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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蜜婚1-20章节

作者:浪费 字数:65608 更新:2025-11-23 20:48:58

第1章

  深秋最后一场雨,将庭院梧桐树上的黄叶打得七零八落。

  天还没亮,丫鬟乔荇出了门,刚踏进院子里,便一脚踩在湿滑的落叶上,险些摔倒。

  她连忙叫了院里的粗使小丫鬟。

  “快把这些落叶扫了,谁若是踩着摔倒了,可就不好了。”

  她说完便往去茶饭里烧水了,便没看见身后的小丫鬟,不服气地朝着她偷偷撇嘴。

  乔荇这边利落地烧了水,提了壶在正房门前轻唤了一声。

  “夫人,可醒了?”

  一室静谧,接着传出来一个柔和清淡的嗓音。

  “醒了,进来吧。”

  乔荇推门进了,一眼便瞧见了坐在窗边的女子。

  这冷清房中没有旁人,只她一个。

  她已经穿好了衣裳,是件半新不旧的杏色暗花长袄,虽不是浓墨重彩的色泽,但却恰到好处地衬着她修长的脖颈和白皙的脸颊。

  她唇色不丰似淡粉的花瓣,鼻梁秀挺却并不显突兀,秀美下,一双清亮如明月下的湖泊的眼睛半垂着,没多看梳妆台上的铜镜,便手下利落地将缕缕青丝尽数盘了上去,盘成了规规矩矩的妇人发髻。

  乔荇并不喜欢夫人的妇人发髻。

  夫人从前还是项家姑娘的时候,鬓角留着细长的辫子,浓密的青丝梳起来的堕云髻,只需坠几颗东珠,便令人见之忘俗。

  但自从嫁到了这谭家来,项家姑娘变成了谭家的宗妇夫人,别说堕云髻了,连时下流行的妇人发髻也并不梳了,每日规规矩矩地梳着最挑不出毛病的发髻,然后簪上一只银簪,就没了下文。

  在项家好端端的,嫁到谭家就褪了色。

  更有丈夫新婚一月便进京赶考,留她一人在家,中了第后在京做官,三年都没回家了。

  “夫人要不把头发散了吧,奴婢昨儿看大姑娘梳了个江南流行的发髻,端地是好看,咱们便把那新发髻变变样子,也梳一个来。”

  她希冀地看着自家夫人。

  项宜听了笑了笑,“姑娘家金贵,自然要梳妆得俊俏一些,我难道还同姑娘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您比大姑娘又能年长几岁?”

  不过是姑娘有人疼,您在这里没人疼罢了……

  乔荇是项宜奶娘的女儿,两人从小就在一起,项宜知道她疼自己,递去安慰的笑意眼神。

  “好了,我们来谭家又不是攀比来了,做好我们的事便是了。”

  乔荇就知道夫人会这么说。

  在夫人心里,来谭家就是做事来了,至于旁的从不在意。

  可再怎么样,夫人也是嫁进来谭家,嫁给了谭家宗子……

  乔荇还要说什么,项宜已经起了身来。

  “好了,时候不早了,该给老夫人问安了。”

  乔荇不好再多说,只能不甘心地叹了口气,伺候项宜净了面,替她浅浅染了眉,便一路挑着灯,伴她去往老夫人的住处。

  老夫人住的秋照苑离正院路程不短,两人顶着寒风一步没敢停留,到秋照苑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幸好没晚。

  说是老夫人,但赵氏年纪不算大,尚不及不惑之年。

  当年大赵氏留下谭廷、谭建两个年幼的儿子无人照看,而谭氏族人又对嫡枝宗子的地位虎视眈眈,谭家便与赵家商议让小赵氏续弦进来,照看两个幼子。

  赵氏性子闲散一些,在谭家做宗妇这些年做的十分辛苦,待项宜嫁进来,便急忙将这些事情都推给她来担。

  当下赵氏也才刚起身,胳膊支着脸,由婆子伺候梳洗,见项宜来了,才打起几分精神。

  项宜请了安。

  这时外面刮起一阵疾风,吹得窗棂作响。

  赵氏讶然,“这般大的风?”她问项宜,“今日外面是不是更冷了?”

  项宜说是,“母亲多加件衣裳吧。”

  赵氏说自己倒也无妨,顶多不出门便是了,但她有想起了旁人,叫了身边的丫鬟。

  “去传话给二爷和姑娘,今日都不要来请安了,莫要着了风寒。”

  小丫鬟听了话要去,赵氏又唠叨着补充。

  “让他们把炭火都烧起来,多穿衣服,不要出门,万不要冻着了。他们两个又不是那等身强体健的,冻着可怎么得了……”

  旁边伺候的嬷嬷都笑起来,“老夫人可太为二爷和姑娘操心了。”

  项宜在旁笑着,接过丫鬟手里的茶,亲自给赵氏斟了奉到手边。

  赵氏这才想起了安静坐在旁的项宜。

  “对了,距离建哥儿的亲事,从今日算起可不到一个月了,你还得多上些心,务必要把这喜事办好了。天虽然冷,但今岁事却多,你可不能马虎,里里外外都要抓起来。”

  项宜连声应下。

  赵氏又喝了一口热茶,忽然想到了什么,放了茶盅,烦恼地揉了揉额头。

  “还有楚杏姑的事情,这事不能再闹腾下去了,今日该有个了断了。你去看着办吧。”

  然后她又大小提了几件事,都是交给项宜办。

  不管怎么办,只要办妥别惹麻烦就行。

  项宜一一应了下来,出了赵氏的房门,风从廊下裹着冬日的寒意漫过来,顺着脖颈往衣服里渗。

  乔荇连忙替项宜拢了拢披风。

  “晨间的风太大了,夫人先回房吧,等风小了再出来办事。”

  天色灰蒙蒙的,风还不知多久能停。

  项宜抬头看了一会,叹气说算了,顶着风,转身往谭家善堂的方向去了。

  “老夫人吩咐的事情不能怠慢,先把杏姑的事办了再说。”

  楚杏姑的事不好办。

  楚杏姑是清崡县一户秀才家中的姑娘。

  父亲楚秀才寒窗苦读二十年,只考中了个秀才。

  他虽科举不成,但学问甚好,甚至比一些举人还要强些,于是经人介绍进了谭家族学做了开蒙先生。

  楚秀才在谭家做了十五年开蒙先生。两个月前的一场风寒,陡然就将他的命夺了去。

  楚杏姑自小有弱症,亲事一波三折,楚秀才突然没了,越发没了着落。

  接连打击,杏姑没如何,她唯一相依为命的老娘却病倒了。母女两个都要靠药续命,亲戚朋友见状无不避的远远的。

  天寒地冻,房顶漏了也无钱修缮,药吃不起了,家里的米粮也见了底。

  杏姑母女两个实在过不下去了,只好上了谭氏的门,请求谭氏帮扶一二。

  到底楚秀才在谭家做了十五年的教书先生,项宜知晓后,直接将这母女安置在了谭氏善堂,又延医问药替母女诊治。

  这母女二人自是感激不尽。

  可还没过三五日,这事传了出去,谭家的族人竟闹了起来。

  “楚秀才在世的时候,是谭家给了他饭碗,月月发钱让他能过上好日子。不然他一个寒门庶族的秀才,怎么可能安稳在谭家教了一辈子书?”

  “他不感恩戴德,怎么现在死了,妻女还赖上谭家了?”

  他们都要把这寒门庶族的母女撵走。

  原本世家大族同寒门庶族并无太多交集,若是有寒门子弟科举顺畅,兴许还能与世家联姻。

  可是近些年,世家与寒门之间关系却冷了下来。

  世家看不起寒门穷酸做派,都道便是做了官的寒门子弟,也多半汲汲营营丢了读书人的风骨。

  寒门也瞧不起世家仗势欺人,认为他们在各处虎踞龙盘,连科举都要握在手中,让寒门书生倍加艰难。

  寒门人多势众,世家占据高位,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乡野之间,到处都有无形的紧绷气氛充斥。

  从前还常有世家接济寒门的事情,如今,若非是写了投靠书前来投靠,世家多半不会对寒门有什么帮扶。

  楚杏姑母女的事情,谭家族人不愿意,还道年成不好,宗家不该把钱用到外人身上,闹腾着要把杏姑母女撵走。

  这些闹事的谭氏族人,都是些自己过得不好的,在外面没本事赚钱,只能从族里捞点钱,眼下见族里出钱给旁人花,便如同花了他自家的钱一般肉疼。

  项宜原先没准备理会他们,但他们还是闹到了秋照苑赵氏那里。

  赵氏最不耐管这些事。况这般情况,撵了杏姑母女过于无情,而照顾杏姑母女,这些族人口中是没什么好话的。

  她不接手此事,让项宜看着办。

  当下,这些族人一早便到善堂聚在一起说三道四。

  “不是我们不饶你们,是今年大家都不好过呀?又不单单你们不好过。”

  “说到底,你们母女不是我们谭氏的人,识相点赶紧走吧。”

  还有个四十出头的妇人,长下巴瘦脸,目光厌弃地打量着病弱的杏姑。

  “你一个未出阁的寒门女儿,赖在我们谭家又是怎么回事?还想伺机嫁进来不成?”

  她说着,啧了一声,“最好别打这个算盘。”

  这话出口,楚杏姑本就发白的脸,褪的一丁点血色都没有了。

  她娘听了这话,更是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谭有良家的,你别血口喷人!”

  眼看着就要吵了起来,这时有小丫头喊了一声。

  “宗家夫人来了!”

  众人都是谭氏旁枝,一看宗家的夫人来了,纷纷安静下来,朝着项宜看了过去。

  那瘦长脸的夫人谭有良家的,嘴皮子最是利索,先前闹到赵氏出便是她起的头,当下问道。

  “宗家夫人,这楚家的母女在咱们谭氏的善堂吃住三四天了,谭氏是世家大族,这宿钱、饭钱、药钱可以不要,但她们不能就这样吃住下去吧?”

  谭有良家的说得义正言辞,说完还极快地看了杏姑一眼,见杏姑穿着孝衣一脸病容,颇有些病西施的样子。

  也正因如此,竟让她不争气的儿子上了心。

  可笑,一个寒门庶族的女儿,就是长得似天仙,也不能进他们世家的门。

  谭有良家的把话说了,众人也都跟着吆喝着让项宜今日就把人撵走。

  杏姑母女脸色灰败,不安地攥着手边的包袱。

  项宜目光轻轻从众人身上扫过,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我今日过来,就是跟各位说一声,杏姑母女可留在谭氏善堂养病,不必离开。”

  话音一落,众人哗然。

  连杏姑母女都完全没能想到。

  谭有良家的立刻急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看住项宜,“难不成是老夫人的意思?”

  她拿赵氏来压,项宜也只是淡淡笑了笑。

  “老夫人体乏,令我照着族规办事。”

  她说完,目光再次在众人脸上扫过。

  “按谭氏族规,凡宗族子孙,及与宗族交善之邻里,贫穷相给,祸难相恤,疾病相扶,此乃家世延长之道也。①”

  “楚先生在谭氏族学做了十五年教书先生,难道不是交善邻里?楚先生过世未至百日,妻女有难,谭氏为何不该救助?”

  “杏姑母女可以继续住在善堂,凡延医问药的耗费皆有族中承担,至病情有所好转再搬离。”

  项宜与杏姑母女并不相熟,但楚秀才为谭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不该寒了他妻女的心。

  族规当前,众人一时都不敢反驳了,只有谭有良家的不服,开口想争辩什么。

  但项宜先她之前,悠悠提了个醒。

  “再有阻拦此事者,便是藐视族规,必施以惩戒。”

  秋风将善堂里的浊气扫荡的一干二净。

  谭有良家的想要说得话,被阻在了口中。

  杏姑母女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相互搀扶着要给项宜磕头谢恩。

  项宜连忙示意乔荇将两人托了起来。

  “我也只是照着族规办事罢了。”

  项宜说完,吩咐了看管善堂的谭庆山夫妇,将杏姑母女的支出记在账上,方便厘清。

  所有事情吩咐完,项宜便也不在多留了,跟众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寒风旋起了地上的落叶。

  她们还没走远,闹事的谭氏族人们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耐不住了。

  谭有良家的直接道。

  “呀,老夫人做宗妇的时候,都不曾拿族规压过我们,她项氏凭什么?”

  “是呀,她凭什么啊?我们这些宗族子弟还没人照应呢,她倒是急着去照应庶族寒门。”

  有人这么说,忽然就有人想起了什么。

  “我明白了,她不也是出身庶族寒门吗?难怪不与咱们这些人亲近,只把咱们当贼防!”

  这话一出,众人对项宜的不满立刻如开了水的沸泡涌了出来。

  “可不是吗?每次配合官府搭棚施粥她最紧要,咱们想从中捞点油水,她都要一笔笔记账。”

  “合着她花咱们谭氏的钱,去救济她的同族去了。”

  “啧啧,也不是一定是花光了,说不定搬回娘家去了,毕竟项家被抄了家,可不得拿咱们的钱给他娘家贴补贴补?”

  项家被查抄的事,从前也是震惊朝野的大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谭有良家的见众人都这么说,直接冷嘲热讽起来,

  “一个贪官污吏的女儿,仗着旧婚约硬生生嫁进来的,脸皮都不要了,能是什么好人?她说什么事事记账,要我说,只怕她自己的账最禁不住查!”

  众人连声道是。

  但项宜是宗家夫人,是宗妇,不是他们这些旁枝族人说查就能查的。

  能查项宜账的人也并不多,德高望重的族老不会去查一个小妇人的账,老夫人赵氏又是闲散的性子不会没事找事。

  除非,谭氏的宗子、谭大爷谭廷回来了。

第2章

  项宜还没走远,刺骨的寒风毫不挑拣地将这些话都送了过来。

  乔荇瞪大了眼睛,“他们怎么敢说这样的话?我这就去找他们去……”

  她转身欲去,被项宜一声叫住了。

  她嗓音中情绪淡淡,甚至还带着些许无所谓的笑意。

  “是与不是,是我们眼下能辩出来的吗?”

  乔荇瞬间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家老爷项直渊,可是的的确确被判了贪污罪名流放的,多少人为老爷鸣冤翻案都没能成。

  她怎么辩呢?

  何况当年,夫人也确实是拿着旧日婚约上门,这才有了眼前这桩亲事的。

  可那时,夫人的弟弟妹妹一个奄奄一息病倒在榻,一个被人欺凌科举无门,夫人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所有人都笑话她连脸面都不要了,上赶着前来攀附。

  乔荇至今还记着夫人那时,衣着单薄地立在谭家门前的风里,告诉她。

  “他们怎么说我无所谓,谭家怎么对我也无所谓。我是长姐,父母没了,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活不下去。我也是项家的长女,不能让亡父一直背负这样的罪名,总要想办法让项家翻身。”

  她就这么嫁进了谭家。

  旁人嗤笑,夫君冷淡,她从没说过一句委屈。

  ……

  “夫人就是太好气性了。他们这样说夫人就是不敬宗家,按照族规也该重罚。”乔荇不平。

  “你倒是把谭家的族规记得清楚。”

  项宜笑看了她一眼,“若说他们不敬宗家,也不对,他们还是敬着老夫人他们的,只是不敬我罢了。”

  乔荇瞪眼,“难道夫人不是宗家的人?不是大爷的妻?”

  项宜听了顿了一下,笑意浅淡了几分。

  自墙角下起了一阵旋风,与半空中的风交汇融合,将项宜的笑吹得似烟雾飘散。

  二爷的小厮烽烟在这时寻了过来。

  “夫人,大爷来家书了。二爷正在老夫人院中读信呢,您快去吧。”

  谭廷的家书,把窝在房中避风的谭建和谭蓉都唤了出来。

  秋照苑里火盆烤着人脸红彤彤的,谭建拿了家书细细给母亲和妹妹读着,房中热闹了一时。

  “大哥真要回来了,回来的日子都定好了,正好赶在我成婚之前!”

  赵氏一听,一颗心咚得落了下来。

  “你成婚这么大的事,你大哥不在我总是不放心,眼下总算好了。”

  旁边的仆从都恭喜,“大爷回来了,老夫人也该歇一歇喘口气了。”

  “是啊……“赵氏说着,又问谭建,“你大哥还写了什么?”

  “大哥问候母亲身体,又说姑母给了好些宫里赏赐的燕窝,都给母亲带回来。”

  谭廷谭建的姑母谭氏,嫁到了昌明林家,姑父林言藩是当朝首辅林柏的嫡长子,如今就住在京城。

  赵氏听了高兴的不得了。

  本朝的世家至今延续百年不止,谭家本是能与林、陈、程、李并称五大世家的名门望族。

  只是自谭廷的祖父故去之后,家族连遭兵祸和疫病,家业衰退,不如从前兴盛,自也与另外四大家族无法相提并论了。

  加上继任的宗子谭廷父亲英年早逝,族中凌乱,先后有几支分宗去了各地。

  只是即便如此,谭氏一族也是大多世家中仰慕的存在。

  谭廷十五岁成了一族宗子,若不是他自己争气,年仅十九就中了进士,这宗子之位还未必坐的稳当。

  如今留在京中,和林家往来越发密切,可见是得了林氏看重,以后自有光明前程。

  谭廷虽不是赵氏亲生的,却也是她养大的。

  她笑着说今岁的燕窝可尽够吃了,“让你哥哥别忘了去林家道谢。”

  谭建连忙记下。

  谭蓉搓了半天手,身上暖了起来,当下也凑过来。

  “大哥有没有提我呀?”

  “当然提了,”谭建指着信上,“大哥说京里近年时兴金丝翡翠头面做嫁妆,给你也备了一套压箱底。”

  谭蓉听得眼睛都亮了起来,抿着嘴笑,依偎到了赵氏身边。

  赵氏摸了摸她的头发,又问谭建。

  “你大哥给你写了什么?”

  谭建闻言,尴尬地咳了两声,脸色古怪。

  “大哥说我婚事虽然紧要,但不许疏于读书,给我买了五套时文回来,让我全背一遍……”

  谭建没说完,赵氏便止不住笑了,谭蓉更是前仰后合地倒在赵氏怀里。

  “大哥还是最疼二哥!”

  ……

  项宜到的时候,正听见里面的笑声,待小丫鬟通传,引着她进了房门,赵氏他们的笑声渐渐平复下来。

  赵氏问了她一句今早办事的状况,项宜回了,道是此事已经定下来,族人们也没什么可说的。

  赵氏一听没事了,就不再过多过问。

  项宜看着谭蓉脸上未落的笑意,问了一句。

  “母亲和妹妹在笑什么?”

  谭蓉把话说了,“……二哥可有的忙了!”

  项宜听了也露了笑意。

  这一封家书把母亲和弟妹都问到了,按理也该轮到妻子了。

  谭蓉叫了谭建,“二哥接着念,大嫂也来了呢。”

  她这么说了,谭建脸色却僵了一僵。

  大哥的信把家里所有人都问候到了,还给他们带了许多东西回来,甚至连族里几个学子读书的事都提了两句。

  可洋洋洒洒一页字,独独没有提到大嫂半句。

  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谭建支吾了一下,项宜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一贯的温和,好像这样的情景,她已经不能更习惯。

  谭建尴尬地不行。

  “那什么,嫂子,其实是大哥要回来了,回程的日子都定好了。”

  项宜这才稍有些意外地抬了抬头。

  “大爷要回来了啊。”

  谭建连忙道是。

  “因为大哥要回来了,今次的信写得简要,只是问家里有什么要在京城采买的,大哥好让人一并办了,一起带回来。”

  项宜了然地点了点头。

  谭建赶紧揭过这茬,问道,“母亲和大嫂看有什么要置办的吗?”

  谭蓉是赵氏亲生的,快到及笄的年纪,赵氏确有几样物什要为女儿置办,于是让谭建拿了笔墨过来,亲自写了几样上去。

  谭蓉用笔头敲着下巴,想了一会也跟着写了一堆小玩意上去。

  谭建倒没什么想买的,思来想去替学中同窗带了几块好墨。

  笔递到了项宜这里,项宜也写了几样。

  只是谭建扫了一眼,眨了眨眼。

  大嫂要买的东西,无不是家中族里缺失或者需要备用的,如药材、香料、木料等。

  却并无一件她个人需要的东西。

  大嫂好像,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喜好……

  谭建愣神的工夫,项宜已经写好把纸张又放回到了赵氏面前。

  “母亲看看还要增添些什么。”

  对项宜办事,赵氏还是放心的。眼看着她把家里需要的东西想周全了,连给谭蓉打嫁妆箱子的木料都又添了几件,赵氏满意的点头。

  “就这样吧。”

  项宜把纸递给了谭建,由他最后汇总写下回信。

  谭建接了纸,看了项宜两眼,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入了冬的日子,一天冷过一天,光秃秃的枝杈里,鸟窝都空了下来,只剩几根羽毛,风一吹也飞没了影。

  项宜一早起身,便让乔荇再把房中杂物收拾清点一遍。

  “把不常用的放到箱子里,常用的留几件即可。我那套制印的器具,就先放你房中吧。”

  乔荇替她一一收拾了,最后收拾到了窗下的书案上,那里林林总总放了许多玉石。

  老爷在流放中去世后,项家的日子艰难到了极点,夫人不擅女红,干脆学起了篆刻。

  嫁到谭家之后,谭家每月有给夫人的例钱,但因着世家媳妇的陪嫁都甚是丰厚,所有例钱只是一点零花而已。

  但夫人几乎没有嫁妆,仅有这点例钱委实不够用,所以还是照旧做着玉石篆刻,几年下来,手艺也越发纯熟了。

  “夫人制印又不碍着旁人,怎地还要都收起来?难道这房里只许放大爷一个人的东西?”

  项宜见她嘟囔,不免好笑。

  “这房间虽不是他一个人住的,但这些篆刻器具都是我私人的物件,刻了印章也是卖出去赚些补贴娘家的钱,怎好当着他的面来做?岂不成了变相同他要钱?”

  项家在他眼里已经没什么好名声了,她若再跟他处处要钱,项家的名声只会越发坐实。

  旁的她可以不顾及,但爹在世的时候最看重项家的名声,她不能不顾及。

  她感谢谭廷彼时没有落井下石,自会把她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至于更多的,钱也好旁的也罢,她在嫁他之初,就未曾有过设想。

  乔荇听着夫人这般说似乎有道理,可又有哪里不太对却说不上来。

  项宜倒是想起了什么,又提醒她,“这些账也都一笔一笔记清楚了。”

  “这些账是夫人自己的账,又不是谭家的账,为何也得记这么清楚?”乔荇迷惑。

  项宜将书架上自己的书都拢收拢了起来,放到了书架的下层的架子上,又将上层空下来的地方,都用鸡毛掸子扫了一遍,留给即将回来的人处置。

  她说账是要做清楚的,“我如今掌着谭氏的家,说不定那日就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届时要是有人查账,公私账目分开,账就容易算得清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乔荇却更惊讶了。

  “夫人可是宗妇,谁会来查夫人的账啊?”

  若是那般,夫人这个宗妇,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项宜摇摇头,没做更多回应,“把账目做清做细,总是没错的。”

  乔荇只好应了,把制印器具一干东西都收拾了,暂放到了她房中。

  将项宜零碎的东西收拾好,整间房中空荡了下来。

  项宜雷打不动地去秋照苑给赵氏请安。

  今天已经是谭廷信中算好的归家的日子,项宜请过安,就和谭建一起去了城外等人。

  今岁冬天奇寒,这才刚入冬没多久,便一场场的北风扫荡般地席卷而来,河湖早早地结了冰,如今三五岁的小儿已经能冰上小跑了。

  项宜和谭建让人把城外大道边的亭子,用密实的席子围了起来,烧了炭火煮了滚烫的茶水,也才能勉强御寒。

  过路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多,偶有经过的,项宜都让人送杯热茶上去,或请到亭中来暖和一时。

  路人无不道谢连连。

  只是一晃半晌过去了,谭廷的车马还没到。

  到了下晌,天阴了起来。厚厚的云层密密压了下来,风也越发大了,亭子里冷的坐不住人。

  赵氏在这时派了人过来唤谭建回去。

  “二爷大婚在即,若是此时着了风寒可不得了,老夫人唤二爷速速回家去呢!”

  谭建一走,冷飕飕的亭子里就只剩下项宜了。

  他有些犹豫,只留下嫂子一人在这寒风里等着,似乎不太好。

  项宜见他不肯走,便道。

  “二爷快回去吧,回家之后差人再送些挡风的席子来就是。”

  “好,”谭建立时应了,在赵氏的人的不断催促下,只好道。

  “大嫂再忍忍,我回去便遣人送席子来。”

  项宜笑着点头。

  赵氏的人催得紧,来人也传了话,让项宜也不必等太久,天黑回去即可。

  风越发大了,头顶的乌云越压越低,过了一个时辰,天就几乎黑透了,北风从裹着竹席,卷着明灭不定的炭火。

  而乌云密布的天撑不住压,鹅毛大的雪花落了下来。

  项宜站了起来,亲自去了路边。

  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四合的夜幕中也没有一点光亮。

  有个守在外面看路的小厮突然晕倒了。

  众人将他抬进亭子里烤了一刻钟的火,人才转醒。

  乔荇替项宜裹着披风,“夫人回去吧。雪下起来,大爷今日应是赶不到了。夫人要是不放心,就留两个人在此便是。”

  风吹得人立不住。

  项宜看了看晕倒的小厮,又看了看毫无人影的路的尽头,还是没有即将归家的人的影子。

  项宜收回了目光。

  “不必等了,都回去吧。”

  很快亭子里空荡了下来,只有竹席未取下,留给过路人避风。

  然而,项宜一行前脚刚刚离开,寂静无人的道路上,一队车马踏雪而至。

  小厮正吉眼神好,远远地就看见了竹席围起来的路边凉亭。

  “大爷,前面的亭子围了,是不是咱们家的人在此等大爷?”

  他说着,看向当头黑骏马上的男人。

  男人穿了一身灰鼠领墨蓝色暗纹长袍,黑色披风被风裹得呼呼作响。

  他闻言神色一缓,“过去看看。”

  从前他外出归家,凡是家信中提及回程日子,家中定然有人在此等待。

  那会还是母亲赵氏掌家,眼下虽然换了掌家人,想来不会有错。

  一行人加快了脚步,到了亭子前。

  可是小厮正吉跑上前去,撩开帘子一看却傻了眼——

  严严实实围着竹席的凉亭里,一个等候在此的人都没有。

  黑骏马上的男人一怔。

  车队里一个幕僚打扮的人打马上前,飞快地看了男人一眼,低声嘀咕。

  “项氏夫人竟没在此等大爷?也没留人等着?她不知道大爷离家三年,今日要回来了吗?”

  凉亭里除了风从竹席边缘掠进去,什么都没有。

  风雪吹在人身上,压着人周身发寒。

  黑骏马上的男人并未多言,缓和的神色沉了下来,收回了目光。

  “好了,回家吧。”

第3章

  谭廷一行之所以晚到,乃因为事临时停在了隔壁维平府。

  两个时辰前。

  天上飘起了鹅毛飞雪,一众人站在潮云河的大堤上探看,眼见着大雪纷飞起来,当头官员模样的人有意离开。

  “大堤开裂不是我等在此讨论几句便能稳固下来的,谭大人,邱老爷,二位不若随本官回府衙商议?”

  维平府的知府廖秋说着,着意看了谭廷一眼。

  这位谭家大爷虽然官位不及自己,但却是谭氏一族的宗子。

  如今朝野,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力量雄厚,似谭家这般出过阁老的大宗族的宗子,怎么也不是区区知府能比得了的。

  所以,到底如何,是继续商讨潮云河的大堤加固一事,还是各自散去改日再议,他们都要看临时路过此地的谭廷的意思。

  他说着,示意了一下一旁的邱老爷。

  邱老爷是维平府世族平泽邱氏的掌家人,邱氏在当地也算得大族,但是比起清崡谭氏的显赫,只能退避三舍。

  邱老爷捋了把胡子,不急着作答,看向谭廷。

  “谭大人的意思……?”

  谭廷默了一默。

  这维平府的大堤,本与他并不相干。

  但维平府原本是项直渊做过知府的地方,后来项直渊被朝廷以贪污定罪,其中就有一项是私吞修河款。

  眼下项直渊虽然死了,但他私吞了修河款的潮云河却出了问题。

  最不巧的是,项直渊是他那位正妻的父亲,是他岳丈。

  大堤眼下没出事,知府廖秋亦没什么由头向朝廷申报修河款,从府衙出钱又舍不得,就想找本地大族邱氏出些钱固堤。

  邱氏当然也不想出钱,可又考虑自家数十亩良田就在开裂的大堤不远,思来想去,在路上等了他几天,将他临时请到了此处。

  谭廷负手立在河堤旁边。

  翻涌的潮云河此时也已结了冰,雪落在冰面上,不肖几息便融进了冰中。

  脸上冰刻般的线条透着冷峻的神色,一双如墨眼眸静默地看着冻裂的大堤。

  廖知府和邱老爷问了那话半晌,他才缓缓收回目光,目光从廖知府和邱老爷身上淡淡掠过。

  “谭某改日另去府衙拜访。”

  廖知府一听,眼睛亮了,谭家大爷这是应下此事了。

  他不由道,“谭氏果然是诗书礼仪大族,是世家之表率。”

  他这么说,邱老爷与他和着道正是。

  “诗书礼仪传家的世家大族,自然与寒门庶族不一样。寒门出身人纵然读了书做了官也守不住,十有八九成了贪官污吏,出了事最后还得谭家这样的世家来扛。”

  他言下之意不能更明确了。

  廖知府更着意修河款有了着落的事,当下还要继续捧上谭廷两句,却见那位谭家宗子已有了离开的意思。

  廖知府不敢耽误,好言送他离开了。

  谭廷一行继续赶路。

  小厮正吉追在谭廷身后不敢说话,倒是幕僚秦焦嘀嘀咕咕地开了口。

  “那位项大人也太贪了些,要不是早早被发现革职,以后的官途还不知要贪墨多少民生银粮。”

  他这口气叹的悠长。

  此人并不是谭家的幕僚,而是出自林阁老府上。

  因着是走了谭廷姑母谭氏的门路进的林府,来往上与谭家更为亲近,此番也是替谭氏回乡清点嫁妆田产的。

  当然,谭氏可不只吩咐了他这一件事。

  当下秦焦小声叹了一句。

  “这事可千万别闹大了,牵连了大爷的仕途不是玩笑的。说到底……项家的女儿还占着谭氏宗妇、大爷正妻的位置。”

  说完偷偷看了谭廷一眼。

  只见大爷薄唇抿了抿,扯成一道深压的线。

  秦焦暗暗扬了扬嘴角。

  他敢这么直说,一来是知晓谭廷与发妻项氏几无感情。

  当年,是那项氏拿着婚约上门“逼婚”的。

  这样嫁进来的女子,大爷怎么可能喜欢?

  再者,谭氏吩咐的另一桩事,便是让他留意谭廷的正妻项氏。

  谭氏并未多言,但秦焦心里知道。

  谭大爷年纪轻轻就入朝为官,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可项氏的出身却不尽如人意。

  骄傲的林大夫人谭氏,怎么会甘心侄儿被这样的女子拖累?

  只不过秦焦的想法,谭廷并无意深究。

  他最后看了一眼开裂的大堤,沉着脸回了清崡县,不想到了清崡县门前,又是一番冷寂光景。

  他们只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快马加鞭进了城。

  城中,谭家。

  项宜安置了那个冻晕过去的小厮,去秋照苑给赵氏请了安。

  赵氏犯了头痛,隔着门让她自行回去歇息,项宜这才回到自己房中。

  在外面等了整整一日,整个人里里外外冻得通透。

  乔荇煮了姜汤,又塞了手炉在她手里。

  项宜笑,“这下驱寒可快了。”

  “这哪够呢?”乔荇说着,提了热水拿了脚盆过来,试了水温,帮项宜退了鞋袜把一双冰凉的脚放了进去。

  “夫人快暖暖吧。”

  项宜笑起来,在和暖中长长松了口气。

  不想这口气没落地,院中突然多了许多脚步声。

  接着,脚步声到了门前,门开的一瞬,冬夜的风与雪灌了进来。

  项宜抬头,正看见了站在风雪里的男人。

  谭廷也看见了他的妻。

  她正坐在温暖如春的室内圈椅上,泡着热汤,抱着手炉,安安稳稳地取着暖。

  房中静了一时。

  项宜晃了一下神,直到看到男人眼中的冷意和嘴角紧抿的不喜,才回过神来。

  她只能将所有东西都放到了一旁,重新穿起鞋袜,走上前来迎他。

  他的神色并没有因她上前而有所改变,反而同身后的风和雪凝在一起,越发冷峻。

  即便三年没见,一些东西也是不会改变的。

  比如他是清贵的世家宗子,她只是污名在身的贪官之女。

  项宜在他的神色下,没有做任何多余的解释,让乔荇将那些取暖的东西都收拾了下去。

  沉默地伺候着谭廷换衣裳。

  他身形仿佛比三年前新婚之时更加挺拔了许多,京中三年官途,令他周身平添了许多陌生冷肃气息。

  房中又是一阵寂静。

  项宜想到什么,才问了一句。

  “大爷今日还去给母亲请安么?”

  天都黑透了,外面风雪交加。

  项宜想着赵氏方才身子不适的事,有心想提醒一句,但男人先她开了口。

  谭廷眉头越发深压,看了自己这位妻子一眼。

  “孝敬父母,不分阴晴雨雪。”

  话音落地,项宜想要提醒的话当即咽了下去。

  她点头,替他系好腰带,向后退了两步,退离了他身边。

  “大爷说的是。”

  这句说完,房中再次凝滞下来。

  直到谭廷拉开正房的门,一脚踏出去,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将房中仅存的和暖席卷殆尽。

  冻了整整一日的项宜,还没暖和过来,又一步不停地跟在他身后去了秋照苑。

  ……

  他们去了,赵氏自然惊喜,但雪越发大了,赵氏又一直头痛不适,便没让谭建和谭蓉过来,道是明日一家人再见不迟。

  前后坐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项宜又跟在谭廷身后回了正院。

  折腾了整整一日,她着实是疲乏了。

  但男人毫无睡意,坐到了窗下的书案前,拨亮了书案上的灯。

  房中的寂静仿佛外面的黑夜一样,无边无际地将人笼罩其中。

  项宜身上一直没能暖过来,此时一阵一阵发冷。

  但谁都没有多言。

  直到说不清是几更天,谭廷从书案边走到了盆架旁,简单洗漱上了床。

  项宜也终于得以躺下。

  夜风吹得窗棂窸窣作响,两人从头到尾只说了三句话,二十七个字。

  蜡烛吹熄,黑暗降临,空荡房间里,沉寂、冷清与黑暗,像聚集在头顶的乌云,不断地压下来,将气氛压到近乎凝固。

  距离项宜仅一拳之隔睡着的人,身上散发着属于男人的温度。

  然而项宜虽冷,却不贪恋那温度分毫。

  冷气从两人中间的锦被缝隙里滚进来,谁都没向谁主动靠近,谁也没提出彻底分离。

第4章

  翌日。

  秋照苑里热闹非凡。

  离家三年的宗子回了家,便是消息还没广泛的传出去,家中也不由得热闹喜庆起来。

  赵氏最高兴,干脆让管事照着逢年过节的份例,给一众仆从都发了钱。

  众人无不欢天喜地。

  早饭就摆在了秋照苑。

  谭廷先关心了一下妹妹,他离家的时候,谭蓉也才十一岁,三年过去,已经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

  接着谭廷又叫了二弟谭建到跟前来,二话不说地就考较了学问,直把谭建问得满头大汗,谭廷眉头皱了起来。

  再问几个答不上来的问题,谭建觉得今天的饭他就不用吃了……

  他紧张的不行,偏房中赵氏正同谭蓉说话,奴仆门忙着摆饭,没有人能帮他把这一茬错过去。

  直到一眼看到了旁边的大嫂。

  大嫂也看到了他。

  可是在大哥的眼皮子地下,谭建也不敢求助。

  只是大嫂却仿佛能读懂人心一般,极快地让仆从把最后的饭菜都端了上来,然后温声道了一句。

  “母亲,大爷,用早饭了。”

  谭廷的考问暂停,不满的目光从谭建身上暂时收了回来。

  谭建大松了口气,连番给项宜投去感恩神色。

  要不是大嫂,他今天得死在这……

  一家人聚齐不易,吃得倒也热闹。

  项宜与这热闹并不怎么相融,不知是不是昨日在风里坐久了,着了寒气,今日头脑有些胀热。

  不过赵氏昨日的头痛未消,项宜伺候着她用了半程饭,最后才坐下吃了半碗粥。

  饭后,谭廷暂时留下有话要同赵氏说。

  多半是世家之间的事。

  他没让项宜留下,项宜自也无意去听,揉了揉发胀的额头,去料理他带回来的诸多物什。

  三年前,谭廷中了进士之后,选馆入翰林做了庶吉士。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庶吉士正是翰林的一种。

  谭廷十九岁中进士,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之后顺利入选庶吉士,可谓前途无量。

  如今谭廷结束了在翰林院的观政,接下来便是正式做官。

  有林氏这门显赫的姻亲在,之后谭廷正式授官,必是京中紧要差事。

  因而此番返乡带回来的东西不多,可见之后仍会继续返回京城。

  这样算来,他拢共在家的时间也不过两三月而已。

  项宜有条不紊地指挥人收拾箱笼,将谭廷随身用物件放入房中,剩余的便是带回来给众人的,如给赵氏的燕窝、给谭蓉的各种玩意、给谭建的书和墨,以及各种木料香料等等。

  乔荇却发现一个没有归属的红木箱子。

  她打开一瞧,忍不住“呀”了一声。

  “夫人快看,好鲜亮啊!”

  项宜这才走过去,看到箱子里竟然是上好的毛料。

  尤其最上面放置的,是一块暗红色的狐狸皮,水亮光滑,映着雪天过后刚露出的太阳,极其好看。

  而在红狐狸皮下,还有纯白无杂色的白狐皮,白色狐皮下好似还有其他皮毛。

  乔荇看呆了,小心地抚摸着那块红狐皮,“夫人,这皮毛又厚实又顺滑,手指尖陷进去都觉得生暖。这也是大爷带回来的东西吗?”

  项宜不是很清楚,叫了谭廷的小厮正吉过来。

  “也是大爷的东西?可说是什么用途?”

  正吉跟她行礼,“回夫人的话,这是京里雁之皮货行的新货,抢手得不得了,爷特特让买来带回家里来给各位主子的。”

  雁之皮货行。

  项宜之前随着父在京做官的时候听说过,是家屹立百年的老字号。

  乔荇又摸了摸下面的白狐皮,忍不住问正吉,“这真是给各位主子的?”

  正吉微顿,飞快地看了项宜一眼,才点头道是。

  乔荇没留意他的神色,数着箱中的皮子,“这块暗红色的定是给老夫人的,白色的是给大姑娘的吧?”再往下是一张油亮的棕色貂皮,“肯定是给二爷的……”

  再往下的第四张,一定是夫人的了吧。

  乔荇高兴地想着,夫人若是有这般好皮子做件厚实衣裳,似昨日那般出门整日,也不会着了寒气了。

  可她再往下翻去,手指碰到了底层冰凉的木板。

  没有第四张了。

  乔荇一愣,小厮正吉心下一紧,跪在了项宜面前。

  “夫人息怒,大爷差小人去买皮子,不想那雁之皮货行有个古怪的规矩,不管排队多长时间,一次最多买三张皮,所以小人就只买了三张回来……”

  他这般解释了,项宜还没说什么,乔荇瞪住了他。

  “一次只能买三张,那就再去一次啊!”

  正吉第二日原是又要去的,但家信到了京城,还要旁的物什要采买,谭廷就说不必再去了……

  正吉正要解释,夫人就摆手止了乔荇,示意她不必再问了。

  可乔荇不甘心,看看那三张各有归属的好皮毛,忍不住道。

  “夫人怎么就不该有一张皮子了?”

  大爷惦记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却独独没有替他照看母亲、弟妹、族人的夫人。

  凭什么?

  乔荇是火炭一样的脾性,但项宜不欲在此事上纠缠,同她摇了摇头。

  然而却在此时,谭廷到了门前。

  谭廷未进院门就听到了乔荇的话,但他大步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慌张跪在地上的正吉,也看到了他立在廊下高高在上的他的正妻。

  眸色沉了下来,谭廷示意正吉不必再跪,站起身来。

  他想起昨日潮云河上,因他那位岳父偷工减料开裂的大堤,深压目光在项宜脸上不耐微落。

  “京城事多,回程时紧,难能万事周全。不过是几张皮子,谭家库房里多的是,你想要便自己去挑,不必在此闹腾,惹人笑话。”

  他不指望她如何温文尔雅、知书达礼,莫要无事生非、闹得家中鸡犬不宁,也就是了。

  话音落地,他负手错开项宜,大步进了室内。

  庭院角落里的枯草哗啦啦被风吹响,衬得院中出奇的寂静。

  正吉低着头不敢出声。

  乔荇惊诧,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她忍不住要替夫人辩解。

  夫人怎么可能是大爷口中那般人品?

  这时,院中的风掠到了檐上,檐上厚厚的积雪窸窸窣窣地下滑,又成块砸下来。

  乔荇见夫人毫无愠色,反而唇边掀起极淡的笑意。

  “大爷说得是。”

  第二日雪化了许多,谭廷去了维平府。

  他没有交代自己去了哪里,项宜也没有问。

  他前脚走了,乔荇就重重松了口气。

  “大爷还不如不回家,夫人这两日越发不自在了,连刻石头都没时间了。”

  项宜坐在乔荇在后罩房的小屋子里,将手头上刚刻好的印章打磨了一遍,细细吹着上面的尘沫,笑了笑。

  “你少说点话比什么都强。”

  乔荇气堵,后面要说什么都忘了。

  项宜笑着将印章放到巴掌大的小匣子里。

  “把这个送去吉祥印铺,跟掌柜的说一句抱歉了,耽误了两日的工夫。”

  乔荇把小匣子收了,“夫人也太客气了,以您如今的手艺,多等您两个月也不敢多说话的。”

  她又高兴起来,“若是能卖得高价,夫人也打一套像样的头面吧,奴婢见老夫人给大姑娘新打的一套金丝点翠头面,又灵动又耀眼。”

  夫人没什么嫁妆,首饰也少的可怜,拢共也就几只银钗并些簪花而已,梳妆台前的匣子空荡荡的,有几个品相好的玉镯,都留着见面时送人。

  项宜也瞧见了谭蓉的新头面。

  “我倒是不用,但若能给宁宁打一套就好了,放进嫁妆箱子里也漂亮。”

  项宜有一双龙凤胎弟妹项宁和项寓,两人比项宜小五岁,到了下半年才满十五。

  念及弟妹,项宜眸色和软下来,吩咐乔荇。

  “别忘了问一下,有没有家里的来信。”

  乔荇得了吩咐,很快去了县里的吉祥印铺。

  掌柜的见她来了,让伙计沏了茶,小声问。

  “听说谭家大爷回来了,夫人是不是不得闲了?”

  吉祥印铺本来生意一般,一边制印卖印,一边帮木工石匠介绍活计,赚的钱刚够维持店面。

  但项宜嫁过来之后,常做闲章委托售卖,有时也接定制的篆刻。她的印制得慢,品相却相当不错,尤其近两年制艺纯熟起来,颇为能卖的上价钱,吉祥印铺也跟着转了起来。

  项宜并不想出名,只想换些钱罢了,因而这事没什么人知道。

  乔荇哼哼两声,“确实,夫人越发不得闲了。”

  不过乔荇琢磨着大爷也不会在家太久,便道,“忙虽忙,但若是有好品相的玉石,还是烦请掌柜给我们夫人留着。”

  旁的都是靠不住了,连夫人自己都说,唯有本事靠得住。

  乔荇又问了掌柜有没有项家的来信。

  项寓不喜谭家,不愿意把信直接送进谭家,于是半月一封信,都是捎到吉祥印铺。

  可这次,掌柜的一口气竟拿出两封信来。

  一次两封信,可见是临时有旁的事发生,才又补了一封。

  乔荇不敢再停留,连忙带着信回家去了,只是她没留神,有人在大街上一眼瞧住了她。

  那人嗑着瓜子,将皮随口吐在地上。

  正是在街上闲逛的谭有良家的。

  当下,她眼见乔荇离开吉祥印铺的步履匆忙,仿佛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似得,眼中精光一闪。

  乔荇前脚走远,谭有良家的后脚就进了吉祥印铺。

  她想问出些什么来,可惜掌柜和伙计皆是嘴紧,什么都没问出来。

  只是她越想越不对。

  掌柜伙计嘴这么紧,看来项氏在这里确实有事啊。

  什么事呢?

  她非常好奇,然而凭空想象是想不出来的,只好暂时离了去。

  前后脚接连来了两封信,项宜看着也有些奇怪。

  不过,若是更加紧急的事情,项寓定然忍着不耐,直接送到谭家来。

  项宜先拆开了第一封。

  是寻常的家信,妹妹项宁执笔,说了些两人的近况。

  父亲死后,姐弟三人在老家守孝。孝期结束项寓便要去报名科举。

  他并未因为父亲项直渊的事绝了科举之路,可却没有人答应为项寓科举作保。

  本朝科举必得有人作保才能报上名,项寓无法科举,项家就再也没了翻身的可能。

  项宜便是在这般情形下,嫁到了谭家来。

  谭家是世家大族,名号响亮,谭家人甚至不必出面,只要有名号镇着,项寓便可踏入科场。

  他极争气,两年连考三场童生试,顺利中了秀才,之后就同项宁一道,搬到了维平府青舟县住,眼下就在青舟书院读书。

  青舟书院原本只是山间小私塾,在众多世家大族的族学面前不起眼。但却是无依无靠的寒门子弟仅存的能读书的地方。

  项直渊任维平知府时,一手将这小私塾办成了小有名气的书院。

  书院的先生都与项家人相熟,项宁项寓过得顺当不少,且距离项宜所在的清崡县路程不远,姐弟之间相互有个照应。

  项宁先说了些平日里的琐事,接着项宁说了项寓读书的事情。

  项寓中了秀才还不满一年,想去参加今岁秋的乡试,书院的先生认为他这般年岁不可能考中,就没准备让他去。

  只是项寓是个执拗的性子,非要先生出乡试的题目给他作答,若是答好了,便去考一回试试。

  没想到,项寓还真就交了一份让先生惊喜的文章,几位先生一商量,就准了他。

  考不中也不要紧,继续学便是了。

  项宜看得眼睛发亮,接着便瞧见项宁清秀玲珑的字迹下,出现一行飞扬凌厉的字。

  “今次乡试,寓势在必得,届时让长姐脸上多添几分光彩。”

  是项寓的字。

  不等他中举,项宜就已经止不住翘了嘴角。

  下面仍是项宁乖巧干净的字迹,小姑娘委婉地认为,项寓虽然骄傲地像一只公鸡,但一举中第也不是没有可能。

  项宜眼角眉梢都翘了起来。

  乔荇在旁探头探脑看着,突然问了个问题。

  “要是咱们家小爷考中了举人,会不会接夫人回去呀?”

  她总有些新奇的想法,项宜笑看她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乔荇道,“夫人您想呀,小爷这么疼您,肯定舍不得您在谭家受委屈。中举之后,就没人敢再在小爷的科举路上使绊子了,小爷也算有了好的出身,说不定想让您和离回家呢。”

  她说得似乎顺理成章。

  弟弟项寓才刚考中秀才不久,还没人想过他中举之后的事。

  项宜在乔荇的话下,愣了一愣。

  一阵风从窗外挤进来,扫荡着桌案,将另一封未打开的信吹落在了地上。

  乔荇连忙将信捡了起来,“夫人在想什么?信都掉了,您要看吗?”

  是第二封信。

  项宜这才回过神来,收敛了心神,将第二封信拆开了来。

第5章

  第二封信是后送来的。

  一眼看过去,项宜怔了怔。

  项寓的青舟书院就在维平府,他得了消息,说潮云河大堤开裂,谭廷回程路上去了维平府,在与当地知府、世族乡绅商议固堤一事。

  项寓对谭廷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来信问她过得好不好。

  “长姐不若回家些时日。长姐为他谭家辛劳三年,他难道还不许长姐回娘家吗?”

  项宜看了这话,嘴角勾起无奈的笑来。

  弟弟是怕谭廷回来,她会过得不好……

  项宜心中有些酸又有些暖。

  她并未急着回信,又把信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不由地便想到了谭廷回家时的态度。

  想必项家的污水,他亦觉得泼到了他身上,让他这清贵的世家宗子沾了尘埃……

  项宜默了默。

  一旁替项宜绣手帕的乔荇,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来了一句。

  “反正大爷发话了,让夫人去库房随便挑选皮子,夫人不若就去好了,挑上十个八个,从头裹到脚。平日里,夫人把库房打理的整整齐齐,样样都在账目上记得清清楚楚,从未动过一件东西,眼下也该夫人进去随便挑选了……”

  她不解气地嘀嘀咕咕。

  项宜听了不免觉得好笑。

  维平府的事情,已经让她这位夫君十分嫌恶了,若是她再动了谭家库房的东西,他只会觉得项家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贪婪无度。

  她自己无所谓,随便他怎么想。

  但是项家不该承受这般污名。

  项宜说不要,也不许乔荇再提此事,然后翻出压在箱底的一本旧手札,点着手札上的内容,给项寓回了一封信。

  信的末尾,她提醒项寓。

  “若是吾弟见到谭家大爷,切勿过多言语,更不要与其争执,只将我等该做之事做到即可。”

  “切记切记。”

  维平府。

  冻裂的河堤加固的方案一直落不下来,谭廷在此已留了两日。

  知府廖秋看着谭廷画出的河堤加固图,为难道。

  “谭大人,不是在下不肯用这办法,乃是因为还要着人前去丈量,天寒地冻如何丈量?所费时日甚多啊。”

  他小心看着谭廷,“不若还是按照笨法子,外面多砌两层,稳妥简易。”

  邱氏的族长邱老爷在旁,捋着胡子跟着点头。

  谭廷见这状况,放下了笔,淡笑了一声。

  看来廖知府和邱老爷,既不想出钱也不想麻烦,只想让他替他们把钱出了,用笨办法了事。

  谭廷不说话了,端起茶盅坐到了一旁。

  廖知府和邱老爷对视了一眼。

  邱老爷眼神示意廖知府,不要逼得太紧了,万一谭家不出钱了,不高兴了,就麻烦了。

  廖知府也心虚,赶忙示意衙役给谭廷续茶。

  “谭大人辛劳了许多时候,先歇会吧。”

  谭廷撩着碗中茶叶不出声。

  两人各寻借口出去了,厅中只剩下谭廷和幕僚秦焦。

  秦焦道,“这廖知府,只想图省事……”

  他说着,声音压了些,“说到底,还是项氏连累了大爷……”

  这个项氏,到底是项家还是项宜,他没挑明。

  可不论是谁,都把谭家扯到了这滩污水里面来。

  秦焦说着不忘去瞧谭廷神色,可惜并未看出来什么,只见大爷起了身来,往知府衙门的六房而去。

  他赶紧跟了上来。

  “大爷要去工房?”

  知府衙门效仿朝廷六部设有六房,其中工房专司桥梁河道等相应事宜。

  谭廷大步在前。

  “河道是项氏在任时修建的,我想起彼时朝廷已颁布法令,建筑工事要详细造册记录,工房应该能查到修建时的数目。”

  如果能查到详细数目,就不用派人丈量了。

  只是谭廷刚到了工房门前,廖知府和邱老爷就赶了过来。

  “谭大人可是要查建造河道的册子?”

  不等谭廷点头,廖知府就立刻道,“工房曾起过火,当年建造的册子都没了。”

  邱老爷也说是,“早就没得查了。”

  这么巧?谭廷皱眉看了两人一眼。

  廖知府赔笑劝他,“您看,若是用老笨办法,花费是多些,但是明日即可动工。”

  谭廷默然瞥了他一眼。

  看来这位廖知府还不知道,他这次拿出来的新办法,是工部今岁刚定下的通用之法所改,不仅节省花销,而且固堤效果更好。

  堤坝不是寻常工程,一旦垮塌,影响的是方圆数百里的粮田和百姓,做不得一丝一毫的减省。

  他不说话了,负手立在廊下。

  天上时不时还有雪花飘下,房檐下的雪水凝成了冰锥,剔透地悬着。

  没有旧册可查,而现今冰天雪地,差人去丈量确实无法完成,还有知府廖秋只图省事。

  谭廷眉头完全压了下来。

  就在此时,突然有衙役拿着封信跑了过来。

  “各位大人,有人送了这个过来,说是固堤的用途。”

  这话一出,众人皆讶然。

  拆开信一看,当先第一页就画了固堤所用的绘图,而图中采用的固堤方法,正是谭廷提出的方案。

  而第二页,更是看得在场众人脸色各自变幻起来。

  第二页上,详细给出了那一带沿河大堤的丈量数目。

  最后用此数目应对图中方案,固堤之事立时可解。

  廖知府惊讶,邱老爷脸色古怪了一下。

  只有谭廷面色和缓了许多,问衙役,“是何人送来这信?”

  衙役却道并不认识,只说是个穿着青色长袍的少年人,发髻上簪了支竹簪,十五六岁上下,将信送过来便走了。

  谭廷不知是何人,但有了这封信上的数,此事一下清晰起来。

  廖知府还犹豫道,“这数能当真吗?”

  谭廷直接找了人去核实,“只需核实几样,也就知道是不是真了。”

  这般核实极快,一个时辰的工夫就有了回话。

  信上的数当真对得上,不仅如此,按照图示办法改进,花费更少。

  这样一来,所需花费府衙自己就能出。

  廖知府尴尬,邱老爷见状找借口打道回府了。

  谭廷并没再过多言语,与廖知府定下工期,直接奉上白银。

  “河堤之事乃是关系百姓之大事,谭某力尽于此,余下便请廖知府多多费心了。”

  廖知府尴尬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怕出事,又不想花许多钱,便想把事情都推到谭家身上来,不想谭家这位宗子是个有见识的,拿出了更好的方案,不需什么花费就把事情落定了。

  反观这点小事,他这个知府都办不定,端地是无能。

  廖知府脸上发烫。

  还想说什么找补一下,抬头一看,那位谭家宗子已经离了衙门,走了。

  ……

  谭廷一行自维平府衙离开,过青舟县返回宁南府清崡谭家。

  但这两日接连下雪,来时的路阻了。

  他们在附近镇子歇脚问路,见茶棚里有些学子打扮的人正饮茶谈天。

  他们刚下马,就有一位少年人转头看了过来。

  谭廷蓦然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可他更留意到了此人打扮。

  少年人穿着一件水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袍,发上戴了根竹簪,清瘦利落,正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他不由走上前去。

  “这位小哥,此前可曾去过维平府衙送了封信?”

  那少年人端着一杯茶,听谭廷问了话,不知怎么哼笑了一声,然后才随意点了点头。

  这态度落在旁人眼中,多少有些傲慢。

  但谭廷念着他一封信解了固堤之事,并不生气,只是问他。

  “不知小哥姓甚名谁,又为何知道河堤之事?”

  他这般问了,不想那少年人笑出了声,接着仰头饮尽了杯中茶水,这才转头正经看了谭廷一眼,开了口。

  “好叫谭大人知道,在下姓项,单名一个寓字。河堤之数来自家父手札。”

  项寓。

  谭廷讶然定在了原地。

  眼前的少年,竟是他的妻弟。

  他这才仔细看向项寓。

  他依稀记得三年前,项寓前来谭家送嫁的时候,还是个身量没长足的孩子模样,眼下个头竟长到他视线平齐处。

  少年人俊秀的脸确实长着项家人的样子,只是比起他家中的妻,项寓的眸色更加冰冷而凌厉。

  这般亲近的关系,他竟然没认出来……

  谭廷不自在地顿了顿。

  “寓哥儿怎在此?”

  项家老家并不在此处,谭廷猜想,约莫项宜为了方便照看弟妹,让弟妹都搬到了谭家住。

  只是他刚回来,并不知此事。

  于是他叫了项寓,“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先随我回家吧。”

  话音落地,项寓简直要笑起来。

  他们项家的事情,这位谭大人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恐怕,他也不想知道吧。

  “回谭大人的话,项某并不住在你谭家,不劳谭大人费心了。”

  项寓说完,根本不想再多看这位“姐夫”一眼,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违背姐姐在信中的叮嘱,跟眼前这人争论起来。

  “告辞。”

  他忍着脾气,拱手潦草行礼,转身出了茶棚,翻身上马径直离去。

  转眼的工夫,项寓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谭廷视线里,好像再多停留一息,都怕被误会贴上了谭家一般。

  谭廷顿在茶棚前。

  秦焦不可思议道,“这位项家小爷怎地如此无礼?见了您怎么会这般态度?到底懂不懂礼数?”

  他这么说了,一旁喝茶的学子们冷笑了起来。

  “这也不能怪人家吧?做姐夫的,不也不认识自己妻弟吗?”

  秦焦听了要跟这些学子辩,被谭廷抬手止了。

  “此事原是我不对,莫要再说了。”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谭廷让正吉问了回程的路。

  这群学子没有一个肯告诉他的,无奈只能去问了掌柜,才得了指路。

  路上风紧雪大,到家的时候天色黑透了。

  谭廷回了正院,进了门便看到了院中立着的自己的妻。

  灯笼在廊下摇晃着映出不甚明亮的光。

  她背对着他站着,正让小厮们将被风吹折的枝条,从树上取下来,免得不小心落下伤人。

  她没留意他的到来,直到谭廷走到了她身后。

  有小丫鬟突然发现了他。

  她这才惊讶转过身来。

  只是在看到他的一瞬,下意识般地向后连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谭廷微怔,听见她略显疏离的声音。

  “大爷回来了。”

第6章

  谭家正院。

  折断的树枝很快就被清理干净。

  风轻了许多,灯笼黄晕的光落在院中的雪上,院中宁静房中和暖。

  谭廷进了房里,项宜这才走上前去,替他换下了外面的衣裳。

  她身量不高,半垂着头的时候,更是只到谭廷胸前。

  她穿了件杏色长袄并蜜色比甲,半新不旧的。

  谭廷不禁想到了项寓身上那件水洗发白的青色长袍。

  是他疏忽了。

  他虽与她无甚夫妻感情,也不喜项家做派,但该做的地方,还是应该做到。

  而且项家这些年的处境也并不会太好,项寓既然走了读书科举的路,想来花费也不算低。他可以每年给项寓一笔用来读书的钱。

  想来她是乐于收下的。

  项宜替他将外袍解了,换了件在家中穿的银色锦袍来。

  他开口问了她。

  “项寓可是在读书科举?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他这么一问,看见她愣了一下。

  “是不是项寓今日冲撞大爷了?”

  她的口气带着几分着急,谭廷没想到她第一反应竟是这样。

  他道没有。

  “并无冲撞。”

  他这么说了,见项宜松了口气,才回了他。

  “项寓如今在青舟书院读书。”只回了这一句,又同他解释,“项寓性子急脾气冲,若是有做的不到的地方,大爷别往心里去。”

  谭廷不免想到项寓的态度,但他自己彼时做的更加不好。

  念及此,再看向项宜,越发有些不自在,等着项宜就此提及项寓读书、项家生计不易的事情,他可以多补贴项家一些。

  可项宜手下利落地替他换了衣服,然后将衣裳一一放到衣架之上,转身去了侧间。

  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不跟他提钱的事吗?

  谭廷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这时院中有了脚步声,“大爷,夫人,老夫人请去秋照苑用晚饭。”

  她立时应了,开始换衣裳出门。

  谭廷有些诧异,但又想着她可能会在路上说。

  可前往秋照苑的路那么长,他走在前,她落在他身后近一丈远的距离,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说话。

  ……

  秋照苑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后院的红梅开了,谭蓉特意折了几只模样别致的带了过来,一家人赏梅吃饭,倒也乐和。

  只是赵氏入了冬总是头疼,一顿饭的工夫,项宜多半时间都在伺候她。

  待到吃完饭,赵氏又说了谭建大婚的事情。

  距离谭建的婚事也就十天的工夫了,赵氏是无心打理,外面的事交给谭廷,内宅的事都让项宜妥善安置。

  这般说了会话,时候已经不早了。

  老夫人让谭建和谭蓉先回去,留了谭廷和项宜。

  她端了茶盅笑起来,“建哥儿眼看着就要大婚了,你们是不是也该有个孩子了。”

  谭廷成婚的时候,年岁就不小了。

  他只有项宜这个妻,并没有侍妾通房之类,这是谭家宗房的规矩。

  之前三年谭廷都在京中,眼下回了家,自然该考虑子嗣的事情了。

  她说完了这话,看了两人一眼。

  项宜一直安静地垂着头。

  谭廷目光在她身上微落,又收了回来。

  他应了一声,“让母亲操心了。”

  赵氏见他们明白了,就笑着让两人回去了。

  从秋照苑回正院的路很长,但同来时一样,两人各挑各的灯笼,一前一后各自走着。

  谭廷不由想到了新婚的时候。

  彼时春闱在即,诸事繁杂异常忙碌,除了新婚当夜,他进京前的那一个月里,只在初五、十五和二十五碰了她。

  落在后面的项宜,此时也正想着赵氏刚提及的事情。

  她知道谭廷不喜自己,只是按照规章办事一般。

  但她恰好也如此想。

  这样,大家都轻快些。

  念及此,她抬头向天上看去,看到了乌云散去的半边天上,高悬着一轮满月。

  今日不巧,正是十五。

  ……

  天寒地冻,熄了蜡烛的房中似乎也随着光热的减少冷了几分。

  项宜守了帐子,仍旧睡在了床边。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

  里面睡着的人好像已经睡着了,沉默地平躺着,呼吸绵长了下来。

  项宜见他虽然应了赵氏的话,但因着对她毫无兴致并没有照办,反而松了口气。

  她拢了拢头发,也躺了下来。

  两人之间依旧留着空隙,冷气从锦被边缘贯进来,项宜劳累一整日身子疲乏,不去留意那冷气,双臂抱了自己就要睡着了。

  只是下一息,锦被中间的冷气陡然一顿。

  项宜身形一僵。

  男人发烫的大掌,越过中间的缝隙,落到了她微凉的腰间。

  ……

  风在寒夜劲了起来。

  庭院中的槐树在这股劲风的吹拂下,枝杈不停地颤动起来。

  男人呼吸渐重,握着她腰间的手力道亦重了起来。

  窗外的槐树受不住寒夜的风了,枝杈摇晃地几乎折断,任风卷席。

  他比三年前更加有了力量,大掌贴在她纤细腰间,汗水滴滴落下,项宜浑身如散,几乎脱力。

  半晌,劲风才在低低闷哼之后,停了下来。

  他起身去了浴房。

  项宜腰间发酸地厉害,可还是起了身,披了衣裳,把帐中床褥一应换新。

  谭廷很快从浴房回来,目光在床前人身上微微落了落。

  她穿了单薄的中衣,额角滑落的汗水将青丝粘在侧脸,在月光里似乎浮现些许不易之感。

  谭廷心下微缓。

  她在他之后去了浴房,回来照旧睡在了床边。

  锦被下,似还残留着方才的亲密潮热。

  谭廷目光转落在枕边的女子身上。

  他想,项家的事情还是应该再提一下,毕竟以项家的处境,她会想要的……

  谭廷正想着如何开口,却见她刚闭起眼睛,似乎无意说任何话,疲累得直接睡了过去。

  谭廷微讶。

  翌日一早,族中有事早早请了谭廷过去。

  项宜照旧先去给赵氏请安,然后打起精神打理事物。

  乔荇发现她眼下发青,神色疲惫,还要早早起身做事,愤愤不平地嘀咕了一个早上。

  项宜怕她嘴巴生事,便将她撵了出去,让她去看吉祥印铺有没有上好的石料,顺便问一问上次的印章卖出去没有。

  乔荇被撵走了,回来的时候还真带了封信回来。

  “夫人这次刻的印极好,掌柜的说能卖上好价钱,因而有人询价也未着急。”

  这次刻的是个罕见古体的“和”字,眼下年关将近,“和”字讨巧,确实能卖上高价。

  项宜并不着急用钱,只是不清楚家中怎么又来了信。

  打开看到第一行字,项宜便觉得不妙。

  “长姐,家中与大哥的书信来往断了。”

  信中所言大哥,并非是项宜的亲兄,而是项直渊收养的义子、项宜姐弟的义兄顾衍盛。

  顾衍盛有一个十分敏感的身份——

  他是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前秉笔太监顾先英的亲侄儿。

  顾先英在宫中掌权的年月,朝中也有他相当广博的权柄,不少大臣与之交好,同气连枝,被外人称为顾党。

  然而盛极必衰,顾先英先是因失仪惹得君王不快,接着又被群臣弹劾失了帝心,在被发落到行宫思过其间,行宫陡生大火。

  风光无限的大太监顾先英就这么葬身在了火场。

  他生前有不少仇家,在他死后都盯上了他唯一的侄儿顾衍盛。

  项直渊往日与他相交甚笃,不忍看顾衍盛被人欺凌,干脆认做义子,带在身边。

  可惜两年后项直渊也被削官流放,更是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顾衍盛担心再牵连项家姐弟,某天夜晚,留了书信一封,连身上唯一值钱的墨玉珮都没带走,留给了项宜,只身离去。

  项宜和弟弟妹妹醒来时,他早已走远了……

  直到两年前,突然有人找上了项家,说了一个地址。

  那是一间开在封府的小笔墨铺子。

  项寓亲自拿着墨玉珮去了那间小笔墨铺子,终于联系上了离开多年的义兄。

  只是顾衍盛却没有透漏自己身在何处,项家姐弟亦没敢多问,这两年来双方靠着开封府的笔墨铺悄悄来往。

  但这次,项宁在信中说,他们找人送信过去,那铺子竟关门了。

  来往的信路突然断了。

  项宜暗暗觉得有些不好。

  她这位义兄智勇双全,非是能久居人下之人,一直没有讲明如今的处境,可见处境非比寻常。

  眼下突然与他们断了联系,是出了什么事吗?

  义兄的事情,项宜不敢妄下定论,只能让弟妹小心留意。

  倒是谭建大婚在即,新娘娘家远在京城,嫁妆车马提前出发,不日就到了清崡谭家。

第7章

  是日,杨家的嫁妆浩浩荡荡地进了谭家的院子。

  整整六十四台满满当当的大红酸枝箱子,在日光下映衬出红亮的光泽。

  城里不少人过来看热闹。

  “呀,这位新娘家可真是阔绰啊,光嫁妆就这么多!”

  “那可是,忠庆伯杨家府上,可是太祖亲赐的丹书铁券,是有传承的门楣!”

  众人一听,越发赞叹起来。

  杨家派来的嬷嬷甚是谦逊,抓了大把的红枣果子过来请邻里吃,顺带打听些谭家的事。

  她道也不算什么,“京里人家嫁女,一百零八抬的也不是没有。”

  众人一听都吓着了,“真陪送这许多东西?”

  默默说真的,“咱们谭府的姻亲,林阁老家的嫡孙女,可不就陪送了一百零八抬嫁妆?我们家夫人还担心给姑娘的六十四抬少了,怕谭家看不上。”

  她仔细听着众人的口风。

  家中夫人可交代了,若是谭家有一丁点不满意,就说姑娘另还有五百亩粮田。

  她们家姑娘女红什么的真不行,只能用嫁妆撑一撑了。

  不想这些谭家族人邻里,一个个朝着她摆手。

  其中一个瘦长脸嗑瓜子的道。

  “那你是不知道你们姑娘的嫂子当年多少嫁妆吧?”

  “太太说项氏夫人?”嬷嬷连忙问,“项氏夫人多少抬嫁妆呀?”

  她想这项氏夫人家境没落前,父亲算得京中新贵,多少有些家底在的。

  她问了,这些人一个个捂着嘴笑。

  谭有良家的吐了一口瓜子皮,啐得老远,笑着比量了一个手势。

  婆子吓了一跳。

  “八十八抬?!”

  这不比他们家姑娘多翻了天了?

  可众人扑哧笑出了声。

  “是八抬!”

  “啊?”

  街上卖油郎的闺女,也得十六抬嫁妆吧?

  嬷嬷不好乱说话。

  “这……约莫是项家落魄了,项氏夫人也没办法吧……”

  谭有良家的听了,冷哼了一声。

  她不免想起项宜将杏姑母女安置在善堂的事,嘴里没了一句好话。

  “做人就得知道眉眼高低,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落魄了就别巴巴地嫁进来呀!”

  “而且,大爷可是我们谭家宗子,她嫁进来就是宗妇。谁家的宗妇是八抬嫁妆进门的,她不嫌害臊,谭家还嫌害臊呢!”

  一旁的谭家女眷让谭有良家的小些声音。

  “……到底是咱们谭家的宗妇。”

  谭有良家的嗤笑一声,将最后一颗瓜子磕了,拍了拍手上的灰。

  “罢了罢了,我们也不指望她用嫁妆贴补我们,别把我们谭家的钱都掏空也就是了!”

  本朝女子的嫁妆大多尽可能的丰厚,以满足她们这一辈子在婆家的吃穿嚼用。

  这些话都顺着风吹到了隔着院墙的竹林小道上。

  项宜和乔荇正从树下路过,乔荇闻言脸色发青起来。

  “谭有良家的在胡说什么?谁花谭家的一个铜板了?就算夫人花了谭家的钱,可也为他们尽心尽力所得的,本也是应该的!”

  她说着要去同那些人争论,被项宜低声叫住了。

  “好了。”

  乔荇抬头看去,只见自家夫人脸上仍是方才的平静神色,眼眸似乎静若山间幽潭,哪怕是外面恶风吹来,也不动分毫。

  “大喜的日子,何必找气呢?”她无所谓地笑笑,“回去了。”

  说完,转身离去了。

  乔荇气得鼻孔哼气,但也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墙外人还在议论,墙内竹林小道的另一边。

  谭廷刚从外面回来,正吩咐管事安排借接待宾客的事宜,墙外人叽叽喳喳的话,也同样顺着风飘进了竹林里。

  同样的,项宜叫了乔荇,转身走开的情景亦落在了他眼中。

  林边小道上,她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色长袄,身形如流云,很快消失在了竹林边缘。

  谭廷蓦然想起她嫁给他那时,八抬嫁妆让人惊诧又取笑了好久,他虽然令谭氏族人不要提起此事,可大喜当日,还有人小声嘀咕。

  “只有八抬嫁妆还要硬嫁进来,想让谭家给她添妆?”

  “添妆?她能嫁进来,已是宗家信守承诺了,难道还想要谭家给贪官之女撑面子吗?”

  彼时她带着盖头,牵着手中的大红喜结,站在他身边不足一步的距离。

  这些话传来的时候,他仿佛感觉的手中喜结的另一边紧了一紧,但也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寻常。

  后来,他挑开她盖头的时候,还在想会否看到一张戚容或者怒容。

  然而挑开盖头,她姣好的面容上,眼帘半垂着,面上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风又送来许多墙外的话语,谭廷目光看了正吉一眼。

  正吉迅速明白过来,快步跑去了墙外,外面立时静了下来。

  谭廷抬脚离开了。

  他回了正院,又回了和项宜的房中。

  项宜并不在,在外面安排过两日大婚的内宅事宜,谭廷没有让人服侍,自己回到内室换了一身在家的衣裳。

  他的衣裳都在内室的花梨木雕花的衣橱里,项宜的衣裳也放在此处。

  平日都是项宜帮他从衣柜中拿好衣裳,此番还是他第一次打开他们二人的衣橱。

  但是橱门打开,谭廷微微怔了怔。

  衣橱里的衣裳放的并不算满,可一眼扫过去,几乎全是他自己的衣衫。

  有一瞬间谭廷还以为这里并没有她的衣裳,直到他在衣橱最下面的两层格子里,看见她前些天穿的杏色长袄和蜜色比甲,还有几身并不鲜亮的衣裙。

  本朝女子的衣裳比男子要繁复精巧许多,样式款式亦是层出不穷。

  不说旁人,只说自己妹妹谭蓉,他回来这些日子,就没见谭蓉穿过重样的衣裳。

  但看眼前的橱柜里,就只有最下面格子里款式不丰的几件。

  谭廷不由又想到了自己没能认出项寓的事情,也想起了项寓身上水洗的发白的长袍。

  他默默叹了口气。

  当年他娶她,确实没那么心平气和,但他们成亲三年,她一直在家操持,母亲也好,弟弟妹妹也罢,从未说过她有何错处。

  谭廷看着那几件不起眼的衣裳,心想即使她不提,也该寻个契机把钱支给她。

  ……

  大喜在即,项宜越发忙碌起来,又因着距离过年不远,许多族人也从各地回到了清崡,琐事繁多,无一不得项宜居中主持。

  她还没忘了借居善堂的杏姑母女,让乔荇办完事,顺路过去探看一下。

  不想乔荇耽搁了半刻钟才回来,回来时气哼哼的。

  项宜打着算盘算账,见她这般,放下账本问她怎么了。

  “夫人不知道,那谭有良家的又去善堂没事找事了,气得杏姑的娘差点没喘上气来。”

  乔荇从小是能同家里的男孩子一较高低的性子,这会自然要行侠仗义,同谭有良家的吵了一顿,将项宜说得族规搬了出来,把谭有良家的赶跑了。

  她道,“是她自己的儿子喜欢杏姑,她来骂杏姑做什么?真是个恶婆!”

  项宜听着暗暗叹气。

  谭有良家的最喜欢走街串巷地闲逛,没事还要生出是非来,更不要说她自己家的事了。

  她劝了乔荇两句,让她尽量不同谭有良家的接触,又继续打起算盘来。

  ……

  天气一日日冷了下来,谭氏一族回家过年的人多了,喜事又临近,处处热闹。

  谭廷被族学请去议事,回程路上经过善堂附近,恰遇见几个妇人围在一起低声议论。

  “咱们谭家是在行省里都数得上的大族,谁不想嫁进来?若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可不是得使些手段?”

  其中一人这样说,众人不少都点了头。

  谭廷听得皱眉。

  这时有人突然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想嫁进来的多了,楚杏姑算是找对门路了。还有谁能比那位更知道怎么算计着高攀?况她穷酸的很,哪有来钱不要的道理?”

  一旁还有人笑了一声,“可真是,两块玉佩也看在眼里了,真真掉钱眼里,家传的贪呢……”

  这人话音未落,突然被偷偷拉了一把。

  她回头一看,同众人一般都僵住了。

  “宗、宗家大爷……”

  她们身后站着脸色发沉的宗子。

  几个妇人都是谭氏族中女眷,发现自己在宗子眼皮子地下议论宗妇,吓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宗家大爷容禀,我们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谭廷默了默,却不由想到他几次想同项宜,提及补贴项家一些钱的事,但她都好似无意一般……

  他压了压眉。

  “到底是什么事?”

  见他并未护着项氏,反而只想弄明,众人都默默松了口气,当下不敢撒谎地将听来的都说了。

  “……是谭有良家的,发现楚杏姑贿赂项氏夫人,让她在善堂多住些时日,以此同谭家子弟亲近,想办法嫁到咱们谭家来。今日谭有良家的,就看到楚杏姑给项氏夫人的丫鬟乔荇塞了两块玉佩。”

  众人说着,又去看宗子的神色。

  宗子神色几乎沉到了极点。

  “然后?”

  “然后……谭有良家的确实在乔荇房里,翻出了楚杏姑的两块玉佩,眼下正在秋照苑请老夫人做主呢!”

第8章

  秋照苑。

  乔荇完全不知道玉佩是怎么来的。

  今日一早,杏姑身子好了许多,亲自过来道谢。

  她不仅道谢,还奉上两块玉佩给夫人,另给了两只绣花荷包送给乔荇,感谢乔荇肯替她仗义执言。

  彼时乔荇同她笑着摆手,“不当事,你们能安心养病就好。”

  她收了荷包,但玉佩贵重,乔荇素来知道夫人行事准则,便推拒了回去。

  不想她转身出了一趟门,那两块玉佩竟又回到了她房里。

  她跪在厅中惊讶不已。

  “奴婢根本没有收下这玉佩,是有人陷害!”

  一旁楚杏姑的脸色也发白。

  “老夫人,我没有贿赂的意思,乔荇姐姐也没收下,不知怎么就……”

  但她话没说完,就被谭有良家的打断了。

  谭有良家的姓邱,出身维平府平泽邱氏。

  当下邱氏冷笑一声。

  “人人都看到你去找乔荇了,现在你的玉佩就在乔荇处,怎么还敢不承认?”

  乔荇听她咬住她们不松口,气得瞪了眼睛,“不是就不是!但话说回来,就算是又怎么样?还不许杏姑感谢夫人吗?”

  杏姑也道是,“项氏夫人帮扶我母女,缘何不能谢她?”

  邱氏当即笑了起来,斜着眼睛看向杏姑,扫过乔荇,最后落到了一旁站着的项宜身上。

  “谢她?谁知道你是感谢她,还是贿赂她?她帮你一个外姓女,住到谭家是做什么来了,打量别人都不知道吗?”

  邱氏一想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自从楚杏姑住进来,三天两头地往善堂跑。甚至那杏姑老娘要换副药,他跑前跑后地帮着请大夫前来问诊。

  昨日她气极了,说要把杏姑撵走,他竟道,“宗家夫人都说了,谁人都不可再议论此事。母亲也不能妄议。”

  邱氏当场差点背过气去。

  说来也巧,她去富三太太家瞧热闹,回来路上正看到杏姑去找了乔荇回来。那病秧子不中用,走路上竟把没送成的玉佩落在地上了。

  邱氏正因着乔荇同她吵架的事,在心里给乔荇记了一笔。

  当下她拾了玉佩,直接使了点小钱,找了个不懂事的小丫鬟,把那玉佩塞回到乔荇房里。

  接着就闹到了赵氏面前,说乔荇收了贿赂,央了赵氏派人去搜。

  一搜一个准。

  眼下,她一口咬定是项氏和乔荇受贿,哭在老夫人脸前。

  “老夫人可要做主啊!”

  赵氏头痛,嗅了口鼻烟壶才缓过劲,叫了项宜。

  “你怎么说?”

  从事发到现在,项宜并未心急说过一句话,直到赵氏问起,才缓声回道。

  “回母亲,我和乔荇同杏姑母女之间,从未有过钱财往来,至于我留她母女在善堂,完全是出于帮扶邻里的本分。”

  她没什么过多的辩解,但也不会无缘无故认了这样的污名。

  赵氏揉了揉额头。

  自己这儿媳嫁进来三年,就算旁人不知,她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不像是能做这种事的人,不然她也不会放心把中馈都托过去了。

  可邱氏着实闹腾得厉害。

  当下邱氏还在反复说着,“老夫人,楚杏姑母女住进谭家居心不良,根本就是想要勾引谭家子弟,断不能容她们了!”

  赵氏犹豫。

  杏姑在这话里,脸上一分血色都没有了,身子摇晃欲坠。

  项宜见状,一步上前。

  “母亲,事情未查明前,若是这般将她们撵回去,于杏姑清誉有碍,若是天寒地冻她们母女再出了事,外人如何看谭氏?请母亲三思,寒门庶族也是血肉之躯的人。”

  她说到后面,语气重了些许。

  世族占着这天下的粮田、禄米、锦缎、地位,寒门庶族已经没有什么出头的路了,何至于再将他们逼至绝境?

  赵氏没说话,却在项宜的话里点了点头。

  邱氏一看,自己闹了这一场,宗家竟然还不准备赶走杏姑母女,不由着急起来。

  “老夫人,那可是行贿受贿,我还见乔荇频繁出入吉祥印铺,定是她收了这些东西,不敢去银楼玉楼典当换钱,所以偷偷摸摸找了个印铺,不然去哪干什么?”

  这事赵氏倒是不甚明了,意外地看了乔荇一眼。

  乔荇想解释,又想起项宜制印去卖的事情并不想让谭家人都知道。

  她只看邱氏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气得跺了脚。

  “我去印铺怎么了?印铺掌柜是我远房舅父不行吗?”

  之前为了遮掩,乔荇同姜掌柜是通过气的,她不怕,抬手朝着站在门前的邱氏指了过去。

  “有本事你去印铺问!”

  不想她刚抬手指了过去,门帘一动,穿墨色长靴的男人从外面正巧走了进来。

  房中气氛霎时一凝。

  谭廷刚进来,便看到了乔荇的动作,眸中冷意直接溢了出来。

  他没有呵斥乔荇,反而目光直直落到了项宜身上。

  他眸色沉沉,房中静到几乎凝固,门外的风抽打着门帘的下摆,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在这寂静中异常刺耳。

  项宜在那冷肃眼神下,只得叫了乔荇一声。

  “乔荇,不得无礼。”

  乔荇也不知怎会这般巧,惊吓地连忙收回了手。

  谭廷大步进了堂中,负手立在了项宜的上首,周身的压迫气势溢了出来。

  邱氏偷偷看看谭廷,又看了看项宜和乔荇,暗中得意了几分。

  宗家大爷不喜作为贪官之女的项氏,又不是什么秘密,可见眼下也不会替项氏撑腰。

  她忍不住出了声,“不管怎么样,楚杏姑的玉佩就是到了项氏夫人的丫鬟乔荇房里,别说旁的事,我就想知道项氏夫人到底要如何解释?”

  人证物证可是都在的,邱氏嘴角斜斜扬了起来。

  众人目光不由都落到了项宜身上,谭廷亦看了过去。

  他也想知道,她到底要怎样解释这件事?

  项宜一句话也没说。

  她解释不了。

  事发得太快了,她甚至到了秋照苑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般情形下,她拿什么解释?

  项宜抿了抿嘴,沉默了一时。

  风依旧抽打着门帘。

  见她这般表现,谭廷缓慢闭起了眼睛。

  这些年,他并未对她有什么过分严苛的要求。

  若是缺钱,她大可以开口跟他要,他不会不给。可弄这些旁门左道,难道不有失身份吗?

  还是说,就同那些族人议论的一般,她是项直渊的女儿,也秉承了所谓血脉相传的贪婪?

  谭廷失望摇头。

  乔荇还想要说什么,至少替夫人说句话,却被项宜一个眼神阻了回去。

  没有证据证明清白,说什么都是强辩。

  众人沉默,只有邱氏暗自高兴不已,上前讨好地问向赵氏,“老夫人,您看?”

  赵氏揉着额头,勉力直起了身子。

  “我看,此事先行搁置吧。家中还有大喜事要办,喜事为要。至于乔荇,先关几日再说。”

  说话间就让自己的嬷嬷,带人将乔荇带了下去。

  乔荇不甘地脸色涨的青红不定,项宜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一路看着她被带下去。

  邱氏又问杏姑如何,这次不用项宜开口,赵氏便道,“天寒地冻,谭家没得撵人的道理,杏姑母女先留在善堂吧,但暂不要出善堂的门,可愿意?”

  杏姑的老娘比她病得重,根本回不了家。

  杏姑连声应下,“只望老夫人明察。”

  邱氏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闹了半天,杏姑母女还是留下了。

  可赵氏已起身回了内室,她便是想说也无从说了。

  邱氏走了,项宜也行礼离开了去。

  秋照苑的厅堂里立刻空了下来。

  赵氏捂着头叹气,转回头又瞧了一眼谭廷。

  谭廷皱着眉看向项宜离开的方向,半晌,才开了口。

  “若她真做出这样的事,母亲不必替她遮掩。”

  话音落地,亦拱手离开了秋照苑。

  乔荇被关在了后罩房自己的房中。

  正房无人,谭廷亦没有回来。

  项宜并未着急去看乔荇,而是将丫鬟春笋唤了过来。

  春笋是谭氏的家生子,十三四岁的年龄,办事机灵,早就在廊下等着项宜了。

  项宜唤她过来把事情低声说了,春笋脆声应是。

  “夫人放心,这事有奴婢替您盯着。”

  她说着又小声笑了起来,“奴婢爹娘正让奴婢同夫人道谢叩头,说多亏夫人将我姐姐调去庄子上,我姐姐在庄子上顺利生了个胖姑娘,她那恶婆婆想要欺负她,可够不着了!”

  项宜一听就笑了起来,回房中拿了两支花簪,叫了春笋进来。

  春笋一看连连摆手,“夫人对奴婢家有大恩德,再不能受夫人的赏赐!夫人放心,交代奴婢的事情必然替夫人办妥!”

  说完,跟项宜连叩三个响头跑了出去。

  ……

  一直到二更的更鼓响起,整个谭氏的灯火渐渐熄灭,谭廷才踏着夜风回了正院。

  房中并未熄灯歇下,他那位妻子点了盏小灯在窗边做针线。

  她见他来了,将针线放下走了过来,如平日般上前替他更衣。

  谭廷突然开了口,“不必了。”

  他径直避开了那双手,任由那双手怔在原地,自行利落地解了衣裳,撩了帘子回了内室。“

  被撩起的帘子裹了一阵风,向项宜吹了过来。

  项宜微怔,然后又神情无波地重新回到了窗下。

  只不过这次,她并未急着继续做方才的针线,而是从架子上去下了厚厚一摞账册。

  她不紧不慢地翻着,将谭家这几年收入支出的账册一一理好,然后重新放回到了架子上。

  也许,不知道哪一天,他需要查她的账的时候,就会用到了。

  届时,希望他能查个清楚,查个明白。

第9章

  年关将近,各家之间来往频繁。

  在清崡替林大夫人谭氏清点田产的秦焦,得了林大夫人让人传来的口信,问他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秦焦有些头疼。

  来到谭家这些天,他一直在留意那位宗妇项氏的错处,可惜一桩也没留意到。

  秦焦正不知道怎么回话,不想玉佩的事情就闹了出来。

  秦焦得知此事当天,就让身边的小厮将正吉叫了过来。

  “项氏夫人出事了?你细细同我讲讲?”

  正吉不知道他为何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原原本本把知道的都说了。

  话音落地,就见秦焦禁不住抚掌,“好好好。”

  “好?”正吉咽了口吐沫,“秦先生,大爷因此连着两日脸色阴沉了。哪来的好呢?”

  秦焦拍了他的肩膀,“这好处并不在眼下,而是在长远。等到大爷回京之后就……”

  “就怎么?”

  可惜秦焦不说了,只是笑笑,“这话我不便早说,但是好事错不了……说来,项氏作为一族宗妇,竟行收受贿赂之事,枉了谭氏一族如此信任她。”

  秦焦已经决定写信回给林大夫人了,当下连墨都磨起来了。

  正吉却道,“这事还没来得及查明,未必就与夫人有关呀?”

  “还有什么不一定?”

  秦焦不以为然,他想着谭廷一直对项直渊贪腐的事情耿耿于怀,眼下项氏又是同她爹一样的做派,可见大爷心情不会好。

  就把正吉撵了,“好了好了,你回去好生伺候大爷吧。”

  正吉走了,秦焦立刻手书一封,将项宜如何收受贿赂、惹怒谭廷的事情写在信上,叫了自己的小厮过来。

  “你留意着些,这几日若是见到有谭家安排进京的人,就让他们把信送到大夫人处。可记好了?”

  小厮连道记好了,秦焦放了心,继续任劳任怨地替林大夫人做事去了。

  寒门的出路就在于世家了,他可不能似项氏那般,惹得世家不高兴。

  ……

  谭有良家。

  谭江帆从那日邱氏闹事之后,便把自己锁在了房中,连吃饭都不肯出来。

  偏谭五爷谭有良只醉心下棋,邱氏让他把儿子叫出来,他反而训斥了邱氏,“又折腾什么?你能不能不要无事生非?”

  邱氏管不了儿子,又被丈夫训斥,再想起自己闹腾了一通,楚杏姑还留在善堂没被撵走,宗家也只是把乔荇那丫头临时关了而已。

  她心烦意乱得不行,听到邻居说富三太太家又来了一批好木料子,也没了闲心去看。

  她就怕真查起来,查到自己头上。

  思来想去,她回房抓了一把铜板,装进一个灰扑扑的荷包里,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避着人偷偷去了趟谭家宗房。

  她将替她往乔荇房里送镯子的小丫鬟找了出来。

  那小丫鬟正因为出了事,怕的两日都没睡好觉,见了邱氏不由哭了起来。

  邱氏连忙捂了她的嘴。

  “哭什么?又没人来将你揪出去,你不说我不说老天爷不说,谁能知道?”

  她说完,将手里不起眼的荷包塞进了小丫鬟腰里。

  “这些钱给你买头花戴。记着嘴巴紧些,不然的话,我也保不了你!”

  小丫鬟被她一哄一吓,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哭了。

  邱氏松了口气。

  她指认乔荇和杏姑是人证物证俱在的,只要这小丫鬟不说出去,她们是不可能翻身了。

  邱氏左右瞧着没人,迅速离开了。

  只是她没看见,附近墙角的柏树后面,有人影一闪而过。

  忠庆伯府是京中体面的公侯伯府,谭杨两家的亲事也是早在谭廷父亲在的时候,就定下了。

  如今谭建和伯府二小姐杨蓁都到了年纪,婚事自然顺理成章。

  尤其谭廷特特从京城回来,这场婚事办的盛大风光。

  清崡县城几乎半城都是谭氏一族的宅邸铺面,忠庆伯府的花轿从北门进城,一路穿过半个县城到了谭家,城中无人不住无人不晓。

  众人都跑来看热闹,挤得道路中间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谭建,差点无路可走。

  好在谭廷早已料到,提前准备了人手清路,有他的面子在,知县也派了衙役前来吆喝。

  谭建迎亲的路又稳当了起来,他嘴角高高翘着,忍不住偷偷去看身边的大红花轿。

  虽然他知道,新娘子定戴着红盖头,在花轿里安静坐着,他什么都看不到,但……

  但,他怎么看见了门帘里的一双水亮的大眼睛?!

  那双眼睛也看见了他,四目相对的下一息,门帘倏然一放,隔开了视线。

  谭建:“……”

  我眼瞎了?

  婚事并未因这个小插曲,有任何的不顺当。

  反而项宜倒是发现谭建,不断地偷偷看新娘子,连拜天地的时候,都偷偷看她。

  项宜想到自从杨家的嫁妆箱子进了谭家的门,谭建就每天红光满面的。

  定是很喜欢吧?

  项宜温声笑笑。

  至少谭建是期待他的新娘的,他们婚事可以有一个好的开始……

  一日的热闹过去,直到二更鼓响起,闹洞房的也都消停了,谭氏一族的大小巷子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项宜去看了乔荇一回,被关了两天的乔荇甚是自责,“奴婢是不是把夫人的名声带累了……”

  项宜说没关系,“现在最主要的,是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嗓音温和平稳,落在乔荇耳朵里,自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乔荇眼睛发红。

  项宜投去安慰的眼神,同她笑笑。

  “安心歇息几日吧,只要记得把账本都记好收好便是。”

  谭家的账目放在谭廷和项宜的正房里,项宜的私账在乔荇处。

  乔荇隐约好像明白了项宜的意思。

  “夫人放心,奴婢都收好了!”

  ……

  从后罩房回来,夜色深重,月光远而清,轻轻淡淡地铺洒在寒冬中的房檐黛瓦青石路上。

  项宜抬头看去,一轮残月低低悬在半空。

  她突然问了一句。

  “今日是二十几了?”

  替她打灯笼的小丫鬟愣了一下。

  “夫人忙忘了,今日是二十五了。”

  二十五啊……

  回程的后半程,项宜没再让小丫鬟挑灯,遣了她回去睡觉,自己一个人踩着清浅的月光,缓步回了正房。

  她回去收拾了一番,谭廷才回来。

  从出事那日之后,这房中越发静默无边,房中除了浅淡的呼吸和偶尔的脚步声,就好像没有人存在一样。

  尽管忙碌了一整日,谭廷并没有立时休歇的意思,站在书案前悬臂写字。

  项宜依旧坐在窗下的交椅上,挑了盏小灯,不紧不慢地做着给妹妹项宁的针线。

  房中的气氛仿佛凝固。

  没有人打破这死寂。

  直到近三更天,谭廷才从书案前走了回来。

  两人同往日没有分别的洗漱宽衣,项宜在他之后也吹熄蜡烛进了帐中。

  残月落进些许光亮在床榻前。

  项宜不由试想他要再怎样。

  是继续不变的规矩,还是将她晾在一旁?

  冷风掠过两人之间,月光薄薄地洒在帐子上。

  帐内,那越过两人之间缝隙,落在项宜腰间的手,始终没有过来。

  冷风依然从两人中间掠过。

  项宜突然觉得,被他讨厌,也不失为一件不错的事。

  她安心地闭起了眼睛。

  ……

  翌日,新妇拜见尊长、认亲、拜祠堂。

  一番忙碌直到午间才结束。

  新娘子果然长了一副福气的面相,脸盘圆圆的,五官并非小巧精致,反而眼眸如杏,鼻梁高挑,红唇艳艳,下巴上还长了一颗山东人常有的福痣。

  项宜照着赵氏的吩咐,给这位新娘子杨蓁讲了些家中的规矩。

  她讲了半个时辰,就见新娘子脑袋一点一点,挑着眼皮硬撑着听。

  项宜看着好笑。

  “弟妹你先回去吧,改日咱们再说不迟。”

  “啊?这样行吗?我还能再撑一会的。”

  春笋听着都在旁笑了起来,项宜连道“不碍事”,让她回去歇着去了。

  这会没了旁的事情,项宜倒是想起了义兄顾衍盛的事情。

  不知有无消息。

  她想着,就让人套了马车,亲自去了一趟吉祥印铺。

  项宜到的时候,掌柜和小伙计竟然都不在,她一路走到了后院,才看到掌柜在和一群人说话。

  那是一群衣衫单薄工匠模样的汉子,着急地与掌柜分说些什么。

  掌柜姓姜,他见项宜来了,便让那群人先回去。

  “他们说要么减一半的工钱,要么就请别人了,让咱们自己看着办……工钱委实削得厉害,容我再想想怎么办。”

  那些人佝偻着背一脸愁苦,谢过他叹气走了。

  项宜遥遥看了他们几眼,问了一句,才知道这是些木刻工匠,接的都是些工钱极低的散活,便是这般,还被削了一半的钱,日子不好过。

  姜掌柜说可惜,“其实他们手艺都不错,但世道如此……”

  他并未多言,听项宜问起家信,回道。

  “并没有信送来,夫人再等等吧。”

  项宜点头。

  没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项宁项寓会直接把信递到谭家府上。

  姜掌柜让人上了茶,说起项宜上次的“和”字印来。

  “夫人这印做的当真是上乘,来了不少问价的人,我想着约莫能卖上高价,就做主没着急出手。”

  项宜说好,“您比我更懂行情,看着办便是,只要别卖给谭氏的族人即可。”

  姜掌柜明白,没什么必要,项氏夫人并不想让这事被谭家人知道。

  “夫人放心,不会卖给谭家人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姜掌柜将给项宜收来的好玉拿了上来,送她离去了。

  项宜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人进了铺子里。

  ……

  谭廷今日见了几位自从清崡路过的友人。

  他送别友人回来的时候,去了县衙大街上的书肆,从书肆出来,便看到了一个从前没怎么留意过的印铺。

  他抬脚迈进铺子,一眼便看到了最中间摆放的一块黄石小印。

  那小印只有拇指大小,上面雕了一只连叶荷花,雕工细腻,样式大方,印底用罕见古体刻了个“和”字。

  他眸色一亮,“这块印怎么卖?”

第10章

  “这块印怎么卖?”

  谭廷这话问出去,看店的小伙计愣了下,仔细看了看他。

  “您是……谭家大爷?”

  谭廷点了点头,还以为他要请店中掌柜招待自己。

  不想那小伙计,立刻将小印收了回去。

  “这个不卖。”

  谭廷讶然挑眉。

  掌柜的闻声赶了过来,看到谭家大爷疑惑的神色,连忙解释。

  “谭家大爷再看看点中其他摆件、闲章吧,那小印已经被旁的客官定了。”

  谭廷静默地看了掌柜一眼,又看了看小伙计。

  显然不是这般原因。

  但谭廷也不能强问。

  他皱了眉,可惜地又看了看那和字小印。

  那印刻的着实不错,难得与他有些眼缘,不知是什么样心灵手巧的人刻的……

  但他们不卖给他,谭廷没什么办法,只能沉默离去了。

  他走远了,姜掌柜才松了口气,拍了小伙计一下。

  “你小子说话缘何这般直?”

  小伙计朝着谭廷离开的方向撅了撅嘴。

  “项氏夫人日子过得艰难,从没见谭家大爷疼惜一二。可见是不懂项氏夫人的人,既如此,夫人的小印便不该由他买去,没得耽误了这印。”

  他说得有理有据,姜掌柜都听笑了。

  但话又说回来,小伙计说得也没错。

  但凡谭家这位宗子,能多疼惜项氏夫人几分,夫人何止如此艰难?

  谭氏宗房。

  项宜刚回到家,就见秋照苑的丫鬟在门前等着她,神色焦急。

  “夫人快去秋照苑吧。”

  项宜到的时候,赵氏脸上还残留这怒气。

  赵氏不是无事生非的脾气,项宜上前温声询问,才晓得原来是常替谭家做活的几个木工,喜酒吃多了,因着几句口角打起架来。

  这点小事,赵氏是不会管的。

  但他们打架,竟然动了给谭蓉打嫁妆箱子的木料,损坏了两块相当不错的木料子。

  旁的事情对赵氏都好说,唯独涉及她独生女儿谭蓉的事情,她可半分不让。

  “咱们谭家给工匠的钱一贯丰厚。他们不念着谭家的好,反而恣意妄为。之前便有族人说他们做工越发怠慢,如今更闹出这种事来……这批匠人不能要了。”

  她叫了项宜,“给你妹妹打嫁妆箱子的工匠,必须要换妥帖的人来。”

  原先这批工匠,谭家用了有些年头了,据说是族里富三太太娘家表亲。

  富三老爷人如其名,家境在谭氏族人里算得富裕,只是考中了举人之后,就无论如何都中不了进士了。

  富三老爷这一辈子都没干过旁的事,只读书会友,钱财方面靠着祖产过日子。

  但富三太太却不是死板的人,于经营一道相当上心,大大小小地包揽了不少活计。

  只有钱流进她手心里,没听说能从她指缝里漏走的。

  项宜想着,同赵氏提了个醒,

  “……母亲若是直接换人,只怕富三太太要有说辞。”

  富三太太表亲族里遍是木匠,前几年谭家换匠人的时候,就把活计都给了他们。

  然而赵氏不耐地摆手,“活做不好就该换人,你就道是我的意思,她若有说辞就来找我。你眼下先替你妹妹定好靠谱的工匠再说。活计繁多,须得早早定下来。”

  项宜听了,只好点了点头。

  但清崡县就这么大,工匠也十分有限,赵氏想要的不是旁的工匠,正是需要能给谭蓉嫁妆箱子雕花刻木的工匠。

  她想了一阵,莫名想到了今日在吉祥印铺听见的事情。

  出了秋照苑,就叫了春笋往吉祥印铺走一趟,让那些木匠送些像样的木样子来看看。

  项宜吩咐完了事,回了正院。

  因着忠庆伯府在京中,而眼下年关将近,杨蓁的三朝回门改成了三月回门,等到明岁谭建再跟着杨蓁回京小住一月。

  项宜回正院的路上,恰遇到了谭建。

  然而谭建一脸疲色,耷拉着眼皮没有看到她,就从另一边走了。

  项宜奇怪了一下,猜测着谭建约莫是因谭廷布置的繁重课业烦恼,便也没过问。

  ……

  当晚无星无月,正房里重复着往日的凝滞气氛,似多年的冰雪从未融化过分毫。

  项宜已然习惯。

  翌日一早,谭家宗房门前早早就来了人。

  几个工匠模样朴素,怀里仔细抱了木样子,小心翼翼地请门房通传一声。

  “还请小哥行个方便,是项氏夫人让咱们过来送木样子的。”

  门房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他们确实木匠打扮,打满补丁的衣衫上还有些许木屑味道,便让他们在此等候,进去通传了。

  项宜过来的时候,看到他们还站在门前。

  冰柱悬在檐下,工匠们冷得只搓手,但仰望谭氏的黑漆描金的门匾,并不敢莽撞地踏进门里来。

  项宜让他们到门房里吃盏热茶。

  “冰天雪地,莫要冻着了。”

  他们连连摆手,“咱们这样的匠人,能有幸登一次谭家的门,已是幸事!若是此番能得了谭家的差事,就是冻死在门口也值了!”

  像这样的世家大族,好的活计都惠及了姻亲,或者是有门路的工坊。

  像他们这些乡野工匠,便是手艺再好也进不来,只能接些散伙,还要被压榨工钱。

  项宜见了他们这般,神色越发柔和下来,拿过他们带来的木样子看了看,不由地点了头。

  诚如姜掌柜所说,这些匠人出身虽低,手艺却不低。

  她不由道,“若是老夫人能相中手艺,谭氏必然以公道的价钱聘你们做工。”

  工匠们一听,无不兴高采烈,连跺着脚搓手取暖,都越发有劲了。

  项宜看着再次让他们都到门房里来避寒,工匠们还不好意思,项宜笑道。

  “这会老夫人正有时间,你们先在这里等着,兴许立时就有好消息了。”

  工匠们惊喜不已,连声谢项宜。

  项宜没停留,让人取了他们的木样子,一道去了秋照苑。

  赵氏正得闲,见项宜这便送了木样过来,直接翻着看了看。

  她来回看着,渐渐目露满意。

  “这活做的又细又扎实。”她问项宜,“是州府里的工匠吗?”

  项宜笑了,说不是。

  “就是本县的工匠,只是从前没有这般际遇,只能四处做些散活。”

  这让赵氏诧异了几分,又将木样子细细看了。

  “这块似乎还是新雕出来的……”

  连夜做的,不是假的了。

  赵氏越发满意,又看了一阵便吩咐了项宜。

  “那就让他们先做几个雕花箱笼试试,若是做的好了,从此就留在谭家做活吧,不用东奔西走了。”

  项宜听着眼中映出笑来。

  “多谢母亲。”

  说话间谭蓉来了,她听说要换了新木匠,便道,“我正想做些小玩意,不若也让他们做了来。”

  项宜自然说好,谭蓉笑道,“那我回去仔细画了,改日给他们送去。”

  项宜点头,只要谭蓉觉得好,此事便也就成了。

  门房里,几位工匠还都在小心翼翼地等待。

  这会见项宜走过来,都吓了一跳。

  “是不是咱们的东西,老夫人看不上?”

  几个壮汉紧张地额头都出了汗。

  项宜见了连忙道,“不是不好,是很好。”

  话音落地,几人怔怔没敢说话。

  风摇着门前的灯笼。

  项宜笑起来,“老夫人已经应了你们先试着做几个箱笼,若是做好了,便也就留下了。”

  这话说完几息之后,众人才猛然回神。

  他们跪下就要给项宜磕头。

  “感谢老夫人、夫人大恩大德,竟然肯让咱们来谭氏做事!咱们必不让老夫人、夫人失望!”

  项宜不用他们这般行大礼感谢,连忙让门房扶他们起来。

  “不必道谢,你们只要活计做的好,谨慎用心便是了。”

  工匠们连声应了,应得响亮。

  “夫人放心!”

  谭家的活计等闲落不到他们头上,此番落下来,他们岂敢怠慢?

  只是他们不敢耽误项宜的事,连忙告退了,道是明日就去谭氏的工坊上工。

  项宜身上也另有旁的事情,同样带着春笋走了。

  只是众人刚走,就有人凑上了来。

  “那一伙破落户是做什么的?怎么上谭家的门?”

  来人正是邱氏。

  她正因着诸事不顺,心里堵得难受,暗中盯着宗房和项宜的动静。

  门房并未遮掩,把老夫人和夫人给谭氏换了工匠的事情说了。

  邱氏听得直瞪眼。

  “这些人是从哪冒出来的?好事怎么轮到他们了?”

  “是我们夫人寻来的,手艺极好的。”

  门房这么说,邱氏却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项氏每次都帮扶这些寒门破落户,真这么好心?莫不是当真收了贿赂了吧?

  她现在很怀疑,项氏的账目里,一定有经不住查的东西!

  若是谁能查她一番,可不就解了自己的围?

  邱氏暗暗在心里嘀咕了一阵,想到了另一桩事。

  “对了,她这是要换下富三太太的人,还不知道富三太太答不答应呢!”

  邱氏这么一想,心头一亮,转头直奔富三太太家中去了。

  ……

  邱氏如何作想,旁人并不知道。

  项宜刚到了正院门口,竟见谭建在附近转圈,一副想进去又不知道该不该进的纠结模样。

  回想之前他的颓败神色,项宜走上了前去。

  “二爷找我?”今日谭廷并不在家。

  她这么一问,谭建吓了一大跳,但在项宜的目光里,一咬牙点了点头。

  他突然上前给项宜鞠了个深躬,带着委屈的腔调。

  “请大嫂救我!”

  项宜吃了一惊。

第11章

  “请大嫂救我!”

  项宜被谭建吓了一跳。

  她干脆把他叫到了正院来,又让人将院中清了。

  “出了什么事?”

  谭建一脸委屈,纠结着没直接开口。

  看来不是学业的问题了。

  “难道和新娘子处的不好?”

  话音落地,谭建的脸哗啦垮了下来。

  看样是了。

  项宜惊讶,新娘子性格开朗活泼,看起来与谭建甚是相合,怎么新婚两天就闹别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建扭捏起来,扭来扭去得令项宜觉得好笑。

  “真不说吗?”项宜问。

  他来寻自己,而不是寻谭廷,可见并不想让谭廷知道。

  但他再不说,谭廷就该回来了。

  显然谭建也想到了这种可能,紧张了起来,左右看着没人,声音压到极低把话说了。

  “……新婚那天,我、我好像把她弄疼了,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她就……就一脚把我踹床下去了。”

  项宜幸亏没喝水,不然这会要失态了。

  她看着谭建涨红的脸,“之后呢?”

  谭建委屈的不行,“我给她赔礼道歉了,但她不让我上床了。”

  声音越来越小,“我这两天都是睡在小榻上的……”

  项宜揉了揉额角。

  难怪他不敢告诉谭廷,以那位谭家大爷的性子定然训斥他。

  而谭建约莫也怕谭廷对新娘子有不好的印象。

  项宜这般一想,觉得他倒也有些担当,至少是知道护着自己媳妇的。

  可谭建都快哭了。

  “嫂子,这可怎么办了?她现在都不跟我说话了。”

  项宜有些想笑,又怕让谭建难堪,极力忍着,跟他低声说了几句。

  谭廷听着眼睛眨个不停,“这、这样就行吗?”

  “去试试吧。”

  谭氏一族聚居的鼓安坊西南。

  某家院中,富态圆脸的胖夫人,手指灵活地打着算盘,看了一眼下首低头弯腰地站着的男子。

  “啧啧,现在想起来跟我讨主意了?早干什么去了?”

  此人正是富三太太,下首站着的是表弟付桉。

  付氏是本地一个小氏族,原不过比庶族们稍强一些,自从搭上了富三太太的路子,进了谭家做事,整个氏族都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他们本是木匠起家,族里人木工做的不错,只不过这些年起家之后懈怠了,手艺下滑不说,也不肯辛劳出力做事了。

  那天喝了喜酒,竟然闹起事来,闯了大祸。

  付桉不敢抬头。

  “求表姐别生气,我罚了他们半年的工钱,他们这下都老实了。要是没有谭家的活计,我们这一族还不得喝西北风去?求表姐去宗家替我们说两句话吧。”

  旁的不说,就说这谭氏富足,给的钱多又稳定,他们偶尔昧下些许木料,也没人发现。

  尤其谭氏宗家要给姑娘打嫁妆,接下来这两年有的是好料子进来,他们不拿多,每样取点,转手一卖就是一年的嚼用。

  多好的事呀。

  付桉继续央求富三太太。

  “弟弟的财路不断,才能给姐姐聊表心意,不比这活儿落到别人手里强吗?”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

  “表姐看看,这是这一年的账目,表姐的抽成我都替表姐记着,一分的不会少!”

  付桉明白,这活要想做的长久,首先就得给这位嫁进谭家的表姐喂饱了。

  这位可是只进不出的。

  富三太太眼睛看着账目那长长的一排数,眼角笑纹忍不住夹了出来。

  她道罢了,“只当我欠你们的……少不得明日舔着脸去宗家给你们求情。”

  付桉一听,笑出了一脸褶子。

  这个时候,外面小丫鬟通传,道是邱氏来了。

  富三太太挑眉。

  她家今日也没什么热闹,邱氏怎么溜达到她这里来了?

  她想了想,让人把邱氏请了进来。

  不想邱氏开口就道。

  “富三婶子,我今天听说一件事,听了就立时来告诉您了。宗家要换木匠了,换什么人都定好了。”

  “啊?”富三太太脸上的胖肉抖了一抖。

  付桉更是跳了起来,“换的谁人?!”

  邱氏啧啧,“是伙穷酸模样的木匠,走街串巷做散活的那种。”

  她这么说,付桉和富三太太都有些迷糊了。

  “这样的人,是怎么进的谭家的门?”

  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邱氏眼睛一眯。

  “还有谁呀?当然是宗家那位项氏夫人招来的呀。”

  富三太太皱了眉,“宗妇为何要替那些人作保?”

  邱氏眉头一挑,看了一眼富三太太手里的账册,又是两声啧啧。

  “富三太太怎么忘了,那勾搭我儿的楚杏姑,不是两块玉佩送到她丫鬟手里,才进了善堂的吗?她家贫,还不想私下里多捞点钱吗?毕竟是宗妇,又没人会查她。”

  话音落地,厅里静了几分。

  富三太太眯了眯眼睛。

  她自己尚且想要多添进项,不要说被娘家被抄的项氏了。

  只是项氏怎么捞钱不行?截了她的财路算怎么回事?

  富三太太慢慢拨弄着手里的账本,脸色阴冷地若有所思。

  鼓安坊正东,古树环绕的谭家宗房。

  夏英轩满院挂满了大红喜绸,廊下的红灯笼悠悠晃动着。

  院中,谭建紧张地扯了扯领口,深吸一气进了房中。

  他这边进了门,杨蓁的目光就落了过去。

  她正坐在桌边,摆弄着娘家带来的象棋,烦躁地不行。

  李嬷嬷今天发现谭建在榻上睡觉的事情了,吓得魂都飞了,求她万不能再这样对待二爷。

  可那天……他真把她弄疼了……

  杨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见谭建进来也没什么好气,扭过了头去。

  前两日这般,谭建也就知难而退地去小榻了,但他今日又吸了口气,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娘子在下棋?要不要我陪娘子下一盘?”

  话音落地,见杨蓁转头一眼看了过来。

  她的眼睛大大的,但从那天他被她踹下床之后,总觉得这眼神有点凶。

  谭建心头一颤,但想着今日项宜交代他的话,默默深吸一气,坐了下来。

  “我也略懂一二,还请娘子指教?”

  杨蓁抬着下巴打量了他几眼,把棋盘上的棋一推,抹了之前她自己玩着的棋局。

  “来吧。”

  谭建松了口气,先将棋盘重新摆了。

  他摆得认真,杨蓁不免多看了两眼,不想他也正好看过来,杨蓁立刻转过了脸去。

  谭建飞快地眨了下眼,按照嫂子的吩咐不敢乱来,与她各执红黑,开始下起了棋来。

  今夜无风无雨,室内外宁静安详,烛火偷偷燃了下去,一不留神竟下了三盘过去。

  原本杨蓁以为,谭建未必会玩象棋,可三盘下来,前两盘两人打了个平手。这第三盘也到了让她为难的时刻。

  她两手托了下巴,盯着棋认真思考。

  谭建偷偷看着,想着自己先前没敢连赢她两句,偷偷放了水怕她生气,但她并不是输了会生气的姑娘,反而大大方方地赞了他一句,“好棋!”

  彼时,谭建听见这两个字,心都快跳起来了。

  这会,她还在思考下一步怎么走,但下一息,突然眼睛一亮。

  谭建觉得她眼中的光亮比桌上的火苗还要盛一些,她突然直起身伸出胳膊,啪地一下吃掉了他的象。

  她这思考半晌的决定性一步,力气十足。

  谭建不知道她到底从小练了多少工夫在身上,这一下啪地用棋打在棋上面,竟然将棋子的边缘震裂了,木质棋子裂了开来,木刺扎进了她的手指里。

  谭建讶然,下意识地一把拉住那手。

  “怎么扎到了?疼不疼?!”

  他的语速极快,面露着急。

  杨蓁眨了眨看着他,“……不疼。”

  可他却道,“木刺扎手里,怎么会不疼呢?”

  谭建正要叫人拿了药膏过来,但一抬头,与她四目相对撞了个正着。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杨蓁飞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谭建愣了一愣。

  他脑袋发空了一时,但又想起了嫂子的嘱咐。

  大嫂说,“待新娘子,要温柔更温柔才行,不然她离开自己的家,千里迢迢地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连个能靠得住的、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是会害怕的。”

  谭建把嫂子的话默念两边,深吸了一口气,又将语气放柔了下来。

  “娘子,你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好,你、你能别生我的气了吗?我给你赔礼道歉了。”

  他这般小意的道歉,杨蓁一时没说话,神色有些发紧,但脸也有点发红。

  谭建一下就读懂了她的意思。

  她这是肯原谅他了。

  嫂子说得果然是对的!

  “那、那娘子在这儿等着我,我去拿药膏替你包扎好不好?”

  杨蓁脸更红了,飞快地点了点头。

  谭建几乎要雀跃起来,大声吩咐着仆从拿草药、纱棉过来。

  只一瞬,夏英轩就热闹了起来,连大红灯笼的灯影都闪动起愉悦的光芒,映在地上如水中红鲤般灵动。

  ……

  相隔不远的正院,从房内到房外,一如既往地静到仿佛被冰雪覆盖。

  项宜仍旧坐在窗下做着针线。

  从维平府察看大堤回来的谭廷,在书案前翻看一本治水之书。

  今日他去查看大堤,见到了许多维平府的穷苦百姓,从前就因潮云河决堤流离失所。

  若是当年项直渊在任时治水没有贪污朝廷的款项,这些百姓不至于此。

  房中越发安静如同陷入死寂之中。

  只是夏英轩的热闹声陡然从窗缝里传过来。

  项宜细细去听,手下却晃了神,指尖一痛,尖尖的针头一下扎进了手指腹中。

  这一下扎的极深,项宜轻抽了一气。

  只一瞬,渗出豆大的血珠来。

  不知是不是也听到了动静,男人抬头向着窗边看来。

  然而他只是目光微落,就又收了回去。

  夏英轩的方向越发热闹了,项宜笑笑,擦掉指腹不断溢出血珠,继续手下的针线。

第12章

  谭家宗房夏英轩。

  卢嬷嬷眼角含笑地撩了帘子进了房中。

  谭家的规矩大,对于年轻子弟读书方面要求严格,尤其似谭建这等宗家嫡出少爷,哪怕是新婚也不能耽误了学业。

  今日一早,他就去了书房。

  房中只有杨蓁一个,坐在桌前摆着象棋,棋子半天不走一格,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蛋红彤彤的。

  卢嬷嬷甫一进来。就忍不住笑了一声,“看来姑娘今日心中并无不悦之气了。”

  卢嬷嬷是杨蓁的奶嬷嬷,从小就陪在她身边,先前还替她打听过许多谭家的事情。

  杨蓁被嬷嬷这般笑,脸色越发红了起来,哼哼着转过了头去。

  “嬷嬷在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说着,胡乱走了几招棋。

  卢嬷嬷越发笑起来,坐到了她身边。

  “姑娘旁的不懂都行,只是人情世故这方面,万不能不懂。”

  突然说起这个,杨蓁迷惑了一下。

  “难道我又得罪人了?”

  从前在京里同年岁相近的姑娘来往,她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人。

  连她娘都说她,“你就有什么话在脑子里过三遍再说!”

  杨蓁心想,她就是过三十遍,不还是这句话吗?

  但她娘说了,婆家不是娘家。只有把和婆家人的关系处理好,才能过得舒服自在,不然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这会,杨蓁皱着眉头问卢嬷嬷,“我……得罪谁了?”

  卢嬷嬷忙道没有,“姑娘没有得罪谁,只是老奴给姑娘提个醒罢了。”

  说着,特特看了杨蓁一眼,“昨日二爷是不是同前两日不一样了?”

  话说得杨蓁心头一跳。

  是不一样了,头两日,他迷迷糊糊地总犯痴,莽的很;昨日却极有耐心,举止也是极其轻柔的……

  杨蓁没回答,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才脸蛋发热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卢嬷嬷笑了笑,“二爷是得了贵人指点了。”

  杨蓁睁大眼睛,听见卢嬷嬷低声道,“昨日老奴见二爷在正院门口徘徊许久,想进又不敢进的,最后还是被大夫人遇见了,叫进正院去了。”

  杨蓁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嬷嬷是说,是大嫂指点了二爷?”

  卢嬷嬷点了点头,“老奴特特在正院附近停留了一阵,看到二爷从正院出来,眼睛亮亮的,显然不是之前迷糊纠结的样子了。”

  “这样啊……”

  杨蓁意外,但一想到,这样的事说到了项宜那里,杨蓁脸更红了,似被烈日晒透了一样。

  可卢嬷嬷却在旁说了一句。

  “大夫人是心善的,才教了二爷如何同您相处。若是个不怀好意的,岂不趁机挑拨离间?”

  杨蓁心惊了一下,喃喃,“大嫂确实最是和善,只是不知为什么,好像谭家族人并不怎么喜欢她。”

  这些事情,卢嬷嬷比她更清楚。

  “到底是出身闹得,说白了,这些年世家同庶族越发不对付,项家又出了那样的事,难免影响了项氏夫人。”

  她说着,放低了声音。

  “姑娘不知道,项氏夫人嫁进来的时候,据说只有八抬嫁妆。”

  “八抬?!”杨蓁从来没听说谁家嫁女八抬嫁妆,“项家没钱,难道谭家不给她添妆吗?”

  替家境不丰的新媳妇添妆,是夫家给的尊敬和体面。

  反过来,似乎也很能说明谭家对项氏的态度了。

  杨蓁瞧着那位宗子大哥是处事公允的做派,为什么这般对待自己的妻?

  杨蓁想想大嫂温柔和善的样子,再想想谭家和宗子大哥的态度,一下就坐不住了。

  不等卢嬷嬷再多说一句,杨蓁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我去趟正院!”

  ……

  杨蓁突然登门。

  项宜还以为要过几天,谭建才可能跟她说些什么,没想到今日就来了。

  她是疾步来的,卢嬷嬷呼哧呼哧小跑着跟在后。

  项宜看着火急火燎的主仆二人。

  “弟妹突然过来有什么事吗?”

  卢嬷嬷还没缓过劲来,杨蓁也一时没急着说话,只是看向这位大嫂。

  大嫂是谭家的宗妇,照理该比自己更加体面,但却穿着一件纹样过时的素色衣衫,耳上坠了一对仅米粒大的小银坠,规规矩矩的发髻上,簪了两只不能更寻常的花簪。

  饶是如此,她仍清丽出尘,杨蓁一眼看过去,就很不能把自己所有好东西都捧出来送给她。

  她这么想,当即上前了两步,从袖中拿出一只荷包放到了项宜手边的茶几上。

  叮叮咚咚之间,荷包里的东西滑了出来。

  是一对质地极绵润的白玉镯,有半段用细入发丝的金线细密地缠绕出花样。

  一看就价值不菲。

  “大嫂,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杨蓁斩钉截铁。

  项宜愣了一下,看到卢嬷嬷一脸尴尬的笑,旋即明白了杨蓁的意思。

  她好笑了起来,将镯子推了回去。

  “弟妹太客气了,本是我该做的,不用这些东西。”

  在这谭家,若有一人待她没有那么多芥蒂,约莫也只有谭建了,谭建有事情她自然要帮的。

  况且,她也喜欢这个出身行伍之家的弟妹。

  她婉拒了,杨蓁却急起来,“大嫂怎么不要呢?难道是不喜欢这花色,我不懂挑这些的……”

  她没挑拣花色,只急匆匆,把嫁妆里最贵重最漂亮的一对镯子拿来了。

  卢嬷嬷没办法了,也只好道,“大夫人,一点心意而已,您收下吧。”

  项宜无奈好笑,刚要说什么,却突然听见了院子里响起的男人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一响,她眼皮跳了一下。

  项宜神色正了几分,正要再让杨蓁把镯子收起来,不想杨蓁却把自己手腕上那对碧绿的翡翠镯子一并褪了下来。

  “大嫂是不是觉的金丝俗气?这对翡翠的成色也还行。那大嫂收下这对吧,或者两对都收下……”

  脚步声渐近,项宜眼皮跳的更快了。

  她晓得杨蓁没有旁的意思,那是个直来直去的姑娘,但这镯子她当真不能收。

  项宜把杨蓁的两副镯子都装进荷包里,放回到了杨蓁手里。

  “弟妹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些我不能要,你快拿回去吧。”

  说着,看了卢嬷嬷一眼。

  “这会我就不多留弟妹了,改日得闲弟妹随时再来。”

  卢嬷嬷一下就明白了项宜的意思,她急忙暗暗扯了自家姑娘一把。

  “……咱们先回去,改日再来拜访大夫人。”

  说话间,卢嬷嬷拉着杨蓁,项宜也将她们送到了门口。

  然而杨蓁想送的东西全没送出去。

  明明这位大嫂都这么难了,自己也是真心要送的,她为何不收呢?

  眼看到了门前,杨蓁一着急,趁着项宜不注意,手脚极其利落地,把荷包放到了门边的小几上。

  项宜并未发现,还跟着杨蓁主仆出了门去。

  门帘撩开,刚从外面回来的谭廷,刚好也到了廊下。

  众人相见,各自行礼。

  杨蓁对这位宗子大哥的好感十分有限,匆忙给谭廷行了个礼,就拉着卢嬷嬷就走了。

  谭廷甚至给这位弟妹点头,都只点到一半。

  她们主仆一走,空荡荡的正房廊下,就只剩下谭廷和项宜了。

  两人照旧无话可说,谭廷只是回来取本书而已。

  但项宜垂眸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进了房中,却见他脚步顿在在门边的小几旁,看住了上面的荷包。

  那荷包口散开,两副不菲玉镯的珠光宝气溢了出来。

  谭廷足足看了荷包几息,眉头紧紧地压了下来,惊诧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项宜身上。

  他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弟媳才刚进门不到三天,他的这位宗妇妻子想要如何?

  谭家什么时候,有了刚进门的弟妹要这般侍奉长嫂的道理?

  项宜也愣了一愣,才刚看到这个本已被她还回去的荷包。

  但她更看到了谭廷阴沉难看的脸色。

  她脸上温和的神色在这目光下淡没了影。

  她抿着唇默了默,“这是弟妹东西,我会让人还回去的。”

  男人依旧沉默的看着她。

  有一瞬,项宜想再多解释两句,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此时不管她说什么,她这位夫君多半也是不会相信的,又何必多解释呢?

  她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神色,将荷包重新系好,将春笋叫了过来。

  “去把这个送回到夏英轩二夫人处,同二夫人说,我不便收下。”

  春笋领命立时去了。

  春笋一走,正院房中再次静了下来,静中再次拉紧着令人窒息的氛围。

  项宜无言地收拾了茶几上的残茶冷盏。

  谭廷沉着脸负手站在原地半晌,周身的气息压得门外的风都不敢游走而入。

  半晌,他才深深吐了一气,走到窗前的书案上,磨了墨提了笔,走笔凌厉地不知写了什么。

  写完,他重重搁下笔,头也没转地看了项宜一眼。

  “把这个裱起来,就挂在房中的墙上。”

  话音落地,他抬脚离开了房中。

  房中瞬间只剩下了项宜一个人,项宜转头看向窗下,那墨迹未干的一篇字。

  她走了过去,看到了谭廷的字,那是一首叫做《题贿金》①的诗:

  萧萧行李向东还,要过前途最险滩。

  若有赃私并土物,任他沉在碧波间。

  春笋在这时从夏英轩回来复命了,看见项宜站在书案前,也走了过来。

  他看到了书案上的这幅字。

  “夫人,大爷这是什么意思?”

  项宜目光落在这幅字上,定了几息。

  “意思是,做人不要贪得无厌。”

  “这……大爷写这个做什么?”

  外面的风吹开了窗,裹着她的衣衫,将她细瘦的脊背衬得越发清瘦。

  项宜极淡地笑起来。

  “挂在房中,时刻告诫我,要为人清廉吧。”

第13章

  当天晚上,谭廷留在了外院书房。

  项宜挑着灯等到夜深了,听着更鼓响起,也没见着人影,明白了谭廷的意思,自己回了床上睡觉了。

  翌日一早,正院有人趁着没人注意,匆忙跑去了谭有良家中。

  邱氏一听,兴致勃勃地去了富三太太处。

  富三太太昨日睡得不好,眼下有些发青,见着邱氏溜了来,本不想理会,但想到自己和她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就留了她一并吃早饭。

  邱氏得了富三太太一顿早饭的看重,高高兴兴地把早间听来的消息跟她说了。

  “……道是昨日宗家大爷,是甩了袖子一脸怒色离开的正院,然后当天晚上就留在了外院书房,一夜都没回去呢。”

  富三太太惊讶于邱氏消息灵通,“当真?是何原因?”

  这种细节性的消息,邱氏自然是不得而知,她猜,“约莫和二爷新娶的忠庆伯府的小姐有关。”

  富三太太没琢磨明白,但邱氏又说了另外一句。

  “但还有另外一个要紧的消息,说是大爷题了一副名叫《题贿金》的诗,当天就让裱起来,说要挂在房中。”

  这话一出,富三太太先自己激灵了一下,转瞬一想,似又明白过来。

  “你是说,诗是给项氏看的?”

  邱氏一笑,“反正不是给咱们看的,咱们也没有那样的权柄不是?”

  富三太太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只是仔细一想,项氏娘家那般穷,又坐了那样的高位三年,怎么也不可能是干净人,手中收的贿钱还不知凡几呢……

  有了这个消息,富三太太这顿饭没工夫吃了,立刻让人把表弟付桉叫了来。

  秋照苑。

  赵氏院中的红梅全都开了,枝头喧闹,喜气盈人,她一高兴就把所有人都叫来,午间一起用饭。

  项宜到的时候,其余人都还没到,方才有个小丫鬟把水不小心砸在了赵氏裙摆上,此刻赵氏正在内室换衣裳。

  丫鬟上了茶就下去了,项宜一个人坐在厅中等候。

  只是赵氏还没出来,外间又有了人来。

  项宜只听到那脚步声便垂了头,待那人进了厅里,她也只如常行礼,就没了下文。

  厅中没有旁人,谭廷看了一眼自己的妻,想到她昨日的事,嘴角压成一条线,冷着神色坐到了上首。

  他不说话,厅中也没有第二个人说话,小丫鬟上了茶就吓跑了。

  房中气氛压得不像话。

  连内室的赵氏都察觉了一二,小声问了吴嬷嬷是怎么回事。

  吴嬷嬷在内宅久了,消息自然比邱氏灵通的多,当下就把昨日的事情说了。

  “依老奴看,多半是误会。”

  项宜是什么人,旁人不清楚,掌过家的秋照苑的人还不清楚吗?

  赵氏听了叹了口气。

  “怎么又闹出这样的误会?项宜也真是,就不能软下身段,小意温柔地同廷哥儿解释几句?廷哥儿又不是暴虐不讲理的人。”

  吴嬷嬷不便多言,“唉,夫人多少也有些执拗脾气吧。”

  赵氏叹气说罢了,“少不得我出面劝两句。”

  她往外看了一眼,厅里仍旧无人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没了人。

  赵氏也不想此时出去,揉了揉额头,问其他人缘何没来。

  “姑娘方才拿了新画的花样子,去木工坊了,估摸着这会快回来了。夏英轩那边……”

  话没说完,外面就有了谭建和杨蓁的声音。

  杨蓁是行伍人家的姑娘,嗓门不算小,虽听不清具体,但声音已经传到了厅中房内。

  庭院里,谭建连忙让杨蓁小点声音。

  “娘子小点声音吧,有什么话慢慢说就行,不急不急……”

  “怎么不急?”杨蓁瞪了他一眼,“我今儿可听说,昨天我从正院走后,大哥就弄了个什么《题贿金》的诗,这不是完全误会大嫂了吗?”

  她说着,跟谭建哼了一声,“我看不下去了,我得替大嫂说句公道话!”

  她走得越发快了起来,谭建都快跟不上了,抹着一把汗,只怕自己媳妇没解释清楚,反而更连累了大嫂。

  不想两人刚到了门前,杨蓁撩开帘子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哭声。

  这哭声甚急,不光杨蓁和谭建吓了一跳,连厅中项宜和谭廷也愣了一下。

  还没看清是谁,只见谭蓉哭着跑了过来。

  “娘!大哥二哥!”

  她一边跑一边哭,进了厅中,转身扑到了闻声急忙赶来的赵氏怀里。

  “娘!”

  “我的儿,怎么哭成这样?谁惹着你了?!”

  赵氏旁的事都可以不要紧,唯独女儿的事情不能。

  她急忙抱着女儿到了榻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谭蓉一味地哭,哭得急说不出话来,赵氏也跟着她着急了起来。

  谭廷走了过来,示意吴嬷嬷先替谭蓉擦一擦眼泪,温声叫了她。

  “小妹莫哭,出了什么事情,你慢慢说来。”

  他嗓音里自有一种属于宗子、长兄的令人安定的力量,谭蓉听着哭泣声缓了许多。

  项宜见状便没多言,帮吴嬷嬷一道拿了帕子过去。

  倒是杨蓁脾气急一些,叫了谭蓉,“小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先把话说完,再继续哭不迟……”

  话音未落,谭建就急急忙忙地扯了她的袖子。

  什么叫说完再哭不迟……

  好在谭蓉终于从哭泣中完全缓了下来,但她开口就道。

  “娘,大哥,快把那些新来的工匠撵出去吧!我今日去工坊让他们做活,回来的时候竟有人躲在一旁,想、想轻薄于我!”

  一句话说完,谭蓉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众人皆惊。

  谭蓉是谭氏宗家的大小姐,无人不知,别说在谭家,就是整个清崡县,都没人敢碰她一下。

  今日竟有工匠敢轻薄她?

  关键是,这批工匠确实不是从前用老了的人,而是项宜荐来的新换上的乡野工匠。

  项宜心下一滞,眼皮抽动乱跳了一下。

  下一息,赵氏便一眼看住了项宜。

  “你找的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赵氏这么一问,众人的目光都落了过来,谭廷眉头也皱了起来。

  项宜亦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是见过那些工匠汉子的,还着人去问过姜掌柜,姜掌柜担保是可靠的人。

  “母亲息怒。”

  她说着连忙问了谭蓉,“小妹可能详说一下当时状况。”

  谭蓉抽泣了两声,才道彼时从工坊回家,刚走了没多远,突然从旁边窜出来个男人,油腻的胖脸堆笑,眯着眼睛,叫她“蓉儿小姐”,还道,“小姐可要我近身伺候?”

  谭蓉想起刚才的事,哭得更厉害了,“那人就穿着坊中工匠的衣裳!”

  她抽泣不停,赵氏心疼得一颗心都扭在了一起,不住地抱着女儿安慰。

  项宜却在谭蓉的话里,听出了些许不同的意味。

  她不由道,“母亲,可否把这些人都叫过来,让小妹认一下,看到底是谁做的。”

  不想她此话一出,谭蓉浑身抖了起来,脸色煞白,不停地向赵氏怀里钻去。

  谭蓉身上从未出过这样的事,赵氏心疼得像针扎了一样,见项宜还要再说,登时发了脾气。

  “你怎么敢让蓉儿去认人?想要吓死你妹妹吗?这些人都是你找来的,你是不是还想怪蓉儿惹了他们?!”

  连着几句怒问砸过来,项宜也愣了一下。

  “儿媳不敢。”

  她不再言语了,垂首退到了一旁。

  谭建和杨蓁都被赵氏发火的场面吓到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抽泣声不住响起,赵氏不顺之气一下重过一下。

  谭廷目光掠过项宜,这几日的事情按不住地从脑海里翻了上来。

  他沉声叫了谭建。

  “把那些匠人叫来,你去问到底是谁人惹事,此事总要弄清楚。”

  话到此处,他又看了一眼垂手而立的项宜。

  “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要弄清楚这样没有规矩的匠人,是怎么进的谭氏的门。”

  话落至此处,房中静了下来。

  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到了项宜身上。

  谭建不安地干咽了口吐沫,刚要应下,外面来了通传,道是富三太太和邱氏来了。

  邱氏脸上几乎掩饰不住兴奋了,不等富三太太开口,便急急忙忙道。

  “天呢,怎么出了这样的事情?上次楚杏姑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呢!”

  她说着,特特瞧了项宜一眼,“宗家老夫人,宗家大爷,咱们这位宗妇夫人是不是又……”

  她故意说到了这里,捂了嘴,“我可不能乱说话,无凭无据的……”

  厅中无人出声,只她一人说得来劲。

  富三太太倒是没有让她把独角戏唱下去。

  “宗家都在,我正好想问问这件事。先前的匠人有错处,罚了便是了,怎么突然放了这群没规矩的新木匠进来?”

  她说着,哼笑了一声,“我倒是听说,这些人都是走了宗家夫人的路子进来的。宗家夫人急匆匆地把这样的匠人放进谭家,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她看了项宜一眼,想到自己好端端的财路,被项氏就这么截了去,越发来了气势。

  她又飞快地看了宗子一眼,见宗子当真没有护短的意思,向前一步站了出来。

  “其实,我今儿就想替咱们谭氏族人问一句,宗家夫人是不是收了那些人的贿金?是不是旁的事情上,也不那么干净?”

  若说方才谭廷是暗语质疑,此刻富三太太和邱氏则完全挑明了这般意思。

  两人倒也不怕得罪宗妇。

  邱氏本就因为楚杏姑的事,相当于同宗妇撕破了脸,而富三太太旁的不论,谁断她的财路,她便也要断了谁的路。

  与其让项氏还有机会翻身,不如就趁着她与宗子关系恶劣的时候,将她拉下马好了。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宗家是不是该查一查项氏夫人的账了!”

  查账。

  项宜在旁听了半晌,此刻禁不住心下淡笑一声。

  她仍面不改色地站着,并未有什么言语,等着她那位宗子夫君的态度。

第14章

  查宗妇的账。

  这话甫一提出来,就把厅中人都惊住了,连谭蓉一时都不敢再继续哭,不安地看了一眼项宜。

  宗家之所以是宗家,不仅占着血脉上的优势,更重要的是要能在族人中立有威严。

  宗妇掌着一族家宅琐事,必要时要替宗子行事,若是随便查账就查到了宗妇头上,又万一查出问题来,宗妇的体面何在?

  赵氏虽怒,可觉得这般不妥,皱起了眉来。

  谭建也觉不可,但他一时没开口,杨蓁直接站出来替他说了。

  “你们这要求,委实过分了吧?”

  在她眼里,大嫂这样好的人,便是有些一二错处,又有什么了不得?

  她大大方方开了口,谭建飞快地眨眼看了过去,眼中闪了光亮。

  项宜愣了一下。

  没想到第一个开口替她说话的,竟然是刚嫁进来三天的弟妹。

  她眸色和缓下来,却在下一息察觉了上首的冷峻目光。

  那目光似是冬日冰面上的寒风,毫不掩饰冷意地挂了过来。

  项宜脸色的和缓不见了,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负手而立的谭廷,心下沉了下来。

  他十五岁做了谭氏宗子。

  彼时,近半数的族人质疑他这般年纪,如何领得了族人、守得住家业。

  若不是故去的三老太爷力挺,加之他科举一路顺畅,嫡枝的宗子之位只能拱手让人。

  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加之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楚杏姑的事情,若是不查明,不给族人一个交代,算怎么回事?

  可是若就这么查了她的账册……

  谭廷紧紧压了压唇角。

  昨日的事情之后,他本想让她自己明白过来,因而题了那首《题贿金》,不想今日还是出了事。

  谭廷有一瞬的犹豫,外面突然喧闹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问。

  正吉连忙跑了进来。

  “大爷,工坊里的事被族人知道了,他们把那些工匠扭到门口来了,不少族人都跟了过来看如何处置。”

  族人都来了,也都知道了,事情闹得越发大了。

  富三太太眼角禁不住翘了翘。

  那些人中的一部分,都是她和邱氏提前说好了的,平日里靠族中接济过日子,最在意族中钱财的去向。

  人带着人过来,可不就越来越多。

  不怪她们存心闹大,若不把场面闹成这般,万一宗家碍于面子包庇项氏怎么办?

  若此番项氏绕了一圈又继续管家,她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少不得要趁这个机会,闹得项氏丢了管家权。

  反正宗子也不喜她,休了也不是没可能。

  正吉这边说完话,外面喧闹的声音越发明晰了。

  事已至此,便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可能了。

  谭廷心下完全沉了下来,最后看了项宜一眼。

  “你可有什么要说?”

  她要是自己说明,有错认错,虽然脸上难看些,倒也比被别人逼着查出来,多几分体面。

  项宜隐约明白他的意思,可她能怎么说,说她是清白的吗?

  族人不会信,恐怕他自己也不会信吧。

  项宜摇了摇头,“妾身无话可说。”

  这话出了口,谭廷闭起了眼睛,再睁开时,他沉声开口。

  “查账。”

  ……

  既是到了查账的地步,不若把事情都摊开了来看。

  谭廷干脆将族中几位族老请来见证,让族中善算数的子弟和宗族账房,两两一组,一边核对各项出入,一边核算账目数字。

  照着谭氏的规矩,所有的收入支出都有详细记录,项宜当家三年,账册不算少,好在人手多,谭廷把能用上的人手也都调了过来,务必今日有个结果。

  厅堂里极静,时间在噼啪不断的算声中,缓慢又异常紧凑地向后推移。

  项宜独自站在厅堂的边角,静默地看着他们一笔一笔地,算着她这三年经手的账目。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核算总账的谭家子弟停下了拨打算盘的手,抬起了头来。

  “怎么样?”富三太太和邱氏最着急,两步走上前去。

  只要是发现了项氏做的脏账,这许多事情就能混在一起算了。

  富三太太还故意叫了那个做最后核算的子弟一声,“你可看清楚了,别弄错了,冤枉了宗家夫人。”

  那人听了,点了点头,把最后几个数重新核算了一遍,道了句“没错。”

  富三太太着急,“所以呢?”

  那人抬了头,把他们核算的数目和账册数目直接摆到了众人脸前。

  “账目是平的,夫人的账干干净净。”

  这句掷地有声。

  话音落地,厅中人神色各异起来。

  赵氏正愁万一查处项宜有事,项宜不能继续管家,这个家她是不是还得重新掌起来,眼下听了这结果,大松了口气。

  谭蓉眨了眨眼。谭建却扬起了嘴角,杨蓁最干脆,“我就知道大嫂没问题。”

  族中老人们也都满意地点头。

  站在上首的谭廷怔了一下,不由抬起了眼帘。

  他还以为,她十有八九是有问题的,只是数目大小而已。

  但眼下……

  他不由地看了她一眼,她仍然半垂着头,似是有些疲累,闭起了眼睛,脸上并无一丝波澜。

  难怪方才,她没有害怕,更毫无阻拦。

  心中压着的一团火气本已经烧到了顶,眼下却似遇到了春雨一般,悄然消减了下来。

  他目光又在她身上落了落,才慢慢收了回来。

  但富三太太和邱氏却傻眼了。

  两人不信邪地抢过账册和核对的纸张看了起来。

  再怎么看,两个数也是一模一样,连铜板都没少一个。

  “你们算错了吧?!”

  富三太太在这个结果里,浑身出了一层黏腻的急汗。

  一个掌了三年家的宗妇,竟然干净地连一个铜板都没私藏?!

  这怎么可能?!

  邱氏也喉嗓发紧地干咽了两口吐沫。

  只是比起富三太太的完全不能相信,邱氏脑子转得更快。

  “账目没问题,不代表项氏没有收受贿赂!银钱肯定在她自己手里攥着!”

  她不敢明说要去搜宗子的院子,但也道。

  “上次楚杏姑的事情,不就是丫鬟乔荇代收了玉佩?我看先把她的屋子搜了!”

  她记得项氏乔荇同吉祥印铺从往过密,而且这次的新木匠,似也同吉祥印铺的掌柜交好。

  说不定项氏就托吉祥印铺,把贿金换成了珍贵的玉石等物,暗中收着。

  她如何作想,旁人并不知道。

  但是楚杏姑两块玉佩的事情,众人也都听说了一二。

  因着谭家前几日大婚,此事还没有个结论,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众人目光往族老们、宗家众人,尤其是宗子谭廷身上看去。

  这次,谭廷没似方才查账那般,冷着脸果断下令。

  他犹豫地看了项宜一眼。

  只是项宜却在此时抬起了头来。

  “大爷派人过去,将乔荇的房子搜了吧。”

  既然查到了这种程度,也没必要再留一层了。

  谭廷微顿,似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

  他看过去,却发现她的目光根本就没有落过来看他一眼。

  他敛了敛心神,目光在富三太太和邱氏身上一扫而过。

  “既出如此,那便一次查个清楚吧。”

  谭廷直接指了几个人去了乔荇处。

  ……

  正院后罩房。

  乔荇被关了好些天,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只有刚才过来给她送茶水的小丫头提了一句。

  “夫人他们都去老夫人处了,好些族里人也都聚在了秋照苑门前。”

  “什么事?”乔荇问。

  可惜小丫头年纪太小,闹不清这些事。

  乔荇觉得不太对劲,想到上次邱氏闹事搜罗自己的房间,将许多东西弄坏了,还打碎了两只杯子,就赶紧将放在案上的一个大匣子收拾了一番,上好锁,放到了床下面去。

  不想她刚从床底出来,外面突然喧闹起来,纷乱的脚步声竟就到了她房门前。

  邱氏最着急,也跟着谭廷点的人来了。

  现在她谁都不放心,毕竟没有提前准备,所以要亲自来翻腾出来东西才行。

  乔荇一眼看见又是她,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邱氏却管不了这么多,冲着乔荇哼了一声,上手就要翻找。

  乔荇房间小,来来回回就这几件家什,况上次也算翻过一次了,谭廷指派的人看了一遍,都道没有。

  乔荇在一旁抱臂冷笑。

  邱氏一听没有,可真着急了,连着翻了好几个柜子,最后让自己的丫鬟看向了床底。

  不想丫鬟当真呀了一声,“有个匣子!”

  邱氏眼睛都放光了,急忙让丫鬟把匣子拉了出来。

  两人这般粗暴,乔荇恼了起来,连让两人停手。

  邱氏听她急着叫停,越发来了劲头,再听匣子里叮咚一片声响,一下就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不是项氏通过吉祥印铺换的珍贵玉石?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把抱住了那匣子。

  “藏的真深呢!”

  ……

  秋照苑。

  富三太太恨不能亲自把账目再算一遍。

  但没有问题的账,再算也没用,反倒是几位族中老人看她的眼神,平白多了许多鄙夷。

  厅中人都在安静等待,项宜还站在原来的地方,让人看不出情绪。

  谭廷目光在她身上落了几下,又收了回来。

  他刚端起茶盅,外面就有了动静。

  邱氏比任何人跑得都快,仿佛是抓到了什么救生木头一样,将木匣子紧紧抱着,到了厅里。

  “找到了,东西就在这匣子里!”

  她将木匣子啪地一下放到了厅中央的桌案上,得意地看了项宜一眼。

  项宜皱了眉。

  她这般表现,厅中众人目光禁不住有了几分变化。

  邱氏越发得意,“项氏夫人,这个匣子你认识吧?锁着不让人看可不行。”

  她特特敲了敲锁,众人都在撬锁声音里,再次看向项宜。

  谭廷亦看了过去。

  站在人群另一边的项宜,微微抿了唇。

  她晓得到了这种境地,是不可能将她无意讲出的事情,继续掩藏起来了。

  项宜闭了闭眼睛,嗓音极淡地开了口。

  “此处并无钥匙,撬开吧。”

  她说得利落,邱氏听了还以为她在量自己不敢,当即就找了人来。

  “这可是项氏夫人自己说得,那就撬了。”

  邱氏这般行事之态,厅里众人齐齐皱了眉。

  可邱氏管不了这么多了。

  只要坐实了项氏有罪,这些族老还能说她什么?

  这匣子材质寻常,并非名贵的木料做成的,当下一用力,匣子上的锁就脱落了下来。

  邱氏和富三太太都凑上前来,心想着打开匣子能看到许多闪了眼的珠宝。

  不曾想匣子蓦然打开,没有什么闪亮的珠宝,只有几个未完工的印石料子和刻刀印泥等物。

  “这……”

  富三太太愣了,看向邱氏。

  邱氏也愣了,拿起那些未完工的玉料,用力看着,仿佛要能看出价值。

  项宜目色平静。

  邱氏来来回回翻了一遍,还真就翻出来两块像样的玉石。

  “这两块价值不菲吧,是从哪来的?”邱氏捏着这两块玉就要做文章。

  “项氏夫人进门的时候,只有八抬嫁妆,不像是能买得起这般玉石的吧。”

  项宜只有八抬嫁妆,确实买不起这般玉石。

  只是不等旁人开口,乔荇突然闯了进来。

  她眼见着邱氏伙同富三太太,这般欺负自家夫人,而夫人独独站在厅堂边角,没人替她说话,没人帮她申冤。

  乔荇气极,“以夫人的嫁妆是买不起这些玉石,但夫人绝不会贪污受贿,也从未动过谭家一分一厘的东西!这都是这些年夫人辛辛苦苦,一刀一刀刻来的!”

  她说着,从怀中拿出厚厚一本账册,狠狠拍到了案上。

  丫鬟的大胆,令不少族人都皱了眉,可乔荇已顾不得这许多,直接道。

  “这是夫人自嫁进谭家以来的私账记录,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查吧!”

  连私账也都记清楚了?

  众人都惊诧起来,尤其邱氏和富三太太,不信邪地上去一阵翻看。

  乔荇任由他们去翻去,眼睛发酸地走到夫人,仔细去看项宜的脸色。

  项宜同她安慰地笑了笑,乔荇却在这笑意中,眼泪差点落下来。

  她不由想起自己曾问过夫人,私账还记这么详细做什么。

  夫人当时没有过多回答,道是记下来总没错。

  她那时想,夫人这是嫁人吗?嫁人怎么能分割得如此清楚?

  眼下看来,多有必要啊……

  乔荇把账目摊开在桌案上,匣子里的玉料也都摊开在所有人脸前。

  邱氏和富三太太翻着那些记录极细的私账,约翻越像灼了手一样,两人脸色难看,汗珠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两人这般表现,几位族老无不看在眼里,心下明了起来。

  杨蓁最先坐不住,拨开那身形僵硬的两人,也看了一眼账目。

  她简直不敢相信。

  堂堂世家大族的宗妇,手里可以支配的钱财,不是娘家带的,也不是婆家给的,竟都是自己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谭建也忍不住走了过来,看到那账目上记着的店铺名。

  他喃喃,“我原还想,怎么在吉祥印铺见过大嫂几次,竟是这般原因……”

  他说不下去了,却想起即便大嫂这般拮据,当时大哥写信回家问众人可需代买物什,大嫂也没拜托他买过一件东西。

  想到这,他禁不住看了自己的大哥一眼。

  厅中不断有人小声议论着,谭廷耳边却陡然安静到一丝声音都没有。

  他顿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落在被邱氏翻腾出来的一张张纹样纸上。

  那几张纹样纸小儿巴掌大小,从匣子里飘落了下来,无人注意。

  只是飘飘荡荡地,落在了谭廷脚边。

  那些纸上面,细细地描了一个又一个古体的“和”字,似在找寻最好的制在印上的样子。

  吉祥印铺。

  那块和字印。

  难怪他们不肯卖给他……

  谭廷默了默,不由地看向了整个厅里离他最远的那一边。

  她静默站着,两三碎发被她挽在耳边。

  她梳着最规矩寻常的发饰,发上簪着一只样式普通的银簪和一支不甚精巧的花木梳。

  身上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杏色长袄和蜜色比甲,在半新不旧之间,已经偏向了旧衣。

  谭廷视线慢慢转开,在厅中所有人身上转了一遍,最后又落到了她身上。

  所有人,不论是守寡的母亲赵氏,还是上了年纪的族中老人,没有一个人似她这般素淡到手腕上连一对镯子都没有,更不要说千珍万爱的妹妹和嫁资丰厚的弟妹。

  她什么都没有。

  可他,还要查她的账……

  谭廷一顿,心口突然掠过些许异样的感觉。

第15章

  账目摆着,那几个负责核算账目的谭氏子弟过来看了看。

  其中当头的一位,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这账目做的当真详细,账目做成这样,不会有错的。”

  若是想要假公济私,大可以不做私账,方便混淆视听。

  可这私账做了,还做的这般细。

  几个查账的子弟一直认为,不用核算也没有问题。

  事到如今,几位族老心里也有数了,都暗暗点头。

  赵氏也没想到项宜能这般干净,把公私账目分的清清楚楚,做的漂漂亮亮。她也做过宗妇,彼时并不能做到项宜这般。

  谭蓉则飞快地看了项宜几眼,禁不住又想了想今日工坊里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建则耷拉了脸,他暗自懊恼,自己为何没早发现大嫂过得这般不好,亏得大嫂嫁进来这三年,对他多有照顾。

  相比他们心中各生想法,杨蓁可就利索多了。

  她冷哼一声,两步走到邱氏脸前。

  “大嫂把账目做的这般清楚,你还要查她,我就问你,你能做成这样吗?”

  转头又问富三太太,“还是你能?!”

  她虽然辈分不高,可出身高地位高,气势更是逼人,厅中竟然无人敢多言一句。

  谭建已佩服的五体投地。

  只是转眼,他看见自己极佩服的娘子,竟转身看向了他的大哥,挑眉问了一句。

  “还是说,大哥可以?”

  她在为大嫂鸣不平。

  话一出口,谭建呼吸都摒住了。

  他小心觑着自己的大哥。

  然而,大哥并无一丝怒气,反而目光轻轻在大嫂身上落了一下,又在大嫂并无情绪的神色里,慢慢收回了目光。

  “我亦不能。”他坦然承认。

  谭建眨了眨眼。

  事情发展到这般程度,众人的目光都不再打量项宜,反而都盯住了邱氏和富三太太,

  所有人看她们的目光都不对了。

  说轻了,她们是无事生非,若是说重了,这根本就是藐视宗家,陷害宗妇!

  富三太太想起自己这些年,靠着谭家没少捞钱,娘家人没有不巴结她的,此事一出,她还有什么可捞钱的地方,自身都难保了。

  邱氏的地位远不如富三太太,丈夫谭有良还三番四次告诫过她,不要无事生非……

  她最急,脱口就道。

  “说不定,钱都被她转去了娘家!”

  这话一说,项宜就禁不住笑了。

  邱氏还要说什么。

  正这时,有人重重开口。

  “够了。”

  两个字重极了,落下的一瞬间,邱氏还欲闹腾的话语,径直被堵在口中。

  她看到了沉默许久的宗子冷凝的眼神。

  属于一族之长的巨大的威压落了过来。

  邱氏和富三太太都忍不住僵了一僵。

  她们不仅摄于宗子的威势,更是惊讶起来。

  此事从头到尾,宗子都没有要护短包庇项氏的意思,甚至也一样把事情弄明白,这才是她们敢闹出来这一场的根本。

  毕竟项氏是拿着旧婚约硬嫁给宗子的,宗子并不喜她,没必要为她撑腰。

  但眼下,宗子替她说话了……

  两人都有些傻了眼,冷汗一阵阵溢了出来。

  她们这般表现,谭廷如何猜不到她们心中想法?

  只是他不由地看向远处那个人的时候,恰恰触碰到了她看过来的目光。

  他的态度好似令她也惊讶到了,她目光在他身上微落,又在触到他目光的一瞬,极快地收回了去。

  谭廷一怔,他知道不仅那些必有用心的人认为他不会护着她,连她自己也一样……

  念及此,他沉下一气,沉声开了口。

  “今日之事,夫人也好,旁人也罢,账查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清清楚楚、干干净净,无需再查。”

  他目光扫过厅堂和院中聚集的族人,最后落在邱氏和富三太太身上。

  “谁人还有异议?”

  邱氏和富三太太在这句话里,口舌发干,想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厅内外肃然一清,没人再敢质疑一句。

  这时,项宜介绍来的新工匠们从外面传了话进来。

  他们都道自己并没有单独见过大姑娘,更不要说什么轻薄,请姑娘出来认人,让真相大白。

  说起来,这件事的导火索正在此处。

  谭蓉一听让她认人,禁不住又要发抖。赵氏见女儿怕成这样,不免于心不忍。

  可是谭蓉不去认人,这事就说不过去。

  杨蓁推了谭建一把。

  “小妹若是害怕,让你二哥陪你去便是。”

  谭建也希望赶紧把事情都弄清楚,不要再误会大嫂了,连忙站了起来。

  “正是,小妹不必害怕,我陪着你。”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谭蓉若还不去,不免显得宗家小姐遇事畏畏缩缩,她只能把心一横,跟着谭建去了。

  谭廷见了,略一思虑,低声吩咐了正吉几句。

  富三太太已经稳不住了,暗暗落下冷汗来。

  不到半刻钟,谭蓉和谭建就回来了。

  谭蓉这次当先出了声,“母亲、大哥,新来的工匠里没有那个吓唬我的人。”

  “真的?”赵氏神色一松。

  谭蓉飞快地看了项宜一眼,见大嫂神色平淡,没有因此恼怒她的意思,松了口气。

  “只是这样一来,就不知道吓唬小妹的是谁了。”谭建皱了眉。

  是什么人扮成新来匠人的样子,故意去吓唬宗家小姐呢?

  问题聚在了此处,富三太太脸上的冷汗止不住流,完全不敢抬手去擦了。

  不想就在这时,正吉快步进来。

  “大爷,抓到人了。”

  抓到人了?

  众人皆神色一正,只见一人被压到了厅门前。

  他刚一露面,谭蓉突然出声,“就是他!”

  而这个人见着事情不对正要逃跑,却被一下抓住,他吓得不轻,此时又被谭蓉当场指认,更是扑通跪了下来。

  “这不是我的主意,是付家三爷让我做的,是他让我做的!”

  付家三爷正是付桉,富三太太的娘家表弟。

  此事不用再说下去,在场众人无不明白过来

  富三太太不甘心被自己包下多年的工坊旁落,这才弄了这些事情,栽赃陷害新工匠们和宗妇项宜。

  众人齐齐看向富三太太身上,目光似箭矢一般射了过去。

  富三太太在众人的目光里,脚下一虚,狼狈歪倒在了地上。

  她算是认了,邱氏还不肯认,急着推脱,“这、这些事都是富三太太教唆我的,我不知情啊!”

  她急急忙忙要脱开关系,便是所有人都不说话,乔荇也忍不住了。

  “邱氏太太,您不知情,那么楚杏姑的两块玉佩怎么到了我房中的?”

  楚杏姑的事情,邱氏都没敢提,只怕真的追究起来。

  没想到乔荇竟然自己提了。

  她一个激灵,却察觉到了项宜的目光。

  那目光清澈透底,似乎能将人一眼透彻看穿。

  邱氏浑身一冷,看见这位她们无论如何也没能拉下水的宗妇夫人,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她嗓音虽淡,可落在邱氏耳中却如平地惊雷。

  “把证人都带过来吧。”

  她开了口,丫鬟春笋立刻带了三个人上来。一个是正院洒扫的瘸腿刘婆子,一个是族中学堂的小学子。

  还有一个人,邱氏看到的时候,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那是正院的粗使小丫鬟小蜂儿。

  而春笋嘴皮子极其利落,两句话就说了个一清二楚。

  “那两块玉佩是邱氏太太在半路捡到的,她以为没人看见,却被彼时从学堂下学的族中小少爷看见了。而刘婆子则实打实看见了小蜂儿,往乔荇姐姐房中偷藏东西。至于奴婢本人,跟了邱氏太太几日,亲眼看见邱氏太太给了小蜂儿一只荷包,装了满满当当一把铜板。

  邱氏以为天衣无缝的事情,竟让人全都看了个一清二楚,而项氏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

  她以为项氏无所依靠,可项氏自己就是掌家三年的一族宗妇,怎会软弱毫无手段?

  当下小蜂儿就哆嗦着认了罪。

  邱氏彻底哽住了,她就是想要辩解,嘴里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这下,她和富三太太一样,脚下虚软得立不住了。

  当下便有族老忍不住了,冷哼一声。

  “两个无知妇人,竟做出这等脏事,栽赃宗妇!”

  说白了,她们做的并不复杂,不过是仗着宗妇娘家势单力薄,在谭家又并无依靠罢了。

  她们试图借此机会将宗妇拉下水来,以满足她们的私欲。若不是宗妇清白干净至此,今次难逃一劫。

  族人们的眼神都变了,原本落在项宜身上的不善神色俱没了,露出惊讶的佩服来。

  而再看向邱氏和富三太太的目光,皆成了尖锐的箭矢。

  谭廷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有冷峻的寒光。

  他在沉默之后,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一个时辰后,开祠堂。”

  开祠堂!

  族人皆惊。

  族内除了逢年过节祭祀,轻易不开祠堂,除非是出了大事,或者宗家有紧要的事情要说,才会开祠堂请族人都到场。

  眼下,宗子要开祠堂了。

  这下所有人都回过神来——栽脏宗妇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小事。

  邱氏也彻底明白过来,她浑身抖若筛糠,而富三太太干脆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

  宗家要开祠堂的事情,瞬间传了出去。

  秋照苑庭院里的人都散了,诸位族老也都暂时离去,准备前往祠堂。

  赵氏这才回过神来,想问谭廷一句,“开祠堂会否太过兴师动众”,但是想起自己因着女儿的事情训斥了项宜,心下叹气,便将此话咽了回去。

  谭廷却目光微转,向仍旧孤零零站在旁的那人看了一眼。

  她并无一分恼怒,也无一丝委屈,反而问了问谭蓉是不是吓坏了,温声说着。

  “过些日,城外的安螺寺有平安道场,小妹可去求枚平安符来。”

  谭蓉倚在赵氏怀里,小声应下,“多谢大嫂。”

  她温和地笑笑回应。

  谭廷从旁看着,心中又泛起那异样的感觉。

  明明,今日闹出的这一场,是针对她,受了委屈的人,也是她……

  但她并无其他表现,见没了旁的事情,跟赵氏告辞,规矩一分不错地行礼退下。

  谭廷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见她要走,下意识要跟她一起离开。

  然而,她路过他身旁的时候,接连向后退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亦跟他浅行一礼,然后一息都没多留,更没多看他一眼,独自撩了帘子离开了。

  谭廷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第16章

  谭廷被落了下来,想举步跟上,也不知如何跟起,只能看着她头也没回地快步离开了。

  只不过谭廷也并未在赵氏处过多停留,叫了正吉吩咐了事情,去了谭氏宗祠。

  路过正院的时候,禁不住脚步微顿向里看了一眼。

  正院如平日般安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门房看到他连忙过来问,“大爷要进院子吗?夫人刚回来。”

  谭廷略一犹豫,道算了。

  至少,今日的事情,他该先给她一个交代。

  他抬脚要走,想了想又道了一句。

  “让夫人在家休歇,不必去祠堂了。”

  项宜没去祠堂,落得清净。

  只是乔荇一张脸黑得厉害,好像谁欠了她百两黄金,“两个蠢毒妇人,竟敢联手欺负夫人,若是夫人有一点半星错处,岂不被她们拿捏?!”

  她越想越生气,直到春笋带着祠堂里的消息跑过来。

  她上来道道大爷没有直接处罚富三太太和邱氏。这话听的乔荇差点跳起来。

  但春笋又道:“大爷让人把富三老爷和谭有良叫了过来。”

  乔荇一听,飞快地眨了下眼,让她赶紧都说了来。

  春笋立时道,“大爷没有罚那两个妇人,反而当着阖族的面,让两位爷跪在祠堂前,请了族老将族训一句一句念给两人,念一句便令人抽一鞭,那一章族训念完,两位爷都快疼昏过去了。”

  乔荇止不住睁大了眼睛。

  项宜在旁听着,也微微挑眉。

  自谭廷继任宗子以来,除了继任之初以雷霆手段惩治过作乱的族人外,还从没开祠堂做过这般重罚。

  项宜略一思虑,不想春笋却笑了起来,她一脸出了口恶气的样子。

  “夫人和姐姐没见着,重罚了两位爷的时候,那两妇人就在旁看着,鞭子是没抽到两人身上,但比抽到两人身上还厉害。富三太太昏过去三次,那邱氏两眼都发直了,一直哆嗦说完了完了……”

  乔荇禁不住激动起来,“真的?!”

  她又疑惑,“不过大爷果真没抽她们鞭子?”

  春笋说没有,“但大爷令那两位爷好生整肃家风,如有再犯,也不是一顿鞭子这么简单了。那两位爷一听,当场就开始整肃家风了。”

  春笋哼笑。

  “富三老爷直接叫了人,把富三太太遣送回了娘家,道是小庙供不起大佛。邱氏太太不一样,娘家没什么人了,良五爷没把她送回娘家,却送进了族庙里关起来,三年五年不得出来溜街窜巷了!”

  话音落地,乔荇一脸阴霾陡然一扫,“活该!”

  那两人作恶一场,总算罪有应得。

  只是乔荇转眼看了看自家夫人,却见自家夫人神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沉默着思索了一阵。

  乔荇哼哼,嘀咕着,“这也就是咱们家小爷不知道,若小爷知道谭家这般欺负夫人,那还不得……”

  话音未落,被夫人出言打断了。

  “今日发生的事,不要让寓哥儿知道。”

  乔荇一哽,还想说什么,又在夫人严肃的目光里作了罢。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夫人在意小爷的仕途,在意项家的以后,胜过她自己。

  但她真的希望小爷知道,替夫人出一口气……

  谭廷离开祠堂之前,立在高阔的院中廊下,目光扫过众人。

  “凡宗族子弟,当勤勉向学,凝力向上,但凡再有寻衅滋事、污蔑宗家、藐视族规之人,必施以严惩,重则,逐出谭氏族门。”

  话落了地,无人敢发出一声。

  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他们不得污蔑、必须敬重的宗家,也包括那位庶族出身的项氏夫人。

  而被罚的富三老爷和谭有良,更是后背冷汗倍出。

  要知道,他们是有庞大的宗族庇护,才能过上这般安稳有盼头的日子。

  一旦被逐出族门,以如今寒门庶族与世家大族之间的矛盾,他们将如水中浮萍,无依无靠。

  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下。

  谭廷看向族人的目光慢慢收了回来,负手离开了祠堂。

  谭建从未见自家长兄如此冷肃重罚,可想想富三太太和邱氏做的事,又觉活该。

  只是他正想着,忽见身边的杨蓁甩开了他,朝着大哥追了过去。

  谭建一惊,刚要问一句娘子做什么,就见他家娘子在所有人都不敢触怒长兄的关键时刻,两步赶到了长兄脸前。

  “大哥,不仅富三太太和邱氏的事情,冤枉了大嫂。还有上次我送镯子的事情。”

  她说着,口气冷下三分。

  “大嫂这样的一族宗妇,竟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恕我实在看不下去,这才拿了玉镯赠与大嫂,并非大哥心中以为那般。”

  这句话带着七分气愤,三分嘲讽,毫不掩饰。

  谭建头皮都要炸了,想替杨蓁圆两句场,都不知从何圆起。

  他忍不住看向大哥。

  然而谭廷只是默了一默,一分怒气都没有,反而微垂了眼帘,轻叹一气。

  他从今日杨蓁的表现就猜到,玉镯的事确实是他误会了项宜。

  他从她拿着婚书站在谭家门前那天起,便以为她是同她父亲项直渊一样的人。

  那是族里德高望重的三老太爷过世的第三天,阖族悲痛。

  三老太爷生前乐善好施,又桃李天下,待他恩重如山更不必说。

  彼时他亲自发了讣告出去。三老太爷生前的弟子都要在接下来的一两天内,陆陆续续来到清崡。

  她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拿着婚书到了谭家,一动不动地立在谭家门前……

  谭廷念及往事,又叹了一气。

  只是,不管从前怎样,今次他明白过来——

  她与他所以为的,并不一样。

  “多谢弟妹提醒,我记下了。”

  谭廷这般态度,杨蓁倒也没什么可再说。

  谭廷没再耽搁,一路脚步不停地回了正院子,只是到了正房廊下,不由地脚下犹豫几分。

  这时门帘撩动,乔荇走了出来,乍然看到他愣了一下,接着没什么好气地行了一礼走了。

  谭廷尴尬,目光困在了帘内房中。

  帘子阻隔了她的身影,他看不见她,但他这确实是他的不是,他该亲自跟她表态。

  谭廷略略一顿,便撩了帘子进了房中。

  房中安静而空荡的,似乎连香气的盘旋都没有,谭廷目光往窗下落了落。

  平日里,她多半时候都只坐在窗下做针线。

  但今日窗下没人。

  谭廷下意识还以为她并未在房中,但下一息,内室纱帘微动。

  她撩了帘子走了出来,恰与他看过去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谭廷心下微停,正想着她会有怎样的态度。不管怎样,他都接受。

  不想她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淡然地走上了前来,和往日没有半分不同。

  “爷回来了。”

  谭廷怔住了。

  他试想过她的许多反应,独独没想过会是这般。

  谭廷怔着,看着她平静地走上前来,如同平日一般,抬手替他宽衣。

  她身量算不得高,尤其站在他身前,半垂着头的时候,越发显得细瘦小巧。

  她脸上毫无情绪,远山浅黛的眉下,眼眸被浓密的羽睫遮住,谭廷看不到的眼睛,只看到白皙的鼻尖和下巴。

  她手下利落地替他解了外罩的锦袍,转身放去一旁。

  她脊背不丰,在冷清的房中似细竹半挺立着。

  谭廷想到今日秋照苑里,她就这样挺着细竹般的脊背,被人污蔑质疑,被清查她多年的账目,将她的私事都摊开翻查……

  他不由地心下一顿,心下暗暗思索如何与她开口致歉。

  她已替他拿了一套牙色绣万字不断头的常袍过来。

  她又到了他身前。谭廷没再让她不断忙碌,自己接过衣裳,轻轻道了一句“多谢”。

  她在这句谢中,动作几不可察地停了一下,然后又拿了腰封过来。

  她替他系腰封,从来都是从前面扣上,系好后再转到后面,于腰前挂上吊坠,从未有过环着他的腰间,替他在后面系起来过。

  今日也是一样,谭廷目光落在她脚尖,才发现她虽然近身替他更衣,但脚下却离得不近,甚至有些远……

  谭廷没留意自己看了她多久,直到她扣住他腰封的手有些茫然。

  那腰封上的玉扣似乎卡住了,任她怎么尝试都无法替他扣上,远山黛眉微微蹙了起来。

  这玉扣是有些问题,谭廷回了神。

  他轻声,“我来吧。”

  与此同时,他手伸了过去,恰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起。

  她指尖凉凉的,一点温热都没有。

  谭廷心下微缓。

  这三年,是他做的不好,是他先入为主地错怪了她。

  无论怎样,他没有推脱错处、不肯承认的意思。

  谭廷看住了身前的人,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玉扣啪地一下扣了起来。

  而她却在他不经意的触碰下,陡然收回了手,然后向后退开了一步,退开了他的身边。

  谭廷愣愣地看向她。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毫无情绪的掀起眼帘问了一句。

  “爷还有旁的吩咐吗?”

  “没有……”

  谭廷话音未落,就见她点了点头,然后欠身利落离开了内室。

  珠帘微晃,寂静从地缝里钻了出来。

  谭廷要说的话就这么顿在了舌尖,整个人尴尬地立在刚才的地方,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他想说的话一句都没说出口.

  而她,谭廷有些明白,她似乎也根本没想过,要从他这里听到些什么吧……

  房中明明点着清淡沁人的香气,谭廷心口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只从细缝里冒出一股酸酸胀胀的不明情绪。

第17章

  晚间,谭廷看完京里来的邸抄。

  邸抄记着朝中法令调任事宜,便是不出仕或者赋闲在家的人,看邸抄也能知晓朝中事宜。

  他简单翻了一遍之后,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天色不算太晚,若是前几日,他多半还要练字或在读一阵书,到了该入睡的时候再回去。

  但他今日略略思虑了一下,早早回了正院。

  不想到了正院,却见正房里灯火漆黑,他愣了一下,问院角里耍玩的两个小丫鬟。

  “夫人睡了?”

  此时远不到入睡的时辰。

  小丫鬟们也摇了头,“回大爷,夫人没睡,并不在房中。”

  谭廷微微松了口气。

  若她早早就睡了,他想说的话,又不知道怎么同她说了。

  他进了房中,坐到书案前翻了翻书,又让正吉干脆把李程允的来信拿来,留在正房回信。

  李程允是槐宁李氏的宗家三爷,谭廷的同年老友。

  他在信中,提了一件隐晦的事。

  太子前年出巡时,不知从哪里得了个道人,这道人见识不俗,深得太子喜爱,回京之后便被招到东宫伴驾。

  彼时朝中虽有些微词,但本朝重道,宫中常有道人出没,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可不曾想这道人之心远不止求仙问道之事,竟逐渐参与到朝中大事上来。

  尤其今岁秋,这道人竟然怂恿太子去查多年前的江西科举舞弊案。

  这是早就定了性的陈年旧案,朝中皆道无甚可查,不必浪费精力。

  不知这道人在太子耳边说了什么,太子再次责令大理寺再翻查此事,但来回翻了两月,什么都没能查出来。

  谭廷本没留意这些事,可这两日接到几封京中友人来信,都提及了这件事,还道太子如今深信那道人所言,没查出什么仍是不甘,竟然着了东宫辅臣亲自前去调查。

  可巧的是,东宫辅臣走后,那道人似乎也有段时日没有现身了。

  李程允并未过多猜测,只是感叹了两句,怕年后朝堂要生出事端来。

  谭廷看了信,目光不禁向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当今圣上龙体欠安,于朝中事问的越发少了,多数事宜逐渐托付太子。

  而太子是心性极其宽和之人,谦和有礼,善听人言。

  从前朝中都道此乃仁君品格,但如今太子信那道人,只怕要胜于朝臣了。

  历朝历代,这般可都不是好事。

  只是这道人什么来路,到现在也无人知晓。

  谭廷摇头,幽幽叹了口气。

  待回过神,他不仅往外看了两眼,庭院并没有什么人要回来的迹象。

  谭廷只好又挑灯看了会闲书。

  但夜渐深了,院中越发静谧,连脚步声都甚少有。

  寒风卷着檐下的冰柱,咣咣铛铛地吹着窗棂。

  谭廷的闲书看得静不下心来,时不时就看一眼窗外。

  这个时间,家里族里都没什么事情了,都该各自安寝了吧?

  谭廷向外又看了两眼,默了一会,叫了人来。

  “夫人眼下在何处吩咐事?”

  来的还是正是方才耍玩的小丫鬟,八九岁的样子。

  “回大爷,夫人没在吩咐事。”

  谭廷挑眉,小丫鬟又赶忙道。

  “夫人在乔荇房里刻石头呢。”

  在乔荇处刻石头……

  她的篆刻器具和玉石都是从乔荇房里收来的,是一直在乔荇处篆刻,还是他回家之后……

  “夫人经常在乔荇处刻石头吗?”

  小丫鬟摇了摇头。

  “从前夫人刻石头,都是在正房里的。”

  话音落地,谭廷沉默了一息。

  果然是因为他来了,她就避开了。

  夜深了,风也更冷了,谭廷向后罩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去把夫人请回房里吧。”

  小丫鬟一去,谭廷继续翻看闲书的心思更散了,连着翻了几页,却不记得看了些什么。

  直到门外脚步声响起,门帘微动,她撩了帘子走了进来。

  进了门,她便向他看了过来,似是在询问他叫她回来有什么吩咐。

  谭廷没有吩咐,只是看向她手边——她回来了,制印的器具却没有带回来。

  谭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了,而她看了他半晌,没听到他的回应,却等到了更鼓声。

  她好像明白过来,让丫鬟烧了水,才开了口。

  “爷要洗漱么?”

  谭廷嗯了一声,见她又要过来伺候他,便道。

  “我自己来吧。”

  她神色无波地点了点头,坐到梳妆台前拆卸钗环。

  她身上并无多少钗环可拆,只将银簪和耳饰拿了下来,抽开放置收拾的匣子,放进去。

  谭廷目光微微落了过来,扫过了那匣子。

  匣子不大,拢共没有多少格子,可大半的格子里仍是空空荡荡的,只有最前的几个格子,放着些许不甚精巧的银饰。

  她并未注意他的目光,只是在他洗漱之后,也洗漱了一番。

  房中一如往常寂静,她坐到了床边,眼见谭廷放下了闲书,便吹熄了蜡烛,放下帐子躺了下来。

  房中再没了第三个人,也没了白日的喧闹和纷繁的事情。

  只有两个人并排躺在同一张雕花床上。

  月光稀薄,熄了蜡烛的房中帐中,谭廷默默枕边的人一眼。

  不管怎样,他欠她一个说法。

  她嘴上不说,面上不表,不代表心中也一丝委屈都没有。

  他确实该说些什么。

  谭廷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开口,想好了就算她不提,他也要多贴补她和项家一些。

  希望她心中的委屈可以缓和下来。

  只是谭廷正要开口,却察觉到了枕边的人的呼吸。

  那呼吸渐深,变得和缓绵长起来。

  谭廷心里要说的话,彻底顿在了嘴边。

  她睡着了。

  疲累极了的人,才会这般快地陷入睡梦。

  稀薄的月光越发淡而无光了,谭廷默了许久。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轻轻拉了拉两人的被子,将怎么也没找到时机说出来的话,悉数咽了下去。

  翌日一早,去秋照苑请过安,项宜去了花厅理事。

  她走之前,只是跟谭廷浅行一礼,并无什么言语。

  从前谭廷没怎么留意,只觉得与这位妻子无话可说,眼下看来,恐怕她更无意同他多言。

  只是谭廷看着她远去时略显单薄的背影,不由就想起了上次雁之皮货行皮子的事情。

  那必然也是个误会了。

  谭廷叹气,他彼时说了些重话,但也让她随便去库房拿皮子,想必她并不会拿太好的来。

  他干脆将库房管事找了来。

  “夫人上次拿了哪一件?库房里可还有更好的毛料?”

  管事不意大爷突然问这个,事无巨细地将四件上好的毛料和二十余件寻常料子都说了。

  “可夫人……没有来库房拿过毛料啊?”

  话音落地,谭廷沉默了。

  他该想到的……

  库房管事不知他心中所想,揣摩道,“夫人很少来库房,每次来也是存取公中物什,都有详细的账目可查。”

  他问谭廷,“大爷可要查账?小的可以把账册都搬过来……”

  话还没说完,被谭廷打断了。

  “不必了。”

  谭廷揉了揉额头,又想起什么,吩咐了一句,“不要同夫人提及,我问过库房之事。”

  大爷一向沉默寡言,难得多说了两句。

  管事似懂非懂地揣着这几句话下去了。

  谭廷重捏了几下眉心,莫名就想起了乔荇在秋照苑说的话。

  “夫人绝不会贪污受贿,也未动过谭家一分一厘的东西!”

  她嫁进来三年,和谭家、和他这位丈夫,都分割的一清二楚……

  她并不是他以为的那般。

  反而,她干净得似山涧的清溪,一粒灰尘都没有。

  念及此,他把正吉叫过来,好生吩咐了几句。

  项宜如平日般,去花厅料理了家中族中事务。

  今日的仆从都意外的顺和,项宜不多时便料理完了琐事,回了正院。

  不想在路上,恰遇到了谭建和杨蓁。

  “大嫂,咱们出去耍玩吧!”杨蓁开口就邀请项宜。

  项宜愣了一下,“出去耍玩?”

  她嫁进谭家之后,事务繁忙,不方便也没人邀她出门耍玩。

  谭建连忙在旁解释,说县衙大街上的时萃酒楼来了个戏班子,唱的都是近年大行的话本子,要带着杨蓁过去看看。

  杨蓁连连点头,“天天在家可闷死了,偏偏天寒地冻跑马也不方便,好不容易有个有趣的戏班,大嫂快快跟我们一起去,我让二爷包了最好的位置!”

  这位弟媳真是热闹的小孩性子。

  项宜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但她并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也没有这份空闲时间。

  只是她刚玩婉拒,突然有人在她身后开了口。

  “出去转转吧。”

  项宜讶然回头,才看到身后的男人。

  他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不到半步的地方。他挡了飞扑过来的寒风,但属于他的气息也漫了过来。

  项宜不习惯地向另一边退开了去……

  天这般冷,风里渗透着冰雪的寒意。

  谭廷略一走近,就看到她没有似谭建杨蓁那般,穿一件镶毛领的外衫,单薄的衣领下,白皙的脖颈半露在风里,继续落下的细发在颈边滑动。

  谭建和杨蓁,都同他行了礼。

  她也转过了身来。

  只是却在转身的下一息,向一旁退开了两步,再次与他拉开了距离。

  并未看他一眼,垂头行了礼。

  两人之间陡然变大的距离,除了两人,旁人并未意识到。

  谭廷默默多看了她一眼。

  弟妹在这时上去拉了她,“大哥都应了,大嫂快跟我们走吧。”

  她仍没有立刻应下,反而正经看了他一眼。

  那眼中满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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