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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养娇脔

作者:酒酿桃子 字数:56553 更新:2025-11-23 22:47:19

第 1 章

=================

花枝春满,柳风轻拂。

秦国公府后邸,观月从沁了花汁的药汤中缓缓起身,赤足踩在地上,一双嫩白的小脚还沾着盈润的水珠,犹如雨后初生的玉笋。

狭小的屋内,观月赤身站在秦大娘子面前。小婢替观月涂抹着香膏,此香是循古方而作,其中一味料便是梅上的雪露。

香膏抹在观月润嫩的肌肤上,不一会儿,合室便萦绕着清冷的梅香。

秦大娘子在梅香中放下了茶盏,望着观月温声道:“张嬷嬷夸你聪明,宫中的礼数学的很快。”

她的视线像是在打量着一樽青玉瓶,这样毫无遮掩的审视,让观月感到十分难堪。羞耻像是一团火,雪白的肌肤下烧出了淡淡的红。

但观月仍乖顺地垂下眉眼,附以不失礼数的淡笑:“都是大娘子指点的好。”

观月换上了薄衣,秦大娘子望得有些出神。

观月的身体像一幅名家笔下的山水画,雪峰连绵起伏,勾勒出丰致的曲线,微湿的发梢散落在胸前,是山峰间引人遐思的云泉,心口的那一点赤色月牙胎记,藏着无尽的烂漫。

当年,秦大娘子在人牙子送来的那堆穷丫头里一眼就相中了观月。

那时观月穿着简陋的粗布衣衫,瘦弱地像根细细条条的野草,但有双盈波流光的明眸,和细腻白润的肌肤。

天生是当香姬的好料子。

燕朝的王公权贵以赏香为乐,品香姬是最为奢侈的一种。

择选一名容貌姣丽,肌肤润嫩的小娘子,每日以药浴香膏浸润,时日良久,那香味便渗入了肌理,成了体香,以供他们品赏。

流年似水,转眼十年便过去了。

依照观月的样貌,本是能赠给公侯爷为妾的。可谁知数日前,宫中传旨下来,燕帝指名要册秦国公嫡女为贵妃。

秦大娘子走到观月身边,抚上她心口的那枚红色月牙胎记:“这次你能代替明儿入宫,是你的福分。中宫无主,不知有多少世家小姐挤破了头想当上贵妃。”

秦大娘子试探着掀眼看了观月一眼:“自然,若你能在宫中站稳脚跟,也是我们公府的喜事。”

饶是观月再傻,也听得出秦大娘子话中的深意。

于是她也笑:“大娘子放心,奴都明白。”

秦大娘子向来喜欢观月的识相,在桌上放下一枚银簪子,很是满意地走了。

叠翠雕花门“咣当”两声开了又闭,观月瞬间换了张面孔。那对含雾撩情的眸子里的笑意尽散,只余下浓烈的厌恶。

燕帝是出了名的荒淫,多年房事无制,以致龙体枯朽。此次才特合了生辰,选中了秦国公嫡长女入宫冲喜。

秦大娘子生怕心肝女儿进宫受罪,这才从香姬中选了样貌最肖似女儿的观月,让她代替女儿进那虎狼窟。

可是比起在秦国公府像个物件似的任人轻贱,观月宁愿进宫一搏,若真能在宫中过上几天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哪怕死了也值。

银簪子握在掌心掂了掂,便知道是不值钱的玩意,观月冷冷一啐,将那清寒簪子随手扔在桌上,换了套浅粉色的裾裙,往后院去了。

青石路两道春和景明,途径一段茂林时,观月看见林前停了一辆青帘马车,那马车见着眼生,由白马牵引,通处透着气派,却又无人看守。

观月心中好奇,正想上前多瞧两眼,却猛地被一只手拽进了竹林。

竹林上空的飞鸟被惊起,扑棱着翅膀飞远了,观月尚未出口的呼救被那大手堵了回去。

“月娘,是我。”

看着观月因惊惧而起伏的丰致的雪脯渐渐平静下来,男人喉头一滚,缓缓地松开了手。

观月转过身,指尖佯装不满地指往男人心窝一戳,眼若弯月勾,娇娇嗔怪:“世子怎么在这儿躲着?吓人一跳。”

秦小世子也曾见过不少姑娘,可无论是高门士族的贵娘子,还是勾栏乐坊的美姬,都不及观月身上那种天然的风情。

只是秦小世子心底有气,刻意冷声道:“这些日子我去找你,为何你都推拒不见?难道你便这样迫不及待,要入宫去当娘娘。”

此处竹林茂密,鲜有人至,看来秦小世子是算好了,今日必要向观月讨个说法。

春风拂动,竹影婆娑,观月半是懒冶地抬起那双雾蒙蒙的漆眸,静静地望着他不语,露出眼底无尽曼妙的柔波,荡进了秦小世子的心间。

不消会儿,观月的眼中便泛起了水光。

秦小世子一把握住观月的小手,滑若绸缎的肌肤,温吞地蚕食了他的那点儿恼火。

他软了语气,“月娘,你若有什么委屈,大可同我说。”

观月含泣垂眸,不动声色地将雪指从男人手中抽出,背过身去捻帕拭泪,声音婉转缠怨:“奴自知卑微,即便往日仰慕世子风姿,也不敢妄想有什么名份。大娘子对奴有恩,如今大娘子发话让奴入宫,奴怎能不去?”

话音一顿,观月在帕子后微微侧眸窥探男人神色,续又道:“这些日子,奴不敢与世子相见,只不过是怕触景生情……”

美人凄婉陈诉,秦小世子三魂被勾去两魂,他望见观月衣领处露出的一截胜雪的玉颈,又不免心生绮念。

“月娘,只要你的肚子争气,母亲定会允你进门为我做妾,届时只须再从府中香姬里另选一个,替我姐姐入宫,这样你便不用独自在宫中受苦了。”

秦小世子说着话,便向观月身前逼近,观月心底一惊,忙抬手抵住他将要贴覆上来的胸膛,语气也有些不耐起来。

“世子,今日不行。”

往日在国公府中,观月没有办法,不得不假意顺承于秦小世子。他是秦国公独子,随便伸伸指头都能碾死她这只蚂蚁,她怎能得罪得起?

可如今她就要进宫当贵妃了,日子大不似往前。燕帝虽已年迈,但天底下哪有男子比他地位尊崇?

观月分得清轻重缓急,于是前些日子找了各种理由推脱,恨不能向天下昭示她与秦小世子毫无瓜葛!眼下更没心思与他赔笑卖乖,只想着如何才能脱身。

“今日怎么不行?月娘,难道你便不想吗?”秦小世子一把搦住观月楚楚纤腰,欲念的目光落在观月身上。

男人急不可耐的指头探上观月的领口,观月白嫩的肌肤下透出了一层诱人的薄红,额角急出一道香汗,顺延流入墨黑的鬓角,几缕碎发凌乱地沾黏在颊侧,反倒衍生出别样张扬的冶媚。

“阳郎,你莫心急。”一声情意缱绻的阳郎,唤的秦关阳骨软筋酥。

染着蔻甲的笋指在空中俏俏一勾,勾来了那心急的少年郎。

观月凑向他耳畔,呵气若游丝地缓诉着淳淳诱语:“不如再等几日,等我成了贵妃…届时阳郎便可尝尝当天子的滋味。”

“你说的可是真的?”秦小世子果然心动,但仍有些犹豫,“那时你已成了贵妃娘娘,还能记得我?”

观月微偏娇靥,仿若海棠低垂,眼底清泉烟波荡漾之间,涤动盈盈春带雨:“阳郎既想尝些别致的,如何连这点胆魄也没有。”

“就依你说的来。”秦小世子不愿被她低瞧,且那场景的确十分诱人,他最终下定决心松了手。

秦小世子整理着衣冠迈出竹林。若他回头张望一眼,便能看见观月锐如针镝的目光,恨不能戳透他的脊背。

他刚走出不远,观月也行色匆匆地也走了出去。

那辆青帘马车仍静静停在竹林外,观月瞧了瞧四处无人,竟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马车前。

观月正欲伸手挑开那抹青色绸帘,谁知此时,绸帘先她一步被人挑起。

一名如玉无暇的白衣公子俯身而出,怀间拂尘似雪风翻涌,身姿癯净若云鹤临世。

那道眸光清寒至极,四目相对之际,观月只感到通身犹似坠入冰窖般刺骨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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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枕春刀》,小可爱们点个收藏吧————————————

【假正经真病娇疯批X娇软坚强小白花】

宋蝉容貌清丽,楚腰纤纤,可惜身处囚牢,是低微落魄的罪臣之女。

是陆沧鸣将她救出,免于死罪。宋蝉感激涕零,为了陆沧鸣的一句“听话”,她甘愿付出一切。

外人面前,她是陆氏远房的表小姐,私下里,却每日都要扮作侍女往陆沧鸣房中。

陆沧鸣教她书画,教她如何使刀,更多时候是亲身教她如何勾人情动。

每至夜深,他总会握着宋蝉的细腰,在她耳边哑声低语:“你这细腰,便是最好的美人刀。”

曾经,她也以为,陆沧鸣也对她有几分真情意。

直到后来她才清醒,陆沧鸣是身份矜贵、不落尘埃的陆氏郎君,与她云泥之别。

或许在陆沧鸣心中,她便是午憩时窗外连绵不休的蝉,尽是多余。

宋蝉并未纠缠,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将自己拱手送人的那一天。

——

陆沧鸣以为,亡母去后,他的眼中只剩下仇恨。

为了夺权争位,他常以美人为饵,宋蝉只是其中一个。

罪臣之女,外室亦不可为,他更从没想过要娶宋蝉为妻。

直到每夜梦里尽是她的模样,陆沧鸣也只是告诉自己,不过只是利用,他绝不会对宋蝉动心。

后来,他亲手将宋蝉送上喜轿,看见宋蝉站在桃花树下,眉眼绮丽地对着他的兄长笑,唤其一声“夫君”。

陆沧鸣方觉心如刀割。

——

新婚不过半月,陆氏大郎君遇难逝世,宋蝉成了孤苦飘零的遗孀。

宋蝉深觉命运多舛,决计离开陆家。

与陆府众人辞别之日,陆沧鸣面色平静地坐在席间,什么都没说。

当夜,宋蝉惊醒,却发现陆沧鸣坐在自己榻边,状似深情地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声音低哑地问她。

“是陪他去死,还是留在我身边,你选。”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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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月并未料到轿中有人,惊讶与窘迫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的后怕。

这轿子在她来时就停在了这里,离竹林不过几步距离,他是一直坐在轿里吗?适才她与秦小世子的事,又被他听去看去了几分?

顾珩孤身而立,如苍松般的背脊没有一丝晃动,他居高临下地站着,目光沉沉地掠过观月些微松散的衣襟。

那是适才秦小世子留下的痕迹。

她的衣襟处若隐似现地露出一片雪白,香软的胸脯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着,藏尽暧昧的春色。

这春景实在艳的刺目,如粒玦石般掷入顾珩眼中,打破了他眼中的沉寂。

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语气有些冷涩,“不知女郎何事?”

观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颇为难堪地匆忙将衣襟整好。一双剪水眸飞快地睇过面前清矜无匹之人,最终落在他手中握着的刻莲玉拂尘上。

此时有阵斜风自竹林飘过,密雨般的翠竹掠过男子用料显贵的雪袍,正巧一片碎竹落入他绣着青鹤的宽大袖口中。他微颔首,将那枚碎叶从袖中取出,修长的颈线犹如云鹤,让人感到高不可攀。

风神俊雅,林下高士。

饶是观月见过不少特色各异的俊美男子,仍是不免为了眼前白衣公子的风姿而怔愣了一下。

观月一时有些拿捏不准他的身份,若只是名寻常道长,哪配得上这样好的锦缎料子?可入宫在即,她必须要试探明白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总之断不能因这档子事坏了她的好出路。

“今日本想一人出来走走,便没带婢子。谁知适才在竹林里,不慎扭伤了脚……”

卑贱出生的人看惯世间炎凉,向来善于伪装。正如此时,观月拿捏着话端里细小的差别,有意让他以为自己是出行有婢女相伴的秦府小姐。

似乎在她看来,名门娘子总归比一个低贱的香姬更值得旁人的重视。

观月低垂着眸,漆长的睫羽不安地煽动着,掩饰着眸中的慌乱,少女的羞赧化作耳尖适时漾起的一点儿红。“此处鲜有人至,我看见这处停着轿子,便想前来求援,还请道长莫怪。”

观月低在尘埃里,自小学的是上不得台面的狐媚术,可她常常仰望春光,在无人窥见的地方模仿那些贵女的矜持作派,久而久之,像到连自己也信了。

“道长”两字一出口时,顾珩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顾珩二十四岁位极人臣,谈笑间沙场点兵,功成麒麟阁,又因文采宏逸,被世间学子尊为罗浮居士,就连道法也是一点就透,他手中的玉拂尘,是清平山仙人所赠。

这样的人,总是有几分孤傲在身。

世人将他奉上神坛,却是第一次有人称呼他为道长。

彼时观月正自顾自地说着话,并未察觉顾珩神情细微的变化:“实在是疼的厉害,小女不情之请,还想劳烦道长驱车送我去前院。”

顾珩沉吟了会:“我不会驱车。”

“那可否劳烦道长搀我去前面的亭子坐着,我也好等婢女来寻。”观月的声音渐低,揽含着娇软的吴越语调,似一缕香艳未散的薄雾。

顾珩今日本为光州士族乱变之事而来,不想在此多加逗留。可面对眼前女子不算过分的请求,他似乎没有托词再拒绝。

只得点了点头:“好。”

玉拂尘在空中虚虚一划,落在了他的臂弯处。

他向观月伸手,袖缎清冷的色泽下,藏着清癯却有力量的指节。

观月靠近时,顾珩闻见一阵氤氲的雪中梅香,她的眸底似有星河粼粼,潜藏着隐暗的欢愉。

她小心地扶上他的小臂,轻声道:“多谢道长。”

两人并肩向前行走,顾珩不语,观月则在揣度着该如何发问,四遭静悄悄的,惟有踩过遍地落竹而发出的脆响声。

观月佯装脚伤,有意放慢了步子,双足一浅一深的向前行动,浅粉色的裙裾随行步翻涌,似潮汐般无意地卷起顾珩的袍角,交缠在一起。

眼看那亭榭就在不远处,却还一个字都没能问出,观月有些急了。

“道长今日可是为父亲的病而来?”秦国公抱恙有些时日,观月很自然地将他称为父亲,借此来打探这道长的身份来历,

顾珩对此好像有些兴趣,有些意外地偏首望了眼身旁的女子:“你是明儿?”

他怎么知道秦家小姐的名讳?观月一怔,瞬间变了脸色。

她早该想到的,这道士举止之间风华无度,哪像个普通的修行之人,或许他早与真正的秦家小姐相识。

可笑她自作聪明一场,居然还妄想瞒天过海,诓骗这个道士。当时她便不该好奇去那轿子前多看了一眼,都怪那马车前檐上的金铃灿灿地耀人眼,她总是对这些金玉俗物难以抗拒。

观月仓惶地垂下眸,紧攥着的掌心沁出了汗,纤密的睫羽簌簌抖动着,只觉得脚下寸步难行。

顾珩像是体察到她的犹豫,又将视线转回前方:“那时你还小,或许已记不清了,无妨。”

“的确是记不清了。”观月松了一口气,虚扶着他的小臂继续缓步向前,“不过我六岁那年生了场病,一名道长说我名中明月二字太重,寻常女子担不起,故而改成了观月。”

她向来擅长伪装与欺骗,顾珩似乎也没起疑心,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也并未多说什么。

此时观月已不敢再妄想从这道士口中试探什么,只盼着早些走到亭子那里,好与此人告别,以免夜长梦多。

观月一言不发,还得装作伤了脚的模样。身旁的顾珩则始终薄唇紧抿,一丝笑意也无,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竹林到水亭分明不算远,观月却觉得漫长难熬。

绕过一方长桥,水亭的形貌终于渐渐明晰。顾珩扶观月坐在了亭中曲椅上,一树临水桃花斜斜照来,粉润的春光衬着观月白润的脸颊。

观月见顾珩一时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不免有些烦躁。好在侍女见观月迟迟未归,及时找来,观月这才得以脱身。

观月走后不久,侍卫贺风匆匆而来,恭敬地站在顾珩身后拱手道:“顾相,事情已经办好了,秦国公邀您去西厅相叙。”

顾珩微微肯首,声线平静的听不出情绪:“知道了。”

但他并未着急动身,依旧站在原处,眼底似沉寂千年的深幽古潭,目光落在观月适才离开的方向。

贺风在旁低声询问:“丞相在看什么?”

顾珩似乎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手中的玉拂尘。半晌后,他淡淡道:“一只自以为是的狐狸。”

回到屋里,观月怕此事走漏风声,特地按下不表。

谁知还不到傍晚,秦大娘子便带着丫鬟找了过来。

观月一看秦大娘子的脸色生硬,心中便知晓了个七八,定是下午那个来接她的丫鬟将此事告诉了秦大娘子。

像观月这样的香姬,只是听上去比勾栏里的艳妓高贵些,实则都是以色侍人,简直比普通的粗使丫鬟还要低贱。

何况私会外男,怎么也不合规矩。

观月知晓此事瞒不住,当即跪了下来,说自己下午不慎扭伤了脚,装作了秦家小姐,这才得那位道长相助。

秦大娘子听后冷哼一声:“什么道长?那是当朝顾相,你竟也敢去招他。”

观月低眉垂眼地跪在秦大娘子脚边,一副任她责骂的模样,静静地听着秦大娘子滔滔不绝地叙述着那位顾相的事迹。

她说燕帝极其厚爱这位顾相,当年为请顾珩入世理政,自甘行路相迎,跑死了数只千里好马。后来,燕帝还特地在内宫修辟了仙观,以供顾相清修。

若非顾珩为人端方,恪守礼法,只怕燕帝连后宫妃妾都愿与他共享。

末了,秦大娘子一挥手中小扇,结束了她对顾相的称赞:“册封的日子就在眼下,你还生出这样的事端。这个月的例钱莫去领了,便在屋里闭门好好过吧。”

观月压下心中怨气,强装出一副卑微模样,连连称是:“奴领罚,大娘子千金之躯,千万别为了奴动气。”

秦大娘子扶着丫鬟的手站起身,抖了抖藤黄色的裙:“国公府虽远比不得皇宫,可也有些根基。说到底,你只是个香姬,就算你日后进了宫,也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秦大娘子睨了眼伏跪在地的观月,便不再正眼瞧她,冷漠而高傲地从她身边走过,连踩到了观月的手指也浑不在意。

观月的指头传来钻心的痛,她紧紧咬着嘴唇,努力克制着不痛叫出声。

直到身后的雕花门闭上,观月才敢将手抽回来,烛灯下,原本纤细的玉指很快红肿起来,观月的额角涔出细密的冷汗。

秦大娘子走后,秦小世子那边悄悄地送了封信来。

观月打开信筏,潦草扫了几眼,见通篇皆是情言谑语,厌恶地将那信筏扔进了小铜炉里。

灼热的火舌逐渐吞噬了那张信筏,观月感到通身无比的自在,心里升腾出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她的容貌明明比真正的秦小姐还要艳上几分,可秦小姐生来便享尽荣华宠爱,她却是在饥饿与冷眼中挣扎生长。国公府的所有人都瞧不起她,将她视作最卑贱的玩/物,哪怕是秦小世子,对她也未曾有过半点真心。

她像是个听话的物件,被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是他们猜错了,她可不是什么恭顺谦卑的乖奴,她是田间顽强的野草,哪怕有一丝机会,她都要拼命抓住,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她不要只能在肮脏的泥淖里卑微地仰望明月,她要成为明月,要金玉相配,让人人艳羡敬仰。

观月的手指还在作痛,那股痛意顺着筋骨传遍全身,像是一味蛊魅人心的毒药,竟使她心底衍生出一种恶毒的想法。

那位被秦大娘子口中盛誉非常的丞相顾珩,就因为他投了个好胎,出身高贵,所以与他说几句话也成了十恶不赦的错处,要被扣去整整一月的例银。

秦大娘子或许瞧不上这些区区小钱,可对于观月来说,那却是给家中母亲治病的救命钱!

什么芝兰玉树的真君子,去掉这些浮夸的伪饰,他还不就是一个俊才郎君。

既然连秦大娘子这样的人,都将他视作神明仰望,她秦观月就偏要让世人都瞧瞧,这位高高在上的顾相,是怎样跌落神坛的。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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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二十日,观月都被困在屋里思过,除却每日来送饭的丫头,便只有宫中的嬷嬷来教导礼仪。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秦小世子屡屡想来求见,皆被门口婢子推拒在外,一连吃了几顿闭门羹。

册封之日如约而来,秦国公府挂满了红幔宝灯,四处洋溢着喜气。

吉时到,观月从偏阁缓缓而出,身着喜袍,踏上了那顶华贵异常的轿舆。

直到轿舆在喧天的礼乐声中沉稳起步,仪队向一路南行,穿过繁盛的大燕长街,巍峨堂皇的燕宫逐渐在朝霞中显现原貌。

此时的观月沉浸在一场盛大喜悦的幻梦中,并未听见沿街议论。真到了这心心念念的时刻,她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她到底只是一个假冒的千金小姐,并未穿过这样名贵的衣裳、见过这样恢弘的场面。她多么害怕自己在众人面前露怯,以致这即将触碰到的好日子忽然沦为泡影。

燕帝龙体抱恙,并未到场,好在一切仪式圆满,在燕帝身边王内侍的指引下,观月被带入毓秀宫中。

按着秦大娘子的吩咐,观月将早已备好的打赏奉给了王内侍,王内侍笑呵呵地捧着沉甸甸的锦袋子走了。

头顶的累金凤冠压得观月肩颈酸痛,但此刻坐在金堆玉砌的殿中,观月仿似久居暗室之人乍见天光。终于她不必再小心翼翼地看人眼色,能够为她自己争一争前程。

但当欣喜的余潮尽数褪去,观月才有余心审视起了眼下的境地。燕帝的身体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竟已到了如此不堪的程度,怪不得她听人说如今朝中政务皆是由顾珩决断。

秦大娘子喜怒无常,如今由她代为照看母亲,无异于将自己的把柄交到了秦大娘子的手中。这只能是一时的缓兵之计,燕帝靠不住,秦大娘子更是靠不住。

无论如何,她都该给自己找一条合适的后路。

——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像是观月入宫的“冲喜”真起了效果,半月后,燕帝的身体居然逐渐有了起色。

燕帝久病初愈,大赦天下积攒福德,更是广邀王公臣子、后妃皇嗣今夜齐聚骊台,为之庆贺。

这也将是观月第一次见到燕帝。

毓秀宫内殿,殿直墨隐正替观月奉衣。

奉衣的时候,墨隐的手不小心触碰到观月的后颈,那宛若羊脂玉般白润的肌肤,摸上去像在绸缎上滑过一般,墨提忍不住掀眸偷看了一眼这位新入宫的秦贵妃。

容貌绝艳,身如笔绘,只奈今朝帝王荒淫残暴,这样的画中美人,却成了燕帝的妃。

想到这儿,纵是在宫中已见惯了风波的墨隐,也忍不住心下默默叹息。

只是好像这位秦贵妃自己倒是蛮不在意。

“今夜的庆宴,顾相也会去吗?”观月的目光流连在宫女手中托盘上的各式耳坠上,一时犹豫不决。

墨隐怔愣片刻,旋即轻声答道:“顾相深得圣上器重,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她忍不住悄悄向贵妃望去,而贵妃只是神色淡淡,仿似适才只是随口一问。

墨隐忍不住问:“娘娘见过顾相?”

观月的指尖落在了一对合金抱珠的耳坠上,那坠子金光耀耀,在旁人看来或许庸俗,但她向来喜欢这些。

“未曾,只是往日在闺中便听过顾相盛名,有些好奇罢了。”

顾相这样的人物,是燕朝百年难得的奇才。论风姿相貌,丹青国手难绘其玉骨皮貌;论诗才文格,恐怕也只有年逾古稀的大儒杜老可与之一较。

墨隐曾在先皇后的千秋宴上远远窥得过顾相一眼,彼时顾相身着一袭青色道袍立于万花丛中,墨隐只觉他身旁的花草暗淡,牡丹也失了颜色。

也难怪连贵妃娘娘都想瞧瞧顾相风姿。

“娘娘喜欢这个?”墨隐将那对合金抱珠的坠子递到贵妃手上。

观月接过坠子,放在掌心瞧了瞧。不知怎得想起那日顾珩的一袭雪袍和袖间青鹤。

她想了想,将金坠子放回托盘,重选了一对更为素雅的绿松石坠。

“用它吧。”

夜风抖落檐下的宫灯摇曳的光缕,观月身着曲水纹织金缎锦裙,墨隐跟在她的身后,二人一同走向骊台。

骊台的形貌已在月下逐渐明晰,与灯火长明的骊台相比,就连月色也黯淡了几分。

为了造骊台,人丁死伤无数,但到底永久地留下了这座酒色楼台,它将成为燕帝荒淫无度的见证,向后人昭示着暴君罪恶的行迹。

观月敛裙迈上了骊台的长阶,台顶早有内侍等候。

“贵妃娘娘,请。”内侍躬身相迎,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

观月跟在内侍身后向殿内走去,一路上只见女子的珠履像小山般相叠在路两旁,数不清究竟有几双。

脚下渐渐沉重起来,愈往里走,观月听见女子欢笑与弦乐交融声则愈清晰,调和出淫且靡的曲调。殿内瑞兽熏笼缓吐出暧昧的香气。

今夜的盛宴,好似不像观月料想的的那样轻松。

甫一入殿,观月便看见殿内挤满了曼妙女郎,她们穿着露骨的纱裙,个个丰姿冶貌,斜倚在王公贵臣的怀中与之调笑。她们中不乏从勾栏中出来的媚娘,竟还有燕宫中低位的嫔御。

这分明是一场上下同乐的合欢宴。

观月不自觉望向殿上高座,那位以荒淫昏庸而闻名的帝王,正躺在一位美人怀中,像只嗷嗷待哺的小兽,贪婪地仰头叼她指间的红果。

这是观月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香艳场景,只感到耳畔像火烧般羞躁的热。

她撇过脸去坐了下来,并未发现她的所有举动都被顾珩看在了眼里。

顾珩坐在燕帝的身边,穿覆苍青道袍,上面绣着四合如意云鹤暗纹,玉拂尘规整的摆置在他的膝旁。他静静坐在那儿,专心地把玩着掌间的羽觞,殿内的声色酒乐似乎与他无关。

即便潜于浮华之下,游于苍狗之间,仍然干净的像是不染世俗的一掬清泉,又如遗世独立的仙人。

半晌,他似乎对那只羽觞没了兴趣,将其随手放在案上。

而后,对燕帝落下轻飘飘的一句提醒:“贵妃娘娘已到了。”

高座之上,燕帝终于肯从美人的胸前抬起头来,酒气熏得他满面通红。

“贵妃?在哪呢?”

观月不愿惹人注意,坐在角落里已久,可眼下却不得不走向殿前问安。

流光之下,那身织金缎裙衬得她身段窈窕,清丽合宜,在一众紫燕黄莺之间,更显得绝艳脱俗。

更糟的是,她生了一双勾人的含情眼,即便只是寻常一眄,也交缠着无尽的柔情,恐怕就算是世间最无情的男子,被她看上一眼,都难以把持。

“妾拜见陛下。”观月行礼时,领口处露出半截肌白若雪的秀颈,招来了不少男人饱含深意的目光。

也同样引来了燕帝的注意。

“美人,快到朕身前来。”酒气朦胧间,燕帝恍若望见仙子下凡。

“美人”?好潦草的称谓。观月勾出一个不失体面的笑,迈上玉阶,刚走到燕帝面前,就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拉进怀中。

秦观月想过各种姻缘交会的开端,却对这种勾栏曲水般的恩宠恶心至极。

她不想再失了体面,或者说,秦观月从来也没有体面。

燕帝身上的浓烈酒气,和他鬓角的白发,无不让观月感到反胃,更何况,文武众臣还在身边看着。

年轻的女子总是那样美好,燕帝欲望勾缠的目光在观月身上流连。

“陛下,听闻贵妃娘娘善舞,今日不如就请娘娘为陛下舞一曲助兴吧。”淑妃往日自负美貌,今日被观月抢了她的风头,心有不满。

淑妃此话一出,殿下有好事的臣子纷纷附和,分明也是想看贵妃一舞。

“淑妃娘娘此话不假,若此女技艺尚佳,我便封她个第一舞姬。”开口的是右席次位的文官,可惜观月此时双颊作烫,一时无暇顾及。

秦观月屏息等待着燕帝对于这位触怒逆鳞的悖臣的发落,她想着,即便这混佞不死,也要当众庭杖,她心中轻蔑的一嗤。

但等来的是上下君臣相视,不约而同的拊掌而笑,秦观月没有料到,燕朝的根,已朽败至此。

秦观月尊为贵妃,怎能在臣子面前随便献舞,岂非是有意羞辱她。今日她若真在这殿上一舞,来日只怕整个秦国公府都要遭人耻笑。

观月脸色苍白,连带着呵气都有些发颤:“陛下,我……”

观月话未说完,便被燕帝打断:“便依爱卿所言,朕也有些日子没看乐舞了,贵妃便去罢舞上一曲吧。”

话已至此,观月在众臣的注视下勉强地站了起来,她回身做好姿态预备接受羞辱。

只是此刻,她回眸间倏的望见了清明的月光,戏谑似地撒在殿前的白玉阶上,她余光一乜,看到了身披着月光的他。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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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瞬间,秦观月心中生出一种渺茫的期冀。

像将要溺毙之人抓住了块浮板,她将满腔酿成眼中的乞怜,望向殿上那被月色笼罩之人,虔诚地盼望他能救她于水火。

顾珩端坐在那儿,温情的烛光照着他的侧脸,映出了一张矜贵傲然的面孔。他淡淡地扫了秦观月一眼,目光落在了秦观月耳垂的绿松石坠上。

翠的像是秦国公府后院的竹。

她就是在那片竹林中与秦小世子举止亲昵,又对他满口谎言,虚荣算计。

一个全无大智,空余美艳皮囊、卑劣心机的假狸猫,偏要装作幼承庭训,规行矩步的真小姐。

他不是佛圣,不该渡她。

顾珩看着秦观月垂眼站在那儿,像只将被恶狼扑食的鹂鸟,弱小而又无助,令人无限怜惜。

救她其实不难,只要他愿意开口,哪怕只是皱皱眉头,她就能得救。

可惜,他是覆霜载雪的高洁青松,不会为人间浅薄的春光而动摇丝毫。

淑妃坐不住了,走上前拉住秦观月的手:“贵妃娘娘,妾身带您去后殿更衣。”

殿上的顾珩移开了目光,秦观月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她决然地转过身,昂首迈下玉阶,勉强在众人面前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骊台后殿,秦观月愤愤取下那对绿松石坠,随手扔在一旁。而后褪下宫裙,换上舞裳,

满腔怒火熊熊灼烧着她的心,不甘与懊恼叫嚣着要破土而出。

顾珩与秦家小姐不是旧相识吗?如今“秦家小姐”有难,他怎能如此心安理得。更何况,秦观月与顾珩也有过一面之缘,于情于理,他都该出手相助才是。

顾珩果真和她想象的一样,是道貌岸然的假君子。

窗外夜风拂动,树影婆娑,骊台隐有飘扬弦乐声起。

在众人或调笑或期待的目光中,秦观月身着一袭鸾纹正红舞裳,外罩一层绣金莲的薄烟纱,迤地的裙尾划过玉阶,金莲熠熠而绽。这舞裳仿似为她量身而制,包裹着她曼妙有致的玉体,行动间,有轻云流风之态。

燕帝推开了身边喂酒的美人,直起身来,将灼灼的眼神黏在了贵妃的身上。

凤灯之下,衬得秦观月容貌更艳,肌肤宛如盛冬新落的雪,兰靥之上,黛蛾弯弯,红唇娇润。

顾珩的眼中飞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但很快又沉寂如初,依旧端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伴着乐曲声,秦观月纤腰轻折,步下生香,长袖轻软若流云,翩裙流曳似轻风。那雪白纤细的玉臂,由袖中缓缓展出,葱指轻捻,如水中清莲绽于绿波。

淑妃气恼地握着酒盏,恨不能将其捏碎。

她本以为这位新贵妃身为国公嫡女,定会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在陛下和众臣面前失了分寸,引得燕帝大怒。

却不想秦观月不仅没有半句怨辞,反倒是像是将所有的不满都化作了热情,随着乐曲激进而扭转腰肢,活像一尾灵动的妖蛇,吸引了所有人的心魄。

秦观月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团火,点燃了殿内男子的所有欲念,他们像是饥饿的野兽,眼神中的欲望□□而又直白。

甚至更有甚者借着酒劲高声叫喊,满面通红地说起污言秽语。

随着激烈的动作,秦观月白嫩的肌肤下薄染了一层诱人的红晕,雪脯如浪潮般微微颤动起伏。她用那双横渡秋波的眼,勾魂摄魄地望向顾珩。

不知为何,顾珩想起那日秦观月凑近他时,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顾珩自宽袖下伸出手,握住了膝旁的拂尘,清癯的骨节下似乎藏着一股隐忍的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烦躁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他紧了紧手中的拂尘。

那些调笑的声音落入顾珩耳中,很刺耳,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好了。”顾珩突然沉声开口,殿中乐曲戛然而止,正在兴头上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殿上眉目疏冷之人。

原本舞乐升平的骊台沉寂下来,观月也停下了舞步,静静瞧着他。

顾珩慢条斯理地抚平袍上褶皱:“陛下龙体初愈,该回去服丹药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块沉石压下,寂静的骊台,只能听见众人浅静的呼吸声。

没有人敢说话。

“咣当”一声,燕帝手中的青铜酒盏掉落在地,溅开一片浓酒。

他张了张嘴,好一会才从酒劲里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几声。“时候尚早,贵妃这舞不是还没跳完吗?不如……”

“臣陪陛下回宫。”顾珩不置可否地站起身,走到燕帝身旁。

燕帝颤巍巍地扶住顾珩的胳膊,二人将要离席,殿下却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

“顾珩!你没听见陛下还不想回去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表面装得清高无暇,实则就是一个弄权擅政的小人!”

秦观月不禁嘶了声冷气,侧目向那名醉臣望去。

观月认得出,他就是那个要将自己封为“第一舞姬”的文臣,真是酒壮人胆,连燕帝都对顾珩事事顺从,他怎敢如此放肆。

可想到这人适才的狂悖之言,她竟涌生出几分余庆欣喜,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顾珩将会如何发作。

殿内其余人等心中戚戚,大气都不敢喘,纷纷离那名大臣站远了些。

燕帝这时清醒了,却也不敢多话。这大臣往日贯会讨燕帝欢心,民间的奇珍异宝、舞姬民妇,大多由他奉给燕帝,新奇不断。

可他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顾珩。他燕帝的巍巍江山,都还要倚仗着顾珩呢。

燕帝抬手扶额,眉头紧蹙:“朕方才饮酒过量,此时觉着有些头疼。今夜就到这吧,各位散了罢!”

“陛下。”顾珩语气缓慢,“高大人像是喝多了。”

“顾卿所言正是。王忠,还不快将遣人高卿好生送回府中。”燕帝频频向王内侍使眼色,王内侍会意,忙派小太监去将那酒后失言的大臣赶紧带走,以免生事。

顾珩向前一步,拦住了小太监的去路。

“陛下,臣听闻高大人一向敬重夫人,若就这样醉醺醺的回去,似乎不妥。”

“依顾卿看,该如何是好?”燕帝举袖拭去额角细汗。

顾珩冷眼掠过台下众人,一字一句道:“贺风,带高大人去殿外醒酒。”

贺风领命,面无表情地走下台阶,轻易将高氏牵制住。

高氏如临大敌,先前的醉意一驱而散,神情慌乱,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但众人面前,他不愿失了面子。

“顾珩!你——你好大的胆子,我泱泱大燕,难道现是你一个臣子说了算么!”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高氏脸上。

贺风收了手,低声警告:“高大人,慎言。”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高氏便被拖出了殿外。寂静的夜里,传来大殿外清晰而响亮的耳光声和高氏的咒骂声。

一声一声,在沉默的夜里显得格外骇人,听得秦观月心中突突地跳。

原来,顾珩所谓的醒酒,是这样的。

秦观月站在殿下,抬眼看着面色淡然的顾珩,只觉得一种无端的恐惧自贴着背脊攀了上来。

她被顾珩庄重端方的形貌骗了,差点忘了顾珩不仅是天下文人墨客的圭臬与信仰,更是一位手握生杀之权的丞相。

顾珩,究竟是什么样的?

若说他是风光霁月的绝艳惊才,泼墨即成名誉天下之篇,可他似乎又是搅弄权海,近乎丧失私欲的恶人。

若说他残酷无情,可无论是那日竹林外,还是今日骊台宴,他又的确对她伸出手,在她坠入水火之际拉了她一把。

秦观月看不明白他的底色,他像一团迷雾般的神秘,明知道很难掌握他的踪迹,却总是让人想要陷入其中,一探究竟。

殿外,高氏的咒骂声渐渐低去,最终融入了无垠缄默的夜色中,那清脆的耳光声响了一百余下,终于也停了。

此时燕帝早已脸色惨白地瘫坐在椅上,汗水湿透了他的里衣。

顾珩看了他一眼,燕帝会意后连忙发声:“王内侍,扶、扶朕回宫歇息。”

一场君臣共乐的欢愉宴,在燕帝颤颤的离去中宣告收场。

众人亦如飞鸟散去,秦观月在原地愣了一会,也扶着墨隐的手向殿外走去。

此时,一道喜怒无辨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贵妃娘娘,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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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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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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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宾客散尽,侍从皆在殿外等候,殿内仅剩顾珩与秦观月二人。

空旷的高台上,顾珩负手而立。他站在烛光未至的阴翳处,垂眸描摹着那个向他走来的女子。

秦观月身上还穿着舞衣,每走一步,身上的珠铃摇曳,在寂静的骊台中碰撞出清脆的响。

她不敢看他,低着头走到高台前,不肯再向前,停住了脚步。

“丞相?”她开口,捻来一段情意婉转的怯。

“娘娘是臣亲自选中的。”顾珩指腹摩挲着拂尘柄上的莲花纹样,意味深长地看了秦观月一眼,“可如今看来,娘娘似乎不太一样。”

他选中秦家小姐,不是为了给那位昏庸的帝王冲喜,而是要制衡秦家。

顾珩厌恶一切可能脱离他掌控的事物,比如秦家不听话,送来了一颗假明月。

假明月受辱,等同于秦国公府受辱。

因此今夜即便知道是淑妃刻意设计,他也没有阻止,甚至好整以暇地想要看她会如何挣扎。

可他没有想到,秦观月如今已是贵妃,居然坦然接受,还在众臣面前献舞取媚。

有失体统。

顾珩的话虽然已经尽量委婉,可像秦观月这样的人最是敏感,她听出了顾珩话中的深意。

心间的怨念如同潮涌席卷而来,闷得秦观月喘不过气。

可他有什么理由鄙夷自己呢?袖手旁观的是他,要说不堪,也该是他。他哪有半点情义可言?这样的人,连骨血都是冷的。

世上哪有当真无欲无念的人?秦观月根本不信。若顾珩真无欲念,他又为何涉足朝堂,把弄权势?

他并不是冷月孤星,今夜她作舞时,分明看见顾珩望向她的眼神中,也漾起一丝波澜。

此刻顾珩愈是端的一副清矜无匹的仙人样,秦观月便愈是想看他日后情难自制、为欲念癫狂的模样。

这样的念头一旦在心底埋下,便开始恣意萌发,破土后疯狂生长。

她捻起舞裙,抬足迈向玉阶,墨发如同水中的海草一般轻盈地落在腰脊,在纤软的腰肢处勾人地摇晃。

顾珩皱了皱眉,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当两人只余几步距离时,秦观月停下了。如水流曳的烛光在她面上横渡银波,她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润的眸,直直地望向顾珩。

“丞相也觉得,那曲舞,不该跳吗?”

秦观月离得太近,近到顾珩能看见那双漆密长睫微微的颤动。

夜风袭来,顾珩又闻见了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浮香,眼中飞闪过一丝慌乱,向后退了一步:“娘娘尊为贵妃,别失了分寸。”

静谧的殿内,顾珩能听见她低微的啜泣声。

自己对她是否过分严厉了些?本来她也只是一颗将被废弃的棋子,又何必与之计较?

“我也知道若是跳了,会让爹娘被人耻笑。”她眼底的水光盈盈轻颤,几欲破碎,“可在这宫中,又有谁是真心为我呢?就连丞相,不也是同他们一起在旁看我跳吗?”

说到此处,一滴剔透的泪很适时地顺着她的眼角滑下。

秦观月见顾珩依旧不为所动,便又楚楚可怜地侧过身去拭泪:“或许像我这样的人,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多年来,顾珩名声在外,即便有不少高门女郎向他表示过青睐,但大多都是远远敬仰,不敢亵渎。

秦观月却像是一只断了翅的蝶,无助地停落在了他的掌间,毫不掩饰地将她的弱小与可怜展示在他的面前。

虽不知她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有几分动情,那样世俗的剖陈与泣诉,不免让顾珩尘封已久的心绪掀起汹涌的浪涛,甚至生出一点歉意。

的确,她是他亲手选中的人。即便是因为阴差阳错,但总归她是因为他,命运才会发生天差地别的转变。

顾珩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开口:“贵妃如今已是宫中人,不必再作闺中女儿姿态。天色已晚,贵妃今夜也乏了,请回吧。”

——

夜风有几分寒,贺风跟在顾珩身后,欲替他披上外袍,被顾珩抬手阻下。

顾珩一人走在前面,拂尘微微摆荡,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孤颀的身影在夜色中尤为孤寂。

顾相总是习惯这样独来独往。

无人知道他当年为何避世从道,亦无人知道他又为何愿意回朝为官,他像是一阵风,不知他所来何处,亦不晓他将去何方。

贺风跟了顾相十年,却从来都猜不透顾相的心思,也不敢多猜。

顾相最讨厌别人打探他的事情。

可是无论在文坛或是庙堂,顾相这么多年来惟一饱受非议之处,就是指摘他有悖臣德,纵容君王无度。

这些年来,无论燕帝如何荒唐,顾珩都不曾置喙一句。

今日顾相又为何要处置高大人?

贺风想不明白。

贺风只知道,顾相想做什么,总有他的道理。

——

墨隐扶着秦观月回宫,将行至长桥时,被一陌生男子叫住。

“贵妃娘娘。”

夜幕中,一名身姿修长的男子踏月色而来,其人一身玄蓝长袍,脚踏长靴,虽不及顾珩身形高洁,却也眉目俊朗。

仿佛在适才的骊台宴上,秦观月见过此人,但叫不上姓名。

墨隐在宫中当值有些年月,看清来人面孔,忙跪下行礼:“奴见过城阳王。”

“此处无人,不必多礼。”陆起戎虚扶起墨隐,又将目光转向秦观月。

先前在骊台,他只是坐于席下远望贵妃起舞,却已觉贵妃犹如琼娥舞弄清影。当下借月光细看,倒觉得颇具娇媚柔婉之态,一时失神,竟忘了此行目的。

秦观月有些不自在:“王爷有什么事吗?”

距晚宴已有半个时辰,此时诸位王公贵亲早该离宫,缘何城阳王还在宫中?

比起顾珩疏冷的眼,陆起戎的双眼则像是温润的泉,无声淌过黑夜。

陆起戎察觉自己失态,忙从袖中取出一物:“本王是来将此物还给娘娘。”

他伸出手,一对碧翠如洗的绿松石耳坠在月色下明耀。

这不是方才秦观月扔在后殿的那对耳坠吗?怎会被他捡去。

陆起戎笑了笑:“娘娘无需多虑,原是一桩顺手的事。”

秦观月感到耳畔一热,但宫中人多眼杂,故对他的笑保持着一丝警惕。

她扬手示意墨隐收下耳坠,屈身一礼:“谢过王爷。时辰不早了,本宫就先回了。”

秦观月的心跳地厉害,这一晚上,这三个男人每一个都让她心惊胆战,她不知道这皇城中究竟还有什么样的风波等着她。

就像看起来温润的城阳王,不也隐于这黑夜之下,令人捉摸不透吗?

秦观月狼狈地握住墨隐的手,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城阳王低含笑意的声音。

“娘娘戴上这耳坠,很美。”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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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场急雨袭来,宫闱遍落满地残花。

顾珩径直向燕宸殿走去,云靴踏过地上杏花,绕过九曲长廊,还没走近殿前,便听见了里头的动静。

殿内燕帝怒喝,声音急躁:“顾珩呢?顾珩怎么还不来?”

高显高大人因不堪昨日宫宴受辱,此时肿着脸跪在外殿前,哭喊着要燕帝为他主持公道。

而顾珩迟迟不来,燕帝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背着手来回走动,不知如何是好。

“顾相怕是有事耽误了,奴再派人去瞧瞧。”王内侍在旁手足无措,额上的汗止不住地向外冒。

“快去、快去!”燕帝不耐地挥挥手。

王内侍连连称是,向身侧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向殿外跑。

正巧撞见了站在殿门前的顾珩。

顾珩秋风扫落叶般扫了一眼跪泣的高显,脚步从容。

小太监仿佛看见神兵天降:“顾相!陛下在里头候着您呢。”

顾珩淡淡嗯了一声,迈步走了进去。

燕帝如释重负,前来相迎,满眼激动地就要伸手抓住顾珩的胳膊:“爱卿,你终于来了。”

顾珩假作轻挥拂尘,避开了燕帝伸过来的手,径自坐了下来。

“光州之乱,现已平息了。”

他声线平缓,像是在说桩轻而易举的小事。可光州学子叛乱之事,涉及之广、牵连之深,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燕帝果然眼中一亮,对顾珩的敬佩又多了几分:“朕便知道,只要有顾卿坐镇,世间便没有办不成的事。”

顾珩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盏,眼都没抬:“陛下今日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朕……”燕帝踌躇道,小心地看了顾珩一眼,“昨夜的事,顾卿可生朕的气?”

燕帝昨夜从醉中醒来,便一直惴惴不安。这还是顾珩为官以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给他难堪,可之前再荒唐的事,顾珩也从来不管,怎么昨夜竟然突然如此行事?还重罚了高显。

整整一夜辗转反侧,燕帝睡不着,心下不安。

顾珩抿了口茶,薄凉的深眸仿似能将燕帝轻易看穿。

“贵妃是由臣选入宫中为陛下冲喜之人,她毕竟是秦国公之女。昨日之事,不妥。”

见顾珩反应如常,燕帝松了口气:“还是顾卿考虑周道。朕马上就传旨下去,抬贵妃封号,再赏金玉珠帛无数,可好?”

“陛下家事,无须与臣交待。”

燕帝急忙肯首:“那……”

燕帝话锋直下,意欲顺势宽宥高显。

顾珩很适时地打断:“至于高显,他御前失仪,也不合适再做言官,”

燕帝心中一紧,高显可是与顾相往日有甚么过节?难道顾相真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顾珩将茶盏放下,面上仍是不见喜怒。

“高显高大人,江东人,早年于光州行走,交游甚广。高显是陛下早年钦点的人,此次光州学/潮之乱,是——”

光州之乱始于顾珩,天下学子虽皆以顾珩为文学大儒,但顾珩是文、政、教三派的杂糅体,且如今已插手帷幄之中,其不纯不贞的用意引起年轻士族诸多争议。

光州演变之快,顾珩始终心存疑虑,在大内牵线的人究竟是高显,还是?

顾珩将话茬渡给燕帝。

燕帝急于表明心迹,仓促开口:“爱卿误会朕了,误会朕了!你是朕的肱骨臂膀,若是谁要构陷爱卿,朕当亲自提刃。”

仿佛怕顾珩不信,他又坐得近了些,“只是高显那蠢驴,自入京就职后便耽于声色,不堪重任,想是他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勾结逆贼。”

顾珩本阖目养神,只听到“勾结逆贼”四个字倏地睁眼,琉璃顶的折光刺得他眉头微蹙。

“既是如此,陛下自行处置吧。”

燕帝得听此话,便思忖般的捋起长髯:“那便革了他的官职,光州是不能再回了,让他去西南边陲做个门吏史,至于光州余党多是些年轻后生,顾卿容朕再想想。”

他还是没听懂。

顾珩从座上起身,眸光低垂,对着这个近似傀儡的帝王恪守着臣道,“陛下有主意了就好,臣受辱不打紧,要紧的是陛下,此事一出,原本臣为陛下炼就的青云白日万年丹便耽搁了月余,究竟,误的还是陛下。”

短短一句不瘟不火的回应,却将整个大殿风云搅动。

“臣去清平观炼丹了,先告退了。”

顾珩提步向前,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花鸟六扇屏风后。

路过高显时,顾珩险些被他啐了一口。

只是顾珩也有些困解,往日他很少这么直白地胁迫燕帝,这次他究竟是为了铲除异己,还是为了替那女人受辱抱不平?

他敛了敛眸,已经走到了今天,他不想,也不能被任何人左右。

行至月华门处,被身后一声“顾相”喊住。

“顾相,留步!”来人是王内侍。

“顾相,陛下他,”王内侍上前一步,“陛下他改主意了,已经赐死了高显,至于光州余党,皆由顾相处置。”

语罢,王内侍含笑规矩地行了一个大礼。

“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顾珩不愿和阉人走的太近,用拂尘隔开了二人的距离。

“自然是陛下的意思,顾相为我大燕殚精竭虑,为陛下穷究道学,合该如此。”

顾珩不置可否,冲他点了点头。

日出正午,顾珩得到结果便不再耽搁,阔步而离。

——

当天晚上,擢秦观月为俪贵妃的旨意便连同入几箱金玉,一同送入了毓秀宫中。

秦观月并没想到燕帝是看在顾珩的面子上才给了赏,还全以为燕帝是醒酒后看在秦国公府的面子上,才给了补偿。

俪字意为伉俪,眼下中宫无主,秦观月得此厚赏,引得宫中众人艳羡。

往日里在秦国公府小心卑微,乃至那日夜宴受辱,对于秦观月来说,都已是过眼云烟,消弭散尽了。

几乎是带着一种挣脱苦难宿命后的余庆,菱花镜前,昏昏的日头将秦观月侧影衬在茜色窗纱赏,她从燕帝赏赉的匣子中,选中了一枚镶满珠玉的鎏金凤簪。

如今她终于可以依着自己的心意,挑一只最喜欢的钗。

即便招摇,也符合身份。

赤乌在天际缓缓燃烧,燕园花摇莺啼之中,秦观月身着华服,鬓曳金钗相拥而来。

似乎今日的春风都比往日和煦许多,一阵低声议论传来,秦观月与墨隐循声望去,只见前方假山后两名低位宫女交头接耳,似在谈论什么隐秘。

宫人的议论总是涉及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秦观月一时好奇,牵着墨隐的手缓步走上前去,不堪的议论声也在二人耳中逐渐明晰。

“若是让我在众臣面前丢那样的人,还不如一头撞死。”

“就是,你可瞧见她那晚的模样了,哪像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枉称她还是甚么国公的女儿呢,竟这样不知羞耻。”

墨隐听见这些卑鄙言辞,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上前理论,却被秦观月拦下。

那两名宫女有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便各自离开了。

墨隐皱着眉,对秦观月的宽容表示不解:“娘娘,难道就这么放过她们了?”

秦观月抬手抚了抚鬓间的钗,欣欣笑了起来,眼如翦波,似乎不以为意:“你可见过凰鸟会与蝼蚁计较?”

她慵然走向湖心亭,婀娜的倩影似乎不染俗尘的月。

若是放在以前,秦观月定会恼怒于旁人的议论,恨不得撕烂她们的嘴。可眼下她已是燕宫中荣宠无二的俪贵妃,她知晓那些轻视与咒骂,不过是出于对她的妒忌。

她好不容易从泥泞中爬出来,她要像真正的名门贵女那般高洁不染尘埃,似乎这样,她便可以与往日告绝。

但往事不会轻易与之断绝,它像一根细微难辨的绣花针,总会在不经意处,刺痛她的命运。

秦观月坐在湖心亭中,团扇送来阵阵清风,拂动她鬓边两缕碎发。

一个小太监向亭中走来,恭敬地对着秦观月行了一礼。

这小太监见着眼生,秦观月轻蹙了眉头。

小太监拱手道:“贵妃娘娘,秦大娘子在拾翠殿等着您。”

秦观月心头一跳,怔愣了片刻才道:“她……母亲怎会进宫?”

外妇若无传召,不得随意出入禁宫。秦观月并未受到“娘家”入宫探访的消息,事情怎会如此突然?

小太监不语,只从腰间取下一枚香包,递给秦观月。

秦观月接来一看,只觉如雷轰顶,指间一颤,香包险些落在了地上。

那是她生母随身佩戴的香包,怎会在这小太监手上?莫非母亲出了什么事?

她强压心中慌乱,假意冷静道:“墨隐,你先回去。”

墨隐欲言又止,但看了秦观月的眼色,也只得告退。

看着墨隐走远,秦观月一把抓住小太监的手:“你们把我母亲怎么了?”

小太监笑了笑:“娘娘且随奴走吧。”

秦观月不得已只能随那小太监一同前往拾翠殿,行了许久,终于来到拾翠殿前。

拾翠殿地势幽静,久无人居。小太监将秦观月送至门前,便一人离开了。

秦观月心跳地极快,她颤颤推开门,破旧的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在这寂静之处显得极为吊诡。

殿内漆黑一片,只有屋内深处渡来淡淡的烛光。秦观月向着烛光走去,隐约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身影缓缓转过身来,秦小世子的脸在光影下晦测显现。

他对她笑,声音低沉而悦耳:“月娘,许久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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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月:哭哭,不会这么快就要翻车了吧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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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夤夜,宫门即将落锁,一辆马车缓缓撵过青石路,向宫门驶去。

马车内,观月穿着太监服制,挑起车帘向外望。

燕宫沉寂,仅有巡门的侍卫手中几点零星光火,此外再无旁人经过。

观月颦眉轻蹙,心下仍有担忧:“消息可确定传到顾相那儿了?”

墨隐说:“娘娘放心,这宫中哪怕是少了块石头,也有人告诉顾相。这时候,顾相应该往这儿来了。”

观月点了点头。

昨日,秦小世子拿秦观月的生母要挟她,逼她就范,她好不容易从秦小世子的手下逃脱,回到了毓秀宫中,满心惦念着尚在病中的母亲。

彻夜未眠,她设计了这一场局。

观月始终不信,顾珩真是世人眼中无欲无情的谪仙。正如那夜在骊台,他不一样对自己起了恻隐之心吗?

顾珩虽比世间庸俗男子棘手许多,但观月生了一张好皮囊,又贯会调弄男人心中的春波。

只要今夜能见到顾珩,她便有了机会。

眼下马车将行至宫门,却依旧未见顾珩的身影,墨隐也不禁有些紧张。

观月反倒坦然起来,轻声道:“再等等。”

清冷的夜风拂来,远处传来銮铃荡漾出清脆的咛响,在沉默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晰。

观月向外望去,见一辆青帘马车向宫门处缓缓驶来,轻声笑了。

他果然来了。

“你先回去吧。”放下车帘,观月接过墨隐递来的细软包裹,往怀中一揣,走下了马车。

墨隐坐着马车往毓秀宫回,观月则低着头闷声向前走。

到宫门前,她与事先打点好的侍卫交换了眼色,正要将荷包递到侍卫手上——

一扇六角雕花宫灯照亮了她的脸。

咣当一声,观月手中的包袱落地,里头簪钗洒了一地,她在昏黄的烛光下抬起脸,满脸惊愕地望向持灯之人。

片刻怔愣后,她开始手忙脚乱地捡拾地上的狼藉之物,寂静的周遭只剩下金玉相撞之声。

顾珩静静地看着她慌乱的动作。

“娘娘在做什么?”

秦观月压根撑不起男子所穿的太监服,松垮垮的宽大衣裳衬得她整个人更为娇小。她今夜未施粉黛,反倒比往日妆容精致时更为清丽柔婉,媚色浑然天成。

被顾珩这么质问,她像是怕极了。清薄的月色笼罩,她的娇躯一颤,恍若受到了惊吓的皎兔般红了双眼,怀中还抱着散乱的包袱,颤颤地站起了身。

“我、我……”她的声音染上哭腔,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那夜在骊台妩媚起舞的女子,此刻却是这样可怜。

顾珩一时分不清,究竟哪副面孔才是她的本色。

毕竟是在宫门前,不宜久留。

“贺风。”顾珩唤来侍卫,“将娘娘带回流云居。”

顾珩并未上马车,转身向夜色浓重处行去,留下贺风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马车行至清平观,秦观月跟在贺风身后下了车。

贺风提灯在前,秦观月在后假意低声啜泣,边抬眼打量着清平观的景貌。清平观前立着一棵两人合抱粗的佛手银杏,于春风中抽出淡绿色的嫩芽。

二人行至观后,贺风推开一扇木门,其后藏着深而长的甬道。

贺风在甬道前停脚:“就在前面。”

秦观月看了眼那望不见尽头的幽深暗道,不禁发怵,软声向贺风道:“可否请你送本宫到前面?”

贺风冷冷地将灯笼递给她,神色古怪地看了秦观月一眼:“娘娘自己去。”

言罢,便独自离去。

十年来,连燕帝都不曾知道清平观中还有这样一个暗室。今夜,丞相居然要将这个女人带进去。

真是奇怪。

秦观月接过宫灯,对着贺风的背影暗自啐了一口,真是仆随其主,同顾珩一般的冷面无情。

她只得小心地借着烛光,摸索着向里探去,心中叫苦不迭。

走了好一会儿,她才推开了流云居的门。

流云居内的布置,与顾珩此人一般无趣。青绿凿花的屏风后置了花梨木长案,案上垒着几叠法贴,一樽青玉花瓶,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幽深的烛光下,顾珩穿着坐在案前,手中折着一张薄纸。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将那透如蝉翼的薄纸缓缓展开,轻柔地抚过。

顾珩的动作极慢,烛浪犹如暖潮拂过,映衬在他的指尖,滋生出一种诡谲的暧昧。

秦观月看得耳廓一阵发热,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那张纸,脆弱无援,在他的手下被牢牢掌控着,在他修长的指间被肆意地翻折、叠覆。

像是罪人急于辩白般,她跌坐在顾珩面前,手中的宫灯应声而落。娇躯因惊恐而微颤,几缕凌乱的墨发散落在她雪白的脸侧,脸上隐约可见几道干涩的泪痕,勾勒出一种别样凌乱的娇怜。

“丞相……”

顾珩听见声响,抬起眼:“别动。”

秦观月很听话地不再动,啜泣声也低了些,泪却并未延及她的眼底,她的眼底是冷的。

她是将要临刑的罪人,已被架上了断头台,斩她的刀在顾珩手中泛着冷光,却迟迟不肯落下。

等了好一会儿,秦观月耐不住了。

她向顾珩身边挪了挪,声音柔婉泣诉,满含幽怨。

“丞相预备将本宫关到什么时候?”

顾珩没有回答,他依旧低着头,直到指间叠出了一朵纸花,在灯下看了两眼,又信手将其扔进一旁火炉中。

他突然开口:“娘娘今夜本要去哪?”

观月心中一喜,露出盈盈的泪眼,将早已想好的说辞再次缓缓诉来:“我知道私自出宫乃是重罪,可是母亲一向体弱,如今又忧思成疾,我实在坐立难安,这才想冒险出宫,回府探望母亲。”

“是吗?娘娘不是在诓骗臣吧。”顾珩幽幽望向她。

观月被盯得身子一颤,但很快稳了稳心绪:“我怎敢在丞相面前说谎。”

很适时地,又是一滴滚烫晶莹的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还望丞相怜我孝母之心,勿将此事告诉陛下。”

秦观月像是一只蛇,将满腹心机藏在了美艳的皮样下,伪装成楚楚可怜的姿态。

顾珩这样的人,哪怕是再简单的话,他们也会多想一想。

太过聪慧,反倒成了弱点。

顾珩看向秦观月,女人泪光涟涟,媚骨天成,穿着太监服饰,反倒生出别样的风情,的确会令男子动心。

可惜是个骗子。

他轻笑:“娘娘准备骗我到什么时候?”

秦观月错愕地抬起眼,红唇微张,仿佛不可置信。

“丞相在说什么?”

顾珩从桌上拿起一只羊毫细看:“事关龙嗣血统纯正,臣早就想问娘娘。娘娘与秦世子既是姐弟,缘何那日在公府竹林,娘娘衣冠不整地在世子之后走了出来?”

他放下笔,侧目看她:“娘娘尚未侍奉君上,若已失了处子之身。”

他不再向下多说,意味深长地望向她。

秦观月心头剧烈一颤,咬唇望向顾珩,眼中流露出巨骇的惊惧。

这次她并非假装,实在是没料到那日她与秦关阳调/情之事,竟被顾珩全都看去。

一时心慌之后,秦观月又开始思虑。

今日她作这场设计,本是为了引顾珩在宫门前相遇,将留自己的把柄放在顾珩手上,以换取顾珩的信任。

秦国公府已经靠不住了,眼下或许才能借顾珩之力找到母亲。

既然顾珩那日看见了,倒不如就此坦白一切,再煽动他的恻隐之心,让他们俩变成一条船上的人。

她在烛影里望向顾珩,露出盈盈的泪眼:“我便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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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多更点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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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面前这只狡猾而极具迷惑性的狐狸,顾珩本已做好了与之斡旋的准备。

却未料到秦观月会如此轻易地坦白,不免一怔。

她肩头微微的发抖,似乎委屈极了,哽咽不已:“我与秦小世子并非姐弟,我本是秦府香姬,因秦大娘子不愿小姐进宫受罪,这才让我顶替。”

香姬。

顾珩当下便明白了为秦观月身上总浮着淡香,以色媚惑男子的姬,本就是为香而活。也难怪她那夜在骊台,能够毫无羞耻地取乐众臣。

顾珩甚至感到愉悦,为他又一次明智的决断而乐。

这样的女人,的确如他料想的那般。

祸害世间的狐精。

顾珩面色沉着,像是一个没有喜怒的佛像:“欺君罔上乃是死罪。你敢跟我说这些,不怕我杀了你?”

秦观月垂下眸,似朵含露桃花,嗫声道:“丞相不会。”

“为何?”

秦观月踉跄起身,如一只振翅的蝶,弱弱地伏倒在顾珩腿边:“丞相不会杀我,因为丞相泽披百姓,不是枉杀无辜、不分是非之人。”

顾珩轻蔑笑了:“你引诱主上、满口谎言,实在算不上无辜。”

语罢,颇为嘲讽地低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女人的腰肢缓缓低落下去,耸起了两弯消瘦的香肩。即便穿着宽大的太监袍,似乎也能描绘出冶艳无比的风流体态。

观月纤密的长睫颤了颤,掀起一双雾气弥漫的眸子:“往日在国公府中,我虽少读诗书,却也听过丞相笔下的那句‘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我知道,丞相泽披百姓,不会弃我这样的苦命人不顾。”

这是她昨夜临时背下的。

顾珩的眼中果然不易察觉地流露出一道讶异的光。

“丞相,他们都说燕宫是会吃人的……”她仰首望着他,轻轻地拽住他散落在膝上的衣袖,如小兽般低声抽噎,“我不想入宫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娘亲还在他们手中。”

“你父亲呢?”顾珩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那楚楚可怜的脸颊倒映在他清冷的眼底,确有几分真诚。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六岁那年,父亲就把我们卖给了人牙子,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顾珩又闻见她身上淡缱绻的幽香,像是一团精魅在勾人的魂。

怪也只怪秦小世子自己耽溺女色,胸无大志,否则怎会被这样的香姬,勾引得魂摇魄乱、情难自已。

而顾珩呢?顾珩不同。

比起温香软玉抚慰的滋味,他更喜欢至高无上的权利,连天子也为他所掌控,肆意享受复仇的快感。

多年克己复礼,假意称道,他几乎将自己练成丧失喜怒情/欲的佛,只为了不被喜怒杂念所扰。动情意味着动荡,意味着有了弱点。

有了弱点,便容易溃败。

可是不知为何,这回他面对着这个身份卑贱的女子,竟感到了一种相似。宦海浮沉多年,他见过太多文臣的虚伪贪婪,也曾看过武官悖逆臣道的叛。

在这一刻,他竟然难得的生出一丝怜悯,甚至开始欣赏她在绝望时渴望生机的坦诚。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宽宥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即便你孝心是真,可你尚未出阁便与秦小世子行举亲昵之事,又该如何解释?”

观月攥紧顾珩的袖口,像是找到依靠般诉说委屈:“丞相,秦小世子是公爷独子,我又怎敢得罪他。”

秦观月耳畔的一缕的墨发垂落下来,拂过顾珩的手背,像是蚂蚁啮咬般痒,顾珩身体一颤,如触到火般迅速将手收回袖中。

而腿边女子面颊微红,面露羞赧神色,声音减低,似缕游移不定的丝:“还是丞相要亲自验明,才会相信。若是如此,妾也甘愿自证清白……”

顾珩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

反应过来女人竟将自己的质疑误当成了“亲自验身”的色心,登时只觉羞愤交加,耳尖微热。

她怎能这样想他?

他沉默了良久,有些不满地张口:“我为何要放了你?”

观月心中掠过一丝喜,眼看就要得逞,几乎要笑出了声。

她垂下睫,遮住眼中狡黠的乐,端着柔婉姿态,呵气如兰:“只要丞相肯放了我,我便是丞相的人。”

挪了挪身子,向他无声凑近,女子身上的幽香似乎更加浓郁。

“秦府的事,我会事无巨细地向丞相禀明。”

烛光下,顾珩冷静地盯着那双雾气朦胧的眼,冷不丁地一笑:“你想要什么?”

“求丞相保我娘亲平安。”

——

秦观月回宫后,顾珩负手在灯下站了许久。

眼看着火光渐渐燃烧至烛芯尽头,留下袅袅的一缕烟,通室便陷入了黑暗。

顾珩这才在黑夜中转身摸向门外,引动了门口的声铃。不消会儿,在外等候已久的贺风秉着一盏新烛而来。

贺风将烛台放置案上,照亮了顾珩如雪松高洁的身影。

空气中还飘着适才那女人身上淡淡的香。

柔媚而勾人的味道。

顾珩背对着贺风,凝视着案上的一副道贴:“之前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月余前的确有辆马车自秦府驶出,离开了燕都。”贺风复命。

顾珩未抬眼,又问:“秦府最近可有异样?”

“别的倒是没什么,就是几日前秦世子身边的李恭,突然去了城北郊外的旧宅一趟。”

顾珩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派人盯着,你回去歇着吧。”

贺风应诺,却迟迟不肯走,欲言又止地抬头看了顾珩两眼。

顾珩察觉动静,转过身来:“怎么了?”

那女人来时梨花带雨,离开时却是冷静自持,两副面孔,分明是心机深沉之人。

古往今来多少男子败于祸水身上,就如燕帝,不也是因为常年放纵,耽溺美色,才落得如今的下场吗。

丞相断绝□□多年,怎见过这样的狐媚女子,若被她哄骗而毁了大业,他如何跟逝去的老爷夫人交待……

贺风微微凝眉,还是没忍住发问:“丞相似乎对俪贵妃,比对旁人都多照拂了些。”

顾珩居高临下地睥着他,沉默不语,但眉眼似乎冷了冷。

贺风慌忙屈膝认错:“属下失言,请丞相责罚。”

他的背后涔出了冷汗。

或许是因为丞相待他一向宽厚,他竟险些忘了,丞相最讨厌不懂分寸的人。

他等待着审判,谁知一双手扶上了他的胳膊。

下一秒,丞相已扶他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怕什么。”

顾珩笑笑,拂落贺风肩头的一片银杏叶。

“不必担心。我对风月之事,不感兴趣。”

——

观月回到毓秀宫时,天已泛着蒙蒙青。

墨隐一夜未睡,守在门口等她。等到贵妃归来,她赶紧迎了上去。

秦观月此刻小脸苍白,眼角还有泪痕,只觉得身上像压了千斤石般疲惫。墨隐侍奉洗漱后,她如释重负地瘫倒在榻上,身心俱疲。

墨隐奉来碗百合安神汤,眉间隐有担心:“娘娘,丞相他……没有为难您吧?”

观月摇了摇头。

经此一事,观月可以确定,墨隐是个忠心的。但今日墨隐并不知她身世,若是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份,知晓了她的计划,墨隐还会愿意相助吗?

观月有些犹豫:“你怎么不问本宫今日为何要如此?”

墨隐望着秦观月,眼神中似有难以言说的坚定:“娘娘不必说,奴也知道。别说在这宫中的每位娘娘,就连奴,也是不情愿的。娘娘想做什么,自然有自己的打算,您若想说,自然会和奴说;娘娘若不想,奴也不会多问。”

秦观月眼底一热,险些流下泪来。她早已习惯了别人的冷眼与算计,没有人在意过她的意愿,当年父亲抛下她与娘亲如是,后来被秦大娘子送入燕宫亦如是。

墨隐像是一束微茫的光,落在了她早已布满尘埃的生命中。

但她今日在顾珩面前已用尽了眼泪,此刻她更要做的,是好好想一想,今后的日子,她与墨隐该如何度过。

今夜她告诉顾珩,她别无所求,只为保住娘亲安全,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上次骊台宴之后,她便一直称病,而燕帝身子大好,忙于同其他妃嫔玩乐,才一时将她忘在了脑后。

等哪天燕帝想起她来,又不知是怎样的局面,她总该为自己谋划出路。

顾珩,是她眼下的最佳选择。

经此一役,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顾珩的动摇。

便如她所想的那般,凡人皆有欲望,顾珩勉力克制人/欲,也终归有崩塌的一日。

她需要一个保命符,让她能在这充满锐刃暗网的燕宫中活下去。她更需要一把青云梯,能够送她扶摇直上,享尽荣华富贵,和这人人仰望的地位。

且待日后她羽翼丰满,再另谋别的出路。

此日晨起,观月唤来墨隐,让她去清平观给顾珩递一个口信。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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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隐的口信传到了清平观处,也传到了秦小世子那边。

对秦小世子那边,观月假称相邀他去拾翠殿相见;而对顾珩那边,观月则称是秦小世子再次拿娘亲威胁,逼她见面,话里话外尽透着无奈,只希望能得丞相相助,帮她摆脱这混不吝的小世子。

不出三日,秦小世子便差人回复,应允了秦观月的邀约。

这在秦观月的意料之中,毕竟秦小世子便如世界大多男子那般,只要她勾勾手指,他就会迫不及待地贴上去。

毓秀宫中,秦观月在镜前试衣。一袭榴红色的宫裙包裹着她曲线有致的娇躯,领口处精心剪裁过,隐约能见雪白深壑,引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

“不成,换一件。”

打扮得太过刻意,反而让人怀疑用心,要不留痕迹才好。

这样才能让顾珩以为她并不是情愿赴约,只是迫于秦小世子淫/威而不得不屈从。

观月换了身春绿色的裙,款样朴素寻常,但观月肌白肤嫩,本就生得妩媚动人,穿着这样朴实无华的衣裳,再以束腰收身,勾勒楚楚纤腰,则更显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禁/欲反差,引人遐思这衣裙之下该是如何的风情身骨。

发鬓更是精心设计过的,一半低挽于脑后,一半则柔顺地披在背后,其间只插着一支玉簪,柔婉无边。

出殿门前,观月跟墨隐嘱咐道:“一会儿你便去找顾相,我自己去拾翠殿。”

墨隐为秦观月戴上耳坠,却还是有些怀疑:“顾相若是不肯来,奴该如何做?”

观月笑笑,搭着墨隐的小臂走出了毓秀宫,主仆二人各向不同方向散去。

顾珩那样心思深沉的人,怎么会轻易相信自己。今日既有眼见为实的机会,他便一定会来。

——

春光已浓,高悬的骏乌蒸腾着世间的欲念,引得人心意浮躁澎湃。

毓秀宫至拾翠殿,一路愈发僻静,到了拾翠殿外,更是渺无人音。

观月迈进殿中,心跳如鼓。

上次在此处,她拒绝了秦小世子的示好,要不是她假装殿外有人经过,从而见机逃脱,恐怕就要在侍寝前失了身。

趁秦小世子还没来,观月从鬓间扯下两缕碎发,理好了模样,散在耳前,衬得她模样可怜,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吱呀一声,观月身后传来响动,她尚未来得及回身,便被来人一把抱在怀中。

观月险些惊叫出声,却强行忍了下来。

秦小世子早已心猿意马,宽阔厚实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灼热的气息如火一般燃烧在观月耳畔。

“月娘,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想明白的。”

“世子。”观月强忍心底厌恶,半推半掩地挣脱开了他的怀抱,转过身来向他,“世子,我娘的事……”

话未说完,便被秦关阳打断。

秦关阳的眼神冷了下去:“月娘,我今日费了许多功夫才得以进宫,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甚至还花了不少银子。

以前,秦小世子以为观月逆来顺受,任人拿捏,且她实在长得动人,他才卸下防备,甚至相信她对自己有几分真情意,不过是无奈之下被迫进宫。

直到后来,观月成了高高在上的俪贵妃,秦小世子费了许多心思着人进宫送口信,却全被观月回绝。

秦小世子这才恍觉他或许被观月骗了。

这女人娇媚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深沉的心机。他追悔莫及,若非他当时图一时之快,想尝一尝征服天子女人的刺激滋味,他早就在那片竹林中强要了秦观月,哪里还至于向现在这般费尽心思。

春光缱绻,看着面前云鬟滴翠,琼瑶作骨之人,秦小世子更觉心痒难耐。

不得不承认,人靠衣装,观月入宫后被金玉所养,比往日更显矜贵,是他未曾见过的美。

秦观月如往常般端着笑,睫羽轻垂,眼眸清润明洁:“我一直明白世子心意。只是上次世子拿娘亲说事,我一时气恼不已,这才伤了世子的心。”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向秦小世子望去,神情怯怯:“世子不会怪我吧……”

实则她心里在盘算着时间,按说此时墨隐应该带着顾珩到这儿来了,却迟迟未见人影,不知可是路上耽搁了?

秦关阳看着观月姿态,眼神温软了些。

即便来时便知观月是什么样的人,可看见她这般娇怯模样,还是不免心神一荡。

他提醒自己,不能再被这女人骗了。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拿下这磨人的妖精。

“多说无益,月娘,你若真有心弥补,便该拿出些诚意来。”

秦关阳向她逼近,右手扣上了她的肩头。

观月低声惊呼,拂开了他的手:“还请世子自重!”

“自重?”秦小世子冷笑一声,耐心消磨殆尽,“今日让我来宫中的是你,现在又装什么贞洁烈女?与外男私通乃是死罪,俪贵妃,想必你也不想被别人发现,你在这里跟我私会吧。”

观月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便被秦小世子推压在了墙角。

慌乱之间,她伸手握住了发间玉簪,下一瞬便要向秦小世子的脖子上刺去——

“世子。”

一道寒且冽的声音在拾翠殿门处响起,秦小世子松开了紧扣观月腕骨的手,拧着眉头向身后望去,看清来人时,秦关阳脸色陡然一变。

“顾……”

顾珩那双冰冷的眼睛扫视而来,犹似刀锋掠过,淬尽嫌恶。

换做平时,秦关阳这个世子或许还能在顾珩面前保持矜贵姿态,可眼下的情景……

若是顾珩将此事揭发,别说他这世子之位,恐怕整个秦公府都要为他陪葬。

秦关阳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嗓子仿佛被堵住了般,竟连一个声音也发不出。

下一秒,他便看见一道春绿色的身影从他面前擦肩而过,他想要抓住那抹颜色,却只有冰凉的衣料顺着他手边擦过,就像天际落下的雪,尚不曾落地,便弥尽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余香在空中萦绕。

他只能亲眼看着秦观月向顾珩奔去,就像那日竹林中的一片叶,悠悠落入了顾珩的怀中。

秦观月紧紧攥着顾珩腰间的衣料,香软的娇躯倚在他的怀中,她察觉到顾珩如松挺立的脊背微不可察地一颤。

顾珩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僵立在原地,那股勾人的幽香便如妖魅般钻入了他的鼻息。

眼底坚硬的冰冷融化,变成了不知所措的惊诧。

“丞相……”

秦观月抬起脸,几缕碎发散落在她净白的颊侧,足见她刚从一场慌乱中挣脱。泪光盈盈的眸中盛满了慌乱与惧怕,那往日婉转如莺啼的声音,此刻却像是小兽低声的呜咽。

顾珩冷静下来,先将惊魂未定的秦观月扶至一边的椅子坐下,见她仍不住地颤抖啜泣,便褪下外袍,披在秦观月身上。

安置妥当后,他回身望向秦关阳,无情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世子怎么在这里?”

秦关阳怔了怔,一滴汗顺着眉角滑落进眼中,淹得他睁不开眼。

谁知坐在一旁的秦观月此时竟抽噎出声:“丞相,弟弟他是今日进宫吃多了酒,犯浑将本宫错认成了宫女。”

秦关阳惊诧地看向观月,他本以为观月会借机找他的麻烦,却未料到她竟愿意保全秦公府的脸面。

他本也不知如何辩解,此刻正好不再言语,低下了头。

顾珩眉头微蹙,望向秦观月的眼中流过一丝复杂的思虑之色。

秦观月抬手拭去眼角泪痕,另只手紧攥着身上袍子,将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仿佛受了极大的屈辱。

她的声音含着哭腔,因而断断续续:“事关本宫母族名声……还望丞相,还望丞相莫将此事张扬出去。”

顾珩面无波澜,此事牵连众多,他本也不打算闹得人尽皆知。

只是他有些不解,秦观月险些被秦小世子轻薄,竟还有心思考该如何周全秦国公府的面子。

既然她已经为他想好了借口,那也免得他再操心。

“贺风。”顾珩冷然道。

在殿外等候的贺风沉步走进,立在顾珩身后等待指令。

顾珩淡然地瞥了秦关阳一眼:“先将世子带回清平居,等世子酒醒后,再将世子送出宫,以免世子再生是非。”

“是。”

秦关阳心中有如火烧。

顾珩分明是假借醒酒之名,将他扣在宫中。

他越想越奇怪,拾翠殿乃是废殿,鲜有人至,顾珩又怎么会凑巧出现在此处?

难道顾珩在宫中的眼线已遍布至此了吗。

可眼下容不得他多想,贺风已走到他身边,架住了他的胳膊:“世子,得罪了。”

秦关阳咬牙切齿地低下头,不得不随贺风离开。

迈出拾翠殿的时候,他似乎听见屋内响起了秦观月娇怯情绻的一声低唤,柔情千转,如烟如雾。

“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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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绿茶攻略即将展开,希望小可爱们可以多多互动呀~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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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为什么这么久才来……”

观月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两滴剔透的泪珠,轻轻一眨,便晃悠悠掉落在脸颊上,顺着流到了小巧的下巴尖儿上。

顾珩回过头,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他从未受过女子如此泪光涟涟的质问,一时只能沉默以对。

与往日打扮光鲜、傲视群芳的模样不同,拾翠殿中的秦观月,披着顾珩的雪袍,娇小的兰躯瑟瑟缩在宽大的袍中,像是一只落雨的幼莺,散乱的墨发衬着光洁雪白的玉颈,脆弱且孤弱,如同不堪一折的花枝,顾盼生怜。

实则顾珩无须向秦观月辩白什么,但看着她因啜泣而起伏的肩膀,心底竟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愧歉。

“我与周尚书谈事,耽误了些时间。”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下。

燕帝将这半朝江山抛给他,亟待处理的宫事朝务密如流水,每日经他手的奏章堆积如山。光说今晨,小至燕宫南苑补栽植株、大至探查淮郡盐政、核销各州各部银粮等事,都尚未解决。

他抛下如此沉重的担子来替她解围,本就是莫大的恩情,他为何还要向这个满腹心机的虚伪女人多作解释。

顾珩不再说话。

秦观月暗自观察着顾珩的神色,细微至他抿唇的动作皆被她收入眼底。

她在心中布着一盘谋划深远的棋,她与顾珩见面几次,向他假作受伤以换他相助、假意献宠以激他改变、又剖陈往事以换取信任。

每次她皆以眼泪示之,扮作我见犹怜的模样,将自己的身段放低,煽动他的恻隐之心,融化顾珩外表覆盖的冰霜。

女人的眼泪该是适时的武器,若是多了,则泛滥。

会腻。

观月见好就收,捻起帕拭去眼角清泪,原本委屈埋怨的情绪渐渐平息。下一步,是引惑,激发顾最原始的渴求,勾起一片足以燎原的野火。

“丞相百忙之中来这儿救我,是我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了,丞相莫怪。”

眉目似画,她半含歉疚地侧靥,声音轻轻柔柔,与艳极的面容形成极强的反差。

“还好丞相来了。”

一字一字,情真意切。

可落在顾珩耳中,就是虚情假意。

即便到了现在,顾珩仍然觉得,比起她空泛虚无的神识品格,其美艳的皮囊更不值一提。也只有秦小世子那种庸俗的纨绔之辈,才会被这些肤浅的皮肉所吸引。

他将视线侧向一边,不再去看这个满嘴惑言的女人,心间却似乎还是不可免地泛起了波澜。

秦小世子事涉隐秘,墨隐去清平观传了口信后便没再跟上来。眼下殿内只剩顾珩与秦观月两人,“走吧。”

秦观月肯首,那双搅弄云魂的眸子却向殿外遥遥睇去——

“丞相,好像有人往这儿来了。”

顾珩皱了皱眉,迈步走向殿门处,透过两扇半掩的门缝,看见拾翠殿外的海棠树后,一名小宫女神情鬼祟地向拾翠殿走来。

听着屋外的动静,观月心急如焚,也走到门前,惧怯地握住顾珩的袖子。

“丞相,还是躲一躲吧。”

燕帝仰仗顾珩才智,即便今日秦观月与顾珩同时被发现,燕帝也不敢处置顾珩任何。

可秦观月只是一介妃御,若被扣上丞相私会,秽乱宫闱的罪名,就算是秦国府在身后撑腰,她也定会被重重处置。

观月按捺不住,转身就要向内阁的层层帘幔后面躲,可门外的脚步声渐近,似乎已经要来不及了。

“过来。”

情急之际,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观月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带着她躺倒在一旁逼仄狭小的高柜之后。

几乎是同时,殿门啪地一声被推开,强烈的日光自天际流泻在拾翠殿中。

两人不约而同地透过高柜底下的缝隙向殿门处看去,只见一双绣着鸳鸯戏水纹样的软鞋迈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双侍卫云靴。

秦观月不由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将视线收回来,却对上了一道更为幽深的目光。

拾翠殿荒置已久,这高柜之后是殿内惟一一处可以藏人的地方,但这里极其狭窄,仅能容一人躺下。且由于久年失修,高柜早已枯朽,只消稍一触碰便会发出吱呀的响声。

观月不敢动,只能将整个人蜷缩起来,细润的掌心紧张地抵着顾珩宽阔的胸膛,几乎她只要稍一垂首,便能碰到顾珩的鼻尖。她还披着顾珩的雪袍,袍摆垂散在顾珩身上,如同软绵的云雾缭绕着苍翠的雪松。

又是吱呀一声,殿门被人重重关上,宫女娇怯的低语在静谧的殿内显得极为清晰。

“钟郎,我怕……这里不会有人来吧?”

“放心吧,这地方连宫里头的野猫都不来,况且现在正是午憩的时候,不会有人的。”男子竭力着压抑着急躁,却还是急切地上了手。

“哎呀!你……”少女的惊呼很快便被吞噬成了一片含糊杂乱的低咽声。

衣裙落地,堆在了那宫女的脚踝边。他们并不知道这屋里还有其他人,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地。

燕帝为人荒唐,被他看上的宫人不在少数,上行下效,燕宫里宫女与太监对食、与侍卫寻乐的事情不在少数,只是如今尚在白日,便有如此轻浮之事,实在教人难堪。

观月往日在秦国公府虽然也学过不少伺候人的法子,这样亲临其境却是头一次,涓涓细流声分外明显,听得观月面红耳赤,只觉身上如火燎般滚烫。

顾珩的处境似乎更为局促,他的双手无处安放,只能无奈地虚放在她的腰间。

顾珩幽沉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那截雪白的颈在尤为刺目,透着混乱迷离的绯红,像是美丽却脆弱的泡沫,似乎只要他轻轻触碰,就会破碎。

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隔绝一切音讯。然而当他闭上眼之后,在昏暗狭小的角落,嗅觉与触觉反而被无限放大,哪怕是她细如虫蚁爬过的微小动作,都能轻易地牵引身腔内的震啸。

两具同样火热的躯壳紧紧贴覆在一起,观月微微领口处透出的幽香,像是一点不慎降落在干柴上的火光,将他不可言说的秘密暗暗点燃。

顾珩握紧了手中的玉拂尘,几乎要将其握碎,他似乎感到修炼多年的克己自制,在某一瞬间悄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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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会更一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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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禁想起在那夜昏黄的烛光下,那张纤薄而脆弱的信纸,也在他修长的指头下被他折叠。

那一双手,掌握着大燕的江山,能够搅弄庙堂风云,左右帝王,暗藏着把控一切的力量,与阴谋的美学。

顾珩的缄默极具张力,他让秦观月窥测不透,甚至不敢揣度。

自秦观月入秦府为香姬之时,便深谙驭控之法则,但对于秦小世子的坦率来说,顾珩是被墨洇的纸,让人看不出其中的章法与心绪。

那宫女似乎寻到了新密与奇异,在一干缄默中,书写着自己的春秋。而对于顾珩与秦观月,无异于是更为深重复杂的折磨。

秦观月想要从这样的境地脱身,让神智有清醒的余地,却被顾珩紧紧按住腰肢。

顾珩几乎是从咬牙挤出的字句,压低了疲倦的嗓音:“别动。”

好在那二人已不理会旁的,在画卷中誊写他们的篇章,并未听见这一声低微的声响。

秦观月顺从地不再乱动,用那双湿漉漉的杏眼望着顾珩,冰凉柔软的青丝一下一下地拂扫过他的手背,侵袭着他的心绪。

“钟郎,去那儿吧。”宫女娇滴滴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屋内的动静停了一会儿,两人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瞬,便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而后,本就腐朽的高柜颤颤一振。

动静又起,这次还比上次的声音更近。

仅仅隔了一扇高柜。

那高柜久经年岁,早已禁不起这样的磕撞,每一下摇动都显得岌岌可危,将要坍塌。

透过缝隙,秦观月已看不见那宫女的绣花鞋,只剩下侍卫的云靴还在柜前站着。

高柜每每摇晃一下,便使高柜后面本就不宽裕的缝隙更加狭隘。

顾珩脸上的红已到了耳根,而且蔓延到身后颈间,仿佛朝霞浓郁。

高柜推动着秦观月也随之晃动,使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难堪。

并不算厌恶,但滋味也算不上好。

不知过了多久,那吱吱呀呀的柜子才渐渐平稳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

秦观月低垂着眉目,她身上的幽香又如魑魅般散开在空气里。

待那对放肆之徒离开,他的内心才渐渐平缓下来。

但与此同时,像是从一场难以言说的历练中挣脱而出,只感到无尽的疲惫。

秦观月极为艰难地在这狭小的地方起身,却又“哎呀”一声跌回了顾珩的怀抱。

顾珩是什么样的人?秦观月只觉得他疏离而又亲切,而这两种关系则极为不相称。

秦观月白净的玉颈登时染上了薄薄的绯红,支吾着轻声解释:“丞相,衣裳……”

顾珩艰难地垂眸看下去,原来是秦观月的裙摆被他压在了背后。

一滴汗顺着额头流入他的鬓角,他的声音沾染着沉倦的低哑:“你来。”

秦观月垂下水眸,掩盖着眼底不易察觉的愉悦,她低声应好。

几缕乌发如瀑流般地散落在顾珩的脖颈上,像羽毛般轻柔地抚过。

她缓缓地探出手,直到净白如玉的指尖触碰到那被他压在身下的衣料,她又刻意将动作放缓,慢条斯理地将那衣料抽出来。

她假装不小心抚过顾珩的手背,用指节轻轻刮了一下。

顾珩并不善于与秦观月打个来回,只惊诧般极快的将手收回。

而秦观月此时耳尖已泛上绯红,又恰好落在顾珩眼中。

艳极的红与纯净如玉的白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顾珩撇开眼,却不自知地将指骨捏出了响声。

他感到呼吸将要凝滞。

终于,她将最后一点衣料抽走。

顾珩如释重负,像是将要溺毙之人乍见天光,恨不能立刻推开这个妖物。

好在她终于愿意放过他,扶着墙起了身。

顾珩当即如同避开洪水猛兽般急急起身,连一贯爱惜的玉拂尘扫过了地面尘灰也毫不在意。

他欲离开,却又被秦观月娇婉千转的声音叫住:“丞相。”

顾珩回过身,却避开她的眼神:“还有何事?”

“柜中灰尘多,丞相的衣裳适才不小心沾了污脏……待我回去清洗干净,再命墨隐还到清平观中。”

顾珩的目光落在秦观月手中,她已将那雪袍褪下,抱在怀中奉上。

“不必还了。”顾珩又恢复了一贯冷淡的姿态,每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反复的斟酌,“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片刻无言,顾珩想了想,又伸过手:“还是由我带回去吧。”

毕竟是他的贴身之物,燕宫之内又只有他会用这样的浮华锦制衣,教人看见不妥。

秦观月欲言又止,但还是将那雪袍奉给了顾珩。

顾珩接过雪袍,转身离去,并未看见在他身后的观月,唇角漾起了一抹笑。

那是得逞的笑意。

——

离开拾翠殿后,顾珩并未直接回清平观,而是径直自前往角楼。

角楼是燕宫最高的楼宇,白日值此远望,皇城天地乃至山野草原尽收眼底;夜时来此眺望,近乎伸手可摘星。

每每心绪杂乱,顾珩便会来此登高远眺,喜欢立于凭栏前观望流云依偎,俯瞰天地壮丽浮华,似乎能找回一点早已消弭不见的初心。

今日在来此处,心境确是更为复杂。

世人皆仰慕他高洁如兰,以为他是全无欲念的仙人,赞他宛如楷书般庄重的气质。

的确,伪装的久了,几乎连他自己也要相信。

可实则惟有他自己清楚,之所以修炼,是为了抑制天性。

“顾相,起风了。”贺风将一件青云氅捧来。

这元是顾珩拜相伊年,燕帝赏赐的那件,意为平步青云,仕途显达。

此刻顾珩看来,讽刺的他眉心一跳。

“花开了。”顾珩清冷的指肚抚上石雕角上一株花苞。

他鲜少这样怜惜的触碰事物,就像,触碰她一样。

天下清平,庙宇安定是圣人自省的标准,经此一役,顾珩圣人的盔甲开始开裂,透出一缕细微的光来,但这很快就被贺风捕捉到。

只见贺风两步并作一步,上前扯去了那朵花苞。

“顾相,不合时宜的花,就算开了也是罪过,这是您教我的。”

“什么意思?”顾珩将平息的□□却被怒火取代,他羞愧、甚至是愤怒,连贺风都看出了他微不可察的变化。

贺风屏息一拜:“顾相要的是——”,他及时打住了,“不该和那些俗人一样。”

这句话其中的警醒之意令顾珩的手一紧,这才发觉手中还拿着将才秦观月穿过的雪袍。

“回吧。”顾珩轻叹了口气。

正此时,他发觉指尖一阵清凉,这雪袍下摆是什么?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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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秦关阳被顾珩扣在一处清冷无人的暗室里,冻得他一夜醒了四五次,不但如此,竟连他想出去方便也无人应答,无奈之下,他只得尿在了屋里的净瓶中。

直到今日清晨,他才被顾珩身边的侍者送回府,心中又恼又恨,却不敢声张。堂堂秦国公世子,何尝受过此等委屈。

但这到底没能瞒过秦国公,他以严刑逼问秦关阳身边侍从,得知秦关阳是进宫私会秦观月,气得整夜未眠,与秦大娘子一起在屋中候着秦关阳。

见秦关阳到来,秦大娘子当即屏退下人,秦国公则满脸愠色,厉声道:“还不跪下!”

秦关阳自知理亏,不敢反驳。昨夜受了寒凉,如今跪下时双膝似针扎般痛。

秦国公顺手抄起桌上长鞭,猛地笞在他背上,登时便泛起一道血痕。

又是一下、又一下,秦国公曾也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即便如今上了年纪,体魄仍不减当年风采,寻常人哪受得起他这几鞭子。

何况秦关阳没休息好,更是难以承受,到第七鞭时,他的背后鲜血淋漓,布料与皮肉粘黏在一起,血肉模糊。

他再撑不住,狼狈地栽倒在了地上。

秦大娘子于心不忍,眼泪涟涟地扑在儿子身上:“这分明都是那贱婢的错,你又何必如此责罚我儿!”

“你还敢说!若非你出的馊主意,让那香姬代替明儿入宫,又怎会有今日种种是非!”秦国公将藤条扔在一边,气喘吁吁地扶桌坐下。

“那丫头往日在府中一向顺从,我哪知道她竟有这样多的心思……”秦大娘子泣声反驳,边扶起瘫倒在地的秦关阳。

“莫怪旁人,若不是他自己心浮气躁,又怎会上钩。”秦国公冷哼一声,又问秦关阳:“你昨夜为何整夜未归?宿在了哪里?”

见地上的秦关阳支支吾吾,不肯交代,秦国公心火怒烧,起身捡起地上。的鞭子扬手又要挥下。

“还不快说!”

“我说!我说!”秦关阳趴在地上,勉力撑起身子。

事关国公府上下,他不敢再隐瞒。

从他到拾翠殿与秦观月私会被顾珩撞见,秦观月替他解围谎称他喝醉,再到他被顾珩带回去醒酒之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秦国公。

秦国公听后沉默不语,眼中闪过疑惑。

顾珩,他怎会这样凑巧出现在那里?

半晌后,秦国公沉声开口:“且将那香姬的娘亲接到秦府安置,务必差人看好。至于那香姬——”

秦国公眼中闪过一丝令人畏惧的寒色:“待陛下宾天之日,便该是这母女二人的死期。”

——

毓秀宫中,秦观月正在绣着一枚荷包。

她不善女工,要绣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鹤属实不易。不一会儿,指头上便被绣针戳了好几次。

得知国公府的人正在殿外等候,秦观月颦眉轻蹙。

来人是秦国公府的刘妈妈,这婆子往日最是刁滑,常常克扣府中香姬下人的银钱,不时责骂打罚。

曾经有一次,观月的娘亲继续银钱买药,可这刘妈妈应是栽赃观月偷拿秦大娘子的簪子,不仅扣下了她一月的例钱,还让她在院中跪了一天。

那般众人嘲笑的屈辱滋味,观月至今都记得。

何况秦关阳的事情在前,刘妈妈此时入宫,恐怕是公府得了消息,要来找她秋后算账。

观月将绣香囊的物什藏好,令墨隐将人请进来。

甫一入殿,刘妈妈满脸谄媚向观月行跪拜大礼:“奴拜见贵妃娘娘!”

观月冷冷看她一眼,晾了她许久,才开口道:“可是府里有什么事吗?”

“大娘子心系姑娘,命奴进宫来给姑娘送补物。”刘妈妈赔笑道。

观月目光扫过她身后下人手中的礼盒,随口道:“放下吧。墨隐,好生送刘妈妈回去。”

墨隐上前伸手相扶,却被刘妈妈躲开。

“贵妃娘娘,这其中的一味滋补丸,是大娘子特地在宫外找高人求的。大娘子叮嘱了,务必要奴看着姑娘服下才行。”

观月的眸子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秦大娘子费这样的心思让刘妈妈入宫,必定不是只为了让刘妈妈看着她吃下一味补品。

这所谓的滋补丸,恐怕别有用心。即便不是毒药,恐怕也是于身体有损的。

看来秦关阳还是将事情都说出去了。

观月懒倚在软榻上,玩弄着蔻甲:“刘妈妈这是信不过本宫?”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大娘子身为人母,一心记挂着娘娘,娘娘可别辜负了大娘子的心意。”刘妈妈敛了笑,挥了挥手,侍者将那滋补丸呈了上去。

“本宫若是不想吃呢?”观月状似无意地瞥过那丸药,桃腮上依旧泛着笑。

“娘娘,还是别让奴为难。”

一阵沉默后,观月捻起了一枚丸药。

将丸药放入口中,顿时,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味在唇齿间散开。

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刘妈妈,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刘妈妈走后,墨隐堆着满腔怒火,这刘妈妈区区一介公府奴仆,怎能对贵妃娘娘如此倨傲?可眼看观月满脸平静地绣着那香囊,像是无事发生般,她也只得将一肚子怨言咽了回去。

绣线在浮华锦上来回穿梭,观月眉眼轻垂,长长的眼睫在瓷面上投落阴影。

当最后一针收完,她将那枚香囊放在掌心打量,若有所思。

阳和启蛰,万物皆春。

静夜,清平观陷入沉寂,惟有窗外偶尔传来三两声春虫悉索。

顾珩从榻上惊醒,薄汗湿透了衣衫,腿下潮湿的春意,彰显这大梦的荒唐。

他居然梦见了那个女人。

在梦中,她是朦胧艳丽的精魅,穿着一身春绿色的裙裾,如云雾般攀附在他的身上,与他纠缠在一起,那双似含水波的秋水眸直勾勾地望着他,勾起他体内的浮躁热意。

他无数次地想要推开她,却怎么也推不动,非但如此,她还伸手摸在他的腰窝,缓缓地抽出那被他压在腰下的袍角。

一种奇怪的滋味不横冲直撞地在身体里翻涌叫嚣。

顾珩阖上眸,坐在榻上默念道文,克制情念,胸腔却翻涌起一阵不适,就像是茹素已久的僧人乍闻肉腥,难以适应。

他穿着寝衣走到案前,推开窗,妄图凭借清风散去心中妄念。

檐下月光透入窗棂,流洒在案上诗册,为纸上文墨渡上如波的月影。

他决定誊文以平心境。

清风吹乱书页,停在了一篇舞赋上。顾珩一瞥,恰巧看见“目流睇而横波”这句,握着青毫的手腕一顿,原本平和畅达的笔迹洇出了墨迹,毁了这一副龙飞凤舞的墨宝。

那双娇怯含羞、似待采撷眸子似乎又在眼前逐渐真切。

他放下青毫,啪一声阖上掌边籍册。

神思恍惚间,耳边响起叩门声,是贺风在外等候。

夜色已深,贺风一向循礼,怎会在此时叨扰。

“进来。”

片刻后贺风推门走近,拱手行礼。

“什么事?”顾珩面色平静,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

贺风迟疑了片刻,闷声道:“丞相,俪贵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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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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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观外夜风拂过,有几瓣梨花落在秦观月的发间。

过了一会儿,贺风从门后走出,依旧是如顾珩一般的面无表情。

“娘娘请回吧,丞相要睡下了。”

秦观月并不意外,像顾珩这样的克制多年的人,怎能坦然见春光。

贺风的语气不算好,可她也不气恼,面上依旧挂着笑。

观月拢了拢身上披着的斗篷,将香囊从袖中取出:“既是如此,还请贺大人将此物赠给丞相。”

“顾相为本宫娘亲之事劳心,这也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说到此处,她微垂下眸子,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颈项。

秦观月身世之事,顾珩虽未与贺风详说,但在数日替他奔波来回中,贺风也略知晓了一二。

若说未表心意而赠,大可选些体面的礼,又何必赠丞相以香囊。

贺风没有理由代替顾珩推拒,只得沉默地接过那枚香囊。

接过香囊的一瞬间,他便闻到一阵撩人的幽香。

和这女人身上的味道一样。

他拧起眉头,抓着香囊的手,像是抓着一块烫手山芋,别扭极了。

秦观月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精美的玉色瓷盒,递到了他的手上。这一次,她刻意露出了指尖上被绣针戳得红肿之处,像是刻意要教贺风瞧见。

“这药是给你的。”

贺风满怀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

“前几日见大人额角有伤,正巧这药祛疤极好,大人不妨试试。”秦观月的目光落在他缩回身后的右手,并未强迫他接下,只是将那瓷盒放在地上。

面对贺风,她并未流露出在顾珩面前那般的我见犹怜,反倒是进退得宜,让人挑不出把柄。

“时候不早了,本宫就不打扰了。”

秦观月转身离去,只留下贺风在背后神情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

月光未曾照见的阴翳处,贺风弯腰拾起地上的瓷盒,冰凉的触感握在手中,却有种别样的温暖。

自幼无父无母,流浪惯了,曾在野狗堆里抢食,当年若不是顾相捡他回去,或许早就死在了街边。

这么多年刀尖上求生,最近的一次,刀刃离心口就差一寸,他也没觉得有什么。

他这条命早就是顾相的了,受点伤又算什么。

可是今夜,居然有人会注意到他额角一处细微的伤口。

在黑暗中迈过通往内室的长道,内室仍透出薄淡烛光,贺风知晓顾珩还在等他回话。

贺风在门前停下,将那枚玉色瓷盒藏好在袖中,才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顾珩背对着桌案,苍青色的袍搭在他肩上,衬得面目清冷,像是一尊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玉像。

修长的指翻掠过一页书,轻描淡写:“她走了?”

贺风嗯了一声,走上顾珩身旁,将那枚香囊奉上:“这是俪贵妃让属下转交给丞相的。”

顾珩翻书的手指一顿,将书阖在一边,接了过来。

香囊上绣着一只并不算完美的鹤,看得出来,针脚拆了又缝,绣这香囊的人想必并不擅女工。

那鹤并未以祥云作饰,而是在羽翅下绣了一朵花,那花瓣看上去妖艳而招展,倒是像极了秦观月此人。

“她还说了什么?”他沉声开口,将那香囊凑近眼前细看。

只需轻轻一嗅,他便能闻见这香囊上浸染了秦观月身上的香。

她的心思似乎总是过于浅薄,以至于顾珩轻易便能看穿。

这样的事并不少见,往日尚在京畿,他便见过不少这样的手段。京畿不乏行举大胆的姑娘,她们会将自己贯用的香膏涂在布料上,再制成香囊手帕赠与情郎,所谓余香缭绕,便是如此。

贺风低头不语,那袖底的瓷盒冰凉地触碰着他的手腕,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鬼使神差般地,贺风摇了摇头:“没了。”

喉头一滚,掌心因紧张而沁出了汗,险些握不住那枚瓷盒。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敢将这件事告诉顾珩,但他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对顾相隐瞒。

好在顾珩低头凝视着那枚香囊,并未察觉到贺风的异样。

这香囊鼓鼓囊囊的,似乎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他随手解开香囊的系绳,皱着眉从香囊中捏出一团揉皱的布料。

借着烛光,他将那团布料缓缓展开,贺风站在他身旁,也不觉将目光偷偷落在了那团艳红布料上。

在顾珩指下,布料上的图样逐渐舒展可见。

他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似有一簇火顺着他的后背攀上脖颈。

一旁的贺风仿佛也认出了那是什么,红着脸飞快别开了目光。

那是从贴身抱腹上裁下的鸳鸯交颈图样,还沾染着一丝香甜的女子体香。

——

秦观月回到毓秀宫时,只觉浑身疲乏不堪。

宫中到底人多眼杂,为了避开巡逻的侍卫,她只能在深夜去找顾珩。

贺风这人与顾珩一般,都是不知情不知趣的榆木脑袋。

若不是秦国公府步步紧逼,而顾珩手握重权,且又长住宫中最为方便,她才懒得费尽心思去讨好这样一对枯燥乏味的主仆。

好在墨隐贴心,见秦观月回来,早已叫内侍将备好了热水,放在盥室中等着温度适宜,又滴上新制的鲜花汁子,登时,香气便随着氤氲的热汽蒸腾在整个盥室。

墨隐为观月宽衣,先取下鬓间珠钗,再依次褪下外裙、中衣,抱腹。

做好了这一切,墨隐便扶着观月小心地迈进浴汤。

今夜的墨隐似乎格外的沉默,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观月察觉到她的异样,半阖着眼问:“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讲?”

墨隐将观月的青丝捧在手中,打上皂荚膏子,轻轻揉搓。

“今日陛下问身边的魏公公,娘娘的身子可大好了。”

观月搭在浴桶边的手微微一僵。

魏恪在御前当值,是墨隐的老乡。燕宫中常有宫女太监对食之事,即便知道魏恪似乎待墨隐格外宽厚,观月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

魏恪应该在燕帝面前帮着她掩饰了几句。

但即便如此,燕帝已想起这位毓秀宫称病已久的贵妃了,她再想称病不见,也躲不了几时。

即便温热的浴汤舒缓着身躯,观月仍然觉得疲惫不堪。似乎入宫之后的棘手事,竟比在秦国府中还要繁复。

娘亲在秦大娘子手中,燕帝又如饿虎在前等候,就连顾珩,在顾珩面前,更是要提起全部心神伪装,不能有一丝疏忽。

桩桩件件,皆令她心力憔悴。

她曾听墨隐说过,燕帝房中花样繁多,死在燕帝榻上的女人,难以计数。这也是为何当时秦大娘子不愿让亲生女儿入宫为妃。

水汽朦胧间,观月轻轻闭上眼。

拿下顾珩的事,不能再拖了。

——

春光渐暖,流莺于绿叶间娇啼。

代燕帝处理完如山堆积的朝务,顾珩让贺风先回清平观,自己则一人沿着燕宫液池西行,向角楼走去。

天气已经逐渐转热,骏乌投落一池璀璨金光,随微风而荡漾金波。

可他此时无暇顾及这方美景。

光州士族叛变之事才稍平息,尚有几个余党流窜燕国各地,至今下落不明。

他隐约察觉此事或与秦国公府有关,却只能暂且搁置。

秦国公也好,燕帝也罢,非到大业将成之际,他不会贸然动手。

沿路有宫人看见顾珩,纷纷放缓脚步行礼。

顾珩虽为外臣,但在燕宫中见到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若是他愿意,便是燕帝的后妃,他也享得。自然,顾相是白玉无瑕的仙人,是不会如世间凡夫俗子一般沉溺于情/欲的。

角楼在眼前显现,顾珩踏上这走过千百遍的长阶,手中的玉拂尘不时拂过衣袍。

正在此时,角楼处忽有一阵清风拂来,恍惚间,他又闻见了秦观月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勾人幽香。

握在手中的拂尘玉柄冰润清凉,像极了那雪袍上的濡湿触感。

一晃神,他险些松了手,将玉拂尘摔落在地。

天际有几只青鸟掠过,发出如乐般的长啼。

长阶愈走到尽头,那股勾人的香气似乎愈发浓烈,像理不清的缠绵丝线,勾裹着他的心绪。

他越过最后一级长阶,如释重负般地向他常待的晚亭走去。

一抬眼,却望见角楼的石阶上,秦观月穿着一袭浅石英紫曳地纱裙,如琼瑶作骨。她的衣裙如轻烟般随风飘扬,勾勒着她婀娜的身姿,束腰衬出纤腰楚楚。

即便站在远处,顾珩也隐约可见松散的衣襟下白润如雪的肌肤,艳色落在顾珩眼中,他只觉得异常刺目。

那日温香软玉压在身上的触感,与她曲线分明的惑人姿态,再次浮现在顾珩的眼前,挥之不去。

她怀中还抱着一把古琴,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拂去眼中未散的浓雾,汹涌出朦胧的春光。

顾珩停在远处,见她尚未发现自己,转身便想离开。

刚迈下第一级青石阶梯,便听见身后便传来了一声娇柔的“丞相。”

秦观月抱着琴向他小跑而来,身上珠玉相撞出伶俐而欢快的音色。

声音在他背后停住,顾珩无奈回身,正巧对上一双笑意潋滟的眼睛。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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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娘亲的事,我已差人在办。只是如今情势之下,不宜贸然出手,贵妃无须……”

“丞相。”顾珩话未说完,便被秦观月轻声打断,“像丞相这般人物,我怎会不放心。我在这儿等丞相,不是为了这件事。”

不是为了这个?

他俊脸无温,眯起幽深的眸:“此处位高风寒,贵妃穿得单薄,还是早些回吧。”

观月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丝毫不意外他的冷淡,她将手中抱着的琴袒露在顾珩眼前,有意露出因练琴而磨破皮的指尖。

“我天资愚笨,一曲《兰台赋》练了数日琴技都没有长进。我在秦国府时便听闻丞相琴技高超,连燕宫乐师也愧叹不如。丞相这几日总是躲着我,我只能在这儿等丞相来。”

她弯腰将琴放在地上,无视顾珩微微皱起的眉头,一双媚冶的眸子缓缓渡向他的眸海。

“还望丞相能够指点一二。”

“近日朝中事务繁多,并非有意躲你。”他说了谎,却也不愿与她多解释什么。

秦观月在袖中将指尖轻轻捻了捻,顾珩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去,看见那原先纤纤雪指因练琴而变得红肿,甚至沁出了些淤痕。

顾珩一时心绪复杂,望向她的眼神也变得不同。他本以为这只是秦观月设计见面的借口,不想她的确是下了些功夫。

“《兰台赋》难于技艺,不适合你。你若想学,不如先从《曲江赋》练起。”

春风拂过她的脸颊,顾珩的声音从耳畔掠过,像是亲昵地抚叹。不等秦观月开口,顾珩已弯身将那把古琴捞起,向晚亭走去。

秦观月跟在他身后,唇角慢悠悠地浮现出一丝笑来。

顾珩将琴摆在膝上,指尖拭过琴弦,弦端响起清如泉澈的音。

“为何突然想起练琴?”顾珩垂眸抚琴,眉目稍微温和下来。

秦观月坐在他身边,半边身子悄悄向他倾去:“三日后便是家宴,届时后妃都要献艺,丞相忘了吗?”

经她这样一提,顾珩似乎有些印象。三日后城阳王自江南采买而归,家宴是为他而设。

燕国庙堂早已朽败不堪,这也与顾珩的计划不谋而合,只是他每日要替燕帝处理诸多琐事,还要欺骗燕帝那愚昧无知之人,的确无暇顾及这宫中接二连三的宴会。

琴弦在顾珩指下轻抹慢捻,琴音旷达如远山。他在曲声中慢慢抬起眼,似乎想起了什么。

若说上次夜宴献舞是出于无奈,那这次呢?她是想凭琴艺在宴会上出尽风头吗。

作为妃御想借此引起帝王注意,的确也无可厚非。

但她若有这样的心思,又何必要与他频频见面,赠以香囊,今日还在此处等候?

秦观月凑得太近,近到他只需稍一抬手,便能触碰到她身上那处温软的雪脯,秦观月身上香甜的体香钻入他的鼻息,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不想浪费时间揣测她的心思,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听一听秦观月的解释。

“你便这么想让陛下注意到你?”

秦观月愣了愣,但反应过来顾珩是在吃醋时,她不免轻轻笑出了声。

这笑意落在顾珩耳朵里,太过刺耳,他的神情又沉了下来,声音如同落了冷霜。

“俪贵妃,我说的话这么好笑吗?”

他如雪洁白的衣袍落在身侧,秦观月的手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袍上,慵懒地撑起半边娇躯,香软的身子向他凑近,她凑在他耳边,眼中盈满了笑意。

“丞相,是在嫉妒陛下吗?”

顾珩几乎是下意识地冷笑了一声,他觉得秦观月太过可笑。

燕帝不过是他掌中的傀儡,若是他想,燕帝的江山、权柄、女人都会是他的。

即便让天下人评判,也没人会认为他会嫉妒这样一个昏懦无能之辈。

原先心中莫名的烦躁似乎平静下去,顾珩缓缓抚琴,指下传出舒松而旷远的天籁琴音。

他如今肯与她多说些话,也不过是想看看她的手段。秦观月这样的女人,哪怕她在燕帝的龙榻上承欢,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所谓?

“我为何要嫉妒他。”

“丞相难道不是吗?”她的雪指攀过华贵顺滑的衣料,像一只小蛇般游到了顾珩的肩头。

她将小巧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红唇中倾吐出的灼热气息轻覆在他冰凉的侧脸上,引得他浑身如同电过般一酥。

“丞相若不是嫉妒陛下,又为何要问这句话?”

他感到背脊僵硬,指下接连错漏了几个音。

从前不是没有女子想要与他亲近,但像秦观月这般主动的却是第一个。

他强行按捺下在身体中肆意闯荡的异样,以定力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你未免太过自作多情。”

“是吗?”她轻轻的笑,娇艳欲滴的唇又凑得更近了些,若有似无地触碰着他的耳尖。

她清晰地看见他胸腔的起伏与喉结的滚动,视线无意看见那枚在他膝边放着的玉拂尘。

秦观月尤觉不够,她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似乎想要掀起更为汹涌的洪波。

她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如一缕缱绻拂过的春风,娇柔而又多情:“那日送给丞相的香囊,丞相可还喜欢吗?”

古琴声骤然停歇,啪嗒一声,顾珩指下的琴弦断了。

——

宫宴在即,骊台侍者皆在忙碌的筹备之中。

夜幕降临,趁侍者都回屋用膳休憩之时,秦观月独身来到骊台。

为防止有人设计毒害燕帝,骊台每逢宫宴之前,都不让除了宫人以外的闲杂人等进出,宫妃也包括在内。

门口的内侍见她到来,非但没有阻拦,反而谄笑着替她推开门。

此次晚宴乃是家宴,除了皇妃公主、王公宗亲之外,外臣一律不召,自然,顾珩除外。

为了提前得知晚宴布局,秦观月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和银子“打点”。

甫一入殿,秦观月便环视空无一人的骊台,问身边内侍:“顾相的座位在何处?”

内侍点头哈腰地将秦观月引到殿内最前的位子。

此宴本为城阳王而设,可顾珩的位子竟比城阳王离燕帝还要近。

“贵妃娘娘。”

秦观月正在思索晚宴上该如何与顾珩暗渡秋波,被身后突然起来的男声惊了一跳。

而她身边那未循法例偷将秦观月放进来的小内侍,更是吓得跪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如筛子。

“王、王爷……”

秦观月回过身,发现城阳王正笑着看她。

城阳王陆起戎穿着湖蓝色的暗纹圆领袍,长身玉立,雍容闲适。

的确如墨隐说得那般,顾珩是天上可望而不可即的月,清冷的月辉虽美,却照不到凡人门前。比起顾珩,城阳王这样的闲逸亲王,才是京畿贵女最喜交谈的对象。

城阳王虽没有顾珩那样的才名,却也是仪表堂堂,且又是燕帝堂弟。何况比起顾珩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脸,城阳王简直是平易近人,连对她们这样的小宫女都很是亲和。

只是这些并不能引起秦观月的兴趣。

比起这样风流倜傥的闲散王爷,她还是更钟意于手握实权的顾珩。

况且今夜她本是偷进骊台,却不想倒霉被城阳王撞见正着,她恨不得立刻与之作别,早早回宫才好。

“王爷安好。”秦观月循礼问安,着急离开,“时候不早了,本宫先回了。”

她转身欲走,却被陆起戎叫住,“娘娘为何要问顾相的位子?”

秦观月心头一紧,强装镇定道:“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本王记得,骊台宫宴前不许后妃出入,贵妃娘娘怎么在此?”

陆起戎的声音似有笑意,气得秦观月攥紧了粉拳。

他分明就是要找自己的事。

秦观月的声音冷了下来,目光亦如冰霜般寒冷,似乎并不想给他什么好脸色:“王爷究竟想说什么?”

殿内响起沉沉的脚步声,陆起戎走到内侍身边,轻踹了一脚他的屁股,呵声斥道:“还不快滚出去。”

小内侍连声应是,满头的大汗也来不及擦,像得了赦命般连跪带爬地跑出了殿外。

空寂的殿内只余秦观月与陆起戎二人,而陆起戎还向她面前走来,秦观月不禁感到寒从心起,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退无可退之际,她的腰抵上了一把梨木椅。

“王爷要做什么?”即便竭力克制,但仍能听出她的声线略微颤抖。

“娘娘莫怕。”陆起戎望着秦观月,眸底慢慢漾开笑意。

“路过江南时,正巧看见这对耳坠,不知为何,觉得它应该很适合娘娘,我便买了下来。”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盒子,在秦观月面前打开,“今日正好遇见娘娘,倒省了我不少的功夫。”

“只是不知道,合不合娘娘的心意?”

秦观月愣愣地看着那枚价值非常的耳坠,又想起那夜骊台宴后,他笑着说“娘娘戴上这耳坠,很美。”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这样好的东西,可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掀起一阵慌乱。

像是逃兵般,她提起裙角落荒而逃。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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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春雨过后,春光愈盛,天气逐渐变得燥热。

今夜骊台将举盛宴,而此刻浮云居内,顾珩披着一袭散袍,于案前绘着一幅鸿雁图。

点完鸿雁双眼,顾珩放下手中淮兔毫,贺风赶紧为他递上帕子。

顾珩边擦着手上墨迹,边抬眼向窗外望去:“之前杜老赠我的那本诗册,可还记得放在何处?”

贺风略一思忖道:“似乎在那梨花木的匣子里,属下给您拿来。”

顾珩微微点头,不消会儿,贺风捧着一个沉色匣子走了进来,将匣子放在桌上。

匣子已有些年头,上面积了层浮灰,贺风拿尘掸掸了干净,才将匣子打开在顾珩面前。

贺风记性不错,那本诗册的确就在这匣子中。诗册被顾珩取出,其下露出了一个雕工精巧的盒子。

顾珩的目光沉了沉,将诗册暂时搁置一旁,将小盒子拿了出来。

锁扣轻声弹开,盒内红色锦布上托着一对金镶莲花东珠耳环。

只那么一刹,思绪似乎随着这对耳环回到了十年前。

彼时尚在雍州,顾珩还是黄口小儿,双亲尚在,他每日被娘亲困在屋里练琴,在尚不知人事的稚子心中,似乎以为这便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在之后的日子里,几乎他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要比这痛苦千万倍。

这耳坠本是他攒了两年的银钱,在雍州最好的金店,为小妹特意选的生辰贺礼。

可是小妹没能活过那个秋天。

他的神色晦暗了几分,沉声开口:“贺风,去将这对耳环送到毓秀宫。”

贺风一愣:“丞相……”

“她一人在这宫中,上次宫宴被淑妃刁难,在群臣面前献舞已是不妥。这次家宴王公皆在列,不能再失了脸面。”

那夜宫宴,贺风也在场。

想到那日情形,贺风也不再多言,低声应了声是。

贺风走后,顾珩负手站在窗边,清风拂动雪袍,漆黑的眸底似乎闪过明暗不定的光。

约莫过了三刻钟,贺风才从毓秀宫归来。

“东西送到俪贵妃手中了?”顾珩自窗边侧身望向贺风。

贺风似有迟疑。

“怎么?”

贺风知晓顾珩能看透他的心思,故不敢隐瞒:“丞相,属下刚才在毓秀宫时,看见城阳王身边的绿蜡姑娘刚从殿里走了出来。”

城阳王?

顾珩不知在想什么,很不悦地皱起眉山:“绿蜡可看到你了?”

贺风摇了摇头:“未曾。”

顾珩低低地嗯了一声,似乎没什么反应,还拿了金丝棍逗弄起了窗外铜架上的白色鹂鸟。

贺风不吱声了,识相地将目光垂落下去。

他知道,顾相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逗一逗那只畜生。

——

秦观月坐在菱花缠枝镜前,殿内金兽熏炉缓缓吐出烟雾。

她的面前摆着两个同样精美的盒子。

左手边的盒子里托着城阳王赠的碧玉宝蝶耳坠,右手边的盒子里摆着顾珩送来的金镶莲花东珠耳环。

墨隐站在一旁,也仿似还在梦中。

今日也不知触了哪路神仙,让这两位得罪不起的人物前脚接后脚的来送礼。

“娘娘,要不还是戴您常戴的那副琥珀金坠吧。”

秦观月懒冶地支着下巴,雪指在空中轻翘,划过那枚碧玉宝蝶耳坠,又划过那枚金镶莲花东珠耳环。

半晌后,墨隐听见贵妃含着笑的娇俏语声。

“就戴这个。”

——

夜色渐浓的时分,半弯明月逐渐散去的夜雾中抽身而出,投落给人间一壁明净的清辉。

与之一同的出现的,还有骊台传出的不绝乐舞声。

也不知是顾珩的“长生丹”有效,还是秦观月的入宫冲喜起了作用,燕帝的身子竟真比之前还健朗了许多。

这下他更是将顾珩奉为天界仙人,甚至筹备着要在燕宫中央为顾珩立一座与燕宫同高的塑像。

其实何必费那功夫,依秦观月看,顾珩本人冷若寒冰的脸,与通身不沾俗欲的气质,倒比那塑像还要庄严几分。

此刻燕帝高坐龙台之上,一个细腰雪肤的美人坐在燕帝腿上。

这女子秦观月瞧着眼生,听墨隐说,那好像是才入宫不久的兰贵人。

原是乐坊中的花魁。

也难怪,能在众人面前毫不羞赧地与燕帝这样调笑,的确需要几分过人的胆魄。

对面的坐席上,城阳王递来一记含笑的眼风,向秦观月遥遥举起酒盏。

秦观月视若无睹地将目光移开,望向与燕帝最近的那个座位。

仍是空席。

她轻蹙了眉头,暗道顾珩此人不守规矩、不循礼法。

竟让满殿皇亲贵戚在此等他一人。

她有些怨怼地望向那昏懦的燕帝,燕帝确是毫不在意顾珩的迟来,只顾着埋头玩着那兰贵人胸前的系带。

秦观月有些不耐地敲打着面前的酒盏。

不知等了多久,顾珩才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雪袍,手持拂尘,穿过喧杂的声乐人群而来,恍若遗世独立的仙佛。

贺风跟在顾珩身后,两人径直从秦观月席前走过,皆未匀一丝余光给她。

这二人本就是不解风情的榆木,秦观月没将这主仆二人刻意冷淡的行举放在心上。

声乐暂歇,燕帝也从兰贵人身上移开了手,满面喜色地笑道:“爱卿,快上前来,坐在朕身边。”

秦观月记得,上次的骊台宴,顾珩便是与燕帝一同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出丑。

顾珩孤身而立,背脊直如雪松,面对燕帝,他连头都未曾低一低。

“今日是陛下家宴,臣为外臣,便不上前坐了。”

仿佛只是一声告知,未等燕帝应允,他便走向那空着的位子,缓缓落座。

那位子恰巧在秦观月的正对面。

只是这一次,她并未向从前那般向他投来情意缱绻的目光。

顾珩似乎有些不适应,却也没多想,只当她是顾忌燕帝,才不敢像往日那般放肆。

她本来就是这样贪心的女人。

既想要帝王恩宠,又想诱他犯错。

“丞相迟来,理应自罚三杯。”

众人循声望去,城阳王正在位子上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似笑非笑地望向顾珩。

燕帝身后的王内侍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城阳王怕是在边关久了,还不懂燕都的规矩。

即便今夜顾相不来,也没人敢置喙一句他的规矩!

顾珩眼帘微低,慢条斯理地理着拂尘,声线并无丝毫起伏:“修道之人,不沾酒腥。”

“丞相…”

城阳王站起身还想说下去,却被燕帝及时打断。

“阿戎!丞相清心修道,不可无理。”

燕帝挥了挥手,示意乐师奏乐。

曲乐声又起,燕帝似乎起了兴致,揽过兰贵人的细腰,向殿下众人发问。

“阿戎此次前往江南采买有功,今日朕特设此家宴,为阿戎一洗路途疲劳。诸位爱妃,今夜都准备了什么曲艺?若是好,朕有赏;若不好,朕可要罚——兰儿,不如你先来。”

说到此处,燕帝低头便在兰贵人唇上一吻,兰贵人半是羞拒半是埋怨地偏过头去:“陛下~妾才入宫不久,如何轮得到妾先。”

她媚眼如丝地望向秦观月:“理应贵妃娘娘先来。”

“好,就依兰儿所言。”燕帝向秦观月遥遥一指,“贵妃,便由你先。”

秦观月像是早有准备,倒也不慌不忙,颔首应是。

秦观月今日穿着一袭殷红裙裳,行动间裙摆流风回云,纤软婀娜的身姿吸引着席间众人的目光。

除了顾珩。

顾珩坐在席上,不愿看向她。一想到秦观月今夜即将献奏《曲江赋》,他便不自觉地想到那日在角楼晚亭,秦观月是怎样如狐狸一般撩弄着他的心火。

她离得那样近,温热的唇若有似无地触碰着他冰冷的耳朵,而她身前那香软细腻的触感,似乎又回到了顾珩的肩头。

顾珩无声地闭上眼,似乎这样就能洗净这些不堪的记忆。

“陛下,妾今日准备了一支新舞。”

女人娇若芙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顾珩倏地睁开眼,眸底神色震颤,似是不可置信地望向秦观月。

只见昏黄的烛光下,女人墨发如瀑布垂落在背后,一袭红裳衬得雪白玉颈愈发动人,令人想要伸手触碰。

她耳垂上的那对碧玉宝蝶耳坠在烛光下明晃晃地闪着光,似乎是面目可憎的邪童,正在呲牙咧嘴地对着他笑。

嘲笑他的愚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她非但没有戴上他赠的耳坠,也没有弹他教的琴。

这副耳坠是哪来的?这支舞又将要献给谁看?

顾珩心绪如同被丝缠般混乱,他不知道他是怎样看完这一段舞的。

秦观月极尽媚色的神态,与热烈如火的舞步,含情缱绻。她像是红尘中盛开的瑰艳牡丹,又明艳似炽热的烈焰,拥有着倾倒众生的美,扣动着满殿男子的心弦。

可那旖旎的乐声落在顾珩耳中,便如讽刺的嘲笑,如热油浇上烈火,使他恼意更甚。

她竟敢这样戏耍他。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平息这种不该在他身上存在的感觉,可藏在袖底的手指,却透着骇人的苍白,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拂尘玉柄,手背青筋狰狞而起。

一舞毕,秦观月微微喘息着,微汗带出一阵更为馥郁的体香,连在席上的顾珩也闻得清晰。

燕帝两眼都看直了,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拊掌笑道:“贵妃此舞惊为天人!今夜便由贵妃陪朕共度良宵!”

未等秦观月出声,寂静的席间,便听见一声突兀的冷笑。

顾珩抬起那双已久静默的眼眸,如同冰冷淬毒的两把锋锐匕刃,刺向殿上面目贪婪的燕帝。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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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是不是忘了,每逢初一十五,都是陛下与臣修习道法的日子。”顾珩的声寒如冰,掷于寂静的殿上,仿若一粒惊雷,“今夜,恰是初一。”

听了顾珩这话,燕帝脸上的喜悦一扫而空,悻悻地坐了回去,口中喃喃道:“今夜原是初一……朕的确是忘了。”

秦观月立于殿中,故意没有望向顾珩,但唇角却勾起了一弯笑。

一切正如她所料想的那般。

无论顾珩对她如今有几分真情,总之他已不似最初那般冰冷无瑕,甚至出现了一丝常人微不可察的裂缝。

那裂缝正巧足够秦观月这条小蛇钻进去,啃咬吞噬他的清醒与克制。

顾珩不知道秦观月心中所想,只觉得看见秦观月耳垂上那对明耀,心中便无限烦闷。

顾珩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玉柄上的莲纹,强压心底无名火,自席间站起:“既如此,臣便在清平观等着陛下。”

他起身离去,与秦观月擦肩而过时,秦观月的手背若有似无地拂蹭过他的。

柔软而细腻的触感仅在他的手背上停留了一瞬,便似雪片般消弭不见。

只是这次,未能引起任何的触动,顾珩一言不发地边径直向殿外走去。

“阿珩,难得今夜大家高兴,又何必如此扫兴?”开口的是襄阳王陆起璋,他生性爽朗洒脱,阖宫之中,也只有他在顾珩面前能说上几句话。

“晚宴才刚开始,其他娘娘都还没献艺,不如再多待一会,也好与大家同乐嘛。”

可是今日顾珩连他的面子也没给,仿似他在此刻停下脚步,已是对这满殿人最大的恩惠。

多说一字都是奢侈,顾珩连眼也懒得抬,语气淡漠:“陛下自便吧。”

只是简短的五个字,却让燕帝顿时兴致寥寥。

眼看顾珩与贺风背影渐渐远去,等彻底消失在夜幕中,燕帝才敢发怒。

他一把将酒盏摔在地上,白玉地面顿时划出一道深痕。

“是谁算的日子!为何连清修之日也忘了!把他拖下去斩了!”

负责此次夜宴的内官吓得屁滚尿流,哭嚎着跪在地上求燕帝饶命。

可已有无情的侍官将他架了下去,只留下满地的污秽之物。

上次骊台宴,顾珩也是如此劝阻燕帝,当时只有高显因酒醉而怒斥顾珩不守臣道,可如今高大人的脑袋,已在城门上挂了月余。

这次,又有谁再敢吱声呢。

席间的城阳王面上依旧挂着暖如春阳的笑,今夜家宴本是为他而设,可如今成了这般局面。

可他心中却没有一丝气恼,反倒快乐。

因为秦观月今夜戴上了他赠的耳环。

骊台外,贺风跟在顾珩身后,走在回清平观的路上,二人皆沉默不语。

贺风前面那人的身上透着骇人的入骨寒,连贺风也不敢靠得太近。

顾相从未送过哪个女人东西。

哪怕是一支草。

那对耳环顾相一直藏于箱底,与杜老辞世前所赠的那本诗册放在一起。顾相将杜老视作知己,杜老辞世后,顾相从未看过那本诗册,唯恐触景伤情。

贺风没问过,但他知道,能和那本诗册放在一起的东西,是顾相心中视作珍宝、却不敢触碰之物。

可偏偏贵妃将它视之如敝屣。

在温热的夜风里,一道极为寒凉的声音幽幽钻进了贺风的耳内。

“夜宴散后,你去毓秀宫去将那对耳环取回来。”

——

龙撵缓缓停落在清平观前,燕帝愁眉苦脸地扶着王内侍的胳膊,从龙撵上走了下来。

站在清平观前,隐约还能听见骊台传来的歌舞声。燕帝在观前迟迟不肯入内,这婉转的乐声让他留恋不止。

燕帝膝下没有皇子,那两三个公主也总不爱与他亲近。

起戎与起章是他亲叔伯的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起章被他留在燕都,起戎则被丞相派去边关互市多年,这两年才被召回

他荒唐,他知道。

可他也不是从出生起便这样荒唐的。

若不是当年先皇处死了皇后。

从那之后,燕帝眼中便只有酒乐美人。

燕帝叹了口气,还是迈进了清平观中。如今他自知身体枯朽,若是离了顾珩,恐怕不消多日便要崩殂。

上一次来清平观还是半月前,如今的清平观中多了一些陈设,但也不过是多了几个简单的柜架,上面放着些道经法器。

燕帝不明白,明明他给了顾珩那样多的奇珍异宝,怕是他几辈子也花不完,可这屋子怎么还是素净地像个雪洞似的。

那些钱都被顾珩用到哪里去了?

见顾珩不在,燕帝在清平观内东张西望,刚准备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案桌,忽然余光瞥见顾珩出现在他身后,忙把手缩了回来。

“朕的爱卿来了。”

他上前要迎,却被顾珩不着痕迹地躲开,只得干笑两声,收回了手。

顾珩没说话,径直走向蒲垫前坐下,将玉拂尘放在身侧。

“陛下既然来了,便开始吧。”

“自然、自然。”

燕帝坐在顾珩对面,见顾珩拿起□□经便开始念。

顾珩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毫无感情地念诵着那些经文道义,对于燕帝来说就像天书般难以理解,再加燕帝饮了酒,本就浑身疲乏,此刻更是昏昏欲睡。

燕帝本来坐直的身子慢慢瘫软下去,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念诵的声音停了,一记寒如刀刃的眼风向燕帝扫来。

吓得燕帝立刻挺直了背。

这一个时辰,燕帝只觉度秒如年,头脑发昏,简直要了他的半条命。

他已不年轻了,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说起来,或许他比顾珩的爹年岁还大些。

对了,顾珩的爹娘是谁?似乎从未听他提起过,他也不敢过问。

燕帝只知道,顾珩能替他延年续命,让他在世间能够多享受几年,长命百岁才好。

想念殿上的美人与好酒,兰贵人的才艺他还没来得及看呢,她那小腰扭动起来似水蛇般勾人,那滋味真是——

燕帝悄悄在心里想,下次再设宴,绝对不能叫顾珩来。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骊台的舞乐声与顾珩的念诵声皆渐停了。

燕帝如释重负地从蒲团上爬起来,抖抖龙袍:“今日清修,真令朕受益匪浅。望三清在上,看在朕潜心清修的份上,能佑我大燕有后,赐朕一个儿子!”

顾珩将手中的道经阖起,目含嘲讽地抬眼望了燕帝一眼。

他捞起膝旁的玉拂尘,也站起来:“陛下定会得偿所愿。”

燕帝高兴地不知所以,连连声称往后每日都要来清平观中修道,以证虔诚。

顾珩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愚蠢。

燕帝不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儿子,顾珩也不会允许大燕出现一个皇子。

“臣近日夜观天象,这一月恐有灾殃。”

燕帝的笑容僵在脸上,吓得抓住了顾珩的袖子:“爱卿,可有化解之法?朕、朕一定都听爱卿的。”

“陛下这一月之内,不可行周公之礼。”顾珩缓缓道。

“这、这……”燕帝几欲流泪,“爱卿,便没有旁的法子了?”

“陛下若是不信,臣也没有办法。若是有甚么事,臣也无可奈何。”顾珩转过身,不再理他,“夜已深了,陛下请回吧。”

言罢,他径直走向内室,徒留燕帝一人在原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燕帝被王内侍搀着走出清平观时,恰好碰见了迎面走来的贺风。

贺风脸色发黑,似乎很是不悦,燕帝也不敢多问。

贺风推开门时,顾珩正倚在窗边看书。

他翻了一页,随口问道:“耳环取回来了?”

贺风不语,抱着就死的决心闭上眼,咬了咬牙。

“俪贵妃说,送出去的东西没有要回去的道理,若是丞相真想如此行事,还请丞相自己去取。”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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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入槐夏,顾珩还是没去取回那枚耳坠。

秦观月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间,何况她本就有意借此事冷淡顾珩几天。

像顾珩这样的不近女色之人,又怎会留着这样一对耳坠,即便贺风不说,她也能猜出那对耳坠对顾珩而言意义非凡。

纵使顾珩不来取,她也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将耳坠“送”回去。

可秦国公府刘妈妈的到来,打断了她原先的计划。

刘妈妈带来了那熟悉的滋补丸。

这些日子引诱顾珩的计划太过顺利,连顾珩这样朗如日月之人,都能轻易被她调动情绪,这让秦观月感到无限得意,仿佛成了温水中的尾鱼,险些在安乐中不知天高地厚。

可刘妈妈的到来点醒着了她,她穿着的华衣玉缎下,包裹的还是原先那副卑贱的身躯!

她被这峻宇雕墙的燕宫迷昏了头,竟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真千金、俪贵妃。

实际上连这一粒小小的毒丸药,她都没有权利拒绝。

这次服用丸药时,秦观月留了个心眼,刻意挖下一小块丸药藏在蔻甲中。

待刘妈妈走后,她当即请了太医来验。

这丸药确如她所料,长期服用后会损伤女子肌体,以致不能有孕。

秦大娘子,终究还是忌惮着她。

“墨隐,去替我拿纸笔来。”

墨隐拿来的纸,是秦观月几日前特地将她常用的香膏化开在温水里,再将白纸放入浸泡而制的,晒干后不仅白纸被染成了粉,连气味都透着她身上贯用的香。

青毫蘸了墨,在纸上写下几字,以两片厚蓝纸封好,让墨隐趁夜深时悄悄递到清平观去。

——

贺风将信递到顾珩面前时,顾珩正在烛下批阅从淮郡递来的奏章。

秦观月会送信来,顾珩的确有些意外。

骊台宴后,他与秦观月便不曾再见。

若不是那枚被他压在柜底的香囊还能勉强算作证据,他几乎都要怀疑一切不过是秦观月构造的幻梦。

亲密时能贴近他身边与他耳语,疏离时又似一阵风,不留一点痕迹。

即便偶尔眼前会闪过一些有关她的零星片段。他也只是将这一切归咎于秦观月的心机手段过于高深,以至于他心志不坚,才会有这样的动摇。

而关于诓骗燕帝此月必有灾殃之事,也只是因为厌恶燕帝的昏聩愚笨,绝不是他不能接受秦观月在燕帝榻间献宠。

他笔端一顿,又在心中暗问自己:是这样的,对吗?

“放一边吧。”

顾珩并未即刻拆开那封信,这些日子将自己沉浸在繁多的奏章与深奥的道法之间,那女人的香软气息逐渐在脑海淡去。

若非今日贺风提起,他几乎已经要忘了这一切。

直到他将手边堆成小山的奏章全部批完,才将那封不慎被风吹落在地的信捡了起来。

刚解开封绳,他便闻见了一阵熟悉的香气。而当看见纸上暧昧旖旎的字眼时,顾珩冷寂的眼中掠过一丝暖色。

秦观月的字如她其人一般清媚,每一笔撇捺处都有微扬的尾韵,仿佛是在无意的挑弄。

而信上的内容更为直白,“长宫久寂,盼郎度芳春。”

寥寥几笔,混着那信纸上属于秦观月的体香,这馥郁温柔的信筏,似乎在烛浪下变换成了她柔软的兰躯。

而贺风还站在一旁,打量着顾珩的反应。

顾珩的喉结上下微微滚动,这些日子心中的郁愤似乎被这一封信稍抚去了些许,他状似波澜不惊地面将那张信纸对折叠起,却不自觉想起那浮香的温玉。

下一瞬,烛灯的火舌便吞噬了那张信纸。

修/道在于心静,仿似只要这样,他便不必再受那女人的引惑,能够沉心完成险些被她贻误的大业。

“告诉她,不去。”

——

燥热的夏风弥漫在毓秀宫的夜里,秦观月躺在贵妃榻上,墨隐在旁替她扇着小扇。

“他当真这么说?”

墨隐点了点头,秦观月脸上并未有惊讶的神色。

顾珩会有这样的反应,秦观月也不意外,若非这滋补丸的事不能再等,她原也不想在这个关口主动去找顾珩。

经过刘妈妈的事情,秦观月也不想再瞒墨隐,索性与她交待了底细。

眼下她在宫中孤立无援,真正能值得信任的,也只有墨隐。

她想了想,附在墨隐耳边低语了一阵。

墨隐面露豫色道:“娘娘为何不直接将刘妈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贺大人?”

秦观月将一块切好的甜瓜放入口中,甜蜜的汁水裹着皓齿:“若是什么都告诉他,顾相还怎么会亲自来问?”

翌日清晨,墨隐便在贺风每日必经的甬门处等候着。

不消多时,贺风果然出现,她便佯装在此处捡拾东西。

等贺风一靠近,墨隐正巧捞起地上的银镯,抬起身,面露惊讶之色。

“贺大人。”

贺风停下脚步,看见是墨隐,不禁皱了皱眉头。

自上次骊台宴后,贺风也对俪贵妃颇为不满,上下一心,俪贵妃怎能将丞相赠她的耳坠弃之不管,丞相哪受过这样的欺负?

“什么事?”

见贺风语气冷淡,墨隐也不觉气恼,只是学着秦观月教她的那般,低垂下眸子,仿若盈水的梨花,声音柔怯。

“贺大人,也不知我们娘娘最近是怎么得罪丞相了?竟也惹了您这样大的火气。”

贺风冷笑一声:“怎么得罪的,你们还不清楚吗?”

墨隐敛了敛帕子,柔声问道:“贺大人,奴确实不知。只是毓秀宫里都挂念着丞相,不知近日可还好?头痛之症可还严重?”

贺风拧了拧眉。

这墨隐怎么好好地关心起丞相来了?和那女人一般,总是做些让人看不明白的事。

“丞相一切都好,就不劳娘娘费心了。”贺风扶了扶腰侧的刀,语气不悦。

墨隐按照秦观月教的法子,轻轻点了点头,眼圈微红,语气竟有些哽咽。

“既是如此,奴便好向娘娘交待了。丞相为国之肱骨,只是娘娘近日在病中,却总是记挂着丞相的身子……”

“俪贵妃病了?”贺风一愣,不知说什么好。

墨隐的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仿似说错了话似的微恼道:“原是奴多嘴了。丞相本就为朝事烦扰,贺大人照顾丞相已是不易,竟还要听奴叨扰这些琐事……”

墨隐将刚才从地上捡起来的银环往怀里一放,学着秦观月的模样将耳畔的碎发拢了拢。

“贺大人,娘娘还等着奴回去侍奉,奴便先告退了。”

贺风徒留了满肚子的话要问,却不知该以什么理由叫住墨隐,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的背影远去。

回到清平观后,贺风在顾珩内屋门口来回踱步,将早晨墨隐对他说的那些话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揣摩。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敲了敲顾珩的房门,在门外闷声道:“丞相,您还是去一趟吧。”

————————

①信上诗句改字《西厢记》中:“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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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有红包掉落哦,今天要压一下字数,明天多更一点!明天两人就要见面了,心眼八百个的观月又要展开新一波攻势了~感谢在2022-04-19 21:04:11~2022-04-20 20:1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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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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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微雨吻过绿叶,秦观月斜倚在软榻上,懒撑着一边腮,偶尔翻动一页书,貌比花娇,看不出半点病态。

“他怎么说?”

“顾相说角楼寒凉,娘娘既然病了,就别去那处见风。”

秦观月这才从书上抬起眼:“还有呢?”

“顾相还说,若是娘娘有话要说,晚些时候他会派轿子在殿外等候。”

一点娇纵的笑意在秦观月唇畔漾开,她轻轻阖上书。

“沐浴更衣。”

夜色渐深时,秦观月穿着水黄色的裙裾,愈衬得身姿单薄,仿似一阵风来便能将她吹到似的,唇上薄覆淡淡的胭脂,伪作西子病态。

将走出殿外时,秦观月看见一名从未见过的小宫女,墨隐道是宫里新派来的丫头。

“既不知底细,便先打发到外殿去做些粗活,小心驶得万年船。”

毓秀宫外,已有一顶青灰色的轿子在外等候。

似乎是怕秦观月受寒,虽已入夏日,但轿内的帘子都被封起,一丝风也透不进。

到玉清阁时,秦观月已热出了一身细汗。

秦观月没想到,顾珩会将今日会面的地方定在玉清阁。

自燕帝信奉长生以来,便在燕宫中广设道观,供三清或存道经。玉清阁便是其中一处,因位于西宫而鲜有人至。

这是秦观月第一次到此处,不免多瞧了几眼。

小太监为秦观月推开门,待她迈进阁内,又吱呀一声将门带上。

玉清阁虽有宫人定期来此处清扫,但相较于清平观则更为冷寂阴幽,满室只有几盏昏暗的烛火拂过几尊道象,伴着星光稀廖的夜,生出了几分可怖。

秦观月有些害怕,拢紧了身上的薄衫,借着微暗的烛光摸索着迈向阁内深处,望见了顾珩的背影。

顾珩的背影藏匿在烛光未曾披拂的阴翳处,他身着白袍,坐在三清像前的蒲团上,口中低声念着道经,远远望去像是一座覆了雪的山。

“丞相。”

秦观月吟出一声低俏而婉转的唤,并不足以撼动那座雪山。

可她知道,顾珩今日既然愿意与她相见,便说明覆盖在顾珩心间的那层雪,已不似从前那般坚不可摧。

秦观月将步子放轻,走近他身侧的蒲团上坐下。

顾珩没看她,依旧低声念着。

阒静的室内昏沉一片,那可怜的豆光根本不足以照清书上的文字。

光是听顾珩念,秦观月都觉得恍如在听天书,她更不知道顾珩是怎么在这昏暗之处还能够认清字的,又或许是那些经文他早已熟稔于心,不过是捧着本书在她面前作样子。

玉清阁四面的窗户亦紧紧闭着,虽此处不见日光,但到底是在夏夜,秦观月坐了一会便觉得有些燥热。

她悄悄瞥了顾珩一眼,见他依旧不为所动,便起身走向窗边,想要透透风。

指尖刚触到窗棂,便听见身后顾珩的声音。

“既在病中,不可见风。”

见顾珩放下经卷,秦观月急忙收回手,捻裙便向顾珩走去。

行动间,腰封上的玉玦泠泠相撞,奏出愉悦声响,水黄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荡漾,如同自夜空披落的月光,温柔地垂落在了顾珩的身旁。

“丞相。”

顾珩将道卷摊放在膝上,指尖慢条斯理地抚平页角。

“丞相。”她故意坐在烛光下,好让顾珩能够瞧清她。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抬起那双湿漉漉的杏眼,问他。

“这段时间,丞相为何不愿意见我?”

烛光下,顾珩清晰地看见她的轮廓形貌。

这些日子她确是清减了许多。

这身水黄色的裙他曾见她穿过,往日能够恰到好处地勾勒着她的身形,如今在她身上倒宽松地有了余地。

顾珩不知道的是,这是秦观月几日来刻意减用餐食才有的成效。

就是为了让顾珩看她因病消瘦而心软。

可顾珩已被她用同样的手段心机欺骗过一次。

他知道,她会用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望着你,引起男人的怜惜。

顾珩看着她,只觉得有些想笑。

或许是因为她的遭遇与自己有些相似,他才不自觉地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又或许是看她深陷泥淖而不忍。

这段日子顾珩待她太好,险些都忘了,他也曾是凉薄透进骨子里的冷血之人。

那夜的骊台宴,让他彻底看清了她。秦观月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狐狸,以玩弄别人的心意,借他的手摆脱了秦小世子,又想献媚于燕帝,换得荣宠富贵。

“贵妃要见我,是为了什么事?”顾珩难得眼中含笑地望着她,是料定了她接下来的举动。

秦观月心里暗恼,她便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主动找他。

她只沉默了一瞬,便又看向顾珩。

温暖的烛光衬着她的玉容,映出那细白如雪的肌肤,与那对秋波涟涟的眼。

“丞相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她小心翼翼地问。

明知故问。

什么都知道,还要假作无辜的姿态。

但当这句迟到的询问由秦观月说出,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颤。

不——

只有稚子小儿才会因这些事而置气。

顾珩下意识地否认。

“朝中事务已是千头万绪,贵妃怎会以为,我会有闲情与贵妃置气?”

“丞相总是不愿意承认。”

她轻声一笑,落在这空寂的玉清阁中,仿若一颗细珠跌落玉盘。

因消瘦了不少,如今秦观月笑起来,唇边会漾起两圈浅浅的梨涡。

“荒唐。”顾珩几乎要被这声笑激怒,他欲站起身离开。

可下一瞬,他的手背倏地传来温热的触感,他垂下眼,望见一双纤细的软荑。

润凝似脂,温暖如火。

点燃了久寂的心野。

他原以为这些天的清心修养,能让他无畏女子的挑衅,可当久违的体香袭来鼻间,他仍不自觉地浑身一颤。

但这次,他没有像触电般抽出手。

三位道家始祖,天尊真人的塑像正在顾珩的面前。

只消一抬头,他便能对上它们深沉的眼睛。

真人在上,顾珩不愿扯谎。

“骊台宴上,你戴的不是我赠你的耳环。想必我赠的耳环,已被你忘在不知哪个角落了。”

他任凭她勾着自己的手,却不看她。

他看不见秦观月被长睫遮掩的眸子里,流过一丝不算善意的笑。

她的指尖轻柔地搡了搡他的掌心。

“丞相,是因此而生气吗?”

顾珩不语。

即便掌心中女子的温软,突然抽离消失,顾珩也依旧没多看她一眼。

直到秦观月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偏首望去,露出半张冰冷的侧脸。

秦观月的手心里,捧着那对他赠给她的金镶莲花东珠耳环。

她这是要做什么?

她来见他,却还带上了这对耳环,显然是要将耳环还给他。

顾珩心底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望,随之而来的是羞恼。

她这样急着来见他,便是为了这样?

他似是自嘲般冷笑了一声,声音几要寒到冰底。

“贵妃之前不是说,若是本相想要拿回耳坠,须得本相亲自去取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本相,像是想要刻意与她拉开距离,以此找回一点被她踩在脚下的颜面。

“丞相。”秦观月的声音依旧是轻轻柔柔的,宛如春风舒拂人心。

“我知道,我不算一个好姑娘。”

顾珩有些意外。

很奇怪,他见过太多缜密高深的权术,朝/堂里随便拽一个官员出来,都比秦观月的手段严肃许多。

可或许正是因为秦观月的浅俗伎俩是他不曾见过的,有时他倒像是想看蝼蚁筑巢似的闲情,想要看看她还有什么心思,要将自己贬低到什么样的地步。

“我不如丞相这般命好,我从小挨过饿、受过打,我一贯知道,穷人是没有尊严的,因此只想拼了命地向上爬。”

豆光依稀照亮她的眉目,顾珩看见,秦观月似乎红了眼眶。

“这对耳环,却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真心赠我的心意。丞相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又何尝不知,陛下从未正眼待我,不过是将我当作玩/物。”

秦观月说着谎话,却没有半点羞臊——城阳王送的耳坠与顾珩送的本就在同一天送来,何必去分谁先谁后?

说到动情处,泪水沾湿了长睫,她似乎不愿让泪水流下,却更显得雾气湿润,惹人心疼。

“我又怎么能戴上丞相送我的耳环,去讨他的欢心呢。”

秦观月的话半真半假,饶是顾珩见过太多伪饰的善,此刻也难以辨别她究竟有几分真心。

“为何不弹我教你的曲子?”

秦观月微微啜泣,更是委屈:“那日丞相才教了我一会便走了,我怎能学会。”

那日分明是秦观月……

但的确是他有些狼狈地推开了秦观月,匆匆离开了角楼。

“丞相。”秦观月将那对耳环凑向顾珩眼前。

“今日我来,是想让丞相亲手帮我戴上。”

顾珩眯了眯眼:“你放肆。”

秦观月不说话,只是抬起那双满含秋水的眸,静静地看着他。

僵持许久,顾珩似是无奈地微叹了口气,他转过身,从秦观月手中取起那对耳环。

“过来些。”

这是他第一次替女子戴耳坠,冰冷的指尖触碰到秦观月的耳垂时,他看见她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

顾珩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勉强克制着自己的手指稳定,试着将那枚耳环穿过她的耳洞。

他离得很近,灼热的气息扑覆在秦观月的玉颈上,不消一会儿,那雪白的玉颈便泛起微红。

烛光太过昏暗,顾珩看不清。

只能将身子再向她凑近些,再近些。

下一瞬,秦观月似是没站稳,险些向后跌去。

顾珩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动作之间,她的脸颊若有似无地拂过他湿润的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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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发出去了但是显示不出来,不好意思了宝贝们~明天还是两人的剧情~感谢在2022-04-20 20:17:34~2022-04-21 22:0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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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

窗外,忽有一阵疾风卷起,似海潮般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四遭紧闭的窗户。

密闭的玉清阁内,除了风席卷楼台的声音,便只剩下两道贴的极近、而炽热无比的呼吸声,相互融汇而合。

顾珩留下的冰凉触感,仓促地划过秦观月的脸颊,只余下了浅淡的痕迹。

她能听见顾珩悸动不安的心跳声,似与她交枕而眠。

顾珩清醒过来,当即松开扶在秦观月肩上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他感到眼皮一跳,弯身捞起地上的玉拂尘,转身便要离开。

秦观月拉住了他的袖子,逼得他停下脚步。

“好看吗?”

她刻意隐去了丞相这两个字,不再低微的唤他,模糊了二人身份的逾矩,生出难以言说的旖旎氛围。

似是怕她会不依不饶,他只得草率地应付了一句。

“好看。”

秦观月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玉拂尘在顾珩手中微微晃动。

她的声音像是婉转流丽的夜莺,半是撒娇地追问,满含小女儿情态:“你都没有看我,怎么知道好不好看。”

顾珩沉默了,眸底是晦暗不明的混沌。

“看我。”秦观月的声音很轻,却如姿态百变的轻烟,勾拢着他的耳朵。

他终于垂下眸,望向她。

对上了她的双眼。

秦观月正仰起如玉似的朱颊看着他,眸子弯成了月牙,流丽着丰盈的艳色。

窗外乌云压下月色,掀起狂风大作,似要将玉清阁吞噬进肚。

顾珩听不见风的声音,只觉天地间陷入沉寂。

他静静地看着那对金镶莲花东珠耳环在她小巧的耳垂上晃呀晃,衬着她光洁的玉颈,仿佛这对耳环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

顾珩的心弦好似也跟着晃了晃。

“好看吗?”她又一次娇声催问。

顾珩一怔,察觉自己的失态,本能地将目光移向一旁的道经上。

“好看。”

供台上的悬着一点烛光,柔情如水般流泻进二人之间。

绰约的烛光为顾珩锋冷的眉目渡上一层难得的暖色。

“你说好看,我就信的。”她轻轻巧巧地笑,眼角却勾着三分俏。

玉指缓缓地松开他绣着青鹤的宽袖,如一尾灵巧的小蛇般,钻进他的袖口,抚上他冰凉的手背。

她抬起湿润的眼眸,透着朦胧的暧昧望着他。

天尊真人塑像在旁,以肃穆的眼神高高俯视着他们。周遭是道经与幡卷,满篇皆是义理与克己。

日复一日的修身养心,那是顾珩多年来奉为准则的大道。

他悲绝的意识到。自以为被压抑在身底的情念。忽然如同一粒种子,在玉清阁溽暑的潮湿中,灵动而蓬勃地生根发芽。

她的指尖还在他的皮肤上游移着,牵引起一阵难耐的痒。他侧身对着秦观月,喉头一滚,抿了抿干涩的唇。

在师祖塑像前,他却忘了推开她。

窗外,一声惊裂的雷声随闪电划破天际。

雨声如倾盆灌落,砸在玉清阁的屋檐上。

顾珩浑身一颤,忽然从这场幻梦中惊醒,猛地将手从秦观月细润的柔荑间抽了出来。

顾珩神色不安地向门口走去,啪地一声推开木门,头也不回地离开,雪袍的衣摆被急促的脚步踢起又落下,仿似急促的浪花。

雕花木门空荡荡地晃了两下,又啪一声阖上。

顾珩孤身离开,毅然迈进瓢泼大雨中,于万昌门前,正好迎面遇上前来送伞的贺风。

雨幕细密且急,贺风好不容易在雨中撑开伞,要将伞递给顾珩,却被顾珩执拗地拂开。

“不必。”

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惩罚着自己,为自己在三清前的不贞惩罚着自己。

大雨中贺风看不清顾珩的神色,只听得见那声音压着怒火。

贺风在原地愣了一下,便赶紧追了上去。

倏地,顾珩似想到什么,脚步一停,回身时与后面贺风撞了满怀。

贺风想要拾起被撞掉的伞,于是作揖请示:“丞相,我……”

“你!”顾珩打断了贺风,语气中掺带着不容置喙的呵斥。

黑云遮月,密雨如瀑,主仆二人被雨水浇了个透,细密的雨珠自顾珩的面上不断落下。

顾珩似觉方才口吻不妥,便又平了平心气:“你去查查这一月的宫门出入名录,仔细秦国公府的动向,看看有什么人、什么东西进了毓秀宫。若是……”

贺风颔首称是,不可察处,他偷偷打了个寒颤。

——

秦观月未曾想到,这样的一场雨竟绵绵下了数十天。

正在站在檐下观雨时,墨隐前来通报,道是城阳王在毓秀宫外的长廊等着她。

“他来做什么?”

墨隐为秦观月奉上青竹伞:“说是有甚么物件要给娘娘。”

她不喜欢与城阳王来往。

即便城阳王比起顾珩好接近许多,可他贵为皇胄,与她确有天壤之别。每每与这样的人在一起,秦观月总会生出一些低落的自卑。

何况若真论起辈分来,他或许改唤他一声“嫂嫂”。他却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没由来的示好,赞她容貌,赠她珍宝,今日又在她宫殿外等候。

于情,似乎难以接受。于理,似乎不合规矩。

城阳王来的太突然。

离开毓秀宫时,她小心地撑着伞,将裙摆仔细捻起,生怕雨水打湿了她新裁的裙。这是楚州新贡的料子,一匹值万金,阖宫上下也不过三四匹。

这样做作的走姿,秦观月自己也不禁发笑和鄙夷,明明不在意,明明不喜欢,可是,无论是对他,还是他,自己都有种无来由的讨好和谄媚。

只是她走得太有些匆忙,却没看见身后有一双眼睛正偷偷留意着她的行踪。

秦观月是带着些怨的。

好不容易来到长廊,雨水虽没打湿了她的新衣,可多日的霖雨连绵,地上的积水贪婪地浸透了她脚下踩着的金绣履。

陆起戎立于长廊之下,怀中捧抱着一个花纹繁织的盒子。

见秦观月身影渐近,陆起戎唇角扬起愉悦的笑意。

“娘娘安。”

秦观月匆匆走到廊下,只是稍扬了扬黛眉,算是对他的回应。

陆起戎也不恼她,仍是笑吟吟的,虽寒雨侵身,但他眼中似有春风拂过,足以暖彻人心。

“近日梅雨,宫人躲懒,往来稀疏,娘娘不必心生介挂。”

她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个明朗的人,敢于月下不合礼数地拦下她,却又在今日细心地体察一些繁复的规矩。

他在想什么?他想做什么?

秦观月不解,但碍于城阳王的身份,她不得不与他多应付上几句。

“王爷言重了,我与王爷——”秦观月又觉失言,她不该将二人比肩而谈,无端生出这些念想。

罢了。

“王爷今日冒雨前来所谓何事?”

“前些日子我奉陛下之命,于宫外金铺为公主们采买一些时兴的花样玩意。正巧路过城北的巧心斋,便买了一盒——”陆起戎掂了掂手中的盒子。

秦观月这才发现,陆起戎的衣服湿了大半,可怀中的那盒子却一点儿雨水也没沾上。

秦观月一怔,不知该说什么好。

往日在秦国公府,她曾听府中的下人们提起过,城北巧心斋的点心乃是燕都一绝,只可惜价比黄金,让她不可攀想。

“我知晓娘娘自进宫以来,便不得见双亲。也是宫中有规矩,除非娘娘怀有身孕,母家人才可进宫探望。我便带些宫外的糕点,聊作慰藉。”

看秦观月眼中似淌过悲色,城阳王惊觉此言不当,恐怕是戳中了她的伤心事,连忙补充道:“或是近些日子秦国公琐事缠身,抽不出空。我若得空见了秦国公,必代娘娘一句安。”

秦观月心中不禁泛起丝酸楚,一是想起了尚不知是否安好的娘亲,二是为城阳王如此待她。

可城阳王哪里知道,她并不是什么秦国公府的贵小姐,而是一个假明月呢?

秦观月垂下眸,长睫微微颤动,似如蝴蝶振翅:“王爷,近些日子听说陛下正为王爷议婚,已选了几个上佳的世家小姐。王爷不该再将心思费在这些地方了。”

虽然城阳王待她不薄,秦观月心中也有些动容。可眼下城阳王毕竟是个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她弃不了顾珩,也无心与城阳王再多纠缠。

听到这句话,陆起戎的眼色黯淡了下来:“你觉得这些是白费心思吗?”

话刚出口,他又觉得有些不合体统。目光落在栏下的落雨芭蕉上,不禁喟叹。

“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

“小窗闲对芭蕉展。”秦观月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上这下一句。

陆起戎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噢?你也读诗?”

秦观月讪讪地垂下眸:“不过是在闺中浅读过几句罢了,不敢同王爷一辩。”

其实她不过是在秦国府为姬时,曾听秦小姐念过几句,便一一学了下来,反复诵读,才有了今日从容的回复。

溽热的时节,秦观月看见陆起戎脖颈处也蒙上一层细汗,他的眼中流露着少年人特有的澄澈。

她有些恍惚,但只是一瞬,便很快又恢复了理智。

“王爷,雨路难行,还是早回吧。”

陆起戎的眸子只在一瞬暗了下来:“罢了。我便不叨扰娘娘了。”

他将点心搁在廊中长凳上,作揖后快步离开,临快出廊的时候又回个头:“那夜的耳坠,很衬你。”

陆起戎想让秦观月知道,他那天晚上看见了。

秦观月分明戴上了他送的耳坠,可是他不懂,为什么她还是这样一幅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他记得第一次在大殿上看见她跳舞的时候,她如小鹿般怯懦,却又像秋草般韧劲,令他眼前一亮。

陆起戎发出一声低叹,转身就要走,却被秦观月的一声“王爷”叫住了。

“王爷。”

秦观月将那句“我不值得”咽了下去,改为一句“王爷慢行。”

——

秦观月回到毓秀宫中,将点心分给了下人。

墨隐这时从殿外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在秦观月耳旁低语了几句。

“什么?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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