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婚事(1) 庶女枝瑶
晋京七月天里,艳色靡靡的残阳卷着猩红的云朵缀在天际之间,闷热的气息并未随着一日的消散而渐渐退却,反而愈发的沉闷起来。
中暑过后的纪枝瑶,更是难受得紧,闷热的风从门外吹来,她便伏在床边又吐了一回,嘴里也是干涩微苦。
这时,一道人影将夕阳的余光通通挡在了门外,纪枝瑶长睫颤了颤,才缓缓睁开。
一双漂亮的杏眼里满是疲倦与难受,看见周姑姑的身影时,才勉强露出一个软绵绵的无力笑容来,“姑姑来了。”
“唉。”周姑姑端着凉茶走进来,微微叹了口气,赶忙扶着纪枝瑶,“先喝一口凉茶降降火,等一会儿我再去寻林大夫抓些中暑的药。”
纪枝瑶缓缓点了点头。
她侧起身来,披散在身上的柔软发丝缠绕在雪白的脖颈与脸颊之间,愈发衬的姑娘肤如凝脂,明眸善睐。
冰凉的茶水一喝下,便顺着喉咙一路往下,让人厌恶的闷热终于是褪去不少,纪枝瑶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是好看许多。
桃花粉面上蕴起淡淡的汗水,整个人都晶莹剔透漂亮如玉。
饶是周姑姑这般在忠勇侯府见惯美人的,也不禁吞咽一口。
纪枝瑶捧着凉茶很快就喝完了,她扬起淡淡的笑容来朝着周姑姑笑了下,“多谢姑姑,我已经好受了许多。”
周姑姑叹气,接过纪枝瑶手中的茶碗,一边收拾又不禁唠叨起来:“二小姐,今日也算是你运气不好,撞上了大小姐不悦的时候,这才随便找了个由头罚你跪在院子里头,日后你见了她,躲远点就是。”
纪枝瑶温婉笑了笑,尚且稚嫩的脸颊上笑容盈盈,愈发显得人温软可欺,像是一个软软的小团子似的。
纪枝瑶点了点头:“我知晓了。”沉默片刻,她移了移眼,清亮的眼眸瞥向周姑姑,“不知长姐今日是因着何事恼怒?”
其实,今日纪枝瑶已经躲得够远了,却不曾想,纪怀嫣像是故意要找她茬儿一样寻上门来,说她对嫡长姐不敬,与她母亲一般不知好歹。
听到纪怀嫣言语辱骂自己早早过世的亲娘,一向唯唯诺诺的纪枝瑶忍不住顶了嘴,这下倒是遂了纪怀嫣的意,罚了纪枝瑶跪在太阳灼烈的院子里头,跪到日头西斜方才起身来。
娇娇弱弱的姑娘哪里经得起一个时辰的暴晒,这才中了暑,倒在床上起不来。
现在听周姑姑说了,方才知晓,原来纪怀嫣是自个儿心情不好,特地来找她茬儿泄愤的。
周姑姑收起茶碗来,想着那件事左右不是什么秘密,整个侯府都已经传开了,她也就没想瞒着纪枝瑶,便说道:“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又不大出门,自然是听说不到。”周姑姑压低了声音,凑近纪枝瑶,“是大小姐自小定了亲的那位回来了,陛下还赐了封号为桓,封桓王,封地楚南。”
闻言,纪枝瑶眉心突突一跳,又理所应当点了点头,不咸不淡道了一句:“若是如此,也怪不得长姐心情不佳。”
周姑姑帮着纪枝瑶收拾好这一方小小的偏僻的院落,点了点头,“所以最近还是莫要招惹她了,她今儿回去之后,便寻了一回死,用绳子套在脖子上,幸亏胭脂发现的及时请了林大夫去。”
纪枝瑶小小的脑袋认真点了点,而周姑姑尚且还有旁的事情要做,也不便在这里久留,便匆匆离去。
风声吹过,院里栽着的翠竹叶子沙沙作响。
侧目看去,屋外夕阳斜下,遍地火红,仿佛是那些绵软灼热的云朵,都铺陈在了这一方地上。
渐渐的,纪枝瑶就出了神。
她虽然是忠勇侯府名义上的二小姐,实则连个身份高点的丫鬟都比不过。初入侯府之时,她还在襁褓之中,什么事情都记不得,后来长大了些,才听身边的丫鬟们说起,她不过是曲姨娘和别的男人生的女儿,并非是纪侯爷亲生所出。
只不过当年的纪侯爷一眼就看上了她娘,即便先前阿娘与别的男人生过孩子,也要执意纳了她。
也就是因为这份独特的宠爱,纪侯爷破例将将纪枝瑶也收入了纪家族谱之中,也就成了忠勇侯府的二小姐。
阿娘还在世的时候,府中的人都待她极好,仿佛真的是府中名正言顺的二小姐。
只可惜,这一切都破碎在阿娘因病过世的那一年。
阿娘一过世,她这个忠勇侯府的二小姐不过是名存实亡。
连纪侯爷,仿佛都记不起她这个人来,将她一个人扔在偏僻的院子里,不闻不问,唯独还有一个与母亲关系极好的周姑姑还念着她,时常在府中照顾着她。
平日里,纪怀嫣对她更是动辄打骂,后来年岁稍长,纪怀嫣觉得欺负一个软团子也没什么意思,也就不怎么欺负她了。
这两年,纪枝瑶过得倒是颇为平静顺遂。
今日怕也是纪怀嫣满腔郁气无处发泄,这才又找上了她的头上,当真是委屈至极。
不过纪枝瑶转念一想,桓王已经回来,纪怀嫣应当就快要出嫁了,到时候她也就能在府中过上安生的被与人打搅的日子,想想倒也是不错的。
但是纪怀嫣定然是不会欣喜了。
即便是久处深闺之中,纪枝瑶也是有所耳闻。
这位桓王,曾经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七皇子,年幼时候便已早慧,过目不忘,正巧她的长姐纪怀嫣一样聪慧可爱,陛下一时兴起,就指了纪家与七皇子一桩婚事。
不过后来,七皇子生母珠妃娘娘外家势力愈加强大,触到了陛下逆鳞,据说后来还谋了反,陛下一怒之下就诛杀了珠妃母家。
而珠妃娘娘也在宫中不幸坠湖过世,只留下一个无依无靠的七皇子。
陛下念及骨肉亲情,并未将七皇子一并发落了,后来云国使者前来,强大的云国要求皇帝送去质子,来保二十年和平。
陛下想也没想,就把七皇子给送了过去。
一开始,陛下还念着七皇子,也是时常让人前往云国看望,或是亲自写信叮嘱。
后来越来越少,逐渐忘记,直至如今被封为桓王的七皇子回京,陛下在皇座之上,微微愕然,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儿子来。
想起之后,才随意赐了一个封号和离着晋京极远的封地楚南。
可想而知,一个外家担着谋逆之罪,在异国他乡长大的亲王,一向心比天高的纪怀嫣,如何能看得上这样的呢?
若当真嫁了,就是在刀口上过活,谁知会不会有一日,陛下会再追究起桓王外家一族的谋逆之事来。
换成谁,谁都是不愿意嫁的。
不过这一切,都是与纪枝瑶无关了。中暑之后的困倦袭来,伴着窗外沙沙的竹叶声,她眼皮渐渐耷拉下来,缓缓进入了睡梦之中。
如今桓王回京,若是能早些定下婚期,把长姐娶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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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余晖,在天际的暮色之中还残余着一线猩红,仿佛要与夜色再较量搏斗一番。
忠勇侯府中的明月斋中,争艳的百花也是因着一日的暴晒而蔫儿了脑袋,直到现在,也是打不起精神来。
一声清脆的摔杯声响透了整个院落,候在外面的丫鬟齐齐打了一个哆嗦,稍稍抬起眼眸,瞥了眼紧闭的房门,想要瞧瞧其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一探究竟。
房中,躺在床榻上的女子泪珠滚动,满脸苍白,唯独哭过的眼尾猩红一片,楚楚可怜。
白皙的脖子上一道显目的勒痕,触目惊心,可想而知,先前是发生了怎么样的事情。
平日里嚣张跋扈、张扬无比的纪怀嫣露出脆弱的神情来,扒拉着侯夫人陈氏的衣角,苦苦哀求:“阿娘,阿娘,若是要女儿嫁给桓王那样的人……倒不如死了算了!”
纪怀嫣扑进陈氏怀中,哭得瑟瑟发抖,惹人怜惜。
纪文德负手而立,站在窗前,一双眉头紧紧拧着,两鬓之间的花白仿佛更深了一些。
陈氏听闻女儿的话,也是泪目,瞪了一眼纪文德后说:“嫣儿既是不愿意嫁,这门亲事就不作数了!左右是个不受宠的,陛下也不会说什么!”
纪怀嫣凑起一双哭肿的眼眸,看向纪文德,满眼期待。
“糊涂。”纪文德道,“即便是不受宠,那也是天家血脉,不止如此,嫣儿若是不嫁,那就是抗旨不从!”
抗旨不从是什么结果,众人都是心知肚明。
当日陛下听闻桓王回京,还微微一愣,仿佛许久之后才想起了那孩子的名字来,随后就将纪文德叫到了御书房之中,想到了桓王年幼之时定下的婚约。
高高在上的陛下漫不经心问起了这桩婚事来,他问纪文德,这桩婚事还作不作数,若是不作数了,也就罢了。
纪文德当场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来,他无法想象自己说不作数的下场,只好连忙答应下来,应允这桩婚事尚且作数。
纪怀嫣哭得更加大声,用被子蒙住脑袋,呜咽着说:“那桓王……都被陛下给厌弃了,他还在云国待了十年,指不定就染上了云国的恶习,真真是叫人恶心,反正我不要嫁,若是要嫁,我现在就去死!”
陈氏也随着她抹起了眼泪来。
纪文德眉头皱的更紧,都已经能夹死一只苍蝇了,他冷冷哼了一声:“住嘴,桓王好歹是天家血脉,岂容你如此作践言说,简直放肆!”
纪怀嫣不以为然,委屈哭着:“整个晋京都已经传遍了,都是这般说的!还说若是我嫁给了桓王,这辈子就算是完了,指不定日后庶妹都能骑到了我的头上!呜呜呜。”
许久,传来了纪文德重重的一声叹息,却又无可奈何,看得出来,纪文德很是疼爱这个女儿,可是天子旨意又不可违抗,让人为难。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陈氏眼睛忽然一亮,径直走向纪文德,“侯爷,我有一个法子,肯定能保下嫣儿的。”
陈氏眼眸里还蓄着眼泪,可目光又格外坚定,纪文德开了口问:“什么主意?”
“当初旨意上说,要桓王与纪家女儿结亲,可是咱们纪家又不止这一个女儿啊,咱们不是还有一个二小姐吗?”陈氏紧紧拽住纪文德的衣袖,生怕纪文德不答应一样。
听到“二小姐”,纪文德愣了愣。
纪怀嫣也一下从被窝里出来,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黏着发丝沾在脸颊上,“对!阿娘说得对,又没有指定桓王与女儿成亲,就把纪枝瑶嫁过去,反正是个没用的庶女,正好和桓王配的很!”
纪文德咬了咬牙,脑海中想到了纪枝瑶的小脸,可是能想起来的,只是许多年前那张稚嫩的脸颊罢了。
陈氏还当纪文德在犹豫,又添了一把火:“侯爷,以咱们家嫣儿的容貌家世,当真是没必要在桓王身上下功夫,日后嫁的储君也是有可能的,那样一来,咱们忠勇侯府荣光无限啊。”陈氏抿了抿唇,“若是侯爷同意,妾身立马就将纪枝瑶收到膝下,就是咱们侯府的嫡小姐,您看如何?”
纪怀嫣和陈氏都灼灼看着纪文德。
纪文德手握成拳,转头就能瞥见雕花窗户外降落而下的夜色,他只是犹豫了一瞬,就应了一声:“等明日,我再试探一番陛下的态度,再做打算。”
若是陛下对这件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桓王当真是半点好感也无,那纪文德便将纪枝瑶给嫁过去。
终归,纪怀嫣是他亲生的。
而纪枝瑶……富养了她这么多年,总该还一点东西回来了。
2. 婚事(2) 梦中的少年
今年的晋京,似乎格外炽热。
即便是入了夜,闷热感也是如影随形。
忠勇侯府中最是偏僻的竹香院里,黑漆漆的,夜里一盏灯也没有点上,只余下沙沙作响的翠竹声响,板上清冷的夜色,还颇有些诡异。
闺房之中的小姑娘,仿佛并未受到这般影响,也不曾觉得诡异。
不过她一双漂亮的柳眉紧紧皱着,仿佛睡着之后的世界是多么让人难熬。
纪枝瑶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很高很高的宫墙,红砖绿瓦,一眼都望不见头,偶尔能看到长长的走廊下琉璃灯璀璨生辉,被风一吹,嘎吱嘎吱响着,回荡在静悄悄的梦中。
天上没有星光也没有月色,乌黑一片,只能见到摇曳的琉璃灯。
还有很大很大的一片湖。
湖里长满了莲花,即便是在梦中,纪枝瑶一下也能嗅到清淡的香味,沁人心脾。
湖边坐了个小小的少年,清瘦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纪枝瑶看不清楚脸,便走过去凑近了看。
小少年也是正巧朝着她看过来,纪枝瑶惊艳一瞬,十二三岁大小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好看得紧。忠勇侯府三公子已经算是长得极好,可与这个少年比起来,依旧是远远及不上的。
纪枝瑶吓了一跳,还以为小少年能看见她,她慌忙搓了搓衣袖,在绞尽脑汁想着自己是怎么走进别人家中的。
这时,身后也是传来了声音:“那边怎么有个少年,别是哪家走丢的公子吧,过去瞧瞧。”
“等等……莫要管他,咱们离他远些为好。”
“离他远点?为何如此?万一真是哪家的权贵之子,咱们还能领些赏钱呢。”
“嗤,权贵之子?你还是先保住自己这条命吧,琼仙宫的那位可是发了话,谁要是与他多说一句话,就要了谁的命。”
那个宫女惊讶的捂住嘴巴:“竟然是他……那咱们还是快些走吧,莫要惹祸上身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更快了些。
纪枝瑶疑惑的看着两道离开的背影,她听得云里雾里,可也依稀知晓,这个少年应当是被人孤立了。
身前的小少年仿若不曾察觉到她一般,缓慢将无神的眼神收回,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了下,将眼中的落寞掩饰住。
只是他年纪还小,尚且不懂得如何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来,那一张漂亮的脸颊上,写满了落寞。
纪枝瑶心中微微一动,淡淡弯了弯唇角,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来,她提着裙摆坐在小少年的身边,下巴抵在膝盖上说:“你一个人吗?”
小少年乌黑的发丝在夜风之中微微摆动。
那双狭长眼眸中的落寞与孤寂,一直不变,他静悄悄的,只看着毫无波澜的池塘发呆,也不说话。
纪枝瑶还以为是他自己不想说话,继续说了下去:“这里是哪里呀,我从未来过此处。”
小少年依旧是静悄悄的,除了浅浅的呼吸,再无声音。
纪枝瑶这才发觉到了不对劲,她在小少年的面前挥了挥手,他依旧没有一丝反应,纪枝瑶这时候才恍然知晓,怕是他看不见自己。
她恍然大悟,这只是一场梦罢了。
纪枝瑶叹了口气,撑着下巴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仿佛连莲花池里,也是黯淡一片,笼罩着一层迫人的夜色。
湖中的鲤鱼冒了一个头出来,发出咕嘟一声,打破了一片死寂。
一直发呆不说话的小少年终于是缓缓起身来,小少年很是清瘦,瘦弱的腰背好像撑不起一点重量。
那样低沉的目光和瘦弱的身板,身处暗处的漂亮少年很容易就让人起了怜惜之心。
纪枝瑶也跟着他起身来,小少年垂下眼眸,低声呢喃了一句:“没关系。”他咬了咬泛红的唇瓣,固执的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纪枝瑶想要摸一摸他的脑袋,可一股强劲的拉力袭来,她整个人直直地往下坠,眼前乌黑一片,再无任何光景可见。
“二小姐?”耳边传来了周姑姑的声音,纪枝瑶在唤声中柳眉皱得紧紧的,许久,才缓缓睁开了眼。
惺忪的杏眼中雾蒙蒙一片,像是起了雾的清冽山林,干净又让人惊艳。
周姑姑莫名松了一口气,“今日一早来翠竹苑见你未起,叫了两声都没人应,这才进来了。”周姑姑手往纪枝瑶的额间探了下,“许是昨日受了晒,今日发起烧来了。”
纪枝瑶这时候才慢慢清醒过来,头脑昏沉沉的,她伸手揉了揉眉心,软乎乎“唔”了一声,后知后觉唤了一声:“周姑姑。”
她下意识往身旁看了眼,身边没有小少年的身影,那个果真是一个梦罢了。
当真是奇怪至极,她怎么忽的就梦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梦中他那悲戚的心意,仿佛她也能感受到一样。
即便是醒来了,她脑海中依旧能闪过小少年漆黑的落寞的眼神。
周姑姑瞧见纪枝瑶仿佛神情不对,脸色苍白得吓人,赶紧将冒着热气的汤药端过来说:“二小姐,你快些喝了,昨夜林大夫忙过了,我才去找林大夫抓的药,看看喝了能不能好上一些。”
黑乎乎的汤药还散发着恶意的气息,纪枝瑶抗拒的皱了皱鼻子,樱唇小嘴动了动,好像要说出告饶的话来。
她怕苦得很。
周姑姑提前知道了纪枝瑶的意图,径直说:“二姑娘,良药苦口,若你只是中了暑我便不会强迫你喝了,可您现在发着烧热,这么烫人,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我如何与你的母亲交差啊?”
周姑姑眼神斜斜看来,凌厉的迫使着纪枝瑶愧疚垂头,她应了一声:“我这就喝。”她接过碗来,碗中的汤药许是放了一会儿,已经不烫人了,温温的,她一狠心,捏着鼻子一下就尽数灌了进去。
纪枝瑶苦巴巴的闭起眼睛来,精致的五官几乎要皱在了一起,“好苦。”
周姑姑笑道:“没关系,喝了药啊,病才能好得快上一些。”
纪枝瑶点了点头,周姑姑从一旁拿出一块蜜饯来递过来,纪枝瑶放进嘴里,甜味才堪堪将药的残渣苦味盖住。
纪枝瑶弯了弯眉眼,“这下就甜了。”
周姑姑抿唇笑了下,怜惜的摸了摸纪枝瑶柔软的黑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柔和了一瞬,“二小姐如今都已经十六了,过了年便十七了,也应当嫁人了。”
周姑姑垂下眼睑,“只可惜……姨娘不在了,夫人也不会替你相看什么好人家。”
许是因为发了烧热,纪枝瑶脚底有些凉,身上也不觉得热,甚至有些发抖,她将被子拢在身上,嗅着被子上好闻的皂角味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想要嫁人。”
“哪里有女子不嫁人的?”周姑姑温柔的表情稍纵即逝,又是恢复了一派正经严肃起来,“二小姐生得好看,哼哼,大小姐要追十条街才能及得上二小姐呢,二小姐若是想要嫁,不知多少儿郎追着赶着想要娶。”
纪枝瑶被周姑姑的话逗得笑了一声,身上的昏沉感也少了许多,连带着梦里出来的落寞情绪,也是渐渐消失不见了。
她也只当那是一场梦罢了。
周姑姑并不在翠竹苑伺候,还有别的活计要做,不能久留,叮嘱了纪枝瑶几句后,也就匆忙离开。
翠竹苑又只剩下了纪枝瑶一人。
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她抱着被子缓缓躺下,头顶帘帷被风吹的微微拂动,院子里又传来了脚步声,纪枝瑶还以为是周姑姑去而复返,还有旁的事情,她便问了一句:“怎么又回来了?是忘带什么了么?”
走到房门外的身影顿了顿,纪枝瑶疑惑,缓缓起身来转头一看,她愣了愣,清亮的目光从呆滞渐渐转变为了惊愕,险些失声:“父…父亲?”
心中突兀一跳,纪枝瑶有些不敢相信。
毕竟她与纪文德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上次见,还是在去年的中秋宴上,纪文德喝多了酒,醉醺醺的看着坐在角落之中的她,许久才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枝瑶……”
纪文德也是愣了愣,房中的女子生得模样极好,尤其是那一双干净的杏眸,看向人时,总是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温婉的笑意来,脉脉含情。
纪文德没想到,纪枝瑶竟然已经出落得如此明艳动人,即便是早负美名的纪怀嫣也是远远不及。
纪文德回过神来,吩咐小厮留在外头之后,便走了进来,屋里还有不曾消散的药味,纪文德皱了皱眉,又察觉到纪枝瑶苍白的脸色,立马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纪文德径直坐下,露出属于父亲的慈祥的笑容来,“昨日嫣儿心情不佳,牵连到你,害得你病了,是她不对。怎样,身子好些没有?”
纪文德让纪枝瑶先躺下,纪枝瑶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水润的杏眼,半晌才用被子挡住了半边脸颊,眉眼弯弯回答:“方才周姑姑送过药来,喝过之后已经好了许多。”她垂下眼帘来,“让父亲担心了。”
纪文德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紧,眼底落着纪枝瑶内敛的欢喜与乖巧,一双漂亮的杏眸时不时看向他一眼。
可比纪怀嫣讨喜可爱多了。
“那便好。”纪文德沉沉出声,此时见到纪枝瑶,竟然怀念起了许多年前的曲姨娘,心下又有些不忍让纪枝瑶代替纪怀嫣出嫁了。
略一思衬之后,纪文德还是狠下心来,大手在纪枝瑶的头上轻轻揉了揉,露出和蔼的笑容来,“这些日子总是会梦到你姨娘,那时候你还小,她会抱着你坐在前院的海清亭里,喂你吃果子。我要来与你抢姨娘,你还撒娇不允。”
纪枝瑶红了红脸,对以前的记忆已经不大能想的起来了。
可也还是顺着纪文德的话点了点头,“原来我如此淘气。”
“一转眼的功夫,枝瑶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了。”纪文德道,“这两年终究是为父亏待于你,过了年你便也满了十七,应当相看人家了,若是不为你寻一个好人家,你姨娘怕是又会恼我了。”
相看……人家。
纪枝瑶还未与父母说过这些话,只是周姑姑偶尔与她说上两句,与纪文德说出来是完全不一样的意味。
纪枝瑶用被子挡住脸,一派羞涩的模样,也因为纪文德突如其来的关心而心中微暖,瓮着声音回答:“父亲做主便好。”
纪文德笑了一声:“瞧你,怎么还害羞上了。”
明媚的阳光从雕花窗户上穿透而下,将房中照得透亮灼人,纪枝瑶也是体会到了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暖意,抿唇清浅一笑。
3. 婚事(3) 代替长姐,嫁给桓王……
桓王刚在晋京之中安顿下来,陛下赐下的宅子偏僻,仍在修缮之中,桓王也还没来得及顾问起这桩婚事来。
而纪文德却是挂念得紧,隐隐约约试探了一番陛下的心思,总算是将事情给确定了下来。
陛下并不在意纪文德嫁给桓王的是哪个女儿。
反正是要听于旨意,要嫁一个给桓王,免得自个儿的皇威受损,也让下面的人颇有微词。
既是如此,纪文德放下心来,回去便与陈氏和纪怀嫣说了。
脖子上还裹着药的纪怀嫣一听,欣喜不已,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我便知晓,阿爹定然是有法子的,不必嫁给桓王真的是太好了。”想了想,纪怀嫣又撇了撇嘴,“不过着实是便宜纪枝瑶那野种了,竟然白得了一个王妃的位置!”
纪怀嫣言语之中毫不掩饰对纪枝瑶的厌恶。
年幼时候,那个千娇百媚的曲姨娘带着纪枝瑶突然进入了侯府的生活。原本属于陈氏与她的快乐光景,因为那两个女人而越来越少。
凭什么一个小野种能得到阿爹的宠爱?纪怀嫣嫉妒死了。
后来曲姨娘死了,小野种也失了宠,纪怀嫣背地里偷着乐呢。
若不是现在情势所迫,纪怀嫣定然是要叫阿娘随意给纪枝瑶找个破落户嫁了才好。
现在竟然还叫小野种嫁了个王爷,虽说落魄,可好歹也是王妃!纪怀嫣咬牙切齿,默默期盼着桓王猥琐难看。
陈氏喜出望外,直拉着纪怀嫣的小手,开始打算往后的事情,她打算要将纪怀嫣嫁的高高的。
陈氏掩唇笑了下,放心说:“这下子事情解决了,我便放心了,以我家嫣儿的美貌,定然是能嫁给更好的。”陈氏眼眸一斜,“听闻你最近和五皇子走得很近?”
被戳中心事的纪怀嫣脸颊一红,忙抽回自己的手来,羞答答看了眼坐在一旁沉思的纪文德,低低“嗯”了一声,“五皇子确实待我极好。”
陈氏略皱了下眉头,“五皇子先前那位妻子过世之后,便再未娶,若是看上你,倒也不错。”
她并未阻止纪怀嫣与五皇子的相处。
如今陛下总共十二位皇子,加上桓王,其中四位已经是封了王,都打发去了自己的封地上,也就是说,陛下没有一点要立这三个人为储君的打算。
再加上桓王殿下外家的“案底”,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反倒是这些留在京中,还未敕封的皇子们,机会更大。
其中机会最大的,莫过于与纪怀嫣相处甚是密切的五皇子了,才华出众,文治武功皆是不凡,一直都得陛下宠爱。
纪文德微微叹了口气,若是说美貌,还是纪枝瑶生得更为漂亮,干净又明艳,哪里是纪怀嫣比得上的。
那性子也是温纯可爱,一想到她那双亮晶晶的干净的眼眸,纪文德心底里隐隐约约的愧疚就弥漫出来。
可是转头一见纪怀嫣和陈氏都是欢喜满怀,他又坚定下来,到底不是亲生的,终究比不过纪怀嫣重要。纪文德咳了一声打断了那边的母女二人,说:“既是如此,你也该为枝瑶准备着嫁妆,陛下也已经与桓王提过婚事,估摸着也就等桓王安顿好了,婚期就近了。”
陈氏不情不愿应了一声。
纪怀嫣心直口快,哼了一声,“哼,随便打发些东西给她便是了。”
“不可。”陈氏说道,“到底是天家婚事,若是草草了了,总归是对天家不敬,该有的嫁妆还是得添上。”
虽说陈氏也是如纪怀嫣那般想的,可她好歹是忠勇侯府的主母,该有的体面还是得有。
“夫人说得对。”
纪文德还得处理旁的公务,便让陈氏与纪怀嫣一同出去了。
陈氏拉着纪怀嫣的小手,一同出了书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陈氏含笑说道:“今日你弟弟从军营回来,晚上便来祈岁堂一同用饭,咱们一家人也好聚聚。”
听闻弟弟纪泽要回来,纪怀嫣也是更为欢喜了些,连忙答应,回到自己的明月斋中换了一身鲜亮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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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初上,月亮也愈发圆润起来。
萤萤光泽悄然落在院中,青翠的翠竹叶上撒着一层淡淡的皎洁光华。
到了夜里依旧是有些闷热,纪枝瑶有些睡不着,便提着灯笼到院里去坐了会儿,卷着热气的微风徐徐而来,吹着乌黑发丝轻轻摇曳着。
漂亮的女子坐在皎洁月色之下,一袭杏色衣裙裹着袅娜身姿,纪枝瑶撑着下巴,面前放着一块漂亮的玉坠,玉坠在月色之下,水色更为明亮萤萤。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纪枝瑶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漂亮的眉眼也是弯着,她对着面前的玉坠说:“阿娘,前两日父亲来看我了,他还是如记忆里一样温柔,他还说想起你了呢。”
说着说着,杏眼之中涌上了一层雾气。
纪枝瑶轻轻擦了一把,将玉坠子收了起来,戴在脖子上,“若是他再不来,我都会觉得父亲忘记我了呢。”
“不过还好,父亲没有忘记,他还说,要为我寻一门很好的亲事,我欢喜极了。”
纪枝瑶抿唇笑着,在想着纪文德会为她寻什么样的夫君。
实则,她并不太想要嫁人,不过纪文德提了,她也只好期待着了。
清辉之下的少女,笑眼盈盈,当真是漂亮得足以入画。
这一幕,正巧是被人给瞧见了,也给听见了。
院门外传来了一声蔑然的嗤笑,顺着风而来,纪枝瑶被吓了一跳,立马就提起身旁的灯笼来,慌张往后退了两步,警惕的盯着院门:“谁在那儿?!”
翠竹苑偏僻,鲜少会有人走得过来。
若非是必须的事情,怕是丫鬟也不会来这种偏僻的地方,况且这么晚了,纪枝瑶根本就想不出来,还会有人到此处来。
方才听笑声,也像是一个男子,纪枝瑶更是怕了,攥紧了手中的灯笼。
“莫怕莫怕。”终于,暗处的身影涌动,终于是现了身,纨绔的少年脸上笑嘻嘻的,乍一露脸,便吊儿郎当唤了一声:“枝瑶姐姐,怕什么,是我呀。”
纪枝瑶脸色一白,更是往后退了一步,将灯笼护在自己的身前,橘色灯火曳动于脸颊之上,那张被吓白的脸蛋又添了几分暖意。
是纪泽。
若是纪泽,纪枝瑶就更怕了。
纪枝瑶很不自然的说了句:“三……三弟,你来这里作甚。”
“还能作甚。”纪泽阔步走来,脸上噙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虎豹营好不容易休一次,回了侯府,自然是要来见上姐姐一面,这才舒心。”
“天色已晚,三弟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叫人看见了。”说完,纪枝瑶匆忙转身要进房中关上门。
谁知纪泽身体矫健,几步上前来,就制止住了纪枝瑶的动作,少年坏笑的脸凑近,纪枝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纪枝瑶真是有苦说不出。
年幼时候受到纪怀嫣的欺负也就罢了,随着长大,她也出落得愈发漂亮动人,侯府中的三公子纪泽也就惦记上了她。
左右不是亲生的姐姐,纪泽可是对纪枝瑶觊觎已久,再加上他早已经有过人事,更是巴不得能够一亲纪枝瑶香泽。
纪枝瑶呢,压根儿就不敢与陈氏或是纪怀嫣说,若是她们晓得了,怕是会遂了纪泽的意。
而纪文德,若不是他亲自来看望,纪枝瑶是见不到的。
纪泽咧开嘴笑了下,“我又不对姐姐做什么,不过是路过翠竹苑,来问姐姐讨杯茶水喝罢了。”
在他垂涎的目光之中,纪枝瑶赶紧别开头,红着脸说:“没有茶,我这里没有茶。”
雪白的脸颊浮现红晕,更是显得韵味别致。
纪泽吞咽一口,嗤笑一声,“枝瑶姐姐,你都快要出嫁了,若你离开侯府了,我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你,心中便悲戚难过得紧,你让我进去仔细瞧瞧吧。”
纪枝瑶脸色更红,却又忍不住哼了一声:“谁与你说我要出嫁了,你莫要乱说。”
听着,纪泽挑了下眉头,忍不住哈哈爽朗大笑两声,“原来姐姐还什么都不晓得啊……”纪泽突然凑近,吓得纪枝瑶肩头一抖,“姐姐怎么傻乎乎的啊,父亲母亲要你代替长姐嫁给桓王,如今都在准备着嫁妆了。”
一听,纪枝瑶彻底僵硬住了。
代替长姐,嫁给桓王。
方才还惊慌的心如今不知是什么滋味,五味陈杂,她知道,纪泽没有骗她的必要。
一瞬间,纪枝瑶立马就想的清楚明白起来了。
怪不得,怪不得前两日父亲会突然来提起她的婚事,她还当,父亲虽然不来看她,可心中依旧是挂念着她的。
原来不过是……想要她替纪怀嫣嫁给桓王。
纪枝瑶眼睛一红,眼中雾色朦胧,耳边传来纪泽戏谑的笑声来:“枝瑶姐姐,我当真不作甚,不过是想你了,便来翠竹苑喝杯茶水……”
纪泽话还未说完,看起来异常柔软的小姑娘一把就推开了他的胸膛,红着眼睛瞪了他一眼,也不拿一盏灯,提着裙摆就朝着外头冲了出去。
胸膛上被她推过的地方有些酥麻,纪泽垂眸看了眼,愣了愣,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一滴温热的眼泪。
他朝着月色之中的身影看去,却已经是越行越远,直至再也不见。
4. 婚事(4) 再梦
一路上月光皎洁,满目都是朦胧清辉。
纪枝瑶抹了一把眼泪,想也未想便朝着纪文德的书房而去,这个时辰,他定然还在书房。
一直以来,纪枝瑶都将忠勇侯府当做是自己真正的家,那个男人,是已故的阿娘的丈夫,便是她的父亲,曾经那般温柔对待她与阿娘的父亲。
即便她被遗弃在那狭小偏僻的翠竹苑里,她也觉得,纪文德绝不会放弃她。
可是现在,纪泽的话言犹在耳,还让纪枝瑶如何能相信?
原来,一直都是她在自欺欺人,纪文德真的早就已经抛弃她了。
也对,也对。
纪枝瑶步伐慢了下来,满脸泪珠顺着瘦削的脸颊往下掉,她并非是纪文德亲生所出,不过是当年看在阿娘的面上对她格外宠爱了些,她怎么的就当真了呢。
终究不是亲生的,所以在这个时候,也能毫无犹豫的,让她代替纪怀嫣嫁给素昧蒙面的桓王。
很快,就到了纪文德书房门外。
书房之内,灯还亮着,映出一道高高的身影来,纪枝瑶往前走了一步,就被纪文德贴身的小厮阿墨拦在了门外。
见到纪枝瑶,阿墨还呆住了,好像完全没有想到纪枝瑶会到此处一样。半晌才磕磕巴巴唤了一声:“二小姐。”
纪枝瑶嗯了一声,眼巴巴看着书房之中的人影,眼前又模糊了起来,她擦了一把眼泪,说:“我要见父亲。”
阿墨顿了顿,还是进去禀告了,很快,纪文德就让纪枝瑶进去了。
书房之中,充斥着墨香迎面。
纪枝瑶稍稍一阵恍惚,想起年幼时候,她也曾跟着纪怀嫣一同去私塾学书,回来后纪文德便和阿娘在一起,听着她奶声奶气的背着诗。
后来阿娘过世,她也被人遗弃在翠竹苑里,也没能再去过学堂。
墨香于她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纪文德放下手中的笔,含笑走来:“这么晚了,怎么跑过来了?”走近了,才看到纪枝瑶脸上满面的泪水,和红红的眼眸,纪文德愣了愣,大抵是猜测到,纪枝瑶怕是知晓了他们的打算。
纪枝瑶一双干净含泪的眼眸盈盈望去,眼中跃然一簇灯火在其中跳动,她软声问道:“父亲,你是不是要让我代替长姐嫁给桓王?”
她毫无犹豫,直接的便问出了心中所想。
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纪文德无奈抿了一下唇,有些不忍再看纪枝瑶澄澈的眼眸,微微别开,掩唇咳嗽一声,“你既是知晓了,又何必来问?”
纪文德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对于纪枝瑶而言,太过残忍,可早晚都得让她知晓,她既是问了,他说了便是。
纪枝瑶一听,先是一阵恍惚,后是仓皇一笑。
她弯了弯眉眼,眼中的泪水却又一咕噜都冒了出来,她用手背擦着,却是越擦越多,她低声呢喃着:“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在纪枝瑶戚戚的呢喃之中,纪文德微微阖眼,忽然就想到了曲姨娘来,曲姨娘去世之前,还拉着他的手,让他待纪枝瑶好一些。
愧疚之心慢慢涌上,纪文德喉结上下滑动一瞬,背过身去,不再看纪枝瑶的模样,他声音肃然起来:“枝瑶,我也是为了你好,才做出了这个决定来。”
纪枝瑶雾蒙蒙的眼眸抬起,眼中朦胧,是挡住了一片灯火的身影。
纪枝瑶:“为我好?”
她想不明白,这如何就是为她好了?要纪怀嫣不屑要的婚事与男子,可想而知,不论是她还是那个刚回京的桓王,怕都会成为晋京的笑柄。
一个忠勇侯府的野种,一个被侯小姐糊弄换婚的落魄王爷。
这其中的笑话,哪里是一星半点。
纪文德还义正言辞说:“自然是为你好,即便桓王不受皇恩,那也是名正言顺的天家血脉,无论日后如何,他也是堂堂正正的王爷,只要他安分守己,你这一辈子都能做桓王王妃,一生无虞。”
纪枝瑶张了张嘴,却是哽咽了一声,她眼前一阵恍惚,踉跄了下,伸手扶住了手边的门框,手指轻轻抠着乌木,渐渐缩紧,她垂下眼问:“父亲敢说,自己不是因为心疼长姐,所以才让我代替的吗?”
分明就是为了纪怀嫣而让她代替,此时却又义正言辞说着些为她好的话。纪枝瑶不想听,她也不愿意再去相信。
不等纪文德说话,纪枝瑶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原来我什么也不是啊。”她戚戚然笑了一声,晶莹的眼珠还垂在纤长的睫毛上,欲滴未滴,楚楚动人惹人怜惜,“自从阿娘离世之后,忠勇侯府便将我扔在翠竹苑不管,即便丫鬟们私下里都说我是小野种,并非是父亲亲生的,即便日子那般寂寞委屈,可我依旧相信,父亲从没有忘记过我。”
“我相信父亲是忙于政务,无暇顾及我罢了,我便尽量去懂事,不去招惹长姐,不去惹恼夫人,我一个人在翠竹苑也无妨,可是我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父亲要让我代替长姐嫁给桓王的消息。”纪枝瑶回过眼眸,屋外只余下长廊下的盏盏灯火,如同长龙列在廊前,“我现在总算是知晓了,我终究不是纪家之人,也入不得父亲的眼。”
模糊的泪眼中,透露出了几分怀念的神色来。
那些一个人的时光里,她总是靠着这些过去的记忆支撑着,觉得父亲总有一日会来看望她。
她记忆之中的父亲,永远都是一副温柔和蔼的样子,是她与阿娘的天。
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记忆之中的泡影罢了,如今梦醒时刻,纪枝瑶什么都没有。
纪文德心咬了咬牙,一拂袖,冷哼一声:“住口。”他回过头来,和蔼的眉眼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他冷厉肃然的盯着她,“纪枝瑶,你不想嫁也得嫁,我忠勇侯府养了你这么多年,让你以忠勇侯府二小姐的身份在晋京立足,你还想要如何?若非是我忠勇侯府,你早就落魄街头,焉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这么多年,你也该还一点东西了。”
纪枝瑶紧紧抓着门框,纤长的手指缩紧,指节都泛了白。
指腹之间传来一阵刺痛,她才回过神来,收住眼泪,也慢慢收回手来,她无比温婉端庄的施了一礼,垂下头来,“您说得对,是枝瑶贪心了,想要的太多。”
她咬了咬唇瓣,樱唇泛着一丝苍白,决堤的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她又不想给纪文德瞧见,不再多问下去,伸手随意一擦,掉头就往外跑了。
纪文德追了一步,眉头一皱,却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抿着唇,神情难测。许久,他才唤了一声:“阿墨。”
纪文德贴身的小厮阿墨从外头进来,低垂着头,“侯爷有吩咐?”
“指两个丫鬟去二小姐那儿……盯着。”
阿墨懂了纪文德意思,这是要提防着纪枝瑶逃走,于是阿墨立马就去办了这件事。
纪枝瑶一路流着泪回了翠竹苑中,纪泽早就已经不在,她锁好门后就扑到了柔软的床榻上,一想到自己过去那么傻的想法和等待,便觉得可笑。
她哭得抽动肩头,瘦弱的肩膀不堪重负,哭着哭着,动静就已经渐小,她在哭泣之中缓缓入睡。
漫无边际的黑暗袭来,不到一会儿,黑暗散去,纪枝瑶已经是身处在一个学堂之中的样子,零零总总也就七八个学生罢了。
不过这个学堂比起她上过的学塾而言,过于金碧辉煌,也过于奢靡大气,并不像是一般人能上得起的地方。
“你说那家伙当真那么好欺负?他好歹也是庆国的七皇子,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啊。”
身后传来了声音动静,纪枝瑶一个激灵,她转头一看,见到身着蓝白色学子服的约莫十多岁的少年皱着眉头,颇有疑虑。
让纪枝瑶更为惊愕的是,这个少年言语之中竟然是提到了庆国的七皇子,也就是刚回京的桓王。
她一阵沉默,看来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竟然在梦里又梦到了桓王。
她漂亮的眼眸看过去学堂里的一切,真切得可怕。
这时候,坐在一边的姑娘哼了一声,虽说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光景,可眉眼之间的泼辣跋扈劲儿已经显露出来,姑娘操着手说:“卫玉堂,怕什么,我都听宫人说了,庆国已经一年多没给他写过来信了,怕是庆国皇帝不要他了呢。再说了,出了事儿不是有本公主给你兜着的么。”
言语之中,纪枝瑶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姑娘竟然是一个云国公主,难不成她是梦到桓王被送到云国做质子的那些年了么?
纪枝瑶微微扶额,她最近怎么老是做奇奇怪怪的梦呢。
那个名唤卫玉堂的少年终于是勉强应了下来,跟在公主的身后,将最后面的书案上的书尽数扔在地上,这似乎还不过瘾,她用手将好几本书撕了个粉碎才恶劣的笑了起来,“他最喜欢看这几本书了,我给撕了,瞧他看什么哈哈。”
公主又将墨汁泼到了桌案上,黑漆漆的一片。
许是这样的做法取悦了她,她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让他不理我,这下有苦头吃了,哼。”
纪枝瑶连忙跟在姑娘的身后,看着一地散落的书,以及桌案上散发着的恶意,她皱着眉头不悦地说:“你们这是在作甚?你们太过分了!”
只可惜,他们压根就听不见纪枝瑶说话。
而旁的学生,即便是瞧见了,也是一语不发,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纪枝瑶又说了几句,只好作罢,她缓缓弯下腰想要拾起一地狼藉,但这是在梦中,她连书都碰不到,叹了口气。
不到一会儿,那位公主说:“嘘,别吵,赵行来了!”
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纪枝瑶应声朝着后面看去,只见单薄的身影逆光而来,俊美的容貌在尚且稚嫩的脸颊上已经有所显露,小小少年面无表情走来,漆黑的眼眸在看到一地狼藉时微微一愣。
他抿了抿唇,依旧是朝着自己的位置走来。
他在看到桌案上凌乱的墨汁和图案时,垂在身侧的小手紧紧握住,隐忍的垂下头来,纪枝瑶离得近,正好能看到他轻微颤抖的睫毛,仿佛在极力的忍耐着什么。
纪枝瑶张了张嘴,震惊了,这便是传闻之中的桓王。
也就是年幼时候的七皇子。
也是纪文德要她代替长姐出嫁的对象……
怎么会是他?!竟然是她前两日做梦梦到过的小少年,他坐在莲花池畔,暗自伤神。
她怎么又会梦到他?她竟然又梦到小少年变成了桓王!
纪枝瑶彻底愣住了。
5. 梦境(1) 利剑百折而不断,一刃为乾……
纪枝瑶正盯着小少年出神,捣乱的公主已经哈哈大笑了起来,跋扈的架着腿,高傲的下巴扫过垂头不语的他,哼了一声:“哈哈,我让你不搭理我,赵行,尝到苦头了吧?你若是再不理我,我便日日如此!”
“这里可没有人敢帮你。”
饶是纪枝瑶这般好脾气的人,听到如此欠揍的语气,也是忍不住回神朝着小公主瞪了眼,这才十多岁的小姑娘,怎么就生得如此恶毒,尽是做些欺辱人的事情呢!
小少年清瘦的背影僵了僵,黑眸淡淡看向公主,最后又归于平静,他拿出帕子来轻轻擦拭掉桌上的脏污,又蹲下身来,拾起地上的书。
不论他是谁,为何总是入她梦中,此时此刻的纪枝瑶,是真的心疼起这个总是被人欺负的小少年了。
纪枝瑶鼓了鼓气,眼睛红了一圈,即便知道他听不到自己说话,也围绕在他的身边说着:“你莫要搭理这般的女子,当真是无理取闹至极。”
小少年蹲下的阴影里,白嫩的手指捏着书,捏的指尖都泛着青紫,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纪枝瑶说:“没事的没事的,我帮你捡。”
只可惜,她弯腰一捞,却是空荡荡的,什么都碰不到。
这时候,一道裂空声扑面而来,一条红色鞭子袭来,纪枝瑶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捂住了自己的脸颊,但鞭子却径直透过她的身体朝着地上的小少年挥去。
小少年躲藏不及,鞭子打在了他的手臂上,青色衣衫上顿时一道血痕,沾染在衣裳上,刺目至极。
他嘶了一声,紧紧咬住了牙。
纪枝瑶愣住,眼中只剩下他手臂上被鞭子打出的一道猩红,她回过神,立马就挡在了小少年的面前,漂亮的柳眉紧紧皱着,“即便你是公主又如何?这好歹是我们庆国的皇子,你这么做简直是……”
纪枝瑶气得有些发抖,却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她没怎么读过书,也向来是个嘴笨的人。
小少年却如同没有瞥见那些伤口一样,只咬了咬牙,缓缓站起身来,十几岁时的身量已经快要比纪枝瑶要高了,他淡淡耷拉着眼皮,藏着眼眸中的幽深,手中拿着一册书,终于是出了声:“赵行尚且有事,先离开了,望公主给少傅说一声。”
说完,小少年转过身就朝着外走。
背影清瘦,却又笔直挺拔。
小公主在背后气急败坏的歇斯底里:“赵行!你给我站住!我没让你走你不准走!你站住!”
纪枝瑶看了眼公主,不喜之意外露,即便是在梦里,这小姑娘也着实太过让人厌恶了。
她又看了眼离开的清瘦背影,急忙跑着跟了上去。
也不知公主下了多大的狠手,一路走着,她能瞧见小少年手臂上渗出的血迹,鲜红鲜红的,纪枝瑶走上去说:“这样不行,流了好多血,还是快些上药为好。”
小少年抱着书径直往前走,黝黑的眼珠里沉沉一片,没有任何的情绪涌动,阴沉极了。
这不该是这么一个少年应该有的眼神。
若他当真是桓王殿下,那应该是活得比晋京任何一个世家子弟都要出彩尊贵,怎么会经历这些事情呢。
转过宫墙,就能见到云国皇宫里的偏僻之处,随处可见的宫女内官都没了身影,一直绷着薄唇的少年终于是停了下来,他靠在红墙之上,轻轻叹了口气。
纪枝瑶也是随着他停了下来,知晓她无论如何努力,少年也是听不见她说话,她也就不再言语,而是静静立在他的身前。
那双沉沉的眸子里终于是有了些许波澜,复杂的神色从那张稚嫩的脸颊上流露而出。
半晌,少年手中的书应声落地,他捂着手臂,贴着墙缓缓坐下。
长长的睫毛微垂,染上了日光下的一丝明亮,如金如玉。他的手垂在身侧,渗着的血冒着昳丽的刺目的颜色,他脸色苍白,咬了咬牙,在无人之处,小小的少年终于是放下了自己佯装的冷静与坚强,眼睛一红,在俊美的脸上更添几分可怜。
他的眼珠却是不曾滚落而下,含在眼眶里,他清越的稚嫩的声音低低与自己说:“利剑百折而不断,一刃为乾坤。”
纪枝瑶刚想坐在他的身边,一股眩晕感袭来,她再次被现实拉了回来,慢慢睁开眼时,刺眼的光从屋外照了进来,竟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鸟雀在屋外啾鸣,风吹的竹叶沙沙作响。
纪枝瑶觉得眼睛有些疼,走到妆台里照着铜镜一看,昨夜哭过的眼眸已经高高肿起,她微微叹了口气,伏在妆台上揉了揉眉眼。
昨夜里的,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她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梦见那个少年。
难道她梦到的少年真的就是年幼时候的桓王殿下?是真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那一切都是真的?
纪枝瑶有些想不明白,屋外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扣响了她的房门,“二小姐,奴婢清溪,是侯爷指过来伺候您日常起居的。”
房门外一道身影立着,纪枝瑶抿了下唇,自然是知道纪文德的意思。
当然不会是真的来伺候她,应该是纪文德怕她找机会逃了,那样忠勇侯府还是得把纪怀嫣嫁给桓王,一切落空,所以才找个人来看住她罢了。
纪枝瑶冷淡的无奈笑了一下。
房门外的清溪一直未得到纪枝瑶的回应,便又问了一句:“二小姐,您起身了吗?”
话音刚落,门从里面打开。
一身粉白衣裙的纪枝瑶玉雪漂亮,明眸皓齿,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是此时眼睛哭得有些肿了,那双杏眸与平日一比,仿佛是失去了些许光彩。
不过即便如此,也足够清溪惊艳半晌,竟没有想到,一直不太在众人面前露面的二小姐,竟然比大小姐生得好看多了。
纪枝瑶望向清溪之后,淡淡说道:“打盆水来,也弄点冰水,帮我给眼睛消肿。”
清溪回神,垂头应了一声:“是,奴婢这就去。”
纪枝瑶转身回头,微微叹气,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使唤人,不过纪文德既是派人来了,她不用白不用。
也免得浪费了他的一番苦心。
一夜过去,她也已经想得很是明白了,她的确是欠了忠勇侯府十六年的养育之情,让她不必在外飘零孤苦,若这是他们所愿,纪枝瑶便遂了他们罢。
权当是还了这么多年的情分。
日后忠勇侯府是死是活,也与她再无关系。
只是如此的话,倒是苦了桓王殿下受累。
清溪服侍着纪枝瑶梳洗打扮之后,红肿的眼睛终于是消了下去,杏眸盈盈,仿佛含着情意浓浓一样。
等到晌午过后,明月斋就来了人知会纪枝瑶:“大小姐有请二小姐过去喝茶,还请二小姐快着些,莫让大小姐久等了。”
纪枝瑶撑着下巴,本想要拒绝,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收拾一番之后,纪枝瑶难得的去了一趟明月斋。
清溪紧随其后,纪枝瑶斜眼一看,无奈笑了笑,温声说:“你大可不必跟着我如此紧,我知晓他让你来的意思,我不过是去长姐那儿吃茶罢了,又不会离开侯府。”
清溪稍稍犹豫,还是听纪枝瑶的话停留在了明月斋外头。
纪枝瑶随着纪怀嫣的贴身丫鬟胭脂进入其中,纪怀嫣正坐着喝茶吃糕点,见到纪枝瑶来,纪怀嫣朝着身旁的位置努了努下巴,“坐着吧。”
纪怀嫣咬着糕点,含糊说着。
纪枝瑶神情淡淡,坐在身边,不过身前并没有茶水,而胭脂似乎也是没有要为她添上一杯水的意思,低眉顺眼在旁伺候着纪怀嫣。
她并无一点在意,她也从未想过纪怀嫣会忽然待她多好,若是如此,她怕也是不敢受这份好。
轻轻掀起眼皮来,纪枝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挤出笑容,“不知长姐让我来,是有什么事?”
纪怀嫣继续吃着糕点,没说话,等到吃完了擦了手,又用茶水漱了口,这时候才有时间与纪枝瑶说话:“你也不用摆出这副样子来,若不是阿爹让我把当初下旨定亲时候的信物给你,我也不想见你。”纪怀嫣嫌恶的翻了一个白眼,随后朝着胭脂使了一个眼色。
胭脂会意,转身进了内屋。
若是从前,这种时候纪枝瑶还会小心翼翼的和纪怀嫣应付两句,可这个时候纪枝瑶已经倦了。
等胭脂来的时候,纪怀嫣又不禁瞪了纪枝瑶一眼,那张桃花粉面尽入眼底,即便是在晋京,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纪怀嫣更是不快,嗤了一声:“我听说,昨夜里三弟去你那儿了?”
纪枝瑶不动声色道:“不过是路过罢了。”
纪怀嫣冷哼:“纪枝瑶你娘是个狐媚子,没想到你和你娘一样,都是个狐媚子,恶心死了,他好歹也是你名义上弟弟!”
房中袅袅烧着让纪枝瑶不喜的香,她皱了皱眉头,乖巧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一紧,郑重其事唤了一声:“长姐。”
纪怀嫣挑眉。
纪枝瑶道:“你得知道,就是我这个狐媚子,可是要替你嫁给桓王,你若是再骂我或是侮辱我阿娘,我便一根白绫了解自己,你自个儿嫁桓王去吧。”她歪了歪头,神色没有一点作伪。
好像真的纪怀嫣再说一句,纪枝瑶真的就能立马自尽。
纪怀嫣脸色一瞬就变得极其难看起来,想要发怒,可想到纪枝瑶的话又有些顾忌,她可不想要嫁给桓王。
想到这里,纪怀嫣只好吃瘪的忍了下来,哼了一声,也不愿再与纪枝瑶说话。
从前还以为纪枝瑶是个只知退让的软团子,没成想现在好了,竟然也敢威胁她了。
纪怀嫣气得手抖,却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6. 梦境(2) 桓王赵行
久久无言,直到胭脂拿着一卷回来。
胭脂将卷轴奉上,低声道:“大小姐,找到了。”
纪怀嫣不耐烦的将卷轴接过来,狠狠瞪了眼胭脂,“是不是偷懒去了,怎么这么久?”
胭脂不敢答话,默默站在纪怀嫣身旁。
纪怀嫣随手把卷轴扔到纪枝瑶的怀中,没有一点要解释的意思,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降降火气。
纪枝瑶手指从卷轴上摩挲而过,看着模样,这卷轴怕是放了有些时日了,她抬起眼眸来,清亮的眼眸看着纪怀嫣:“这便是与桓王定亲的信物?”
“唔。”纪怀嫣这才说,“当年桓王八岁吧,在陛下的御书房里写了这么一句诗,陛下欢喜得紧,正好也在说要把纪家的姑娘许给桓王,就顺手将这副墨宝赐给纪家做信物了。”
卷轴泛黄,一看就是不曾好生保养的缘故。
纪枝瑶点点头,原来这是八岁时桓王亲手写的。
她缓缓打开,有些稚嫩的却又能初见锋芒的字迹落入眼底,看完之后,纪枝瑶眼中的盈盈波光,彻底变成了惊愕。
只见泛黄的书卷上写着那么一句诗——
利剑百折而不断,一刃为乾坤。
有两个字纪枝瑶不认识,她手指颤了颤,犹豫着问纪怀嫣:“长姐,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若真是她想的那一句诗,那便太过玄乎了。
纪怀嫣啧了一声,异常嫌恶,头也不回就说:“利剑百折而不断,一刃为乾坤。”如此还不过瘾,纪怀嫣还嘲讽了句:“野丫头就是野丫头,大字不识几个,丢人。”
纪枝瑶无心再计较纪怀嫣的嘲讽之意。
她脑袋彻底懵掉了,这诗她在梦里,听到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少年说过!怎么会这样,当真是一模一样!
纪枝瑶敢肯定,自己从前绝对没有见到过这句诗,更别说能在梦中背出来了。
此时她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莫不是自己梦到的那个小少年,是真的年幼的桓王殿下?!
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如此凑巧?
纪枝瑶难以平静,手微微颤抖着将卷轴合上,脑海中回荡着少年的身影,挥之不去,尤其是那双幽深的孤寂的眼眸,还有他在无人之处暗自垂泪的样子,让人很难不去在意。
垂下眼眸,敛尽眼眸之中的波涛汹涌,纪枝瑶才将卷轴装了起来,她低软道了句:“多谢长姐。”
纪怀嫣不耐烦斜眼过来,啧了一声:“拿到了还不快走,知道我厌恶你,你还一直在我面前,莫不是还以为我要留你用晚饭不成?”
“那倒是不敢。”纪枝瑶淡淡回答,站起身来,她不喜欢纪怀嫣房中的味道,巴不得立马离开呢,不过此时她心中尚且疑虑重重,垂眼装作无意的问了纪怀嫣一句:“长姐,不知桓王名讳是?”
纪怀嫣差点脱口而出,又生生止住了,她怔了怔,有些记不起桓王的名字来了。
纪怀嫣迷茫的唔了一声:“慎……不,不对,应当是行吧。”她终于是将记忆深处的名字扒拉了出来。
一听,纪枝瑶后背汗毛顿时立了起来。
赵行。
果真是桓王的名讳。
也是她在梦中梦到的那个名字。
在此之前,她连翠竹苑的院子都鲜少出去,即便是在晋京之中的皇子,她也没有两个知道名讳的,更别提远去云国早就被人遗忘的那位了。
可纪枝瑶确实是在梦中梦见了。
这种事情,大抵也只能够用怪力乱神来解释了。
纪枝瑶恍恍惚惚,就连自己如何出了明月斋,都已经不大记得,在回翠竹苑的路上,迎面就碰上了纪泽。
纪枝瑶还在想赵行的事情,没留神,直勾勾走了过去。
跟在她身后的清溪施了一礼,唤了一声:“三公子。”
这一声才彻底把纪枝瑶从先前的梦境之中拉了出来,不等她回头,纪泽那张笑嘻嘻的脸兀然出现在面前。
纪枝瑶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眼中的慌乱展露无余。
纪泽无奈的摊开手来,“二姐姐,瞧你吓的,我不过是来与你打一声招呼罢了。”
纪泽伸手过来,想要帮着纪枝瑶将脸颊上的碎发敛住,不等纪枝瑶反抗,清溪已经一把拂开了纪泽的手。
纪泽愣了下,恍然大笑起来,“原来还是个练家子啊,阿爹可真是费心了。”他稍稍移动,看向在清溪身后的纪枝瑶,戏谑笑了下,“二姐姐,你若是不想要替长姐出嫁,你就与我说啊,我带你离开,保准没人找得着咱们。你看如何?”
纪泽咧开嘴笑起,纪枝瑶柳眉皱了皱,她可不会相信纪泽会对她这般好,她继续站在清溪身后不出来,说道:“三弟莫要胡言乱语了,若是教父亲听到了,肯定是要恼了你。”
纪泽一愣。
趁着这个机会,纪枝瑶已经带着清溪扬长而去,路上她轻轻瞟了眼清溪,这时候她才知晓,原来清溪还是练过的。
纪文德对她可真是煞费苦心,怕她跑了,还特地寻了个有些拳脚功夫的丫鬟来看着她。
她一个养在深闺之中,未曾踏出府门的女子,哪里来的那般大的本事。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纪枝瑶回到翠竹苑里,先是将卷轴放在箱子里,紧接着迫不及待的上了床榻,强迫着自己睡着做梦。
她想要再看看,那个梦究竟是否如此玄乎。
是否,还能再梦到赵行。
只可惜,纪枝瑶躺在床上左等右等,始终没能入眠,怕是今日起得迟了,现在一点睡意都没有。
聒噪的蝉声在围墙外响起,炽热的空气卷着风一阵阵吹来,既是睡不着,纪枝瑶也就没再继续躺下去了。
起身没过多久,周姑姑便来了翠竹苑中。
周姑姑脸色不好看,快步走来,不等纪枝瑶说话,周姑姑已经出了声:“我今儿听祈岁堂里伺候的丫鬟说,你要嫁给桓王了?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应当是大小姐嫁的吗?”
周姑姑语气颇急,鬓角已经急得出汗,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关怀之意。
原本有些许抑郁的纪枝瑶一听,竟然缓缓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出来,周姑姑随意在一旁坐下,白了纪枝瑶一眼,“你这没心没肺的,竟还笑得出来,你可知道,若是出嫁了,这辈子都得跟着那个男人了!这是女子一生的事情,怎么如此突然。”
纪枝瑶扬着唇角,点了下头,随后,她回头吩咐清溪去取些凉茶过来,清溪也就领命去了。
周姑姑目光在清溪离去的身影上徘徊许久,欲言又止。
“那是父亲派来看着我的。”纪枝瑶与周姑姑解释,“忠勇侯府打得一手好算盘,知晓桓王殿下的处境,便想要我替长姐嫁过去。”
沉吟片刻,纪枝瑶继续道:“他们怕是想要长姐嫁的更好,来博好前程吧。”
周姑姑脸色顿时一青,手拍在桌上,啪的一声巨响,“岂有此理!他们怎么能如此待你!”
纪枝瑶哭也哭过,恼也恼过了,如今看着周姑姑的模样,心里微微一暖,她杏眸弯了弯,小心翼翼扯着周姑姑的袖角说:“姑姑,也不必如此懊恼,即便侯府今日不利用我,来日怕也有更大的锅让我一人去背,既是如此……”
她杏眸之中一片宁静祥和,唯独一点点波光粼粼,眼眸清亮,“那我倒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离开了,日后忠勇侯府是死是活,再也与我无关。”
平淡如水的眼眸里,倒映着周姑姑并不淡然的表情,渐渐的,在少女轻软的声音之中,周姑姑慌乱的内心也冷静了下来。
周姑姑预想之中的慌张哭泣,都不曾出现在面前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身上,这时候周姑姑才恍然发觉,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二小姐,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坚强许多。
“你如此想便好。”周姑姑恍然一笑,可是那口气还是松懈不下,“我就怕桓王殿下并非良人,待你不好,你嫁给他,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外一个罢了。”
纪枝瑶眼尾一垂,脑海中再次浮现梦中赵行的模样来,心思略微复杂起来,满满都是对少年的心疼。
那样小的年纪,怎么能受得住那么多的孤寂与屈辱呢。
此时想想,自己梦到桓王殿下,依旧是觉得不可思议。
纪枝瑶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的画面甩了出去,亲昵的拉着周姑姑的手臂说,“日后之事,日后再说吧。不过姑姑,我若是离开了,定然最是舍不得你的,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去桓王府?”
“你去哪儿我便要一同前去,否则岂不是对不住姨娘去世前的嘱托了。”周姑姑道,“侯爷一人负了她的临终之言也就罢了,我决计是不会再辜负的。”
纪枝瑶眉眼弯弯,笑意从眼中流露而出,笑盈盈的模样讨人喜欢的很,她朝着人一笑啊,任何事都不及她重要了。
周姑姑微微叹气,二小姐这般漂亮乖巧,桓王殿下应当也是舍不得欺负她的吧?事到如今,周姑姑也只能如此作想。
又在翠竹苑中留了一会儿,周姑姑才要离去,离开之前,周姑姑拉着纪枝瑶纤细的小手说:“你莫要着急,我这些日子便去外头打听打听桓王殿下的事情,看看他是个怎样的人,你也好有个准备。”
这个纪枝瑶没拒绝,温和笑着点了点头,“如此便劳烦姑姑了。”
纪枝瑶抬头看了眼天色,只盼着夜色快些来临,她还想再看看,她先前做的梦究竟是巧合,还是一切都是真的。
竹叶沙沙,热风拂过。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催着夜色快些来临。
7. 梦境(3) 她日后要嫁的男子
入夜之后,纪枝瑶又让清溪去寻了些好眠的汤药来,她如今在侯府之中,不管要什么,纪文德和陈氏都得迁就着,一些好眠的汤药,来的也是格外容易。
喝过汤药,纪枝瑶推开轩窗往外一瞧,今夜的天际黑蒙蒙的一片,无星无月,只能看见飘过几朵乌黑的云。
看来明日的天气应当不大好。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纪枝瑶心中欢喜,赶紧盖好薄被,只想快些入眠。
因着迟了些好眠的汤药,纪枝瑶也睡得格外的快,不一会儿就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
先是一片黑暗,不到一会儿,梦境之中豁然开朗。
巍峨深深的宫墙高不见顶,唯独只只鸟雀从头上啾鸣飞过,最后驻足立在了墙头之上。
宫墙之下,两个少年并肩而行。
纪枝瑶一眼便认了出来,其中一个正是赵行,她匆忙跟了上去,与两个少年并肩而行。
她还惦记着上次的伤,纪枝瑶低头看去,衣袖之下白皙的手背上,正有一条深深的伤口。
从袖中的小臂上,蜿蜒而出。
伤口还未愈合,依旧能看到伤口之深,这样深的伤口,怕是要留疤了。
纪枝瑶捏着小拳头气鼓鼓说:“那位公主下手也太过歹毒了些,竟然留了这么深的伤口。”
如果他还在庆国,那可是传说之中聪慧至极的七皇子,金贵无比,受尽爱戴,哪里会是如今这样的光景。
看那些晋京之中的权贵子弟,哪一个不是金尊玉贵,娇生惯养。
可偏偏天家血脉的赵行,却要亲眼目睹自己父亲诛杀外家,还要被送到云国来做质子,受尽欺凌。
何其悲戚。
相比之下,纪枝瑶重重叹了一口气。
赵行身边的少年也是想到那日的事情来,冷哼了一声:“嘉悦未免也太过跋扈,竟然一点都不顾庆国,就这样对你大打出手。”
赵行唇角抿了抿,疏离清冷的脸颊上露出一抹由心笑容来,褪去那一层冷寂的颜色,少年笑容之中的温柔蔓延开来,他淡淡摇了摇头,“不碍事,日后躲着些就好了。”
“唉,咱们寄人篱下,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可言。皇帝也是宠嘉悦得很,咱们如今也只有躲远点些了。”他讽刺的嗤了一声,“说是世子皇子,在这儿还不是受尽欺辱,也没人出头,嗤。”
赵行侧目瞥去,好友脸上悲戚之色慢慢涌上,“桑鹤,总有一日,我们会一起离开此处。”
亮光透过宫墙落在两个少年的身上,满身光辉,迎着光,仿佛还能看到细小飞舞的尘埃。
赵行稚嫩俊秀的脸颊上落着明媚日光,更是衬的如玉。
桑鹤如同被感染了一般,也是随着他笑了起来,点了点头:“是啊,总会离开的。”桑鹤一把揽住赵行的肩膀,笑嘻嘻说:“到时候你要是回庆国了,我可要来找你,你那时候可不许忘了我!”
赵行会心含笑道:“那是自然,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到时候我定然带着你,看遍我们晋京光景。”
“那说好了啊。”
遭遇相似的两个少年并肩行在宫墙之下,笑着说自己国家的那些事儿,纪枝瑶格外安静,听着两个少年欢喜说着,她也忍不住扬起了唇角来。
她侧头看向身边的赵行,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盛着温柔的微光,熠熠生辉。
他也唯独在这个时候,才会露出些许笑容来。
还没走多远,脑海中就一阵眩晕,纪枝瑶还以为梦境戛然而止,即将醒过来,没想到画面一转,她又到了另外一处。
密不透风的夜色缠绕在整个天幕,沉沉压下。
纪枝瑶放眼看去,看到熟悉的身影正在宫殿之中的硕大羌桐下站着,她杏眸轻轻一眨,原来还是在梦里。
她朝着赵行走了两步,走近了些许才发觉他似乎拔高了些,手背上曾留下的伤疤,痕迹也淡了许多。
原本清瘦的少年仿佛褪去了那一丝弱气,生得愈加内敛俊秀。
“嗯?”纪枝瑶疑惑的皱了皱眉头,难不成这是长大了一些的桓王殿下?
没等纪枝瑶想得明白,赵行已经抬头望着苍翠的羌桐说:“母妃,又是一年了。”
长睫之下的眼珠漆黑,泛着淡淡的微光,说起自己母亲时的赵行,眉目愈发温柔起来。
微风拂过,他发丝轻轻摆动,薄薄的唇弯起一个不显眼的痕迹来,许是想到了什么让人怀念的事情,他闭上眼,静了下来。
纪枝瑶心里倏然一动,手指曲了曲,在赵行的身边坐下。
风静静淌过,带来夜色之中的一丝润气,她眼尾也是弯了弯,余光瞥着身边的少年郎君。
格外恬静。
许久,赵行才又坐了下来,从身边的食盒里取出一碗糖蒸酥酪来,青花碗中凝如膏脂,散发着阵阵乳香与甜味。
赵行修长的手指端着碗底,轻笑了一声:“今日嘉悦公主十五岁生辰,宴上便有糖蒸酥酪。”
“那时候,母妃最喜做糖蒸酥酪给孩儿了,如今想起,竟然是已经过了许多年。”
纪枝瑶看过去,赵行用勺子舀了一口吃下,嘉悦公主十五岁的生辰,那赵行也应当是满了十五岁了。
她真切的看着赵行,眉目俊秀,原来这是十五岁的赵行。
许是因为他长了年纪,脸颊上的棱角已经显眼起来,让他这张俊美的脸,对了几分阳刚周正的男儿气魄。
俊的让人怦然心动。
放下勺子,赵行继续与羌桐说:“我拿到这碗小小的酥酪还颇花了一番心思。”他仓皇笑了一声,道不尽苦楚在其中,“母妃,您不知道,凡是我喜欢的,嘉悦公主都会给抢了去。我要是想要,就得装作都不喜欢的样子。所以啊,我便假装不喜这碗酥酪的模样,果真,我就得到了这一碗酥酪。”
饶是纪枝瑶这样在府中受尽闲话,也不曾对一碗吃食费尽心机过。
可想而知,赵行在云国的生活是如何艰难了。
纪枝瑶抱着膝盖叹气,看着赵行一下一下的吃着酥酪,许久,这一碗终于是见了底,他才将碗又放进了食盒之中。
他站起身来,身姿虽还是瘦弱,身量却已经很高,纪枝瑶估摸着,他已经比她还要高了一些。
赵行仰起头来,无奈的叹了口气,“母妃,孩儿身处他乡,就连您的忌日都没法子拜祭,我不知,这世间是否还有人记得您,父皇他……”
他眼眸倏然一沉,温柔之色顿时消失尽了,只余下一层幽深之色来,他缓缓垂下头来,“罢了,他自己亲手做的,哪里会记得什么。”
他苦涩的轻笑一声,“我都不知,如果还有能回晋京的那一日,我还有什么理由归去。”
赵行转过身去,背脊笔直不折,就如同她院中的翠竹一样,奋力生长,也努力正直。
纪枝瑶抿了抿唇,低声呢喃:“原来今日是……”已经过世的珠妃的忌日。纪枝瑶追着赵行过去,感受到身后一阵阵的拉力,她想这一场梦应当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她朝着那道背影朗声说:“殿下,您有理由的!我还在等您成亲呢!”
强大的拉力将纪枝瑶拉走,她睁开眼,微弱的光从窗外透了进来,她耳朵灵,一下就听到外面的大雨滂沱,砸在瓦上,啪啦作响。
纪枝瑶心里一股郁气涌来,应该是梦里的真情实感,久久难以释怀。
“桓王殿下……”纪枝瑶喃喃唤了一声,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脑袋有些沉重。如此看来,这当真不是一场虚无缥缈的荒诞之梦,而是赵行曾经真真亲身经历过的一切,也不知是何缘故,竟是让她给梦见了。
或许,这就是她与赵行之间的一场缘分。
这就是她未来的夫君,桓王殿下。
她日后要嫁的男子。
纪枝瑶脸红着,在床上发了一会儿的呆,房门外的脚步声才响了起来,没一会儿,清溪的声音就在外面响了起来:“二小姐,您起身了吗?”
纪枝瑶应了声,清溪才从外面进来,手中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
纪枝瑶不习惯有人伺候,就自己穿好了衣裳,一身碧色衣裙,裙摆在风中泛着微漪,如同碧浪连天。
她接过清溪递过来的帕子,在脸上擦了擦,“我今日怎么这个时辰才起,你也不知叫我一声。”
清溪道:“先前来叫过二小姐,但是没什么动静,便走了。”
纪枝瑶苦恼的摸了摸后脑勺,微微叹气,“若是如此,我会越来越懒的。”
清溪收拾好一切,“左右也没什么事,二小姐多睡一会儿也无妨。”
纪枝瑶唔了一声,她沉浸在梦中,还想要多看一点关于赵行的事情,也是不想起身来。
懒就懒吧,左右不过是被府中的人说点闲话罢了。
她的闲话在府中还算少么。
外面大雨下着,纪枝瑶还惦记着梦里的事情,她脸上一红,自己怎么就说出了那么不知羞耻的话来呢。
竟是口口声声说着等桓王殿下来娶她。
也幸亏桓王殿下听不到,否则纪枝瑶立马就去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一辈子都不会再出来了。
纪枝瑶望着雨,眼睛珠子转了转,就转到了身边的清溪身上去了。纪枝瑶眼眸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来,歪头看着清溪问道:“昨儿傍晚你去父亲那儿禀报了我的行程,父亲可有说过些什么?”
她脸颊稚嫩,笑起时格外乖巧,一双眉眼弯弯,又显得温婉多情。
清溪愣了愣,她每日都会去与纪文德禀报纪枝瑶一日做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要言说。
清溪还以为纪枝瑶从来不知道,原来她什么都知晓。
按捺下心中的惊讶来,清溪说道:“侯爷只是让奴婢照顾好二小姐。”
纪枝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看来父亲待我还挺好的嘛。”她轻快说着,可是语气里却没了半点温情,她笑眯眯看着清溪,“我若是出嫁,父亲为了面子,定然也会多指两个陪嫁丫鬟过去,清溪,你随了我这么久,定然也是要跟着我嫁去桓王府中的。”
雨声骤然又大了,砸得屋檐与院中的翠竹啪啦作响,翠竹经过这一遭雨洗,愈发青翠欲滴起来。
清丽漂亮的女子笑盈盈看来,眉眼温和,语气轻软。
清溪一怔,很快就明白了纪枝瑶的意思,她忙回答道:“奴婢自然是要跟随二小姐的,日后二小姐便是奴婢的主子,二小姐吩咐的事情,奴婢自当竭尽全力。”
大雨滂沱,屋檐水砸在地上,弹起水花,连屋檐边上,都湿了一大片。
纪枝瑶碧裙逶迤,如同一朵娇嫩花蕊,含苞待放,青涩中又带着明艳。
她依旧是笑着:“你明白便好,日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也应当有些分寸。”
8. 梦境(4) 出门啦
雨声渐大,温软带笑的声音随着雨声入耳。
清溪垂头,应了一声“是”。
干脆利落,没有犹豫。
清溪自幼就进了忠勇侯府,后来伺候陈氏犯了错,险些被打死了。后来还是纪文德路过,顺手救了她一命,那时候清溪还以为是救命之恩,后来纪文德将她扔进了侍卫营里,才知晓他的打算。
纪文德想要训一个女侍给纪怀嫣,怕她日后受人欺负。
没想到纪怀嫣没用得上,反而是便宜了纪枝瑶。
于清溪而言,她对忠勇侯府远没有那般忠诚,加之这么多日来,她也算是摸透了纪枝瑶的脾性,温纯良善,是个极好的人。
所以纪枝瑶一提,她就立马倒戈了。
纪枝瑶挑了下眉头,没想到清溪这般干脆,沉默了许久,她才松了口气说:“这也正好,我这儿有件事需要你替我去办。”
“二小姐尽管吩咐就是。”
纪枝瑶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嘴馋,想要吃糖蒸酥酪了,你去厨房要一份来。”
清溪笑了笑,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爱吃,点着头就去了厨房。
纪枝瑶从前并不爱吃酥酪,但是昨夜梦中见赵行吃得香甜,她的馋虫也被勾了出来,忍不住吃了。
香甜可口的酥酪一入口,乳香盈盈,顺着喉咙往下,纪枝瑶眼眸一亮,没两下就吃了一大碗。
吃一碗酥酪何其简单,可是对于赵行来说,却是要用尽心机。
想到这茬儿,纪枝瑶碗里的酥酪顿时就不香了。
晋京的雨下得断断续续,时而晴起,又时而落雨,反复无常。纪枝瑶一连大半个月,都做梦梦到了赵行。
梦中不知岁月长短,等到半月之后再次落雨时,梦里的赵行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年幼时候的青涩早就已经被磨砺干净,少年挺拔的胸背宽阔硬朗,一双黑沉沉的眼眸里藏满了心事,却又让人看不出来。
明明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却已经有着年迈长辈的不苟言笑,唯独在与桑鹤谈诗论道,议论天下局势时,才稍稍会露出些许笑意来。
在梦里,赵行看书时,纪枝瑶伴在他的身侧,看他笔迹锋利如钩,轻轻一挥洒就是磅礴气势。
与桑鹤谈论天下事时,成竹在胸,笑容淡淡仅仅几句话,就能描绘出一幅海清河晏的盛世之道。
即便纪枝瑶听不懂,也觉得这样的赵行当真是好生厉害。
就是这样的赵行,平日里却要在云国众人眼中强装笨拙与冷漠,尽量不去引人注目。
但他那张脸实在是太过招人,俊美无匹,也惹得嘉悦公主常常闹上门来,时不时带着人欺负一番。
这日纪枝瑶梦醒,屋外又落了雨。
打得青翠竹子声音巨大,纪枝瑶打了一个呵欠,才缓缓起身来。清溪听到了动静,端着热水从外面进来,一边拧干了帕子一边说:“二小姐怎么不多睡会儿,今日下了雨,听着雨声好睡的很。”
纪枝瑶接过帕子,在脸颊上搓了搓,她皮肤又白又嫩,只肖轻轻一搓,就留下了一道微红的痕迹来。
“不睡了,我再睡下去怕是要变成猪了。”
她鼻尖淡红,惺忪气还没褪去,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愈发玉雪可爱,让人喜欢得紧。
即便是清溪这样肃然的女子,也禁不住软了一颗心。
“昨日奴婢去书房给侯爷禀报之时,夫人与大小姐也在。”清溪如同往常一样与纪枝瑶说。
纪枝瑶掀了掀眼皮,“嗯?他们在商量什么事儿?”
“奴婢只在门外隐约听到了五皇子的字样……”清溪说道,“奴婢进去之后他们便没再说了,后来侯爷让大小姐带着您出去转转,好见见世面,大小姐不太情愿。”
纪枝瑶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她都能想象到纪怀嫣那时候的神情,她换了个轻松的姿势半撑着脑袋,“长姐若是情愿了才有鬼呢,那样她来邀我一同出去,我倒是不敢了。”
清溪也是淡淡笑了下,“二小姐说得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清溪恍然想起来,“奴婢还听阿墨说,桓王殿下已经安顿好了一切,府邸也是修缮完成了,宫里怕是要开始着手准备着您与桓王殿下的婚事了。”
纪枝瑶愣了愣。
不知不觉,距桓王殿下回京竟然已经快要一月了。
她梦里的桓王殿下,也是从十二三岁的少年长大到了十七岁。
敛下眼眸之中的神色来,纪枝瑶淡淡说:“这些事,自有侯爷和夫人操心,与我倒是没什么干系了。”
清溪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捡了长姐不要的人来嫁,怎么想都不会欢喜。
清溪与纪枝瑶说完这件事没多久,纪怀嫣果真不情不愿的让胭脂来叫了纪枝瑶,一同出去街上置办些胭脂水粉与衣料。
纪枝瑶一听,就应了下来。
等到胭脂一走,纪枝瑶就涨红了一张脸,回头紧紧拉扯着清溪的衣袖说,水润杏眸欲语还休,让人心痒。
清溪说:“二小姐不想去?若是不想去,奴婢便去与明月斋那边称病,帮小姐给推了。”
纪枝瑶使劲摇了摇头,黑发随着她的动作而轻微曳动,“我想去的。”她涨红脸,支支吾吾说:“只是、只是我鲜少出去,也不认路,我自己一个人与纪怀嫣一起的话,我也会怕的。”
清溪愣了愣,恍然一笑,含着笑意说:“无妨,奴婢与二小姐一同去就是了。正巧,侯爷前两日给了翠竹苑一些银钱,二小姐出去若是想有置办的,可以尽管买了。”
纪枝瑶顿时松了一口气,笑眼盈盈,期待起出门时的光景了。
她当真是没有出过几次门,一来是她在府中备受冷落,每月也多有多少银钱,出去也没钱买。二来是她一个人也不敢出门,一个弱女子出门在外终归是害怕。
她才是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这个晋京城陌生至极。
现在清溪陪伴在侧,纪枝瑶就轻松了许多。
很快,就到了与纪怀嫣约好的时日,因着夜里又做了很长的一场梦,第二日纪枝瑶就起迟了一些。
她匆忙收拾着自己,只简单装点了一朵绢花在发鬓之上,却已经干净漂亮到了极致。
那一袭碧衣着身,身姿袅娜,即便是带着帷帽,那截身段也让人知晓,帽中女子定然是明艳无双。
纪枝瑶与清溪一同到了忠勇侯府门口,两辆马车正静静停着,前头那一辆里的人听到脚步声,恼怒的掀开车帘,看到帷帽下的纤细身姿,嫉妒之心油然而生,咬了咬牙,“纪枝瑶,你还没嫁给桓王呢,现在就开始给长姐摆谱了?”
纪枝瑶藏在帷帽之下的柳眉微微一挑,大抵是因为赵行,她稍稍有了底气。
笑着说了一声:“我怎么敢与长姐摆谱呢,不过是起迟了些许。”她走近了些,撩开帷帽,一张清丽的脸庞落入纪怀嫣眼底,纪枝瑶笑眯眯说:“不过长姐火气有些过了,这可不比在府中,长姐想骂我随便骂就是了,但这在外头,若是让人听见了,还以为长姐苛待桓王殿下的准王妃呢。”
“你……!”纪怀嫣咬牙切齿,余光一瞥,果真是见到侯府之外的街道已经是人来人往,她们的动静也惹得不少人驻足看了过来。
纪怀嫣气冲冲放下车帘,没好气地说:“还不快走,莫不是等着我请你上车不成?”
纪枝瑶语气随意的说了句“不敢”,语气之中没有一点的惧怕之意,纪怀嫣牙口都要咬松了。
这纪枝瑶!当真是顺着杆子就往上爬了,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一副得势欺人的小人嘴脸!
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唯唯诺诺?
纪枝瑶清浅一笑,对着马车之中的纪怀嫣说:“长姐莫不是生气了?可枝瑶这王准王妃之位,还是靠长姐给挣回来的呢。”
纪枝瑶还“真情实感”道了一番谢:“长姐,多谢啦。”
纪怀嫣就差气得吐血了,一转头,纪枝瑶已经上了后头的马车,一行人就朝着最是热闹的昭阳大街上去了。
马车摇摇晃晃,纪枝瑶欣喜的看着外面的光景,人来人往,喧嚣至极。放眼看去,晋京繁华盛景就尽收眼底。
清溪坐在她的身边,抿了抿唇不禁说:“二小姐这样惹怒大小姐,她怕是会记恨上您。”
纪枝瑶撑着脑袋看外面,无所谓的嗯了一声,“我唯唯诺诺,她一样也会记恨我。如今我们早就已经撕破了脸皮,哪还有什么半点亲情,有的不过是利用罢了。”
纪枝瑶眼眸一垂,一抹黯淡从眼中飘过。
希望越大,失望才是越大的。
她也曾怕惹怒了陈氏和纪怀嫣,到时候势必会给纪文德惹上诸多麻烦,她一门心思只为记忆里那个温柔和蔼的父亲着想。
今时今日,纪文德却为了纪怀嫣让她代嫁。
心都凉透了,哪里还用得着去顾什么忠勇侯府与纪家亲情。
她到底,不是纪家之人。
天地之大,她已经没有什么去处了。
或许,等她嫁给赵行之后,会有一个停靠之处吧。
察觉到纪枝瑶失落下来的情绪,清溪也不再多问了,闭了嘴。
很快的,马车最终在红妆楼外停了下来。
纪枝瑶一个趔趄,若非是清溪扶住她,她怕是要跌一大跤了。她心有余悸拍了拍胸脯,回头含笑与清溪道了一句谢,这才戴着帷帽出了马车。
盛世景象就在自己眼底,纪枝瑶眼眸微微亮了下,跟上了前头纪怀嫣的脚步,一同进了红妆楼中。
绵软的脂粉味道,扑面而来。
交织横错,轻轻一闻,就像是正在身边跳舞的各种女子,或浓或淡,都是撩人心脾。
9. 初遇(1) 桓王殿下万安
红妆楼里的胭脂水粉价格都不低,往来之人也都是权贵之家,纪枝瑶第一次进来,透过帷帽左看看右看看。
纪怀嫣是出来惯了的,一路上都不曾戴着帷帽,红妆楼中的伙计一看,忙迎了上来,笑眯眯的点头哈腰着:“许久不见纪大小姐了,今儿想要挑些什么东西?”
看得出来,纪怀嫣是这里的常客。
纪怀嫣趾高气昂扬起了下巴,目中无人的继续朝着里面走,“有没有新进的唇脂?颜色漂亮些的。”
“这可是真巧了呢,掌柜的三日前刚从淮南进了一批唇脂,颜色艳丽漂亮,正衬纪大小姐的花容月貌。”
纪枝瑶懒得去听旁人的恭维之话,就朝着清溪使了一个眼色,默默退到了别的地方看脂粉去了。
她也想要自个儿买些回去用。
平素她常用的,都是纪怀嫣与陈氏挑剩下的,如今好不容易自己有钱了,肯定想要好生挑一挑。
纪怀嫣压根儿就没把纪枝瑶给放在心上,只顾着自己,一听到夸赞的话和新进的唇脂,早就把纪枝瑶给抛之九重天外了,她扬唇笑起,“哦?货在哪儿?让我瞧瞧去。”
伙计说:“说来也巧,今日曹三姑娘也来挑了唇脂,正在楼上看这款呢。”
“阿笙也是来了?”纪怀嫣微微欢喜,“快带我过去。”
“是。”
纪怀嫣口中的曹笙,便是她打小一同长大的闺中好友,两个人要好的很,此时听到曹笙也在,纪怀嫣自然欢喜极了。
由伙计领着路上去,没一会儿就到了个包厢之中,檀香冉冉,香味袭人。今日下着雨,天并不热,再嗅着清清淡淡的香味,更是让人身心舒畅。
纪怀嫣笑着走了进去,大声笑了下,“阿笙,你早说你要来红妆楼挑唇脂,我便与你一同来了。”
正在抹唇脂的女子转过身来,看到纪怀嫣,也是惊喜,赶紧站起身来,“你怎么来了?前些日子看你家是非多,所以出来挑胭脂也不曾叫上你,是我疏忽了。”
伙计识相的倒上一壶清茶,两个女子手拉着手坐了下来。
纪怀嫣叹了口气,“谁说事儿不多呢,不过好在,总算是过去了。”她说的,正是桓王回京与纪家的婚事。
真真是花费了许多的功夫呢。
曹笙点点头:“解决了便好。”她屏退了众人,压低了声音说,“不过让你家那个庶女代替出嫁桓王,还真是便宜她了。”
“要不是没有办法,怎么可能便宜那个小野种?罢了罢了,等她嫁过去,总要去楚南的,到时候天南地北,这辈子不要再见到她就好了。”
曹笙掩唇一笑,“希望如此吧。幸好你不必嫁给桓王了,他面儿上是个王爷,但事实上与发配之人也没什么两样了。”曹笙声音更低了,“不仅如此,我还听说啊,桓王性子极其之差,阴沉沉的,不讨人喜欢,反正我是不愿意你嫁给那样的人。”
纪怀嫣道:“是啊,若是我真嫁去了桓王府,这辈子可就完了,指不定永无再进晋京之日了。”
“好在是解决了。”
纪怀嫣娇笑起来,连连点头。
愈发觉得把这门婚事推给纪枝瑶是个明智之选。
两个女子又一同看了唇脂,互相挑选了颜色之后,曹笙不禁“啊”了一声,“怎么与你说着话就到这个时辰了?”
纪怀嫣:“怎么,你稍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了。”曹笙说,“你看看时辰,咱们是不是应当一同去吃午饭了?”
纪怀嫣这才反应过来,“与你见面太过欢喜,都给忘了,这样,我做东,咱们去琼仙楼如何?”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次可得让你大出血一些了。”
两个人并肩一同下了楼来,在楼梯上见到账台处有一个碧衣女子正在结账,那身段纤细袅娜,如同柳枝堪折,光是看这身段,便知帽中什么样的美人了。
曹笙疑惑咦了一声,“这是哪家的姑娘,竟是从未在京中见过,见着甚是漂亮的样子,怀嫣,你可曾见过?”
纪怀嫣手指一攥,牙口又给咬紧了。
她怎么可能没见过,这不就是纪枝瑶嘛!糟糕,方才与曹笙一同说话太过欢喜,竟是忘了自己还带了个累赘出来。
纪怀嫣冷哼了一声,径直往下走,一边回答曹笙:“怎么不认得,真是抱歉了阿笙,我竟是忘了我还带了纪枝瑶一同前来。”
曹笙惊讶失声,捂住自己的唇,“那就是忠勇侯府的庶女……”她又朝着那个女子看去,越看越是想要撩起帷帽,看看其中的容貌。
纪枝瑶刚让清溪结了账,纪怀嫣和另外一个女子就迎面而来,纪枝瑶略略施了一礼,软声唤:“长姐。”她又看向曹笙,“曹三姑娘。”
刚刚伙计言语中提到的曹三姑娘,应该就是这位了。
纪怀嫣一如既往的,对着她翻了一个白眼,不耐的说:“愣着作甚?还需要我请你一起走才肯离开?”
纪枝瑶摇了下头,纪怀嫣拉着曹笙的手从她面前走过,还撞了下她的肩膀。
清溪皱了皱眉头,担忧唤了一声“二小姐”。
纪枝瑶摇头:“不碍事。”说完,她就跟上了纪怀嫣的步伐,“长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纪怀嫣懒得和纪枝瑶说话,更是生气自己与好姐妹见面,竟然还得带上这么一个东西,更重要的是,曹笙夸了纪枝瑶生得好看。
连脸都没见着就夸了好看。
纪怀嫣咬紧了牙不说话。
曹笙侧过半边身子过去,唇角弯起了些许弧度来,“怀嫣做东,请客琼仙楼。”曹笙嗤得笑出声来,眼皮子一掀,“纪二小姐怕是这辈子第一次去琼仙楼吧?也是,那等地方,出入皆是金枝玉叶的贵人呢。”
纪枝瑶手指一紧,捻着指尖,眼中的温度迅速冷了下来,无人瞧见。
纪怀嫣挑了下眉头,“阿笙说得对,阿爹常常就让我带着二妹去见见世面,免得到时候嫁给桓王殿下,丢了我们忠勇侯府的脸。”
雨珠啪嗒啪嗒落在伞檐上。
纪怀嫣与曹笙已经笑着上了马车,言语之间仿佛还提到了她大字不识几个的事情来。
纪枝瑶喉间一涩,侧头淡淡对清溪说:“走吧。”
清溪撑着伞帮纪枝瑶挡着风雨,她也是听见了纪怀嫣和曹笙的话,她听着已然是觉得很是不舒服,何况是当事人的纪枝瑶呢。
清溪跟着纪枝瑶,抿了抿唇说道:“二小姐不必在意她们的话,日后如何,尚未可知,现在不过是逞一时之快罢了。”
纪枝瑶垂下头来,淡淡笑了一声,“清溪,你都已经会安慰我了。”她笑着,“我哪里有这般脆弱,不过是一两句嘲讽之言罢了,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不过是女子之间的几句嘲讽罢了,与梦里梦见的那些事比起来,真的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纪枝瑶扪心自问,若是她遇到了赵行经历的事情,定然是撑不到现在。
可现在,赵行平安回京了。
他本就是个聪慧强大之人,毋庸置疑。
纪枝瑶嫁给他,当真是攀得高高的,他值得更好的女子。
一路想着,很快就到了琼仙楼中。
雕梁画栋,金雕玉砌,丝竹声乐,歌舞升平,穷尽奢侈。
就连楼梯上挂着的金缕丝,也是纪枝瑶不敢奢想的。
这就是权贵的销金窟,当真是让人惊叹。
纪枝瑶第一次来,只能跟在纪怀嫣和曹笙的身后,等两个人订好了包厢后,就跟在两人身后上了楼梯。
她眼底的楼梯是上好乌木,楼梯之侧,是金漆雕刻作画,上嵌着小粒夜明珠,即便是到了夜里,没有灯火照着,也会发出萤萤光亮来。
纪枝瑶脑海里只剩下了那么两个字来——奢侈。
“嗯?”走在最前面的纪怀嫣忽的停了下来,纪枝瑶一时不察,险些撞了上去,扶着身边的清溪,这才稳住了身形。
纪怀嫣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来,端庄施了一礼,娇滴滴唤了一声:“八皇子万安,张世子万安。”⑨拾光
纪枝瑶和曹笙一起随着纪怀嫣问了安。
纪怀嫣如同卡壳一样顿了顿,朝着八皇子身边的人看去,端得是面如冠玉,俊美无双,一身锦衣,清冷贵气,纪怀嫣想,在晋京之中,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俊朗的人物来了。
纪怀嫣脸上顿时一红。
她觉得五皇子已经足够俊俏,可没想到,眼前此人竟然生得如此好。
纪枝瑶觉得奇怪,从纪枝瑶身后探头看去,她一眼就看到了一身锦衣的男子,瞳孔一缩,抑制不住的指尖颤抖。
这个人……她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日夜入她梦中的桓王殿下,不过眼前这位,比起梦中之人,已经褪去了青涩,挺拔的身形宽阔,不再瘦弱。
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之中,却无一丝光,阴沉沉的看过来,就让人很是不舒服了。
再加上他脸色异于常人的冷白,瞧着就格外渗人了。
还是那位齐国公府的张世子张元白出来说:“这是桓王殿下。”语气之中,没有一点的敬重之意,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纪怀嫣轻声“啊”了下,连身旁的曹笙也是忍不住嘶了一声,她们怕是从未想过,传闻之中的桓王殿下竟然生得如此俊美。
回过神来,纪怀嫣和曹笙赶紧唤了一声:“桓王殿下。”
赵行狭长漆黑的眼眸扫过,薄唇淡淡一抿,却是不曾答应,他的手垂在身侧,就好像自然而然的自成一片天地,与所有人都不相干起来。
八皇子撇了撇嘴,不喜之意溢于外。
纪枝瑶偷摸着看过去,只是一眼,就赶忙垂下了头来,眼底只剩下还未爬完的阶梯,再顺着往上一些,便是一抹靛青衣角,一双黑色长靴。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仿佛要从胸腔之中跃出一般,安定不下。
好像喉头被人摁住,她呼吸都有些艰难了。
满满的,整张脸也堆砌满了红晕,连耳朵根也染上了羞涩的红。
这就是现实中的,她的未来夫君。
她将嫁之人。
这是,桓王殿下。
纪枝瑶缓缓压下身来,软软出声:“桓王殿下万安。”
声音软的,仿佛能掐出水一样。
10. 初遇(2) 温柔的殿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得知对方身份之后,纪怀嫣和曹笙若有若无的朝着她投来了意味不明的眼神来。
纪枝瑶只低着头,不知该如何说话。
张元白是早就已经瞄到了最后头的纪枝瑶,笑嘻嘻的凑到纪怀嫣身边去,朝着纪枝瑶挤了挤眼睛:“纪大小姐,这位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从未见过?你们从哪儿弄来的,看着好生漂亮的样子。”
轻浮的话让纪枝瑶脸上更红,原本就烫的厉害,现在更是好像灼烧起来一样。
她更往后面缩了一些。
纪怀嫣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自己竟然是被还未露脸的纪枝瑶给盖过了风头!
曹笙上前来偷偷又打量了一番赵行,意味不明笑了一声:“这位啊,你们应当也是熟的。”
曹笙故作高深,果真是引得张元白与八皇子侧目看来。
只是赵行仍旧是一副冷淡的样子,似乎没有一人入了他那双幽深的眼眸,整个人都阴沉着。
八皇子仔细看着纪枝瑶,着实是想不起这是谁来,“确实不曾见过。”
张元白也是附和着点了点头,他本想要去问一下身边之人,可一转头就看到赵行事不关紧,冷冰冰的样子,就闭了嘴。
要不是偶然遇到了赵行,八皇子赵瞿又有意想要试探一番,所以张元白才过来打了招呼。
若不是如此,谁愿意和这种阴沉沉的不搭理人的家伙说话啊。
曹笙微微一笑,终于是不再与众人打谜语,纪枝瑶阻止不及,曹笙已经说了出来:“这位啊,便是忠勇侯府的二小姐……”她眼睛珠子在赵行身上转了一圈,阴阳怪气笑了一声,“换言之,也就是桓王殿下的准王妃呀,能不熟吗。”
张元白和八皇子一听,大惊失色,下意识就朝着赵行看去,目光在纪枝瑶与赵行间逡巡。
纪枝瑶也是陡然攥紧了自己的手,微微颤抖着朝着赵行的方向看去。
那道颀长的身形仿若未曾听见,一双眼眸平静不起波澜,连那张俊美至极的脸上,也是平静异常。
他沉缓的皱了下眉头,依旧没有朝着纪枝瑶看过来,反而是瞥向惊讶至极的张元白与八皇子说:“八弟,你们尽兴。”
说完,赵行已然朝着楼下走。
穿过纪枝瑶身侧时,一股好闻的松香袭来,清冽如冰。
纪枝瑶余光一瞥,依稀能看到他眼中的阴沉之色,一点光芒也不曾有。她愣了下,他明明就与梦中生得一模一样,可身上这股沉沉死气,如同垂垂老矣的白发翁一样,与梦中全然不一样的。
这时候,张元白受不了赵行这副冷淡的样子,他好歹也是国公府世子,而赵行呢。
说好听点是桓王殿下,若是不认的,就不过是乱臣贼子遗孤罢了。就这样的身份,也敢在张元白面前摆谱,他气得跳脚,扬声说:“喂,我们好心请你一同去吃饭,你就这样走掉了算什么?”张元白嗤了一声,“八皇子屈尊降贵,你竟然还不识抬举。”
张元白向着前面走了两步,“果真像是旁人说的那样,染上了云国人的恶习,你还回晋京来作甚?还不如滚回云国呢!”
纪枝瑶张了张嘴,手指一动,眼巴巴看向赵行。
赵行脚步一顿,宽阔的背脊背对着众人,他只微微侧过半边脸颊,棱角分明,狭长眼眸微微一垂,敛下眼中的神情来,又回过头,不出声径直往楼下走。
齐国公府的世子张元白自小就纨绔,放浪不羁,现在赵行此举,让他火冒三丈,一个落魄的没人撑着的王爷,还真当自己能上天了!
张元白走上前去,想也不想,从后伸手想要将赵行给拽回来,结果一用力,竟然是推了出去!
“啊!”曹笙尖叫起来,立马又捂住自己的嘴,满眼惊慌失措。
纪枝瑶脸上也是顿时一白,脚下动了动,往楼梯下走了下去,可终究是比不上赵行跌落的速度。
张元白竟然将赵行给推了下去!
空气如同凝固静止住了一般。
楼梯下的男人,默不作声,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一抹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他一双眉头也只是微微一皱。
原本就过分苍白的脸颊,此刻更是泛着惊人的白。
幽深眼眸抬起,扫过楼梯上的众人,也扫过想要朝着他而来的纪枝瑶。
他这才微微一顿,很快移开视线。
在他的目光下,纪枝瑶也是顿住,心里忽的就揪了起来。
她眼中酸涩,万千滋味从心底里涌了上来,为什么……为什么他在云国要受尽欺负,回了自己的国家,却依旧要受此折辱?
张元白只是怔愣一瞬,又趾高气昂起来:“桓王殿下,您可真是不小心呢,这楼梯这般宽阔都能踩空。”
纪枝瑶蓦然转过头去,瞳孔紧缩,他这是准备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分明就是他亲手推的啊!
张元白朝着纪怀嫣看了眼,纪怀嫣会意,也是笑着说:“是啊,我亲眼看着桓王殿下踩空掉下去的,殿下还是快些回府去找大夫吧。”
赵瞿稳重的拍了拍张元白的肩膀,说:“皇兄看着伤势有些重,你还是先离开吧。”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许多人的身影。
无一不是在他的对立面上。
赵行受伤的手臂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手指微微蜷缩起来,垂下眼睫,“失态了。”清冷的低低的声音传来,他已经转过身去。
他的腿上仿佛也摔伤了一样,走路也有些不太稳当。
等人消失在视野之中,张元白才咧嘴一笑,炫耀似的走到纪枝瑶的跟前来,张扬说着:“纪二小姐,真可惜啊,你这般的美人竟然是要嫁给这样一个窝囊废。”
张元白:“哈哈哈,之前五皇子说桓王好欺负,我还不信,现在算是知道了。”他又看向纪怀嫣,“纪大小姐没嫁给他,当真是走运了。”
纪怀嫣原本还觉得赵行生得极好,心生惋惜,有些后悔。
可现在瞧见赵行那白白受了欺负还隐忍的样子,窝囊得很,也愈发庆幸起来了,幸亏把这样的男人赏给了纪枝瑶。
窝囊不说,还是个性子阴沉不好相与的,可想而知纪枝瑶今后的日子有多难过了。
纪怀嫣幸灾乐祸一笑。
纪枝瑶握紧了手,指甲几乎快要嵌入了皮肉之中。
他如此期待的晋京故国,竟然就是这般模样。
纪枝瑶咬了咬牙,转头对纪怀嫣说:“长姐稍等,我忘了东西在车上,去去就来。”
“哎,纪二小姐……”张元白出声,还没说的出来,纪枝瑶就已经提着裙摆跑下楼梯,朝着琼仙楼外而去。
微风四起,吹来飘零雨珠。
纪枝瑶驻足看去,不远处一道颀长身影,手中一把纸伞,挡住了由天而降的大雨。
修长苍白的手指握着伞柄,漂亮的骨节如同白玉一般通透。
雨又大又密,噼里啪啦砸在伞上,弹出水花来,剩下的都沿着伞面往下滚动。
纪枝瑶刚想走过去,心底里又生出了几分怯意来,她与赵行的第一句话,该如何开口?
正想着,杏眼之中的那道身影却忽然停了下来,站在朦胧雨色之中。
他的脚边不知什么时候窜来了一只黑色小猫,孤零零的毛发濡湿,在风雨之中打着抖。小黑猫瑟瑟发抖,瘦弱到好像只剩下一张骨架和脏兮兮的皮毛,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男人端详片刻,最后手指一动,微微倾伞,就将跟前的猫儿给遮挡住了。
低垂眼眸,他沉沉看着猫儿,猫儿也是仰起头来,软绵绵“喵”了一声。
赵行背脊一松,一手持伞,一边弯腰将猫儿一把捞了起来,猫儿不吵也不闹,任由他抱了起来,放在手臂上。
小猫儿身上脏,擦过赵行干净的衣袍,显而易见留下了脏污来。
他却没有一点动容,眉眼垂下望着猫儿淡淡扬了扬唇角,眼尾也展露些许弧度来,原本阴沉的眸中漾着柔软的光点。
雨声风声从耳边划过。
纪枝瑶喉中涩得厉害,眼中只剩下那一帘雨幕中温柔的怀抱着小猫的男子。
她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到了他。
他笑容愈发的深,用手指轻轻拨了拨小猫的下巴,猫儿又是喵了一声。许是察觉到了纪枝瑶的视线,赵行顿了顿,侧过半边身子来,方才温柔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异于常人的沉默与清冷。
他眼神扫过她,不发一语,转过身持伞离去。
纪枝瑶朝着前面追了两步,干涩的唤了一声:“殿下。”
他停了下来,却没转身。
雨声之中,他怀中的小猫从他的臂弯里探出脑袋来,扬着耳朵盯着纪枝瑶。
纪枝瑶抿了抿唇,羞涩从心底里蔓延出来,她吞咽一口,缓缓说:“殿下的手臂流血了,还请尽早让大夫瞧瞧。”
赵行眉目不动,余光之中的女子站在金碧辉煌的琼仙楼外,碧衣袅袅,娉婷而立,帷帽之下的容貌看不真切。
但她语气温软,仿佛真是在关心他一样。
赵行这才缓缓想起,这个,便是他的准王妃吧。
他阴鸷的眯了眯眼,总算是正眼瞧着纪枝瑶,高高在上的清冷目光,几乎是让纪枝瑶无法直视,那等睥睨着人的阴沉视线,叫人后背都起了一层凉意。
许久,视线终于收回。
他最终都没答一句,转身而去,渐渐的,消失在雨中,再也不见。
纪枝瑶樱唇微张,手指一点点捻紧,喃喃自语:“怎么与梦中的……不一样。”
梦里的赵行,虽说也是个沉闷的性子,可绝不像是眼前这位殿下一般,浑身都是尖锐的刺,稍稍一靠近,都刺得人生疼。
11. 初遇(3) 若殿下对她好一些,那便好……
“倒霉,怎么发生了这种事情,好端端想要与你吃一次饭,都被他们给搅和了。”身后,传来了纪怀嫣抱怨的声音。
曹笙跟在她的身侧出来,“嘘”的一声,“怀嫣,小声些,八皇子和张世子还在身后,莫让他们听到了。”她偷偷往后看了眼,赵瞿正在和张元白说着话,神情严肃。
纪怀嫣哼了一声:“要不是张世子那么冲动,哪里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松了一口气,“也还好那人是桓王,要是换了别人,看张元白如何收场。”
曹笙认同颔首。
桓王在晋京毫无根基,也不得陛下恩宠,就算他去告了张元白故意推他受伤,吃苦的也只有他自己罢了。
所以只能往肚子里咽。
一想到刚才发生的场景,曹笙还心有余悸,脸上一阵阵青白,“刚刚当真是吓坏我了,还是莫要留在那儿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纪怀嫣嗯了一声,抬头就看到了戴着帷帽的纪枝瑶,脸色拉下,不客气的让她赶紧上马车回家了。
清溪从后头出来,扶着纪枝瑶,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二小姐,怎么了?”
纪枝瑶怅然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罢了,且先回家去吧。”
她与殿下的第一次见面,仿佛不太顺利呢。
头疼。
身后琼仙楼中,八皇子赵瞿与张元白却是商谈了许久。自从纪枝瑶一行人离开之后,赵瞿的脸色就极为难看,张元白却还沾沾自喜,一直都不曾发现。
张元白笑嘻嘻说:“今日一番试探,看来桓王是真的无能,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的。”
赵瞿冷着脸将门关上,声音颇大,张元白才停止了嘴上的话。他终于是察觉到了赵瞿脸色的不对劲,眼中闪过一抹疑虑,“这是怎么了?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懊恼?好了好了,是我方才太过冲动了些,不过还好,那家伙也没能力对咱们如何啊。”
张元白赶紧给赵瞿倒了一杯茶水。
茶梗在杯中起起伏伏,赵瞿的眉头却是皱得更紧,他一手拍在了桌上,肃然起来:“糊涂,我看是你平日里仗势欺人惯了,现在都敢对赵家人下手了。”
张元白无所谓的摊了摊手,顺势坐在了赵瞿身边,自顾自抿了一口热茶,舒服的喟叹一声。
张元白:“哎,八皇子,你紧张什么,不过是个没用的窝囊废罢了,以他那样的身份,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赵瞿一阵头疼,揉了揉眉心,“若他当真如同你们说的那样,就好了。”如果赵行当真是个逆来顺受的窝囊废,赵瞿何必如此头疼。
张元白“嗯?”了一声,“您的意思是说……”
“我摸不透这个七皇兄。”赵瞿眉头拧得愈发的紧,“他如果当真是一个无能之人,焉能在云国十年平安无事,还能一路归来,毫发无伤。”
一听,张元白也不禁细思极恐起来。
似乎,真的像是赵瞿说的那样,难不成赵行是真的在刻意隐藏着自己?
云国是出了名的排挤外人,可想而知,赵行在云国会吃多少的苦头。张元白还听说,几年前云国一个公主折腾死了靖国的一名世子,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可赵行竟然能在那儿毫发无伤,应当并非是他表现得那般无能。
赵瞿冷笑一声:“五皇兄那个蠢货,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点都没有想到。”他拨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蛰伏暗处的毒箭,可比明刀明枪致命多了。”
张元白后背一凉,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
要是赵行真的像是赵瞿说的这样厉害,他刚才不就是在自己作死?
不过,赵行在晋京毫无根基,连外家的扶持都没有,暗地里也各种被陛下猜忌防范,怎么可能还有翻身的机会。
·
晌午过后,天气乍晴,太阳相较于之前,更为炽烈灼人。又因着那几日的大雨,太阳一晒,满满都是让人不舒服的闷闷的潮湿气息。
纪怀嫣不愿意与纪枝瑶多呆,她看了眼帷帽之中隐约瞥见的鹅蛋小脸,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就回了明月斋去。
褪下帷帽,纪枝瑶还没有用午饭,就和清溪一同去厨房里看了一圈,正巧是碰到了周姑姑也在,正在收拾着厨房里的残局。
一看到纪枝瑶,周姑姑就不禁笑了起来,放下手里还没洗好的碗,湿漉漉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迎了上来:“二小姐怎么来这儿了?是出了什么事儿?”
纪枝瑶腼腆笑了下,不好意思的垂下眼帘来,低声嗯了下:“的确是出了些事。”
她早晨就起得迟赶时间不曾吃过东西,又在街上折腾了大半日,早就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
她甚至都觉得,一阵风吹过来,她都要跟着飘走了一样。
周姑姑一听,严阵以待,还以为是她的婚事又出了什么岔子,此时周姑姑已经想好收拾包袱带着纪枝瑶逃走的光景了。
清溪在旁边看两个人的神色,不免一笑,“二小姐莫要再逗周姑姑了,二小姐是中午不曾进食,现在饿的厉害,就来厨房里看看还有什么吃食没有。”
纪枝瑶掩唇一笑,眉眼弯起,点点头:“正是如此。”
周姑姑松了一口气,嗔怪白了纪枝瑶一眼,手指啪得一下打在她的额头上,“二小姐可真是不安好心,竟然也学的骗人这种招数了。”周姑姑转过身,“进来吧,不过秦师傅的儿子摔了腿,他赶着去了医馆不在府中,也不知有没有留下些什么吃的,还得好生找找才行。”
纪枝瑶揉了揉额头,才跟着周姑姑一同进了厨房中去,厨房里充斥着一股油烟味和肉食的味道,在热天里并不好闻,有些不太舒服。
油腻腻的仿佛要将人糊住一样。
她皱了皱眉头,一边回答:“不打紧,能填饱肚子就成。”她向来不是挑剔的人,有的一口吃便已经足够欢喜了。
结果周姑姑在厨房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得到能够直接入口的东西。
周姑姑只好撩起袖子来,“罢了罢了,找不到老奴现给二小姐做一份吃的填填肚子吧。”她揭开锅来,才想起来问纪枝瑶:“二小姐有没有什么想要吃的?”
纪枝瑶唔了一声,快要说出的“随便”活生生又被她给咽了回去,她樱唇轻轻张合:“糖蒸酥酪。”
这是赵行爱吃的。
今日见了他本人,竟有些想吃起来了。
周姑姑应了一声,就去忙活着糖蒸酥酪了。
周姑姑一回头,纪枝瑶竟然还站在厨房之中,娉婷袅袅干净清丽的模样,与油烟的厨房格格不入。
周姑姑叹了口气:“莫要在这儿站着了,二小姐先回翠竹苑吧,一会儿做好就给你送过去。”
纪枝瑶听了不仅没有离开,还更加靠近了灶台一些,朝着锅里面张望了一眼,正烧着水。
纪枝瑶道:“我不走,我也想跟着姑姑学糖蒸酥酪。”
“好端端的学这些作甚?”周姑姑警惕的朝着四周张望了一眼,粗使婆子们都各自在做着自己的活计,她压低了声音朝着纪枝瑶挤眼睛,“日后你嫁给了桓王,有的是人伺候,哪里轮得着你来做这些。”
堂堂王妃还需要做这些活计么。
纪枝瑶不听,依旧是立在周姑姑的身边,轻轻哼了一声,杏眼弯弯,即便是不笑,那双眼中也仿佛漾着淡淡的笑意。
“谁说不做了,我若是愿意给殿下做,就给他做呗。”纪枝瑶娇滴滴撒娇起来,“好姑姑,你就教教我吧。”
纪枝瑶双手合十,绕着周姑姑转了一圈又是一圈,可怜巴巴的神态压根就让人拒绝不了。
周姑姑都被纪枝瑶给绕晕了,只好答应下来:“好了好了,姑奶奶您可别念叨了,我教你还不成么。”周姑姑做着手头的事情来,念叨了一句:“这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说着要为殿下做这种不知羞的话,羞死人了。”
戳中心事,纪枝瑶脸上顿时一红。
她低下头来,脖子根上也是蕴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来,她心不在焉的揭开锅盖,锅里的水已经烧开,她刚揭开,水汽就涌了上来。
“嘶。”她猛的收回手来,雪白的手背上被烫出了一片猩红来。
周姑姑心疼的握住她的小手,使劲吹了吹,清溪见状,也赶紧出去取一些药膏回来涂抹上。
周姑姑叹了口气,“瞧你,好好的小姐不做,非得来学这个,现在好了吧,手给烫伤了,也不知会不会留伤疤。”
手背上的灼热刺痛感一阵阵的,明明很痛,她还是勉强笑着安慰周姑姑说:“没事没事,哪里那般容易留得下疤来啊。”
她温婉垂眼,感受着周姑姑手上的温暖。
虽说忠勇侯府和纪文德抛弃了她,可身边还是有那么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存在啊。
如此就已经很是满足了。
周姑姑不悦的哼了一声:“怎么没事?我看啊,你也别学了,人桓王殿下哪里轮得着吃你做的东西,多得是人伺候着他呢。”
纪枝瑶抽回手来,藏在轻纱袖中,她想起赵行的模样来,软声反驳了一句:“殿下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满身荆棘,稍稍靠近,就刺得人浑身都疼。
他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完完全全把自己隔绝于人外,哪里还有什么亲近之人啊。
纪枝瑶端出酥酪来,微微叹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殿下,自然是要对他好些。”
那是她看着长大的未来夫君,连她都不待他好了,那整个晋京怕是没人再对他好了。
纪枝瑶眨了眨眼,不着痕迹羞答答抿唇一笑,想起了赵行持伞抱猫的场景,那一刹那间,好像连大雨都温柔了许多。
他伸出手指在小猫的下巴上轻轻一撩,纪枝瑶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下巴,脸上涨的通红。
若、若是殿下肯对她也好一些,那便好了。
12. 初遇(4) 你还有我啊
12.
纪枝瑶一边吃着香甜的糖蒸酥酪,清溪一边给她的手上药,凉滋滋的药膏涂抹在手上,灼热感就已经消失了大半,愈发舒服起来。
填饱肚子之后,纪枝瑶又去试用了下今日在红妆楼买的胭脂水粉,上妆之后,整个人都愈发明艳起来。
不着妆时如同山间小鹿,清丽干净。上妆之后明艳如同艳色海棠,姝色动人,明艳逼人。
偏那双眼眸当真是干净清冽至极,朝着人笑一笑,这晋京之中的男子,怕是没有能拒绝得了她的了。
清溪由心而说:“二小姐生得好看,若是嫁给桓王殿下,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了。”
今日一见,那位桓王殿下也是生得天上有地下无,与纪枝瑶正好相配。
只可惜那性子……太过阴沉,清溪又不免担忧起来。
纪枝瑶还打量着镜子之中的人儿,浓妆上脸,颇为厚重,她始终是觉得不大舒服,又赶紧的让清溪帮着洗掉了。
前前后后一阵折腾,暮色就已经渐渐笼罩下来。
雨后那股让人不舒服的潮湿感,终于退去了。天上明星舒朗,月亮半隐没在云层之间,纪枝瑶刚吃过晚饭,就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才坐下喝茶消食。
等睡意上来了,她就能上床睡觉去了。
她知道,今夜也会同往常一样,赵行依旧入她梦中。
微风轻抚,比前两日要柔软温和得多,慢慢的,纪枝瑶困意上来,就进了屋里上床入睡。
耳边清溪的脚步声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最后,彻底没了声音。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眼前,并非是云国皇宫之内。
那堵高高的红墙今夜不曾出现在梦中,放眼看去,是望不尽的绿浪涌动,生机勃发。
一道箭矢从林中飞跃而过,惊起飞鸟,咻的一下,鸟儿就振翅飞起,惊落几根羽绒。
“你们说,今日谁将能拔得头筹?”身边穿着华丽衣裳的姑娘们站着,一边说话。
“当然是卫玉堂卫公子,还能是谁!”
“谁说的,三王子也是很厉害的!”
“难道嘉悦公主就没那个本事了吗?”
纪枝瑶听得云里雾里,四处走了一圈都没看到赵行,这时候听着身边之人的议论,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里是云国的皇家围场。
此时年轻的权贵之子们都在围场之中寻找猎物,谁猎得的猎物多,谁就能得到今日的彩头,还能得到皇帝的赏识。
少年们卯足了劲儿往里面冲,马蹄声阵阵传来,仿佛土地也随之震动了起来。
这外头找不到赵行,那他肯定是在围场里面了。
想也不想,纪枝瑶就大胆的往围场之中走去,反正她是在梦中,也不怕孤身一人穿越丛林了。
她走得很快,风也吹着她向前,好像在给她指引着赵行的方向,她顺着风的方向走,没一会儿,果真是见到一袭熟悉的颀长身影。
纪枝瑶笑容还没来得及扬起,一只羽箭裂空而来,从耳边划过。她的笑容被羽箭吓得又收敛回去,脸色一白。
抬头看去,那只羽箭竟然也从赵行的身侧越过,正射中了一只雪白的兔子,不过只射中了脚,雪白的皮毛上鲜血直冒。
原本背对着她的少年郎转过身来,手牵白马,长身玉立,神情冷峻,幽深的目光越过她去,看着她的背后。
纪枝瑶也是扭头朝后看去——
“赵殿下,我这拙劣的箭法让你见笑了。”骑马而来的卫玉堂大声说着,探头一看猎物只是一只兔子,兴致缺缺,“明明瞄准的是这只兔子,没想到看岔了,竟然伤到了殿下,罪过罪过。”
卫玉堂昂首挺胸,扬着不羁的下巴,哪里有一点告罪的意思。
他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觉得赵行在围场之中碍手碍脚么。
纪枝瑶跑到赵行身边,懊恼的咬了咬牙,“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卫玉堂自小就喜欢跟着嘉悦公主一起欺负赵行!
赵行手臂上袍子破损了些,好在里面的皮肉只伤到了一点,并不碍事。他沉眸抿了下唇,淡淡道:“无妨,小伤。”
卫玉堂高高挂着恶劣的笑容,嗤了一声,“赵殿下不怪罪玉堂便好,为了赔罪,那只兔子猎物就赠给殿下了。”他驱马掉头,“免得到时候殿下手中空空,又丢了脸面被人笑话了。”
赵行神色不动,波澜无惊,端端立着,如同平常一般道了句“多谢”。
一只兔子罢了,卫玉堂并不心疼,他也觉得与赵行在一处属实无趣,倒不如多去打些猎物来,到时候好生在嘉悦面前出一番风头好。
这样想着,卫玉堂已经策马而去,远处响起了马蹄声声和箭矢飞扬的声音。
赵行松了一口气,他将马拴在一旁,快步而去将受伤了的小白兔怀抱起来,俊美的少年垂眸间目光温柔,错落枝叶间的斑驳日光落在他的漆黑眼底,一点点被点亮起来。
纪枝瑶怦然心动,也是抿唇温柔笑起,凑过去看小白兔腿上的伤,“它能遇到殿下可真真是太好了。”
小白兔的腿上鲜血直流,一直不止。
许是因为疼痛,小白兔被赵行抱着,也是一动不动的不振之态。
赵行从身上拿出一块绢帕来,又从身边采了不知名的草药来,捣碎了给小兔子敷上。
他没打算要去猎物,索性就将弓箭随手一扔,抱着兔子靠着树缓缓坐下。
青草的气息混合着阳光袭来,他抱着兔子,柔和的捏了捏它的耳朵,纪枝瑶在旁站着看,脸颊一寸寸红了起来,好像他手中捏着的是她的耳朵一样。
纪枝瑶害羞得紧,也不继续看着赵行了,抱着裙摆坐在了大树的另外一面。
围场之中绿树浓阴,满目皆是,清爽的风带着明媚的阳光味而来,一点都不烫人,反倒是难得的舒服放松。
赵行就在她的背面,看不见人,却能听到他的声音,清冷中难得带了一丝软和,“等围猎结束了你再走吧,不然又被人给伤了。”
纪枝瑶半阖着眼眸,轻轻哼了两声:“若是殿下见我之时能有如此温柔就好了,初次见殿下时可凶了,我都不敢靠近。”
浑身是刺难以近人的殿下,与眼前这个虽有相似,却仿佛又全然不同。
现实之中的赵行,眼神阴沉几近骇人,一点光都看不见,纪枝瑶看了都觉得害怕,怎么再敢靠过去啊。
身后的赵行继续说:“也唯独你与桑鹤愿意亲近我了。”
纪枝瑶睁开眼皮,杏眼中也盛着一汪凌凌波光,她听得赵行的话,忍不住朝着身后转过去,“殿下,你若是待我温柔一些,我也愿意……”
话还未完,一张如玉的俊美脸庞骤然在眼中放大,她瞳孔剧烈一缩,没控制得住自己,一下就撞上了赵行的脸。
她身子从赵行身上穿过,明明什么都没有碰触到,纪枝瑶整张脸却蓦然间像是煮熟了一样。她嘟囔着不知说些什么,自个儿也是没能听得懂,偏赵行什么都察觉不到,还怀抱着小白兔靠着树干养神。
纪枝瑶脸红的眼中渐渐笼罩上一层雾气,她赶紧扭过头去,不再往后看。
她的头搭在膝盖上,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方才若是能碰到,她定然是亲上赵行的脸颊了。
这……
纪枝瑶懊恼的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颊,她还从未与男子这般靠近过。
她也是第一次知晓,原来这样的距离,心跳会是如此的快,也会如此让人羞涩,巴不得立马消失在他的眼前。
纪枝瑶鼓鼓气,再偷摸着回头看去时,赵行眼眸闭着,好像已经睡着了。如玉的脸旁才睡着时才松懈下来,柔和的弧度被微风轻轻吹拂着,是纪枝瑶见过的最好的光景。
“罢了罢了。”
纪枝瑶枕着脑袋,脸上红晕还不曾退散,漂亮的脸颊上树叶的倒影晃动,仿佛又红了些许。
赵行都不曾察觉,唯独是她自己在这里羞涩罢了。
许久许久,纪枝瑶才感觉到脸上的温度褪下。
“殿下,等我嫁给你之后,定然会待你好的。”
“不再只有小兔子和桑鹤了。”
“你还有我啊。”
清浅的声音被风吹散,无人听见。
感受着背后浅浅的呼吸,纪枝瑶眼皮子也渐渐落了下来,在舒服的和煦微风中,竟然也是睡着了过去。
13. 心悦(1) 本王送你
13.
桓王殿下在晋京之中已经安定下来,接下来就是他的一应婚事,即便当今陛下并无多少上心,可宫里的人也不敢懈怠。
在有心人的几经提醒之下,陛下终于是记起了这件事情来,就将赵行的婚事交代给了暂掌凤印的刘妃娘娘处理。
刘妃娘娘接过事情来一看,才发现宫中连两个人的喜服都还未曾开始缝制,赶紧就下了令,要召纪枝瑶进宫来丈量身形,好做嫁衣。
顺便,刘妃娘娘也是想要瞧一瞧这位桓王的准王妃。
进宫当日,日头毒辣,纪枝瑶手心里已经出了几回汗,都被清溪淡淡给擦掉了。临走之前,陈氏担忧地一再叮嘱:“进宫之后,谨言慎行,别露出你那副粗鄙的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来。”
“宫中水深,谨慎些说话,莫要连累到了我们忠勇侯府。”
这样一说,纪枝瑶便更加紧张了。
她第一次进宫,刘妃娘娘还只召了她一人前去,连清溪都不能在身旁陪同,等到了宫门之外,马车停下,纪枝瑶才颤悠悠的从马车之中出去。
宫门外候着宫婢,一见人来,就迎上前来:“可是忠勇侯府纪二小姐?”
纪枝瑶揭下帷帽来交给清溪,轻轻点了点头,“正是。”她今日一身素青色襦裙,只着淡妆,眉间一点花钿,便已经格外明艳。
她微微垂头,就露出了一段如瓷白皙的脖颈,生得修长漂亮,不卑不亢的姿态里含着乖巧,杏眼之中笑意淡淡,一看就是让人舒服的样子。
宫婢心中隐约多了几分好感,也笑着说:“奴婢奉刘妃娘娘之命来接纪二小姐过去,二小姐请随奴婢来。”
纪枝瑶含着笑道谢:“多谢。”
进入宫门,就是长长的道,深深的看不见尽头的建筑,唯独两侧的高墙投下迫人的阴影。
就和云国的没什么两样。
再往前走,就能走过御花园,此时正值夏日,除了来来往往的宫婢内官,几乎没什么贵人愿意在这么毒辣的天气里出来。
走到这里,纪枝瑶才觉得,果真还是云国的皇宫更加富丽堂皇些。
她连云国皇宫那种地方都去过了,还能进出自由,这种场面也不必再害怕,只要谨慎些就好。
她也不知刘妃娘娘是个什么性子,她还是少说些话为妙。
宫婢一言不发在前头领路,走了好一会儿才见到储月宫的字样,宫婢低声说:“二小姐,到了。”
说着,宫婢就领着纪枝瑶进去。
穿过院前与廊檐,就到了门前,宫婢朗声朝着里头喊道:“娘娘,纪二小姐到。”
话音刚落,门就从里面打开。
扑面而来一股凉气清透,立马就驱散了从外面带进来的灼人气息,里面的宫婢不苟言笑说:“二小姐请随奴婢来。”
纪枝瑶这才从外进了门,她一进去,身后之人就将门“嘎吱”一下合上。
她眼皮子轻轻一抖,乖巧不语跟着,余光往四周一看,才发现房中四个角落都盛放了冰块儿,所以这屋里才凉快。
屋里的白山瀑布屏风之后,有一道身影隐隐约约,纪枝瑶猜测这便是刘妃娘娘了。
她随着宫婢越过屏风往后走去,果真是见到衣着华丽的刘妃娘娘半倚着脑袋在玉榻上。
宫婢道:“娘娘,纪二小姐到了。”
听到动静只是淡淡掀了掀眼皮,纪枝瑶明白礼数,上前福了福身子,低软声音问了安:“枝瑶见过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软绵绵的声音极为好听,像是柳絮一样,又软又绵。
刘妃娘娘终于是睁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纪枝瑶后,将惊艳之色深藏眼底,不曾显露,端着语气说:“随意坐着吧。”
刘妃娘娘懒倦起身,抿了一口茶,又看了下缓缓坐下的纪枝瑶。
明艳之中不乏干净,娇憨之中又带着温婉。
尤其是那双大大的杏眼,干净的波光纵横,天生笑意,一下就让人喜欢起来了。
刘妃娘娘眯了眯眼,原本还以为纪怀嫣已经生得够好,没想到纪家藏着的这个,才真的是国色天成。
刘妃娘娘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儿天热,让纪二小姐跑这一趟了,不过婚事在即,司衣间出了些许疏忽,还没开始做嫁衣,所以本宫才着急了些。”
纪枝瑶乖巧回答:“这是枝瑶应当做的。”长睫纤长,压着眼下的璀璨波光,整个人安安静静坐着,乖巧极了。
看着是个乖巧懂事的主。
要是真乖,那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刘妃娘娘随意嗯了一声,不再作声,仿佛懒得与纪枝瑶说话一般。身边的宫婢见状,对着身后的人说:“传司衣间女官。”
召令下去,没一会儿司衣间的女官就来了储月宫中,问过安后,就开始给纪枝瑶丈量身形。
刘妃娘娘百无聊赖,斜倚在软榻上,语气淡淡像是闲聊一般问起:“前儿日子本宫刚见了你的长姐怀嫣,听她说,纪二小姐已经与桓王打过照面了?”
刘妃娘娘说的是琼仙楼那件事。
纪枝瑶微怔,不曾显露,任由司衣间的女官们量着。她温软笑了一下,点点头:“是,见着了。”
刘妃娘娘拨动着手边的杯盏,从纪枝瑶这个角度看去,还能瞧见刘妃娘娘脸颊上厚粉也遮挡不住的纹路。
刘妃娘娘说:“嗯,见过了就好。”她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两声,正眼看向纪枝瑶,“不得不说,纪二小姐是个有福气的,京中想要嫁给桓王的不知凡几,这好事落在了你头上,自当珍惜才是。”
纪枝瑶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头,几不可见,她还是盈着笑意,充做天真,“是,枝瑶必当珍惜。”
纪枝瑶虽说没见过什么世面,可也足够敏感,刘妃娘娘语气里的不喜与针对,她还是能够感触到一二。
她不曾得罪过刘妃娘娘,那让她不畅快的,怕也就是桓王殿下赵行了。
“你明白就好,等成了亲,你也尽快随着桓王去封地上吧,免得你的桓王殿下被别人给抢走了。”刘妃娘娘说。
纪枝瑶暗道果真,脸上却是微微一红,“娘娘说笑了。”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被戳中了心事一般娇羞。
刘妃娘娘又倦惫合上眼眸,不再多说,好像已经应付够了一样。
等到丈量完毕,司衣间的女官们离开了,刘妃娘娘才让人将纪枝瑶给送出储月宫去。
从屋里一出去,热浪一阵阵涌来,烫的人几乎窒息。
纪枝瑶转过头来,微微垂头,纤长的睫毛敛下,眼中的浅淡笑意在一瞬间便消失尽了。
刘妃娘娘不喜桓王,只盼着桓王离开晋京。
纪枝瑶抿了一下唇,一言不发跟在宫婢身后,没一会儿就能看到红漆宫门,她愣了下,眼眸动容,眼底映上了一袭玄色身影。
宫婢们见状,微微吃惊,压下身来齐声唤:“桓王殿下万安。”
纪枝瑶回过神来,后知后觉,赶紧福下身来,“殿下。”
宫门外的男子一身黑衣凛冽,挺拔玉立,姿容俊秀,明明是晋京难得找出第二个的俊郎相貌,却因着身上和眼中的阴沉之气,让人心生疏远,不愿再接近一步。
此时,赵行正眼看去,黑眸之中波澜无惊,看了一眼那抹娉婷的身影,由上,才看清那张脸蛋。
桃花粉面,柳眉杏眸。
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深在闺中的小姑娘藏不住心思,将无措都满满写在了眼中脸上,赵行抿了抿唇,他知晓自己的性子,的确是不被人喜欢的。
储月宫中氛围沉寂片刻,他便阔步跨过门槛而来,一步步直到纪枝瑶的面前。
纪枝瑶将头埋得更低,眼底只能看到他的靴子,停在她的面前。
男人倒映下来的黑影和他身上的松香,一刹那间就包裹住了四方,纪枝瑶听得见自己心跳逐渐加速,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紧张兮兮的捻着手指,慌忙无措一览无余。
赵行眼尾一垂,看向一旁的宫婢,清冷问:“与刘妃娘娘说完了?”
沉沉的眼眸扫过,宫婢头也不敢抬起来,那眼神沉重得很,压的人有些喘不过气。宫婢回答道:“是,是刘妃娘娘让奴婢们送纪二小姐出宫。”
赵行垂着眼,小姑娘惧怕的将头垂得很低,入目是一片如瓷般雪白的肌肤,每一寸都好像通透至极。
似乎随手一掐,就能留下深深的痕迹。
纪枝瑶唇瓣抖了抖,想要和赵行说话,可是他视线太过阴郁沉重,她又不知要说些什么了。
为何,为何梦中的赵行和面前的完全不一样。
纪枝瑶咬了咬牙,纠结的拧着袖角,
不等纪枝瑶先说话,头顶传来了赵行的声音:“纪二小姐,本王送你。”
是他一贯冷淡疏离的语调。
14. 心悦(2) 我愿意嫁给你啊
14.
日头毒辣,热的人脸上发烫,红晕久久散不去。
纪枝瑶小心翼翼朝着身边一看,宫闱之中,只有零散几个宫婢内官从身边而过,惊讶的唤上一声“桓王殿下”。
身侧的男人气势不容忽视,阴沉的眉眼让人很是不舒服。
也怪不得晋京许多人,都敬而远之,不愿与他为伍了。
纪枝瑶低垂着头,心脏突突跳着,他就在身侧,走路时的脚步声仿佛也踏在她的心口上一样,一下一下。
她微微抬起头来,飞快的朝着身边的人看了一眼,腰背宽阔,已经是个大男子汉了。
是因为又长大了几岁,所以才与梦中的他不太一样么?
赵行已经察觉到了身边女子的偷看,明目张胆的直勾勾的朝着他看过来,他眼眸更沉,也斜着眼朝她看去。
不曾想,纪枝瑶又朝着他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那双清澈的杏眸底下,明晃晃漾着光点,明亮异常。
赵行抿唇扫过,没说话,眼前小姑娘的小姑娘脸颊绯红,秀色撩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愣了愣,随即眼眸一弯,笑了起来,“殿下手臂上的伤可好些了?”
她声音很软,像是赵行曾看过的春水温柔。
赵行不动声色愣了下,他没想到她会主动与他说话,还会记得那日他受的些许伤。
“皮外伤罢了,不碍事。”他淡淡回答,想要探究一二纪枝瑶的打算,一垂眸,就跌入她温和的笑意中。
“那便好。”漂亮的小姑娘松了一口气,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胸脯,“殿下无事就好,上次之后,我还挂念了许久。”
她还是弯着眼眸微笑,没有丝毫的嫌恶与疏离。
赵行抿了抿唇,目光往下,就是她刚拍过的胸脯。夏日里穿得轻薄也少,很容易就能瞥见其中如瓷般白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隐隐约约,还有胀鼓鼓的沟壑。
再往下,就是杨柳细腰,盈盈一握。
赵行眉头一拧,不继续看下去了。他喉头滑动,只觉得今日的天实在太热,热的他竟然也有了些许鼓噪。
他再未答话,不紧不慢在她身侧走着。
感受着身旁的气息,纪枝瑶眼中的盈盈笑意不减,这是第二次与现实中的殿下说话了。
方才在储月宫中乍然见到,她还吓了一跳,略微有些惊慌失措了。
现下已经完全缓了过来。
纪枝瑶垂头瞥见他垂在身侧的手,修长如竹,白皙如玉。
只是手背上有一道伤疤从袖口里延展出来,因为过了许多年,那道深深的伤口也变得渐渐不显眼起来。
那是纪枝瑶第二次梦到他时见过的。
那日,他的手上鲜血淋漓,却一声不吭,极力隐忍着这一切。那时候的赵行,方才十三岁而已。
即便那些年里受尽欺凌,性子也孤僻了些,可偶尔也会露出很是温柔的神情来,那是纪枝瑶见过的,最是温柔的人与微笑。
就是这么好的桓王殿下,就走在她的身边。
这时,赵行的声音从身边传来:“纪二小姐,本王有话要与你说。”
他清冷的声音袭来,打断了纪枝瑶所有的思绪。
纪枝瑶点点头,“殿下但说无妨。”
赵行脸色一如既往阴沉,即便在这种毒辣的天气里,也显得冷冰冰的。他抿了下薄唇,看着眼前还有百余步就要抵达的乾南门,停下了脚步来。
纪枝瑶也是停了下来,回头疑惑唤了一声:“殿下?”
他眯了眯眼,眉眼阴郁骇人,“这桩婚事,若是二小姐不愿意,本王有法子解除。”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
纪枝瑶瞳孔微缩,嫣红的樱唇张了张,有些愕然,“不知殿下的意思是?”
赵行:“本王知道,这门婚事之中,纪二小姐是被迫为之。你若不愿,本王有办法作罢。”顿了顿,“且不会让二小姐名誉受损。”
赵行以为纪枝瑶是担忧着名誉之事。
闺中女子,大多都是极看中名誉的。
纪枝瑶彻底愣住,明白过来,原来今日赵行来储月宫中等她,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情。
他想要退婚。
她梗了梗,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两人都不再说话,眉眼之间的些许欢喜之意,凝固其间。
太阳晒在地上,好像都能听到周遭花草枝叶被晒得卷曲的轻微响动。
死寂至此。
“纪二小姐。”赵行又唤了她一声,在催促她的意思。
纪枝瑶咬了咬唇瓣,终于是出了声:“殿下如何得知我不愿?”
风拂面而来,吹来女子身上淡淡的幽香,那张芙蓉般俏丽的脸颊上,依旧是含着淡淡的笑容,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懊恼之意。
赵行不着痕迹挑了下眉梢,背脊僵直起来,“纪二小姐想要什么?如我这般的人,能许给你的少之又少。”
他只能如此做想,这位纪二小姐,或许是在图谋他一些什么,想要将婚事当做筹码。
他不信,怎么会有人愿意嫁给他这样的男子。
纪枝瑶秀眉一拧,微微叹气,赵行还以为她将要妥协之时,她却说:“我并非是想要图谋殿下什么东西。”声音更为温软。
软的都快要将冰山给化开了。
赵行沉着脸,眼神也是阴郁骇人,他静静的注视着眼底的女子。
纪枝瑶轻笑着说:“殿下,你可知道,让一个女子说出愿意嫁这种话,究竟有多难。”她难为情的转过头去,垂下眼帘,地上的两道性子拉长交叠,“殿下,我愿意嫁给你啊。”
赵行阴沉的眼眸里终于有了情绪,讶然一闪而过。他后背僵硬,愈发挺直起来,像是她院中的一株翠竹,秀而端正。
听到她如此说,赵行心底里突兀跳动了下。
他喉间干涩,竟是不知要说点什么,只静静的看着她。
纪枝瑶到底是个未经世事的女子,在男人的视线里,她将头埋得更低,耳廓直脸,全然红了起来。
她置于身前的手指紧紧攥着,十指纤细,如同白瓷。她的手打着颤,将她内心的紧张复杂、懊恼羞涩都展露出来,一览无余。
许久,赵行才看懂这种情绪,是女子的娇羞。
他微微一怔,薄唇翕动,并未应答,而是径直从纪枝瑶身边走过前行,“快到了。”
纪枝瑶缓了缓,才跟了上去,芙蓉娇靥,杏眼朦胧。
两人一前一后,终于是到了乾南门前。
赵行并未与纪枝瑶说话,举步就朝着另外一边走,纪枝瑶咬了咬樱唇,唤住了赵行:“殿下。”
赵行侧过半边身来,“何事?”
“方才与殿下所说的,都是我真心的话。”
赵行眼睫一压,更显得阴沉不易近人,将所有人都隔绝在自己身外。
小姑娘的话言犹在耳。
她说,愿意嫁给他。
赵行抿了抿薄唇,愈发清冷,“知道了。”
他向来不善言辞,尤其不擅与女子相交。
他转身朝着另一头走去,一身黑衣凛冽,给这样灼人的天气里,添了几分凉意。
赵行走远了些,余光往后看去,一身干净的月白色身影还停留在原地,娉婷袅娜,端庄站着。
走远了些看,她那段细腰好像一根将折弱柳,随风摇曳。
他眸中阴沉,又走了两步,终于是停了下来。他绷着冷硬的下颌线,转过身,深深又看了眼原地的小姑娘。
小姑娘觉察到他的目光,淡淡的温和的笑容骤然间炸开,唇角高扬,眼睛笑得弯了起来。
那份儿浓浓的欢喜,叫人无法忽视。
赵行又折返回去,离着她几步远的距离,眉头拧得紧紧的,他冷着声音问:“纪二小姐,你为何愿意?”
为何愿意嫁给他。
赵行不明白。
纪枝瑶擦了一把额头上细细的汗珠,笑得温柔而又明亮,“只是因为那个人是殿下啊,若是换了旁人,我决计是不愿意的。”
“为何……”赵行低声呢喃,“如我这般的人。”
赵行自知自己的性子和身份,哪里会有人愿意来亲近他。
即便是他亲生的父亲,也避他而不及,仿佛厌恶至极他这阴沉冷漠,不近人情的性子。
可是纪枝瑶仿佛与别人都不一样。
从第一次在琼仙楼见到,她似乎一直都笑盈盈看着他,那双眼中,满满都是他。
纪枝瑶对上他的脸道:“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殿下不必妄自菲薄,于我而言,殿下是一个极好的人,我自然是愿意的。”
赵行听着,耳廓莫名有些发热。
她望向他时的眼中,温柔、干净、欢喜。
赵行果真是没有看见分毫的虚情假意或是嫌恶疏远之意。
她果真,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他探究许久,才淡淡嗯了一声,“明白了。”
他又转过身,阔步离去,这次,再未回头。
那袭凌厉黑衣,挺拔背影,慢慢消失在视野之下,纪枝瑶的笑意才淡了淡,唇角还是弯着好看的弧度。
清溪上前来不禁问:“二小姐,桓王殿下那些话是何意思啊?”
纪枝瑶含糊不清的道了句:“谁知道呢……”
她是当真一点都不知道,赵行的心意是否有了一丝转圜。
她猜不到赵行的心意,索性就不去猜了。
她能理解的,只有自己的心意。
原本一开始,她要代替纪怀嫣嫁给桓王,纪枝瑶心中是百般委屈与不愿。
直到她发现梦里的小孩儿便是他时,纪枝瑶才有了些许动容,她愈发的,想要去探究赵行过往发生的一切。
渐渐的,她看到了属于赵行的不同的面。
他的孤僻,他的阴郁,他的惊才绝艳,他的聪慧,他的温柔……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深深烙在了纪枝瑶的脑海之中。
见到他的那一眼起,纪枝瑶就知道,自己愿意嫁给他。
她想要一辈子,都待他好。
15. 心悦(3) 她极美
还没等到婚事到来,就是刘妃娘娘的寿辰。刘妃娘娘虽说已经容颜老去,可终究是代掌凤印的女人,后宫中唯独她的地位最高。
所以生辰宴也马虎不得,一切都是按着皇后的规格来办,要特地宴请百官家眷祝贺。
看起来刘妃娘娘的生辰,比赵行的婚事重要多了。
往些年纪枝瑶只是晋京里名不见经传的小庶女,自然是不能去这种大场面。今年不同,今年的纪枝瑶已经是桓王殿下的准王妃,当然是在受邀之列。
陈氏怕纪枝瑶丢了忠勇侯府的脸面,破天荒的也给纪枝瑶置办了一身衣裳。
鲜亮的布匹一向是纪怀嫣喜欢的,留给纪枝瑶的也就只有素净的了。
正巧,纪枝瑶也没想打扮得多么吸人眼球。
刘妃娘娘生辰那日,举京热闹。
一大早的,纪枝瑶就听人说纪怀嫣的明月斋里热闹坏了,纪怀嫣一大早就在梳洗打扮。
而纪枝瑶昨夜里梦到了赵行,今日也起的稍微迟了些。
她慢吞吞打扮完了,穿上粉白色的衣裙,愈发衬得眉间花钿的明艳。
没过多久,陈氏身边的丫鬟翠湖就来催促,纪枝瑶就匆匆离开了翠竹苑。
陈氏和纪怀嫣母女两个人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单独给纪枝瑶安排了一辆。
她不觉得两个人的排挤有多难受,反而觉得一个人的马车更为宽敞许多。
一路车水马龙,人声沸腾,最后闹市的嘈杂渐渐平复,马车最终在乾南门口停下。这里往内,就是皇宫,像是一般的百官,都是不能乘车驾马的。
纪枝瑶从马车里出来,陈氏和纪怀嫣正在前头与旁人说话,人来人往的权贵们纷纷朝着她投来打量的目光,一向不怎么出门的纪枝瑶没来由就心慌了起来。
她紧张地捏了捏手,深深呼着气。
“桓王府的马车来了。”有人忽然这样说道。
纪枝瑶微微一顿,朝着后面看去,果真是看到挂了桓王府牌子的马车停下,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缓缓撩开车帘,男人从马车上下来。
清瘦挺拔的身影落在目光之中,纪枝瑶扬着脖子朝着他看去,许是旁人也察觉到了她的存在,纷纷让了条道出来,让她可以畅通无阻的看向赵行。
赵行如有感应,朝她看来。
“殿……”还未唤出声来,赵行已经转过头去,清冷的往前走了,人人避之而不及。
纪枝瑶失望垂下眼帘来,不禁又想起了赵行说要退婚一事。
那事如何,尚无定论。
纪怀嫣从身后走来,嘲笑地嗤了一声:“哎哟,一开始不情不愿还哭着求父亲,原来都是假的啊。”纪怀嫣蔑视之意溢于言表,满眼不屑,“当真是会顺着杆儿爬,如今你可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纪枝瑶拧了拧秀眉,回过头去瞪着眼说:“长姐也不必用这般语气嘲讽我,我这只凤凰还得靠你成全呢。”她眉头一挑,“长姐什么时候能飞上枝头,尚未可知。”
“你!”纪怀嫣脸色一青,咬了咬牙,抬手有些想要教训一番纪枝瑶。
纪枝瑶聘婷站着不动,扬了扬光洁的下巴,“长姐,这里权贵众多,你对我出了手或是我不慎叫出来了,那可不好了。”
纪怀嫣高高扬起的手顿了顿,缓缓落下。
正在这时,纪怀嫣身后又传来一声:“怀嫣?你们这是在作甚?”疑惑的声音袭来,纪怀嫣脸上顿时一红。
纪怀嫣将手背在身后,猛的转过身,笑着朝走过来的男人说:“五皇子殿下,我正在与二妹妹说点事情呢。”
纪枝瑶抬眸看去,只见二十多岁的男子迎面走来。
从纪怀嫣的话里,她才知晓,这便是如今在晋京之中拥护者众的五皇子殿下赵立。
纪枝瑶福了福身子,温声唤了下:“五皇子殿下万安。”
赵立淡淡笑了下,笑容和煦,看着就让人心生亲近起来,与赵行的模样,完完全全是两个极端。
纪枝瑶暗自撇了撇嘴,可她还是更喜欢赵行。
赵立瞥了眼在纪怀嫣身后的小姑娘,身姿窈窕,一身素色在这般热闹的地方,如同一颗熠熠生光的明珠。
好看且惊艳。
赵立是第一次见到纪枝瑶,微微一惊,很快回过神来,笑了下,“原来是七弟的准王妃。”
纪枝瑶点了下头。
纪怀嫣不愿赵立与纪枝瑶多说话,便插进话来说:“殿下,咱们快些进去吧,莫要在这里说话了,让旁人瞧见了不好。”
赵立温润笑着,“好。”
他与纪枝瑶点了下头,示意离开,处处周到,并无不妥。
等纪怀嫣和赵立离开,纪枝瑶回头去找陈氏时,哪里还有什么踪迹,她只好跟着人流往里面走。
时不时的,就有人往她身上瞧上一眼。
不到一刻钟,就到了宴会之地,人来人往,比之外面还要热闹上几分。纪枝瑶看了眼忠勇侯府的位置,陈氏早已经坐下,与身旁伯府的夫人聊着,纪枝瑶提着裙摆走过去,遭了陈氏一道白眼后,她假装没有看到。
男女各分一半,女眷这边,脂粉味浓。
男人那边,酒味就更为浓郁了些。
纪枝瑶一抬头,就能看到那边的光景,一堆的男人三五成群在一起,各说各的。再往前的桌案看,那就是皇家子弟的位置了。
陛下如今尚且在京中的皇子零零散散落座,就连纪枝瑶都看得出来,他们说话仿佛热络,可眼底里却满满都是对对方的戒备。
纪枝瑶看了一圈,没有看到赵行,她垂下眼来,吹了吹手中的茶盏,盏中茶梗飘飘浮浮,吹起一层茶水清香。
等到暮色将至时,晚宴便开始了。
座位也慢慢满了,这时候刘妃娘娘才缓慢出席,落座在上头,给陛下留了个皇座来。
众人起身来高呼“刘妃娘娘千岁”后,又归于一片平静。
等了会儿,陛下也来了,众人依样画葫芦喊着“陛下万岁”,如此这样,这场生辰晚宴,才正式开始。
纪枝瑶朝着左前方看了眼,慢慢数去,竟是没看到赵行,而他的位置,竟也没有留下。
她不禁手指一紧,握着茶杯,指尖发白。
她有些不好的预感,莫不是有人想要借着这场宴会刁难赵行?
思绪未尽,宴会上的声音忽然寂静一瞬。
众人的眼神朝着门口看去,红毯之前,有一黄衣少年身形颀长,气质阴郁,缓步而来。
那副不近人情的冷漠模样,好像谁都不愿意搭理。
孤僻阴沉。
看一眼,就能让人想到晋京之中传言的话——桓王殿下性子脾气不好,极其难相与。
纪枝瑶听到身边的姑娘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头来时,看向她的眼中多了几分怜惜。
纪枝瑶只淡淡笑了下,就继续看向了走在中央的男人。
他随手将生辰礼送上,不咸不淡说了句:“祝刘妃娘娘,生辰欢喜。”语气淡然,疏离无比。
正座上的陛下笑了下说:“老七来了,快快入座。”
赵行往身旁一看,哪里还有他的位置,属于他的一角,空荡荡的,也不只是被人疏忽了,还是刻意为之。
刘妃娘娘这才恍然大悟般想起,拍了下手掌,懊恼般说道:“都怪臣妾,往年桓王殿下不在,都是如此办的。今年臣妾也依照了旧历,竟是忘了桓王殿下。”
赵行目光冷淡,薄唇抿着。
纪枝瑶咬了咬唇瓣,小手握得紧紧的。
看刘妃娘娘这神态,分明就是故意的!
刘妃娘娘眼神一转,随意指了一个末等文官的角落说:“那儿尚且有个空位,桓王殿下不如将就将就?”
众人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事不关紧,高高挂起。
赵行微微抬起头来,眼眸眯了眯,还未说话,刘妃娘娘已经继续说:“莫不是桓王殿下是想要怪罪本宫的疏忽么。”
赵行道:“自然不会。”
他瞥向刘妃娘娘身边的陛下,高高坐着,一语不发,并未觉得有稍微不妥当的地方。
收回目光,赵行敛下眼眸,不掩眼中的阴沉,已经转过身,朝着末等的角落看去。
这般神态,纪枝瑶再清楚不过,她在梦里看过千遍万遍,那是赵行把难受失望放在心底里的样子。
看他这副样子,纪枝瑶心里头也难受起来。
那边的文官慌里慌张让了座,赵行刚想要走过去,却听得一道娇滴滴的声音从一旁响了起来:“我……我想要和殿下一起坐!望陛下和娘娘恩准!”
赵行身形一顿,侧目看去。
女座之中的一袭粉白衣裳的小姑娘站起身来,朦胧灯火之中的小姑娘面容清丽,纤细聘婷,一双笑眼含着淡淡的笑意。
她被众人瞩目过去,刚才的理直气壮忽的就弱了些许,垂了垂小脑袋。
小姑娘朝着他看来,四目远远相对,穿越了灯火盏盏与唏嘘声中,赵行蓦然愣了下,只觉得耳边清净了下来。
眼底里,只剩下她清浅欢喜却又怯怯的笑意。
如同那日烈阳之下,一模一样。
她这时候像是又理直气壮了起来,在陛下的问话里又鼓足了气来,使劲点着头说:“是,民女忠勇侯府小女。”她脸上微微红了下,偷摸着又朝着赵行看来,“也是桓王殿下的准王妃。”
众人传来一阵笑话声。
赵行才从她的身影上回过神来,坐在上头的陛下和刘妃娘娘已经恩准,小姑娘又鼓足勇气朝着他看来,穿越众人,小跑着朝着他而来。
衣袂飘扬。
笑如春意。
她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