

  往长远了看,能得到的才会更多。

  作者有话说:

  好像需要排个雷或者打个预防针?

  女主略苏,不是啥好人,有时也会主动参与后宫争斗,底线是不平白无故害人以及不动小孩。

第十章

  宫灯在无边夜色中泛着昏黄的光,裹挟着雪粒的凛冽寒风几乎要侵入骨髓。

  元栖裹了裹身上披着的大毛斗篷,手里有手炉,唯独面上没有遮挡,牙齿冻得直打颤。她是掐准了康熙来的时间等在外头的,哪想到他今日偏偏来迟了。

  青玉搓了搓手心,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冻僵了,她不明白主子今日为什么要出来等。轻声劝她:“娘娘,您先进去吧,奴才在这儿等着就好了。”

  元栖有一瞬间的动摇,随后摇摇头,“再等半刻吧。”

  正说着,前头遥遥亮起了两列灯火,打头的不是梁九功又是谁。

  康熙下了辇驾快步走来,握住她的手,眉头紧皱,毫不留情地朝青玉斥道:“怎么不劝着些你们主子?这样冷的天气,冻着了怎么办?”

  元栖忙拉了拉他的手,讨好地笑道:“是我非要出来等的,我想着早些见到您,跟您讲一件好事儿呢。你别怪青玉她们。”

  康熙心中一暖,怕她受风着凉,一路拥着她快步往屋里走,闻言诧异道:“我听说你宫里有人冲撞了佟贵妃,人都被关去慎刑司了,你还有什么好事儿?”

  永寿宫这档子事儿,若是落到别的不受宠嫔妃上必然要吃挂落,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必定是有的。但他到底给元栖留了些脸面,没有给这事儿下定论。

  元栖亲手替他斟茶,脸上的肌肤白嫩,被水汽熏出些微红来,眼睛里带着自豪和欣喜,道:“我就是要跟您说这个呢!”

  她把自己先前写好的一张纸递给康熙过目,然后坐在他对过儿用手撑着下巴看他,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康熙还没见过她这么喜形于色的样子,心里不觉有些好笑,而后低头去看那纸上的内容。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片刻后抬眼笑了,“你这查案的速度倒比慎刑司还要快。既查出来了,可派人去过承乾宫了?”

  元栖看到他面上的欣赏之意,得意道,“还没呢,想着第一个告诉您。”

  被人这么重视,即便是受惯了恭维的皇帝也会高兴,然而他面上却收了笑容,沉声道:“给朕传个消息也就罢了,此事关乎你的清誉,查出来的第一时间就该去给承乾宫送消息,何以这么因小失大?”

  说罢,他扬声唤了梁九功,“去给承乾宫传话,就说今儿这事概因敬嫔所起,将其褫夺封号,降为贵人。答应白氏废为庶人。”

  元栖眉心一跳,今儿这道旨意从永寿宫出去,怕是佟贵妃更要堤防她了。

  仁孝皇后赫舍里氏薨逝后三年,元仪被册封为后。眼下过了年便是元仪去世后三年,宫人估计有不少人都觉得佟贵妃是下一任继后,恐怕连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她知道康熙此时根本没有立后之意。太子已经六岁,身体康健,康熙断不会容许此时再有嫡子降生威胁到太子的位置。

  这样一来,不能封后的佟贵妃也许会视太子如眼中钉,若是由佟贵妃独掌宫权,康熙自然不放心。

  所以自从她入宫,康熙就捧着她,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和佟贵妃在后宫平分秋色,你争我斗,如此一来,太子的处境便会好上许多。

  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元栖不想做鹬蚌,她想做渔翁。毕竟她和佟贵妃一旦相争起来,得利的渔翁不只是康熙,还有日后的惠宜荣德四妃。

  正想着,康熙忽然拍了拍她的手背,脸色柔和,“吓着了?”

  元栖摇头,有些迟疑,“我今日还问了一声,像兰双这些出身不错的宫女,向来都是先安排到乾清宫去侍候的,剩下的都叫各宫的嫔妃要了去。可我又没要,是内务府自个儿给我送过来的。这其中恐怕也不知道是谁使了银子作乱。我想着,如今宫中人手调派大多是一层一层收银子办事儿,没有规章制度,长此以往下去必然要乱了。”

  她说着,小心翼翼看了眼康熙的神色。

  “说下去。”康熙面露沉思。

  元栖便又道:“我身边的宫女,都是一年考核一次,做了错事依据严重程度和次数折算,最后降一级处罚。立了功的也依照此例升一级,这样一来,她们清楚自己的差使,顾念着月例也不敢出错,即使一个不小心错了一星半点,那也还能找补,也算是给她们的恩典,叫她们往后更加尽心。”

  “那若是她们为了考核成绩而向管事宫人行贿,你又当如何?”康熙已经从她的话里寥寥概括出了这件事的轮廓,同前朝外放臣子的考核制度是一个道理。

  元栖说着眼里有了神采,兴致勃勃道:“这正是我要说的重点。依我看,就叫宫中的主位一同出力,隔一段时间便轮换一次管事者,这样一来即便下面的人行贿,那也要每个管事都送一回银子,她们断没有这么多银子可送。”

  康熙不由失笑,法子虽简单,不过也不是全无可行之处。

  不过,宫中主位太多,鱼龙混杂,到时候乱成一团她想必要难受一会儿。这么想着,康熙干脆提前告诉她:“年后要大封六宫,届时惠嫔,宜嫔,荣嫔,德嫔她们四个要晋妃位,到时候就由你们五个在宫里施行一段时日看看。”

  说罢,他想了想又道:“你先提早知会她们一声,把你所想的东西稍加完善。”

  前朝已经上了不少折子请求立后,都被他留中不发。他看重自己的舅家,但佟家如今俨然有了“佟半朝”之称,再来一位皇后,那便有些尊荣太过了。前朝如此,后宫更不能由佟氏一手遮天,大封六宫晋封四妃,他亦有让她们和佟氏分权的意思在。

  某种意义上而言,元栖今日所说正合了他意。

  他原先倒是想着把元栖扶起来,只是她能力虽有,性子到底没有元仪通透,还是年纪太小了些。这么一想,康熙倒是暂且把原先的想法搁置一边了。毕竟和佟氏分权之人无论是谁,于他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惠嫔,德嫔,荣嫔同从东六宫来,辇驾一前一后都落到了永寿宫门口。

  德嫔一贯被看作是佟贵妃的人,昨日永寿宫宫女和太监对食的事情多少知道些许内情,对于今日永寿宫娘娘召见她的事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也不知道今儿是为着什么,独独叫了咱们几个?”德嫔不着痕迹的观察了其余二人的面色,顺势便问。

  惠嫔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跟谁都能搭得上话,听罢便与她攀谈,“兴许是娘娘一时兴起,叫两个人来说说话吧。”

  虽这么说,但三人均知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

  永寿宫这位娘娘自入宫来就独得圣宠,太后寿宴那日突然还劳动了皇上为她说话,昨夜更是命梁九功亲自去承乾宫传话,只为了早些洗清她的名声。

  不过要说也是蹊跷,宫人对食都是藏着掖着,而那两个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像是等着人去发现一样。

  皇上一句话轻飘飘发落了敬嫔和一个小答应,堵得了宫人们的嘴,却堵不住她们心中所想。

  东西六宫中,也就承乾宫那一位敢下这个手罢了。

第十一章

  四嫔聚齐,元栖当着她们的面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惠嫔和荣嫔面面相觑,看到对方面上的惶恐之色,都有些不可置信。六宫之权向来只有皇后可以名正言顺的独掌,所以佟贵妃如今虽是六宫位份最尊者,也少不得要放点零星的差事给她们,以示自己没有越权之意。

  若只是封妃一事,她们还能迅速反应过来谢恩,然而还要给她们分六宫之权?

  元栖将她们的神色看在眼里,明白她们四个出身不显,却能诞育子嗣一路稳坐妃位,自然面免不了处处谨慎,于是也不计较,轻轻一笑,道:“皇上金口玉言,这话自然作不得假。至于分管宫权之事,也不过是我昨日一时兴起想出来的,皇上仁厚,便允了本宫和四位姐姐一同商议此事,咱们先想出个章程来,其他的日后再议。”

  宜嫔第一个起身谢恩,惠嫔和荣嫔紧随其后,最后才是面色不怎么好的德嫔。

  她们都是聪明人,知道永寿宫娘娘提前告知她们此事是卖她们一个面子,她点明了分管宫权之事是自己所想,经了皇上允准,意思就是日后她们要跟永寿宫站在一处阵营,而被她们分了权佟贵妃天然就是站在了她们的对立面。

  为了永寿宫得罪承乾宫,她们断然不会如此愚蠢。

  可那是以往只有皇后才能掌管的宫权,即便只有十分之一,也足够她们在内宫中方便行事。以往她们连自己的宫室都不能完全做主,处置一个宫女还要经过层层上报给佟贵妃允准,每月各处缺了什么摆设,坏了什么东西,通通要先交付到佟贵妃处。

  先不说她们,就说宫里的阿哥们六岁以后便要搬去乾西五所和乾东五所,到时候难道要指望佟贵妃对她们的阿哥无微不至吗?

  这宫权虽是个烫手山芋,但能带来的好处也是实打实的。

  惊喜过后,紧接着便是协商如何分权。宫里要紧又能拿好东西的差事就那么几个,一个拿得多了,另一个自然而然就少了。

  宜嫔和永寿宫交好,荣嫔和自己向来一条心,惠嫔在心中略微思衬,就把目光投向了打着承乾宫烙印的德嫔。

  “听说昨日贵妃娘娘受了冲撞,德嫔一直在跟前侍奉汤药,也不知道忙不忙得过来?可别为了这些差事耽搁了贵妃娘娘的身子。”惠嫔这话说的极巧,先是提起佟贵妃受了冲撞,冲撞的原因是什么?还不是佟贵妃自导自演做出的恶心永寿宫的事儿。叫德嫔别为了这些耽搁佟贵妃的身子,更是在提醒元栖,德嫔是佟贵妃的人,不可信。

  德嫔脸色微微一变,正要开口,被元栖笑着打断:“贵妃娘娘的身子虽要紧,不过想必也不缺宫人服侍。若是她知晓你忙于宫务而无暇前去照顾,想必也会体谅德嫔辛苦的。”

  四人的目光皆落到自己身上,德嫔撑起笑容点头。她心知肚明元栖是在趁着这个机会邀买人心,分化瓦解佟贵妃与她的关系。

  可她亦和其他人一般放不下即将到手的宫权,就算是为了六阿哥,她迟早也要自己立起来。毕竟她现在能得佟贵妃照拂,不代表日后也能,这其中的变数太多了。

  出了永寿宫,荣嫔半晌才叹道:“我还觉得有些恍惚,那四分之一的宫权,永寿宫娘娘就真的这么分给咱们了?”

  惠嫔看得比她明白,哼了一声,道:“她给咱们?她那是自己争不过佟贵妃,撺掇着咱们去跟佟贵妃争呢?你注意到没有,昨儿去承乾宫传话的是梁九功,不是永寿宫中的人。说明什么?哪怕那件事儿是她自个儿查出来的,她也不敢亲自派人去承乾宫。”

  荣妃皱眉,思索了一阵才道:”可她瞧着不像是胆小之人,况且皇上愿意替她立威,她有什么好怕的?”

  惠嫔眸光一闪,“明年就是孝昭皇后薨逝的第三年了,你说她在怕什么?”

  荣嫔面色一白,佟贵妃面上看着和善,但行事不够大方。单看永寿宫娘娘仅在太后寿宴被赞了一句,紧接着就没了操办年宴的差事就知道了。

  惠嫔看她脸色不好,便又道,“不过也不一定,孝昭皇后当年封后,消息是提早了就放出来,这一回眼看着要过年了,皇上那儿还没个准话呢。”

  另一边,永和宫外。

  德嫔的刚下了辇驾,便被佟贵妃跟前的一等宫女云夏拦在了自家门口。

  “给小主问安。我家娘娘听说您应了永寿宫娘娘的约,特命奴才在这儿等您回来看看她去,也说说宫里是有了什么新鲜事儿。”兰夏言语措辞并没有什么不妥,然而她把德嫔拦在永和宫外不叫她进去,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羞辱。

  虽贵为一宫主位,却连自己的宫室都不能入。

  若放在平时,德嫔一笑也就罢了,她在宫里受委屈的时候多了去了,若要为每个委屈都伤神许久,她也不能有这么康健的身子,连生两子,个个存活完好。

  只是这一日,她既然知道自己将来不会再受制于佟贵妃,态度自然不会同往常一般谦卑恭顺。

  她眼神一冷,毫不留情地张口斥责身侧无动于衷的宫女:“不长眼睛的东西,没看到你云夏姐姐在外头站久了,还不快请她进去屋里歇歇脚?”

  说罢看也不看云夏错愕的眼神,转身径直回了自己的寝殿。

  到了内殿,她半倚在贵妃榻上,只觉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上,半个身子都是软的。身侧的宫女小心翼翼拿来帕子为她擦拭额头的冷汗,她才察觉出自己后背的里衣居然也湿了一大,被风一吹,寒浸浸地贴在自己背上。

  贴身的侍女正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欲言又止。

  德嫔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无事,你下去替我找一身衣裳换上,再拿些脂粉替我上妆。”

  她只是有些紧张,还有些兴奋。刚入宫时,她凭着一张脸得了上头嬷嬷们的看重。是佟贵妃亲自点名把她要来承乾宫侍候。那时候她心里敬重又感激这位宽仁柔和的娘娘,是她的看重,才让自己在宫中的日子好受不少。

  后来得了皇上宠幸成了宫妃,她待佟贵妃一如从前做宫女那般尽心。佟贵妃出身高贵,自是不懂她们这些低微之人的心思,使唤她也仍向从前那般顺手。

  直到她生下四阿哥,前脚被抱去给佟贵妃养在膝下,后脚她便封了嫔,赐居永和宫主位。她自认已经将从前的照料一一还尽,但在佟贵妃跟前,她还是那个卑躬屈膝的宫女乌雅氏。

  ..........

  永寿宫。

  元栖一大早便听说德嫔因触怒了佟贵妃,被罚禁足永和宫一月。

  “可问了是因为什么?”

  昨日德嫔被她暗示要在佟贵妃和她这儿选择一个,今日德嫔就触怒了佟贵妃,要说这其中没有关联,她是不信的。

  青玉道:“听说是昨日服侍贵妃用药,一时不察摔碎了碗,惊着了贵妃。”

  元栖了然,德嫔和佟贵妃许是真的闹掰了,以至于佟贵妃连个像样的理由都不肯给她找。服侍贵妃用药,一句话足以说明德嫔堂堂一宫主位,四阿哥和六阿哥的生母,在她跟前一如从前般卑微。估计也是为了提醒她,德嫔到底是她跟前的宫女出身。

  她沉吟片刻,四妃缺一不可,若只有惠,宜,荣三嫔,她们将来结成一块铁板,倒是变相地把自己给排挤出去了。这是她不想看到的结果,因此,德嫔这个人情她是要定了。

  “吩咐下去,这些日子注意着永和宫,若有什么东西断了缺了,报来本宫这里替她添补着。”这个时候再大摇大摆往永和宫送东西,怕是佟贵妃又要把这些怪罪在德嫔身上,反而又替德嫔招了仇恨。反正宫里磋磨宫妃的法子左不过就是削减份例,以次充好。佟贵妃手里还握着宫权,必然不会轻易揭过这一件事。到时候她雪中送炭,虽不是真情实意,但也替德嫔解了燃眉之急。

  若是她的份例并没有被削减,那她日后就得稍微堤防着些了。

  这么过了半个月,佟贵妃身子好了,又开始操持年宴大事儿,宫里各处都忙碌起来。因此她连续三日召了额娘赫舍里氏入宫也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元栖在之前的对食一事后出手保住了坤宁宫的梁太监,他受了徒弟牵连赶出宫外,元栖物尽其用,想着梁太监在宫中浸淫多年,手段老道,干脆叫清惠将他请回铺子里替她掌眼。他手底下还有不少坤宁宫的旧人听他差遣,为着那些人的生计,也为着报答,梁太监把人手暗地里交给了元栖。

  承乾宫的消息就是这么得来的。

  佟贵妃一心盼着自己能当皇后,然而眼看着年关将近,内务府还没有任何赶制皇后朝服和一应皇后用度的消息,于是请来了额娘赫舍里氏诉苦,也是打探朝堂关于立后的消息。

  朝臣们试探性地上过几回折子,但既没有被驳回,又没有批复,便明白皇上这是在犹豫。

  得知家中父兄为了这事儿是四处奔走,结果都碰了软钉子时,佟贵妃才终于开始认真考虑,如果自己不能成为继后又该如何。

  前些时候自己沉浸在即将封后的幻想中,居然没有在意惠嫔,宜嫔,荣嫔和永寿宫越走越近的事实。而如今德嫔眼看着似乎也要倒戈相向了。

  佟贵妃脸色愈发阴沉。

  她和德嫔之间没什么情谊可言,可她手里还攥着德嫔生的四阿哥。

  作者有话说:

  昨天忘记说啦,各位小天使们,元旦快乐~mua~

第十二章

  转眼就是年后。

  随着前朝上折子请求立后的大臣越来越多,后宫亦受到了不少影响,人心浮动得厉害。佟贵妃的额娘赫舍里氏入宫次数愈发频繁,元栖的嫡额娘巴拉雅氏终于也沉不住气,递了折子入宫。

  巴拉雅氏带着她亲生的元宁和元栖的亲妹妹元舒,倒是把先前惹了祸的五格格又给落下了。

  元栖只当没注意,细细看了眼两个妹妹,才几个月没见,样貌体态变化倒是不大。只有元舒许久没见她,看着似乎有些想哭。招手让两个妹妹过来挨着自己坐,元栖才开始问家中情况如何。

  巴拉雅氏许是知道她在宫里过得不错,态度十分恭敬:“家里一切都好,舒舒觉罗氏去年病了一场,奴才一直在跟前照看着,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托奴才给娘娘带句问候,请娘娘不要为了这些小事费心。”

  元栖点点头,这事她早就知道,还往家里赐了不少东西。有自己在,她也不会亏待了额娘。巴拉雅氏未必真尽心尽力的照顾了,但她肯做出个样子来,已是不易。

  招手唤了声青罗:“去把本宫库里那些新送来的皮子拿些来,还有内务府新做的钗环首饰,按着家里主子们的喜好拿。还有那两尊白玉的佛像也取来。”

  见青罗领了命就要往外去,巴拉雅氏心念一动,笑着对元栖说:“不如就叫她们两个丫头跟着青罗姑娘一块去吧,也瞧瞧娘娘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元舒最清楚不过她额娘的喜好,也给她额娘挑些东西尽尽孝心。”

  元栖自然应允,笑了笑又叮嘱元宁:“刚刚你额娘的话可听见了?记得也给你额娘挑些好东西,别回了家才偷偷怨我没给她合心意的好东西。”

  她这话看着是说笑,然而巴拉雅氏却不这么想。一来她和元栖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随意说笑,二来她私底下的的确确嘀咕过两句元栖只偏心和自己同胞的弟弟妹妹。

  她知道元栖话里暗含了警告之意,因此赔笑着道:“娘娘这里的都是好东西,奴才哪敢嫌弃呢?”

  等元宁和元舒被青罗带下去,元栖才问:“家里还有其他的事儿吗?”

  青罗原先也是府里的侍女,对几个主子的喜好门儿清,这也是元栖叫她去拿赏赐的原因。巴拉雅氏知道,还特意提了句元舒知道舒舒觉罗氏的喜好,不过是为了罢了两个孩子都支使出去,好方便说话。

  巴拉雅氏才不自然地侧了侧身子,看着元栖欲言又止。

  元栖捧着热茶饮了一口,温和道:“说吧,外头叫青玉带人守着了。”

  “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法喀渐渐有了交际,听说朝中如今似乎正在商议立后之事?”巴拉雅氏有些坐立难安,良久才道。她小心翼翼看了眼元栖,手往承乾宫的方向一指。

  元栖先是皱眉,“这不是法喀现在能掺和的,嫡额娘回去以后提点提点他,就说我说的,叫他把心思都用在功课上,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更不要去探听。”

  而后看了眼因为她这句话有些惶恐的巴拉雅氏,叹了口气温声道:“我额娘那个性子您也知道,她一向也管不了什么事儿,更别说法喀他们在外头的动静。法喀那边还是要劳您教导,先别管日后入了朝怎么样,他现在正是要多读书明理的时候,别为了这些还没影儿的的事情扰了心神。”

  顿了顿,她怕巴拉雅氏没听出来她的意思,又道:“家里在朝堂没人,咱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行事,低调着些,把心思都用在教导子弟上,将来如何,便都靠他们了。”

  巴拉雅氏只得放下心底的那些想法,低声应诺。她知道这番话不只是让她说给法喀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什么捕风捉影,没影的事儿,这是在暗示佟贵妃不一定能封后,也是在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

  见巴拉雅氏真的把这番话听进去了,元栖才放下心。

  她虽然提前知道了佟贵妃现在不可能封后的消息,但这并不代表事情会如她所想的那般顺顺当当发展下去。万一康熙临时因为某些原因改变主意要封后,她一切筹谋到时候都化为乌有,才真是没地方哭去呢。

  最好的法子就是注意着朝中动向,然后静观其变。

  “还有一事,元宁和元舒眼看着也到岁数了,还有家里的五格格,今年若是选秀,还请娘娘替她们姐妹掌掌眼。”巴拉雅氏眼巴巴地看着她。

  元舒今年不过十四,又是元栖的亲妹妹,就算巴拉雅氏不提,元栖也会替她注意。而五格格不是她亲生,因此巴拉雅氏这番话里看似提了姐妹三,实则只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元宁。

  元栖没有点破,欣然应下了。

  这年头都是门当户对的政治联姻,家里的妹妹们嫁得门第越高,日子过得越好,于钮祜禄家亦是一股助力,于她而言也是。

  而她们作为孝昭皇后之妹,宫里还有个当贵妃的姐姐,一位蒙古郡王妃的姐姐,无论婆家身份如何高贵,也不敢轻慢了她们。

  佟贵妃果然在禁足期间为难了德嫔,倒不是什么大事儿,德嫔的份例是嫔位,但佟贵妃不缺银子,有什么好东西也还记得给德嫔一份,这么一来她的份例早超了嫔位不知多少,如今也只是把额外给出去的东西断了而已。

  譬如冬日少不了的红罗炭,燃烧耐久,无味无烟,嫔位份例一日有八斤,这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但是宫里得宠的主子们哪会指着这点份例过日子,红罗炭之外另有好炭,像银骨炭,兽金炭这样上好的炭火,耐燃不易熄,还有一股子淡淡的松枝清气。

  德嫔从前用的就是银骨炭,乍然换了红罗炭十分不适应,加上内务府给的都是些碎的,夜里宫人每每都要起来添炭。她自己倒还好,六阿哥小小年纪,夜间受不得打扰。

  元栖听说后,便从善如流送了自己的银骨炭去,收买了一波人心。

  别管德嫔的感激是不是真心的,反正佟贵妃那儿一定是气得不轻。她就是在光明正大地逼德嫔站队,告诉她佟贵妃能给她的东西,自己照样能给。

  这中间唯一的变数就是仍旧养在佟贵妃身边的四阿哥。

  听说佟贵妃一改往日作风,准许德嫔每隔五日去看一次四阿哥,也许永和宫的人接近四阿哥。

  到底是母子连心,和那份虚无缥缈的宫权比起来,近在咫尺的儿子分量要更重一些。

  涉及到皇子,元栖便不敢把佟贵妃逼得太紧了,只得任着德嫔一日日这么拖下去。

  但她没料到的是,事情的转机来得这么快。

  佟贵妃居然有孕了!

  这个本该在康熙二十二年出生的孩子,虽不知是男是女,但它仅仅提前一年出现,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许多事情。

  首要影响到的就是要不要给佟贵妃封后一事。

  太子已经立起来,但皇家素来讲究多子多福,多一个嫡子,对于康熙而言就意味着多一个名正言顺的选择,也多一个明晃晃立在众多阿哥之上的靶子。

第十三章

  自打那日佟贵妃有孕的消息传来,康熙便极少在元栖面前提及四妃分权一事了。她知道,康熙这是犹豫了。

  只有太子一个嫡子时,他当然首先要顾及太子的利益,拥有一位出身皇帝母族的继后,对太子而言不算什么好事。

  可佟贵妃偏偏就是在这个封后的当口有孕,这孩子若是中宫皇后所生,那便是正儿八经的嫡出阿哥,只比元后所出的太子低了一头。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日后太子不能成事,那么这个阿哥就是储君之位的备用人选。

  对于太子是威胁,对于康熙而言却多了一重保障。

  为着这个,元栖这些日子也没能睡好。

  她是得了康熙的准话,才把四妃分权的消息悄悄透露出去的,眼看着四妃和她的关系渐渐紧密起来,这头却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儿。四妃不敢去直接问康熙,只能时不时来她这儿试探一番,元栖只好强撑着精神应付。

  白天刚送走四妃,晚上康熙就又翻了她的牌子。

  宫女在偏殿替康熙换衣裳,元栖倚在暖炕上,没什么形象的撑着头发呆。

  整日撑着个笑脸,她也怪难受的。可谁让康熙这会儿正因为佟贵妃有孕的事情高兴着,她要是露出几分不好的脸色来,难保他因为这个心生不喜。

  她半闭着眼睛想事情,忽然觉得殿里太过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心下一突,她忙睁眼看去,康熙坐在对面盯着她看,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来。

  元栖心底慌乱,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按了按眉角,嘴角一弯,若无其事道:“差点睡着了,您怎么出来也不叫我?”

  康熙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关切地看着她:“可是夜里没睡好?”

  元栖没注意,顺势点头,“是有些,也可能是今日出去久了有些累。”

  一旁的清禾十分机敏,见元栖神色有些苍白,目光落到她满头的金镶珍珠簪子上,顿时就有了主意。她不顾青玉诧然的目光垂首走上前去,恭敬道:“许是今日梳头的宫女手重,奴才瞧着娘娘的发髻有些紧,不如让奴才替您松松发髻?”

  她虽是替元栖解围,但更有想在主子跟前出头的意思,因此心里不免忐忑。

  元栖没留意这些,顺着清禾的话点头,她确实需要时间调整情绪。

  宜嫔还好,跟她关系亲近些,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那惠嫔素来是个掐尖要强的性子,往日仗着自己生了大阿哥,宫里没人敢惹她,连佟贵妃拉拢不成,也不能对她怎么样。

  她的言辞间虽没有半分不敬,但一字一句都是卡着元栖的底线在发挥,字眼间都透露着锋芒,叫人气恼不已,偏偏还不能拿她怎么样。

  元栖没有跟康熙诉苦的习惯。以己度人,她上辈子劳碌完一整天的时候,和朋友约着出去也只是玩,排解压力。互倒苦水是极少数的情况,她甚至还因为几个朋友负能量太多而和她们渐渐疏远。

  只是她在这边独自承受着四妃的压力,康熙却浑然不知,一心关注着佟贵妃那边的动态,元栖觉得这多少有些划不来。

  清禾动作轻柔舒缓,见她面露忧愁,不由开始细细思索她是为了什么烦忧。

  她在钮祜禄府时也是很得脸的侍女,到了宫中却不如从前,此番好不容易得到和主子独处的机会,自然时刻注意着表现自己。

  “娘娘可是因为惠嫔前些日子出言不逊而烦心?”

  她小心地看了眼元栖的神色,见她并未露出不满之意,这才又继续说下去:“娘娘若是不便直说,不妨试试皇上跟前的梁太监?他在皇上跟前伺候,想是最知道皇上意思的。”

  元栖猛一睁眼,心下豁然开朗。

  她怎么偏偏忘了这个?

  梁九功在皇帝跟前做事,想必平日里也没少收嫔妃们的银子替她们说好话。何况她要传达的意思也不是自己有多烦恼,只是想告诉康熙,因着他此前那番言语,把自己连同四妃都给忽悠了,如今惠嫔不消停找她要说法。也算是试探康熙心中到底作何想法。

  她赞赏地看了青禾一眼,捻起妆奁里一只白玉镯子递给她,笑道:“你素来是个机灵的,这个赏你了。”

  清禾接过镯子却没敢戴上,心中万分激动,跪谢了一番。

  有不少好东西酬谢,梁九功笑眯眯应下了这项差事儿。这些年来他给不少人传过话,康熙心知肚明,也不会加以阻拦,只要没犯着他忌讳的,大多数时候也都是笑骂一声。

  消息递过去好几日,就像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儿反馈。

  反倒是承乾宫的一个宫女章佳氏承宠被封了答应,佟贵妃以自己要养胎,无心教导为由,把人送去了景阳宫。

  自从敬嫔王佳氏被降为贵人之后,景阳宫便只剩下一个主位,端嫔董氏。董氏在康熙十年生育过一个小公主,没长成就夭折了,之后便一心在景阳宫小佛堂里不问世事。因此,景阳宫如今说到底还是王贵人在管事。

  元栖心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佟贵妃封后,这绝对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如今佟贵妃能够提前历史两年有孕,就有可能现在被立为皇后,生一个阿哥,更有可能不像历史上那般在康熙二十八年病逝。

  若是佟贵妃长寿了,元栖就只能在贵妃的位子上一辈子晋升无望,别说皇后,连皇贵妃都当不上。

  清朝的皇贵妃位同副后,地位超然,除了顺治朝的孝献皇后,还真没有哪个皇帝在皇后还健在时就就封了皇贵妃的。

  元栖的出身在那摆着,佟贵妃先前针对她不过是误以为自己能封后,所以不想让元栖抢了她的风头,如果这下佟贵妃母以子贵得封继后,自然不会和从前一般针对她。

  毕竟皇后和妃妾云泥之别,历来只有旗鼓相当的对手相互争锋的,哪里有一个皇后要跟妃妾争风吃醋的时候?

  可是先前的积怨也在那摆着,要让佟贵妃对元栖一改往日的态度,变得如沐春风?

  那也不可能。

  元栖更不想一辈子就当个贵妃。

  这个时代的等级森严,尊卑有别,可她既然有当皇后的资本,自然不愿仰人鼻息。

  佟贵妃有孕一事传遍后宫,承乾宫门口便开始络绎不绝,众妃嫔都猜测她要母以子贵,自然都上赶着去巴结,两相对比之下,永寿宫便比往日冷清许多了。

  故而,元栖听到储秀宫的赫舍里氏上门拜访时,不由有些惊讶。

  她穿一身湖色缎绣藤萝花的棉袍,发上简单两支翡翠镂空盘长纹簪,显得极为不起眼。和几月前入宫时一身粉红纱绣花蝶的衣裳,头上是各样的碧玺镶宝石花的活泼样子截然不同。才几个月过去,她身上属于孩童的天真稚嫩就十不存一,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的沉静内敛。

  即便如此,元栖看着她那张还未长成的小脸也不由多了几分关照,温和道:“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赫舍里氏抿着嘴微微一点头,她看着似乎有些为难,犹豫了半晌,才认命似的一闭眼,硬着头皮说:“我额娘说她从前常常受到仁孝皇后的一二照料,前些时候递了信来,叫我替仁孝皇后抄写佛经祈福,只是不知道长姐她喜欢什么样的字体,宫中的娘娘们我都不熟悉,所以只好在永寿宫找您。”

  她一番话说得磕磕巴巴,错漏百出,本人更是臊得小脸通红,很难为情的样子。

  一看便知这番话不是出自她本意,更像是赫舍里家往宫里传了信,叫她来永寿宫打听关于立继后的消息。

  只是可怜她不会说话,找了个不伦不类的理由。

  元栖心下了然,赫舍里氏家中的阿玛额娘必然知道她的性子,却还任由她做这么拙劣的掩饰,不过是为了暗示能否和钮祜禄氏一起合作。

  赫舍里氏是太子母族,当然不希望康熙再立继后。而钮祜禄氏宫里有高位嫔妃,两家的利益是一致的。

  只是世上的事情,一旦做了就必得留下痕迹。康熙更不是好糊弄的皇帝,若是让他知道钮祜禄氏和赫舍里氏都参与其中,他对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太子不会如何,但一定会厌恶钮祜禄家的野心勃勃,有了一个孝昭皇后还不够,还敢妄想一门两后的殊荣。

  恨屋及乌,这份不喜大概也会延续到元栖身上。

  即便康熙不能察觉,元栖也不想自己留有把柄在太子的母家手上。

  因此她只是浅浅一笑,仿佛没有察觉出赫舍里氏的窘迫一般,顺着她的话题说了几句自己对仁孝皇后的了解。

  她看得清楚,赫舍里氏先是松了口气,露出舒展地笑容。但随着元栖的话题偏离地越来越远,赫舍里氏小小地皱了皱眉,试图把话题往回引。

  “长姐和孝昭皇后皆是德才兼备的贤良女子,世间怕是再没有这般出众的女子了。”赫舍里氏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而后又道:“听闻承乾宫的贵妃娘娘亦是风姿万千,娘娘觉得呢?”

第十四章

  赫舍里氏如此坚持,元栖知道自己今天不说点什么,她大概还能厚着脸皮追问下去。

  元栖看着她笑了笑,仿佛不经意般说:“贵妃的风姿自然是我们所不能及的,不过仁孝和孝昭两位皇后更是命格贵重,只是可惜她二人芳魂易逝,实在叫人为之叹惋。”

  赫舍里氏眸中一亮,暗暗将这话记在心里,又说了两句话便退下了。

  送走了赫舍里氏,青玉有些神色恍惚地走进来,小声问:“娘娘的意思,是想让赫舍里家找钦天监进言?”

  元栖轻笑一声,似有些赞赏之意,“难为你这回猜得准了。”

  她先前看重青玉,便是喜欢她的老实本分,能猜中主子的心思固然是件本事,但这样的人放在跟前逗乐也就罢了,掌事的宫女还是本分些好。

  青玉无暇关注那几分赞赏,担心道:“这是不是太冒险了些?拿皇上和娘娘们的命格进言,若是招了皇上忌讳可怎么办?”

  元栖容色不变,似乎没将她的担忧放在心上,只淡淡道:“咱们顾好自个儿就够了,记得给家里传话,不许他们掺和这些,没得连累了我,得不偿失。”

  青玉便知她没有动手的打算,松了口气。

  **

  佟贵妃自有孕以来,对六宫中嫔妃们的往来之事就没那么上心了,一心一意关注着自己腹中的孩子。她早摘了护甲,卸下妆粉,正慈爱地抚摸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

  太医请过脉就被宫女云丝送了出去,回来时她面上颇有些不安。

  皇上下了死令,娘娘的脉象未好之前不许透露出一分一毫不好的消息来。可孩子现在就在娘娘腹中,状态如何,娘娘岂会不清楚?

  “太医说了什么?”佟贵妃手上的动作一顿,头也不抬,直直地问道。

  云丝抿抿唇,硬着头皮低声道:“还是请娘娘不要忧思过久,好好养着身子。”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意思就是她的情况和上次请脉时相比没什么起色。这个她盼了这么久的孩子,是在她为了封后一事焦头烂额时有的,母体不够康健,孩子自然也不稳当。

  佟贵妃眉心一跳,半晌才艰涩道:“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云丝欲言又止,但看了看佟贵妃苍白的面色,终是没敢吱声。

  整整一日,佟贵妃都倚在榻上不肯动,身边的侍女见她伤神,有心要劝,又没那个胆子,生怕触怒了主子被罚。

  直到晚膳时康熙来了一趟,见状不由大怒,又顾及着佟贵妃心情不虞,只能吩咐梁九功慢慢的把那些不忠心的奴才都打发了去。

  算上那些早夭的孩子,康熙一共有过十六子,如今活下来的也不过只有半数。承瑞和承祜夭折时,康熙曾真真切切的为他们伤心过,而后渐渐便习以为常。对于佟贵妃腹中的孩子,他有那么一瞬为他的存在欢喜过,然而得知这孩子胎弱时,这点欣喜便霎时消散了。

  但他还是温声宽慰佟贵妃:“好好听太医的话养着便是,朕不会委屈了你和这个孩子的。”

  佟贵妃朦胧的泪眼中带了些让人不忍打破的希冀,她欲言又止,最后轻轻靠在康熙肩头,“都听您的。”

  **

  赫舍里氏在钦天监安排的人叫郭充,他尚未开始行动,就得到了康熙的主动宣召。

  康熙眉目冷淡,捧着一本书细细翻阅着,轻飘飘一句话叫刚刚站起身的郭充膝盖一软,直直砸在了地上。

  他问的是:“你瞧朕的命格如何?”

  郭充趴跪在地,连额上的冷汗都不敢抹,战战兢兢地回话:“皇上是天子,您的命格自然是极贵极重的。”

  康熙却看也不看他,淡声道:“叫你来的人没吩咐吗?朕最不喜听人说废话。”

  “是,是。”郭冲连声应了,却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得了赫舍里家的人指使,原先想好的都是关乎佟贵妃命格的内容,给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妄议天子的命格。

  可被叫到皇帝跟前来回话的机会也只有这么一个,他苦着一张脸,终究是咬咬牙,道:“天子的命格哪是臣等凡俗之人可窥探的,微臣只知道,微臣等若为皇上近臣,命格也许会为您所影响。”

  最后一个字落地,郭充的后背已经汗湿一片,他颤巍巍的闭紧了眼,生怕上首的那位帝王下一句话就是吩咐人把他拖出去斩了。

  惴惴不安地等了许久,康熙摆了摆手,沉声道:“退下吧。”

  梁九功早在郭充进去的时候就自觉退了下去,等他出了门,才又进去侍奉。他发觉方才出去的郭充魂不守舍,虽没听到皇帝发怒,伺候的功夫仍然比往常小心了不少。

  “梁九功,去查查那个郭充前些日子接触了什么人?还有储秀宫,近来可还安分?”

  康熙神色间不见喜怒,但梁九功敏锐察觉到殿中的气氛沉重,于是面上又添几分慎重,躬身领命退下。

  **

  储秀宫。

  宫女珍儿空着手躲躲闪闪走进内殿,脸色十分难看。

  赫舍里氏一头长发梳成辫子盘在脑后,未饰金银,一身湖蓝的素衣,正伏在窗下的桌案上凝神写字。

  她素来不习惯练字时有人在旁,因此听到脚步声,便很不高兴地停了笔,皱眉看去,见是从家里带来的珍儿,才略消了几分心中的不悦。

  珍儿看她的目光从自己空着的双手上掠过,不安中带了几分气愤道:“这才没多久,府中的信便又断了。”

  赫舍里氏仿佛早就料到一般,面无表情道:“可是那郭充已经进言过了?”

  珍儿点头。

  赫舍里氏不怒反笑,瞥了眼写到一半的大字,随手一捏,扔进身旁徐徐烧着的炭盆里,眼见着那纸张渐渐化作灰烬,才哼笑一声道:“嫡福晋不就向来是这样?用得着的时候用我额娘做筹码,用不着了就弃之如履,看都懒得看一眼。”

  只有仁孝皇后才是府中正儿八经的主子,自己在嫡福晋眼里,不过是一个提前送进来替二格格探路的弃子。

  珍儿担心道:“那此事一了,福晋在府中岂不是又没了庇护?”

  她知道,格格之所以肯为家中传递消息,为的不过是她的生母能在府中的日子好过一些。格格的额娘是包衣下三期出身,家中父兄都是个没出息的,全靠着格格在府中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银子接济。就是因此,府中的人都不大看得起格格母女。

  此番入宫,也只是因为府中只有格格的年龄稍大些。

  赫舍里氏缓缓摇头,嫡福晋虽瞧不起她额娘,可府中又不缺那一张嘴吃饭,怎么舍得把精力浪费在这些小事上。

  珍儿叹了一声,瞧着炭盆中的灰烬似乎要被窗口灌进来的风吹开,上前去正要换一盆炭火,忽然心中一动,脑袋嗡嗡作响,她猛地看向赫舍里氏,失声道:“咱们前些时候往宫外送信,是刚从永寿宫出来就——”

  珍儿的话音一止,发觉赫舍里氏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第十五章

  早春二月,虽还有些春寒料峭,但一年当中最冷的天气已经过去,枯树上抽出了嫩芽,正午的阳光也日渐温和起来。

  太后怜宜嫔一片爱子之心,因此并没有拦着她们母子相见。得了太后的首肯,宜嫔便把闷在屋里一整个冬天的五阿哥带出来四处走走。

  五阿哥在慈仁宫被养得又白又胖,乌黑的眼珠子十分灵动,四肢肉嘟嘟,脑袋圆滚滚,让人看了就禁不住想伸手去捏一捏。

  元栖摘了护甲,露出修剪圆润的指甲,这让一直密切关注着的宜嫔松了口气,毕竟婴孩的肌肤最为脆弱,很容易伤到,而宫中的后妃又喜欢留指甲,涂蔻丹。

  元栖小心碰了碰五阿哥的脸蛋,又抓着他的软绵绵的小手晃来晃去,逗得五阿哥不住地笑,还叽里咕噜的嘴里说着什么。

  她疑惑地看向宜嫔,在抬眼的那一刹那反应过来,太后不通汉语,满语说的也是磕磕绊绊,慈仁宫内都是蒙古宫女,由她们教养的五阿哥自然也只会说两句蒙语。

  想必也是康熙觉得宜嫔盛宠,担忧她们母子会生出别的心思来,索性把五阿哥交由太后,虽得了一份荣宠,但小时候才是学语言的最佳时期,能六岁搬出慈仁宫开始读书就已经晚了,而一个只通蒙语的阿哥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建树。

  宜嫔对上她的目光,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似的,冲着她眉眼盈盈的一笑。见元栖满心都在逗五阿哥玩上,她便也先把要说的话放了放。

  小孩子的精力着实有限,不多时,五阿哥便有些恹恹的了,眼皮不住的往下落。宜嫔虽有话要问,但爱子之心终究占了上风,带着五阿哥先行离去了。

  她前脚一走,后脚储秀宫的赫舍里氏又在外头求见。

  元栖有些不耐,但听青玉说,赫舍里氏一早就守在了永寿宫门口,等宜嫔走了才叫人来通报,她也不好把人拒之门外,只得叫人请进来了。

  乾清宫的消息轻易不会透露出来,元栖自然更不敢去打听,但也是日日都吩咐了人留意着的,因此上次赫舍里氏离开后,她没隔两日就知道了钦天监保章正进言给康熙。

  连续没了两任皇后,还都是英年早逝。即使没人敢议论这个,但康熙自己心里应当也有所猜测。而佟贵妃这一胎怀的不大稳当,更加重了康熙的疑心。

  钦天监选在这个时候进言最为恰当。

  赫舍里家的动作倒是很快。

  只是不知道赫舍里氏又来见她做什么?

  片刻后,元栖便知道了赫舍里氏的来意。

  那日赫舍里氏从永寿宫回去没多久,就差人往宫外家中递了信,几日后,钦天监的保章正家里悄无声息得了一笔银子,又过了几日,他被召去去乾清宫进言。

  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随便谁都能查出来。

  赫舍里氏将这一切娓娓道来,带着些微的紧张和得意。

  “你想借此来威胁我?”

  元栖只觉得一阵好笑,她好整似暇地扫视着坐在下首的赫舍里氏,嘴角忍不住弯起来:“你以为皇上不知道我们私底下这些算计吗?”

  赫舍里氏面色一僵,强作镇定:“娘娘难道不在乎您在皇上心中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吗?”

  一个只有十岁的小丫头在她面前谈及男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元栖只觉得荒诞又无语,她嗤笑一声,反问:“一个什么好东西都不想要的傻子?”

  傻白甜,那是除了美貌之外一无所有的女子才需要伪装出来的特质,因为对她没有期望,所以只需要做个美貌的花瓶使人高兴就好。

  如果元栖只是这样一个花瓶,那康熙大概率会对她十分失望,因为把花瓶摆在这么高的位置上,它连所依仗的美貌都看不清的时候,不是浪费了位置就是即将被摔碎。

  简而言之,一无是处。

  康熙甚至还明里暗里地撺掇着她跟佟贵妃争斗,又怎么会在乎她有一些小心思,只要她不撺掇着宫外的钮祜禄家掺和进来,不试图给佟贵妃下毒,那么康熙只会乐见其成。

  因为她和佟贵妃之间谁都不会坐视对方一家独大,久而久之,后宫便有了微妙的平衡。而她和佟贵妃就算再怎么你争我斗,也不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以免累及家族。

  至于赫舍里氏给宫外的家人送信,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不成太子的外家,仁孝皇后的母家会听从于她的命令吗?

  赫舍里氏冷汗涔涔,白着一张脸。她自以为成功算计了旁人,却没想到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是旁人眼中的跳梁小丑。

  待人走后,元栖冷着的脸渐渐柔和下来,反而有了几分兴趣:“赫舍里氏小小年纪已经有这番心计,足够在宫中存活,何必这么自作聪明来招惹我?”

  贺儿眼神微动,心下一稳,轻言细语地为她解释了一番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赫舍里氏在家中不得宠,在宫中亦无人可依,此番作态不一定是想得罪她,更有可能是想借此求得永寿宫庇护。

  元栖听罢贺儿的分析,心底多少有些不舒服,带着些厌恶道:“这赫舍里氏也太偏激了些。”

  贺儿对她的评价不置一词,只关切问道:“储秀宫格格说的那些,对您真的无碍?”

  元栖压着心底的不悦,细细想来,她方才说的那些话真真假假,不过都是用来忽悠赫舍里氏的。康熙知道后宫嫔妃各有心机,不代表他喜欢看你争我斗的场景,面上的和谐还是要有的,更不代表他能容许有人敢算计到他身上。

  通过钦天监能查到赫舍里家,康熙就必然会怀疑储秀宫,不动声色地从储秀宫的宫人开始问起。宫女出自包衣,轻易不能打杀,这事儿一过便会被送回内务府重新分配差事。

  “找几个储秀宫当差的宫女,叫她们说话注意些,然后使些银子替她们找个好去处,后面慢慢的关照着就好了。”元栖揉了揉眉心,倒是不怎么发愁,这事儿不大,花些银子便能消灾。

  “前些日子我叫你注意储秀宫的动向,你什么都没察觉到?”

  贺儿神色一紧,忙跪下回话:“奴才确实叫人盯着看了,储秀宫的宫人没有异样,从一等宫女到底下的洒扫宫人,无一例外。”

  元栖倒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挥挥手:“起来吧。”

  贺儿原先在坤宁宫虽然不是掌事宫女,但行事比青玉她们几个都要仔细周全,若是连她都察觉不出,那只有一个可能。

  仁孝皇后虽过世已久,但不代表曾经忠心于她的宫人都没了踪影,更何况宫里还有太子在。

  不过,想必经过这一事,无论康熙能不能查出是谁在替储秀宫传递消息,他都要下定决心先整顿内务府了。届时四妃分权一事又要重新提上日程,她也就不必再整日应付惠嫔和荣嫔隔三岔五的试探。

  **

  佟贵妃在承乾宫闭门不出,但这一胎终究没能养好。

  康熙二十年十月二十日,佟贵妃在承乾宫中产下一女,虽然当日得了不少的赏赐,但太皇太后,太后和康熙的失望之色是显而易见的。

  十月二十五日,大封六宫的旨意下达,佟贵妃晋为皇贵妃,元栖晋贵妃,惠宜荣德占满了四妃之位。四妃之外另有两个庶妃的待遇提到了妃位,分别是咸福宫的博尔济吉特氏,储秀宫的赫舍里氏,但尚未有诏封。王佳氏复位敬嫔,另有七阿哥之母戴佳氏为贵人,八阿哥之母卫氏为贵人,三公主之母兆佳氏为贵人,还有从乾清宫搬出来分配到东西六宫的大小答应一堆。

  十二月二十日,行皇贵妃,贵妃,和四妃的册封礼。

  第二日,她们都要去慈宁宫太皇太后和太后跟前行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在慈宁宫中的时候,皇贵妃和元栖、四妃言笑晏晏,看起来十分和谐。

  但皇贵妃佟氏暗地里一口气差点没出上来,她在承乾宫养胎八月,已经做好了手里的宫权被瓜分的准备,但她着实没想到,手中的宫权没了一大半也就算了,四妃居然已经和永寿宫的钮祜禄氏沆瀣一气,俨然都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而自己手底下没了德嫔,只剩下一个被复位回来的敬嫔。她可还记得,敬嫔上次被废全然是因她信错了人,本来能顺顺当当办成的事儿,她偏偏多此一举交给了那白佳氏,又牵扯出来一个三品官之女,最后祸及自身。

  这次复位,也不过是因着父兄又在前朝立了功罢了,在后宫对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

  宫人知道她这个皇贵妃当得不情不愿,不敢来触她霉头,可外头等着的德妃亦不是好相与的,犹豫之下在门外徘徊了许久。

  里头正哄着小公主的皇贵妃正是敏感的时候,听到外头的动静,她不由紧皱眉头,毫不留情的出声训斥:“要回话就滚进来!”

  宫人身子当即一颤,被逼出了浅浅的哭腔:“德妃娘娘在外头候着,想给四阿哥送些衣裳,叫奴才进来回话。”

  皇贵妃一听这话便怒从心起,话语中蕴含着浓浓的不悦,她厉声呵道:“谁叫她来的?滚出去告诉她,四阿哥如今在承乾宫养着,就是本宫的儿子,待到将来上了玉蝶,就更和她永和宫没有关系!”

  宫人趴伏在地上惶恐不已,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这话皇贵妃说得,可她哪里敢真的这么出去告诉德妃娘娘。毕竟当年皇上把四阿哥抱来的时候,也只是说让四阿哥暂住承乾宫。

  刚刚入睡不到半刻的小公主已经被这番动静吵醒,她的哭声十分微弱,却将皇贵妃心中的怒火浇灭了大半。

  但随即对着瘦弱的小公主,听着她那柔弱得和猫叫没什么分别的哭声,皇贵妃心中又不可抑制地生出难以遏制的烦躁来。

  她脱力般瘫软着倚在身后的床榻上,趁着此刻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无力吩咐道:“且随她去吧,把小公主的奶娘都找来,本宫要歇歇。”

  “是。”宫人早已吓得不知所措,不敢多想连忙退了出去,自然也没注意到皇贵妃那话语中略带着的几丝哭腔。

第十六章

  乾清宫一共分了十来个大小答应出来,由佟贵妃做主,先在储秀宫拘了一月教规矩,而后匀到了东西六宫,每个宫里两三个,看起来像是一碗水端平,但元栖着人去问过,分来她这里的三个容色虽不是最出挑的,但承过的宠也不算少。

  元栖心知肚明,皇贵妃这是因为她和四妃联手分了宫权而不满,特意找来这么三个膈应她的。

  不过那三人倒也乖觉,安安分分住在分给她们的前院西配殿里,除了每日晨起在正殿外给她请一次安,就不怎么出来。

  宜妃的翊坤宫也得了两个,除此之外,她宫里还住着一个和德妃同日入宫的庶妃万琉哈氏,她道:“和德妃同日入宫的还有生了七阿哥的戴佳贵人和八阿哥之母卫氏,只有我宫里的万琉哈氏也不知怎么,我瞧着她容貌也是极好的,身体也不差,可就是不得宠。”

  她说着,隐隐还有些羡慕。

  元栖稍一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宫里除了她和皇贵妃,勉强算上一个储秀宫的赫舍里氏,咸福宫的博尔济吉特氏之外,其他人家族都不算鼎盛,在宫中得不到太大助力,便只能着力培养自己宫中的庶妃答应等,若将来生了孩子却没晋位,这孩子便可以抱去主位身边教养,既是给孩子体面,那宫的主位也白得了个阿哥。

  当然也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曾在皇贵妃跟前侍候的德妃,她舍了一个四阿哥给承乾宫,换来的是如今妃位尊荣。

  听宜妃的话,似乎对那万琉哈氏观感不错,想必平日里也试过抬举她。

  元栖对此没什么感想,淡淡道:“你如今有了五阿哥,怎么还想着这些?”

  宜妃却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有五阿哥自然已经够了,那万琉哈氏如今还年轻就没了宠爱,又没有孩子傍身,往后日子会越来越难过。”

  元栖也不由有些怜悯,她记忆中倒是有一个定妃姓万琉哈氏,还是十二阿哥之母,只是宫中姓万琉哈的低位嫔妃不止这一个,她宫里新来的答应也姓万琉哈。

  她们两个聚在一处除了宫事便是闲聊,说着说着,又说到了承乾宫的佟贵妃身上。

  承乾宫的消息一向瞒得紧,但也架不住太医院的院判日日都往那儿去一趟,开始时还惊动了康熙和慈宁宫的太皇太后,后来才知道只是皇贵妃关心则乱,别说一日召一次太医了,连乳母们每天用的膳食,穿的衣裳都要亲自过目一遍,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宜妃也是生育过的人,颇有些唏嘘:“皇贵妃一片爱女之心,她忙着照料小公主,竟然把手里的宫权又往出分了一部分。”

  元栖亦是没想到,她和皇贵妃只是为了宫权争夺,对皇贵妃本人倒是没什么意见,见她如此关心孩子,心中还有些钦佩。

  再过两月便又是年关,德妃却在这个关头上又有了身孕,她虽舍不得到手的宫务,却也知道康熙得知皇贵妃为了小公主放手宫务,得了不少嘉奖,便也有样学样,把手里的事情悉数交出大半,要紧的都还捏在了自己手里。

  即便如此,康熙听了之后还仍然不大满意。

  他也不避着,私底下跟元栖说:“皇贵妃不能全然放手,那是因为她位份在那儿,真叫她一点事务不沾岂不是引人猜疑?”

  言下之意,便是觉得德妃有装腔作势的意思在里头,借着腹中孩子邀宠。

  元栖当下便有些无语。

  她想了想,德妃有孕的时间正好能和记忆中的历史对应上,而十阿哥是康熙二十二年出生的,想必她没多久也应该要有孕了。

  那她到时候是放宫权还是不放?

  她这么想着,干脆就问出了口。

  和康熙相处了不短的时日,她才知道其实有些话直说比藏着掖着效果更好,唯一令人气恼的就是,说了也不一定能得到回应。康熙心中自有一杆秤,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哪些话想说,哪些话又不想说,他分得清清楚楚。

  毕竟是做惯了皇帝的人,分寸拿捏得极准。

  康熙听她这么一问,笑了笑,随口便道:“你和她自然是不同的。”

  元栖轻撇嘴角,又是一句废话。

  这样鲜活的神态落入康熙眼中,他似乎觉得有些新奇好玩,而后极罕见的解释道:“既然想要嘉赏,就该把事情做的利利索索,这么留一半舍一半的,反而两头不讨好。”

  当然,还有另一层原因便是,自从有了六阿哥,德妃便很少再去承乾宫看望四阿哥。

  虽则皇贵妃不喜欢德妃去,可到底也没叫人守在承乾宫门口不让进,去不去是德妃为人母的心意,她自己不去便罢了,私底下还要有意无意地跟自己诉苦,实在有些冷漠和虚伪。

  他心底的这番想法若是让元栖知道了,必要说他是驰名双标。

  德妃不去看四阿哥确实冷漠了些,皇贵妃虽没正大光明的拦着,私底下估计也说了不少难听话,可见她也没有多爱护四阿哥。皇贵妃要照顾孩子不肯把手上的宫权都交出来,是她有责任心,德嫔有孕不肯把手上的宫权都交出来,就成了装腔作势,贪心不足。

  元栖心中对德妃有了几分怜悯,皇帝偏爱佟氏一族不够,还非要踩一捧一。不过也是德妃学错了招数,她要是静下心来想想,就该知道同样一件事,不同地位的人做出来效果是不一样的。

  然而没过两日,元栖也体会到了康熙这份偏心,当然,是偏向自己宫里的,而受害者依旧是德妃。

  她宫里的三个答应结伴出去御花园赏花,路上不知怎么遇到了永和宫的两个答应,据说是原本在乾清宫就有些旧恩怨,元栖宫里的答应万琉哈氏仗着自己的主位位份比永和宫的德妃高,动手推了一把,谁知力气不如人家,反倒把自己给弄伤了。

  当晚康熙又恰好召了万琉哈氏前去侍寝,敬事房的太监门儿清皇上没有特别指定是哪个万琉哈氏,也许是本着巴结元栖的想法,也许是收了永寿宫万琉哈氏的银子,先来了永寿宫。

  得知永寿宫万琉哈氏受了伤,那太监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就要走。元栖心头一动,问了问,才知道储秀宫也有个万琉哈氏,又知道康熙是随意翻的牌子,干脆替宜妃宫里那个说了句话。

  那太监极识趣,拿了赏便去了翊坤宫。

  谁知第二日,几个答应在御花园起了争执的事儿还是传到了康熙耳朵里。

  也不知是谁在跟前添油加醋,而后康熙便以德妃有孕,不能照顾好六阿哥为由,把六阿哥打包送来了永寿宫。

  作者有话说:

  有点忙,明天应该会更四千,把今天少了的一千补上

第十七章

  元栖本来以为康熙怎么也会等到过了年关再让六阿哥搬过来,毕竟她这些日子事务颇多,安排年宴她还是头一回,自然要处处把关,力求无错。

  哪知她刚把东配殿收拾好,梁九功就亲自去永和宫把六阿哥抱出来了,后头还跟着永和宫的乳母宫女们,甚至还有个德妃身边的贴身宫女。

  元栖看了纳闷,她原先还猜想,比起生了两个阿哥的德妃,那些个在御花园闹事的答应根本算不得什么,康熙把六阿哥送来永寿宫,估计是德妃做了什么惹他不高兴。可既然让德妃身边的宫女过来照看,说明德妃并没有惹怒康熙。

  梁九功收了永寿宫不少银子,这些无关紧要的小消息也肯透露,“六阿哥生性活泼好动,在永和宫时不时就要哭闹一番,尤其是到了夜里,那声音连承乾宫都能听着,皇贵妃日夜陪在小公主身边,觉得六阿哥扰了小公主睡觉。”

  还有另一点他没敢说,小公主的身子弱,哭起来跟猫叫也差不了多少,那头永和宫的六阿哥却健壮活泼,两相对比之下,那哭声扰人不是什么大事,重要的是皇贵妃觉得心里不痛快。

  人都送来了,元栖便只好将乳母和嬷嬷们安排在东配殿住,六阿哥胤祚堪堪两岁,还是个需要精细照料的小婴儿,就被安置在了元栖起居附近的次间里,方便照看。

  宫里这个年纪夭折的阿哥公主有不少,虽然六阿哥确实也没能活到成年,但元栖打心眼里不希望他在自己的永寿宫出什么问题,毕竟她和德妃还要做很长一段时间的合作伙伴。

  六阿哥的乳母洪佳氏听说她要让六阿哥住进主殿的次间,面上颇有些为难,支支吾吾似乎有话说,但没张口,直直杵在那儿。

  元栖笑容微僵,乳母这副做派,难不成是德妃觉得她要对六阿哥做什么,故而特别吩咐了底下人防着她?

  贺儿也脸色渐冷,正要开口训斥,德妃跟前的宫女若儿忙站出来道:“娘娘息怒,是六阿哥时常哭闹,乳母是担心扰了您的安静。”

  元栖一怔,她两辈子都没长时间和婴儿接触过,倒是没想到这个。而贺儿她们以为她喜欢孩子,所以才想让六阿哥住得近些,便也没有提出异议煞风景。

  但想想从前看过的那些层出不穷的宅斗宫斗手段,元栖仍有些担心,便道:“无事,就让六阿哥住在次间吧,离得近些我也好时时关照。”

  晚上康熙过来,老远便听到了六阿哥那嘹亮的嗓音。

  换上常服出来,他接过元栖递上的茶水,皱眉道:“怎么叫小六住得这么近?”

  六阿哥其实已经嚎了好一阵子,元栖见他面上没有不耐之色,心里暗暗称奇,又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知他。

  康熙听了却嘲笑她太过小心,“这么多宫人里里外外地看着呢,能出什么岔子,我看小六是出不了什么事,反倒是你要睡得不舒坦了。”

  他虽然这么说了,到底没有叫六阿哥搬去东配殿,元栖猜想他心中应当是满意的,为了照顾孩子而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想必要在心里给她添一个善良的标签。

  毕竟她就算是为了博个好名声,也是实打实被六阿哥闹了一整天。

  六阿哥精力充沛,从下午闹到了晚上,元栖不自觉皱着眉安慰自己,她将来生了孩子,最好是个身体健康的,健康就代表着爱闹腾,就和现在的六阿哥似的,这么一想,她现在也算是在提前适应下小孩子的哭闹。

  然而康熙自打亲政以后,除了朝政之外,就没在其他时候委屈过自己,他忍了又忍,发现六阿哥大有不停歇之势,决定带着元栖回乾清宫过夜。

  这下轮到元栖为难了,清朝后妃侍寝的规矩她是知道的,她自从入宫以来就没去过乾清宫,向来都是康熙翻了牌子来永寿宫。而这六宫之中,也就元栖和皇贵妃佟氏享受过这个待遇,毕竟初封就是高位嫔妃,总得留些脸面。四妃也是到了一宫主位才有了这个福利。

  但如果要去乾清宫,自然还是得按着乾清宫的规矩来。

  康熙看她面上有些不情愿,听过她解释后,便面露柔和道:“你是贵妃,按满洲旧制,也能算是我的妻,去了乾清宫自然是与我同宿,不会叫你去嫔妃侍寝之处的。”

  清□□皇太极五宫并嫡,除了中宫的国主福晋,其余四妃也都可以称福晋,算是嫡妻,元栖自然是知道的。但那是入关之前,入关之后的顺治朝受汉人影响,后宫仅有一个皇后,在其之下的皇贵妃,贵妃虽然尊贵,但终究在名义和待遇上都矮了一头。

  元栖没敢应这话,只轻轻倚在他肩头,柔声道:“能和您同宿自然是好的。”

  康熙将她揽入怀中,对她不矜不盈的反应很是满意。

  这样安宁的时刻只持续了半刻不到,元栖正对着的方向是一块明瓦窗,窗下置着一尊硬木葫芦式的小灯,外壳嵌着金玉等物,用薄薄的白云母片做罩子,因为只是用来装点里间,所以里面的烛火透出来只有微弱地一团。

  但这么一点光足以让她瞧出外头有道一闪而过的黑影。

  “怎么了?”康熙察觉到她的僵硬。

  元栖有些不确定道:“刚刚似乎瞧见了一道黑影?”

  康熙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没放在心上:“叫底下人出去看看便是。”

  这么一打扰,元栖才发觉六阿哥所在的次间没了动静,估计是睡熟了。

  不多时,青玉隔着一道珠帘回话,话语里透着几分慌乱:“方才娘娘没瞧错,奴才带着人四处查探了一回,果然在后殿井亭那儿瞧见了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是前院西配殿住着的是石答应跟前的宫女。”

  元栖一愣,“好端端的,石答应跟前的宫女来后殿做什么?”

  难不成石答应还想派人把康熙从正殿请走?

  康熙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十分难看,冷声道:“进来回话!”

  青玉“噗通”跪在地上,汗涔涔道:“奴才以着人问了话,她说是主子吩咐她趁着晚上去开次间的小窗,想以此致使六阿哥生病。”

  “什么??”

  元栖心底一惊,下意识看了康熙一眼,而后猛地站起身来,急声问:“那六阿哥可还好?”

  青玉忙道:“六阿哥还睡着呢,奴才吩咐她们守着所有的门和窗,床跟前也有人看着。奴才发现的时候她还没靠近次间,这番话是她自个儿害怕说出来的。”

  六阿哥没事就好,元栖松了口气。六阿哥要是真在她这儿出了什么事,头一个恨上她的就是德妃,而康熙是知道她对永寿宫的宫人管理极为严格的,到时候若她说自己对这事全然不知请,他必定也不会相信。

  看着康熙已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她按下心中的不快,蹲身向康熙请罪:“妾治下不严,竟让底下人做出这等恶事,请皇上允准妾将此事查清,再行发落。”

  康熙面色稍缓,方才也正是元栖察觉到了不对,及时叫人前去查看,才发现了端倪,是以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怀疑到元栖身上。

  那个宫女被推搡着进来,趴跪在地上不断发抖。

  康熙只是厌恶地看了一眼,没再说话。

  元栖定了定神,吩咐道:“去把石答应叫过来,西配殿剩下的人都看管起来,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不许出入。”

  “是。”清罗领命下去了。

  石答应不多时便被请到了正殿,她大约十五六岁,素着一张秀美面孔,头发松松挽着,连一点发饰也无。她的面色苍白惶恐,仍旧强作镇定地行了礼。

  元栖心里纳罕,德妃和石答应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一个在后宫,一个常年在乾清宫,近来才搬到永寿宫,两个人也没有恩怨,石答应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去谋害六阿哥?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的医学极度落后,风寒都能把一个健康的成年人生生拖垮,更遑论是体弱的幼儿了,今夜被风吹上一夜,第二日就要大病一场,届时保不保得住就成了问题。

  石答应听青玉说了那宫女所做之事,脸色一下子变得青白,膝行着到了元绮面前,梨花带雨的哭着喊冤:“奴才万万不敢做出这等狠毒之事!请娘娘明鉴!”

  说罢就咬着牙含泪“砰砰砰”把脑袋往地上撞,那架势都看得人心惊。

  元绮看得清楚,石答应是专挑了一块没有铺毯子的地面跪的,额头实打实地撞在了地上,不一会已经是青紫一片,再磕下去,恐就要出血留疤了。

  宫中的嫔妃最重容貌,就连宫女被罚也不许打脸,石答应此举,无非是向元栖证明自己的决心。

  元栖看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孔,着实有些不忍她留疤,而且那三个答应不管是明着还是暗里,石答应都是最不多事的那一个,元栖总觉得应该不是她,便使了个眼色,叫青罗将人搀起来。

  她道:“你喊冤有什么用?这宫女是服侍你的,她做了这样的事,本宫第一个怀疑的自然就是你。”

  石答应泪眼朦胧地看着元栖,隐隐有些感激她的提示。她能在乾清宫众多宫女里出头做了妃嫔,自然也不是个傻的,领会到了元栖的意思。

  她想了想,带着哭腔道:“银儿平日只伺候些外头的活计,奴才对她并不亲密,她,她平日里和万姐姐身边的多宝最为熟络。”

  元栖神色一凝,“去把万琉哈答应和那个叫多宝的宫女叫来回话。”

  而后看向贺儿:“西配殿的银儿和多宝平日里来往多不多?”

  这话一出,不知石答应怔住,连康熙都不免多看了两眼,都没想到她平时竟也不露声色的让人看着这些宫女们的一举一动。

  想到自己先前还觉得元栖太过谨慎小心,康熙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原是自己看走眼了。宫里不比外头,许多事都是暗中动作,不小心些还真有可能察觉不到。

  贺儿点点头,“确有此事。”

  然而,被问及是否和宫女银儿相熟时,多宝慌乱地摇了摇头,她看眼下的情形就知道银儿定是犯了事被抓来的,宫里的主子们喜欢连坐,她自是不肯承认。

  然而跪在一旁的万琉哈氏却突然镇定出声,“奴才知道,多宝和银儿是同乡,平时碰上了便打个招呼或是说说话,她们二人确实相熟。只是多宝害怕才不敢承认,奴才不敢误了娘娘问话才贸然开口,请娘娘责罚。”

  底下跪着的四人中,石答应发髻凌乱,额前青了好大一块儿,银儿和多宝都趴伏在地不敢开口,唯有万琉哈氏虽也面色有些苍白,但大体还算是镇静。

  这样的人若不是真的问心无愧,那便是伪装得极好。元栖瞥她一眼,倒觉得有些不寻常。

  没听到元栖发话,万琉哈氏不安地动了动身子,额前冒了细细的冷汗,却又替身旁的宫女多宝道:“奴才和多宝同日入宫,最知道她的性子好,连和人吵嘴都不会,她又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情来?”

  “何况,”万琉哈氏顿了顿,咬着唇,满脸委屈道:“有人想嫁祸给奴才和多宝,也得拿出点证据来才行,口说无凭!”

  听到这话,元栖眼微微一眯。

  而就在她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语地银儿忽然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嘶哑着嗓子哭道:“是多宝姐姐,就是多宝叫奴才这么做的。”她说着,慌忙从袖中找出一支金簪,举着它给众人看,斩钉截铁道:“这就是证据!”

  好巧不巧,这只金簪的样式,便是元栖赏给西配殿三个答应中的其中一支。

  银儿涨红了脸看了眼多宝:“那日奴才跟多宝姐姐哭诉说家中的额娘重病,找她借了两回银子,第三回 的时候,她给了奴才这支金簪,说只要奴才替她办一件事儿,这支簪子和从前借的那些银子都不必还了。”

第十八章

  不想石答应见了那支金簪后瞳孔一缩,脸色大变,露出了绝望之色。她嘴唇颤了两下,正要开口,万琉哈氏抢先一步道:“娘娘,您赏给奴才的三支金簪如今就在奴才的妆奁里,一支都不少,请娘娘派人前去查探,证明奴才的清白!”

  在元栖默许之下,手脚麻利的小太监即刻就把金簪拿过来了,贺儿上前去一一确认过,道:“确实是娘娘赏下去的金簪。”

  元栖目光幽幽转向另一侧的石氏,“万琉哈氏的金簪已经在这儿,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石氏浑身瘫软,趴在地上,面上的胆怯之色全无,她目光发狠,咬牙道:“奴才的金簪昨日遗失,因担心娘娘责怪,奴才便将消息瞒了下来。”

  这话听着,怎么都像是石氏害人不成,反要嫁祸他人。

  可是这招数未免也太粗浅了些,她给西配殿的三人都各赏了三支金簪,以免她们私底下因为这个起什么争执,故而各人的样式都是一样的。赏下去的东西虽说只是寻常之物,但终究是主位恩赐,东西打眼不说,随意赠人更有不敬主位之嫌,怎么会如此随意赏人?还是用在这样见不得人的事上?

  倒好像是生怕认不出来这东西是谁的一样。

  她来不及细想,那边的万琉哈氏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啜泣起来,她轻轻咬住嫣红的嘴唇,低眸垂泪,细细勾勒过的眉眼在灯下显得愈发精致动人。

  元栖不觉蹙眉,传召万琉哈氏和石氏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康熙已经翻了自己的牌子,自然不会召见旁人,万琉哈氏也没这个胆子来正殿抢人。按理说这时候她们已然入睡,那石氏未着妆扮,可见是匆忙之下赶来的,可这万琉哈氏妆容丝毫未乱,倒像是早已准备好了的。

  只是这番妆扮到底是白费功夫,康熙听了大半日六阿哥哭声,早就烦躁不已。不但没觉得美人垂泪的模样动人,反而觉得幼子不懂事也便罢了,万琉哈氏怎么也如此不会看人眼色?

  但他又不好为着这些小事大动肝火,翻了牌子却在深夜独自折返乾清宫更是叫永寿宫没脸,淡淡丢下一句“朕乏了”便径自入了内室。

  然而他进去不到半刻,六阿哥又扯着嗓子哭起来。

  康熙黑着一张脸从内室出来,梁九功一路服侍着他穿戴好,他眉角隐隐有青筋暴起,看着像是实在忍不下去了:“此事交由你处置,朕先回乾清宫了。”

  “是。”

  送走康熙后,元栖心累地按了按眉心,看向石氏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想必你也没话说了,本宫先将你二人禁足在后殿耳房,待明日交由皇贵妃发落。”

  立时便有宫女押着二人下去,而万琉哈氏早在自证清白的那一刻被人扶起,安然在一旁的绣榻上落座。

  见石氏被人押下去,万琉哈氏方才起身盈盈一拜,浅笑着向她道谢:“妾谢贵妃娘娘明察秋毫,才没叫那石氏奸计得逞,害了妾身。”

  她看着倒是一脸轻松,半点不像刚刚差点被人污蔑谋害皇嗣一样。

  元栖心中的违和感越发重了。

  石氏当真如此愚蠢么?

  先是拿打眼的金簪赏给银儿,而后在明知自己的金簪没了的情况下让银儿嫁祸给万琉哈氏?

  但凡用些脑子想想,就该知道万琉哈氏一定会拿出金簪自证,届时拿不出金簪来的,就是那幕后黑手。

  元栖脑海中倏然灵光一闪,是啊,谁拿不出金簪来就是幕后黑手!

  多宝因胆怯不敢承认自己和银儿交好,这是人之常情,可万琉哈氏一点不避讳自己手下的得力宫女和一个犯下大错的宫女交好,不仅不避忌,反而主动挑明此事。

  不动声色引导银儿拿出证据来的也是万琉哈氏,她看似是在为了自己伸冤,也许目的就是拿出金簪,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反之,拿不出金簪的就是心怀不轨之人。

  这一切未免太过顺畅。

  但如果万琉哈氏用某种手段拿走了石氏的金簪呢?

  那么石氏金簪丢失是实话,宫女银儿说的也是实话,她是受了多宝的命令去谋害六阿哥,金簪亦是多宝所赠,被抓到之后她心虚之下吐露实情,却正撞入了万琉哈氏的算计之中。

  毕竟拿不出金簪来的才是幕后黑手。

  银儿口称是多宝自己的金簪好端端在万琉哈氏那儿,而石氏既然拿不出来,就说明银儿手中那支就是石氏的。

  但这一切也只是元栖自己的猜想,毕竟谁能证明两支一模一样的金簪,她们的主人分别是谁呢?

  她沉思许久,不知不觉将这话说出了口。

  侍立在侧的贺儿眸光微闪,忽然上前道:“奴才知道,凡是经内务府过手的东西都会在不打眼的地方做标记,编号整理成册。奴才从前在坤宁宫时,亦接触过包衣出身的答应,她们得赏往往都是相似之物,为了防止有人浑水摸鱼,偷换东西,常常会在私底下将那标记或者编号记下。石答应出自包衣,父兄都在造办处做事,对这些再清楚不过,而万琉哈答应只是普通包衣,不知晓这些。若石答应真是遭了算计,为何今日绝口不提此事?”

  元栖眸中迸出些许冷意,“你的意思是,其中另有内情?”

  以至于石答应就算是拼死认了谋害皇嗣这么大的罪名,也要瞒得死死的内情。

  而这内情也许就和她赏下去的两支金簪有关?

  元栖觉得自己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别人的算计之中。

  如果真查出什么东西,她作为永寿宫主位,那两支金簪又是过了她的手赏下去,她万万脱不了干系。

  但如果不查,这件事表面看似平息了,底下的根却仍有抽枝发芽的那一日。更何况皇贵妃如今才是后宫明面上的主人,这事落到她手里会是什么样,就不是元栖能控制得住的场面了。

  贺儿还在等她说话。

  元栖按捺下心底的不安,闭了闭眼,面无表情道:“查!”

  主动去查个水落石出,总比一直惶惶不安地等着这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的毒瘤好得多。

第十九章

  一盏昏黄的烛光,足以显露出缩在角落里狼狈不堪的石氏,她环抱着双膝,听到脚步声才抬眼,鬓间的发丝凌乱,双目肿胀,愣愣地看向来人。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元栖手中拿着的那支金簪上,苦笑着道:“既然我已认罪,娘娘大可以将我移交皇贵妃,其余之事,娘娘还是不要查下去的好。”

  元栖心头一跳,紧盯着石氏道:“你果然还知道些什么?”

  她当着石氏的面将金簪的头部取下,露出里头小小的孔洞来,这样小的缝隙,虽藏不了别的,藏一张小纸条还是绰绰有余的。

  后妃不许私下和家人有往来,只能光明正大派跟前的宫女出去送赏,而这是只有妃位以上才能有的特权,从宫里头赏出去的东西更是每一样都有专人查探,带不出去一个多余的子儿,更别说出只言片语的内宫消息。这样一来,低位嫔妃想和家人通信更是难如登天。

  宫中嫔妃大多出自包衣旗,他们的父兄皆有在内务府做事的,内务府负责内宫所有东西的贡给,要在这些东西上做手脚那是易如反掌。

  譬如这支金簪,没人会想到这样一支小小的金簪可以用来藏匿消息,即便察觉到它缺斤少两,也只会觉得是有人贪了这点银子,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而这样类似的物件,石氏所居的侧殿中还有不少。整个紫禁城又会有多少东西是被做了手脚的?

  内宫又有多少消息是借着这些小玩意儿传出去?

  更重要的是,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后宫中的消息不足为惧,那么,康熙的乾清宫呢?

  元栖简直不敢想象下去,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内务府的人讨不了好,她们这些主事的宫妃即便没有参与其中,也少不了被迁怒。

  石氏经过最初的慌乱,此时反而沉着下来,她一掀眼皮,淡淡地看向元栖,“娘娘既然什么都知道,也该明白把此事压下去是最好的选择,毕竟牵涉得太多,狗急了也会跳墙。娘娘如何招架得住?”

  元栖冷眼打量着她,“你不必在这儿含糊其辞,要么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要么就等明日——”

  她顿了顿,微微俯下身子掐住石氏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嫔妃自戕,株连九族,想必你也不是不知道?”

  石答应一瞬间瞳孔紧缩。

  ——

  贺儿上前来扶她,低声道:“娘娘可问出什么了?”

  “她知道的不多。”元栖按了按眉心,不欲多说,看了眼贺儿,略带赞赏:“你说的很对,石氏之所以知道是万琉哈氏蓄意陷害也甘愿认下,就是因为担心本宫查下去后,那金簪中的东西被发现,连累了家中父兄。”

  宫妃自戕要诛九族,但这事儿闹出来,至多不过死一两个家中做事的男丁。

  贺儿笑了笑,道:“石答应知道轻重。”

  元栖淡漠望着不远处的沉沉夜色,不由呢喃道:“你说万琉哈氏知道这件事的内情吗?”

  贺儿面色变了变,凑近低声道:“奴才命人拿了她跟前的宫女,万答应已有一月未曾换洗过了。”

  “她有孕了?”

  元栖怒极反笑,怪不得万琉哈氏敢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六阿哥若在永寿宫出事,她和石氏都要牵连其中,正合了幕后之人的意,她也算准了石氏会为了家中父兄认下这个罪名。即便出现了最糟糕的局面,石氏说出实情,万琉哈氏才是想害六阿哥的人,她也还能借着腹中的孩子逃过一劫。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读者“格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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