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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嫁纨绔

作者:freeshortplay 字数:49756 更新:2025-11-23 22:35:29

001 含恨死

  黑云压得极低,大网似的笼在人心头。

  寒风裹着冷雨袭过望春台,尚未干涸的鲜血汇作了道道小川,淅淅沥沥滴落在地面。

  雨势渐疾,热闹看够,人群三五散开。

  京州外的老林深山里有间矮小的寺院,名唤若禅,久无人居,常年藏在青嶂翠峰之中,隐在无人知晓之地。

  数月前,奚静观被囚|禁于此。

  夜色渐浓,绵绵春雨无止无休。

  一道闷雷砸下来,奚静观陡然惊醒,骇然大喊:“阿兄——”

  恰逢老尼姑撑伞叩门,在外催促:“女施主,开开门。”

  奚静观暗忖:“这是斩草除根来了。”

  她喘息半晌,方才定下心神,拂去额上冷汗,趿拉着两只草鞋秉烛上前,将透风的木门拉开一线。

  “了无师太,请进罢。”

  肥胖的老尼姑挤进门来,瞧了瞧奚静观淡然的眉眼,不甚自在地笑道:“叨扰了。”

  奚静观没应声,将手中烛台搁在桌上,转身取了一件外衣披上。

  昏黄的烛光为逼仄的室内平添几分暖意,老尼姑将纸伞收拢,双手合十拜了拜供桌上的断臂菩萨。

  “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飘进奚静观耳中,她不由动作一顿,唇边漫上一丝嘲讽,未及开口说话,夜雨骤然携来几缕凉风,吹得人打了个哆嗦。

  奚静观忙喘了口气,握拳抵唇按耐住咳意,微抬下巴示意老尼姑落座。

  老尼姑稍一错步,打她身后跳出个干瘦的小太监。

  奚静观不曾想了无身后还藏着个人,心下有些讶然,再将她稍一打量,又想明了其中关窍。

  这老尼姑为点玉侯官仪效命,如今官仪圣前得宠,她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不过一月未见,身上便贴了十斤肥膘。

  小太监冬瓜似的,不过半人高,躲在她宽大的僧袍后,不细细去看,着实难以察觉。

  小太监怯生生抬了下眼,冷不丁与奚静观探究的视线对上,登时红了耳垂,双腿一抖,跪地道:“奴婢元宝,参见侯夫人。”

  若只听这声音,还道他有五十高龄。

  这古怪的小太监一开口,奚静观倒不觉稀奇了。

  官仪收了不少江湖术士,这个元宝,只怕不是个孩童,更不是个太监。

  她暗自思索须臾,脸上波澜不惊,也不让元宝起身,先看了眼对面的老尼,才向地上一瞥,转脸笑道:“官仪好大的威风,连皇帝赐的宦官都敢赶出府来。”

  奚静观明知故问,将老尼姑打了个措手不及。

  老尼姑眼皮一跳,思及白日里望春台上的惨状,扬起个干巴巴的笑,道:“施主说笑了,元宝乃侯爷私养的家奴,并非天子所赐。”

  “你这老尼只管胡言乱语,也不怕闪了舌头。”

  了无不言。

  奚静观静默须臾,幸灾乐祸道:“宦臣生来只服侍皇室血脉,非御赐不可得。私养宦臣不是奚氏的百罪之一吗?点玉侯一向端庄高洁,乃昂昂之鹤,这小太监,怎么会出自点玉侯府?”

  她单手支着脑袋滔滔道毕,又轻声问:“师太竟敢诬陷王侯,不怕被就地正法吗?”

  老尼姑悚然一惊,脸色白了一片。

  奚静观看着面前这条咬钩的蠢鱼,露出个漫不经心的笑。

  奚静观生来体弱,杏林妙手都道她活不过百天,好在奚氏底子足,硬是将这条命自阎王爷手里夺了回来,凭药罐子吊命吊出个病美人,好生放在锦绣丛中给养大了。虽是瞧着柔弱,气势却能压人一头。

  如今她在若禅寺被囚三月,久病无医,倾城的容貌染了三分病气,唇色不点自红,笑容甫一绽开,竟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艳出来。

  老尼姑顿时如坐针毡,背后汗毛倒竖,摇摇头宽慰自己:准是看岔了,“艳”之一字,向来是不与这位病秧子搭边的。

  老尼自欺欺人,元宝倒是瞧得分明,耳垂上的热意才褪去一点儿,脸上又热腾腾的烧了起来。

  奚静观歪头看看伏在地上的元宝,漆黑的双眸透出一点哀伤,里头盛的,分不清是波光,还是盈盈泪光。

  “就地正法,像我阿兄那样。”

  室内瞬间寂寂无声,莲座上的菩萨一动不动,含笑低眉。

  老尼姑忽觉喘不上气,见奚静观还不作罢,急忙抿起干瘪的唇,心虚道:

  “奚氏一族遭百官弹劾,奚将军罪状最多,点玉侯明明是按律捉拿,怪只怪将军胆大包天,竟敢身负祖先灵牌,天子脚下口出狂言。情急之下,点玉侯爷不得已才当场射杀了他。这一切,都是他……”

  “罪有应得?”奚静观抢过话头,“了无大师不妨扪心自问,这番说辞你可相信?”

  了无讷讷半晌,再难稳坐木凳之上,急切道:“贫尼、贫尼自然是信的。”

  奚静观哼笑一声,无视她的丑态,神态自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官仪让你二人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依照官仪往日的做派,准是让她挑个喜欢的死法。

  这三日里接连送走诸位宗亲,奚静观憾事已了,眼下正是赴死之机,她索性不再拐弯抹角捉弄老尼姑,径自将话头引回了正题。

  老尼姑心道她还算识趣,紧绷的面颊陡然一松,抬脚踢了踢跪在地上的元宝。

  “元宝,你来说。”

  元宝抬手狠搓了把脸,缓步走上前来,声音发着颤说:

  “夫人,望春台三日行刑已过,奚氏一族未留活口。侯、侯爷说,他能保下你的性命,已是仁至义尽。”

  奚静观一言不发,片刻后才反问道:

  “仁至义尽?如此说来,我还要感恩戴德,三跪拜九叩首拜谢他的大恩大德了?”

  元宝不知如何作答,觑了眼了无。

  了无摇头叹息,端的一派慈眉善目,规劝道:“奚施主,祸从口出。”

  奚静观侧了侧身,烛光无人遮掩,一径落在了莲座上方。

  元宝不明所以,奚静观道:“说来可笑。真慈悲的菩萨无人供奉,毁面断臂,假慈悲的尼姑虚情假意,横行天地。”

  了无笑意一僵,半扬起来的唇角险些挂不住。

  她暗暗瞪了奚静观一眼,再开口时,语气便冷上许多。

  “元宝,将东西呈上来。”

  元宝依言,自怀中掏出个破包袱,将之双手呈到了奚静观面前。

  “夫人请过目。”

  “此乃何物?”奚静观微微侧目,猜想里头是三尺白绫还是穿肠毒药。

  元宝挠挠脑袋,意味不明道:“夫人若要归府,当改头换面。”

  奚静观秀眉微蹙,“怎么?奚氏一族竟然如此罪大恶极,我连去往阴曹地府,都不能姓奚了?”

  元宝讪笑,了无大步一迈,将包袱打开,里头赫然是一个描山绘水的檀木盒。

  了无冷哼一声,捏了个奇怪的腔调:“夫人多虑了。侯爷说,罪臣之女难堪大任,做不得嫡妻。夫人若想风光归府,当改个相貌,不做锦汀溪奚氏,改做绛山祁氏。”

  奚静观无心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盯着眼前之物恍然失神,许久才道:

  “李代桃僵,瞒天过海,点玉侯当真有勇有谋。罪臣之女苟活于世,还能与他举案齐眉,的确是天大的恩赐。”

  了无眼底一喜,不想这位侯夫人也只是个嘴硬的。

  说来也是,荣华富贵在前,血海深仇又算得了什么?

  元宝亦是喜不自胜,“夫人不钻牛角尖就好,侯爷心中还是有您的。不瞒您说,改头换面是奴婢的拿手绝活,过了七日,将线一拆,就算天皇老子来了,也看不出您原先的样貌。”

  他如是说着,打开木盒取出针线,跃跃欲试道:“夫人喜欢什么样的眉眼?”

  奚静观盯着银针彩线,勾唇道:“点玉侯真是煞费苦心。”

  “这份恩赐,我不要了。”

  元宝怔愣在原地,大惑不解:“夫人何出此言?”

  了无摇头叹息:“时运在前,施主何必百般固执,不识时务?奚氏已然绝嗣,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抛却一个无用的身份,换来享不尽的尊宠与富贵,有何不可?”

  “放肆。”奚静观倏然沉下声,“鸡毛不是令箭,师太的话,未免太多了。”

  了无被她言语所激,惊怒之下扬起一只手来,元宝慌忙去拦,不知与她附耳说了什么,了无无言半晌,终是作罢。

  元宝将针线放回木盒,涨红了面皮,对奚静观细声道:“三日后,侯爷亲自迎夫人回府。”

  了无也插|进话来,在菩萨前道了声祝福:“届时尘埃落定,点玉侯夫妇二人,必将琴瑟和鸣,荣华加身。”

  虔诚与否,倒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奚静观抚了抚鬓角,悠悠道:“了无,给你家主子捎句话。”

  “施主请讲。”

  “春末了,那场花事,也该了了。”

  了无困惑,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强颜欢笑,吸了口气道:“阿弥陀佛,贫尼一定带到。”

  元宝骑虎难下,站得双脚发麻,木盒放下也不是,带走也不是。

  了无圆滑惯了,见奚静观再无开口的打算,自是懂得其意,冲元宝摆摆手,二人起身告辞。

  奚静观并未相送,木门再度紧闭,几缕微光钻出门缝,溜进了夜色里。

  元宝拽着老尼姑的广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无尽的夜雨中。

  奚静观独坐了会儿,强撑的精气神悉数泄了个干净,她迈着虚荣的步子移开榻上的枕头,取出一叠自己剪就的纸钱,放在炭盆里烧了。

  袅袅升腾的白烟模糊了她一张病容,待到星火灭尽,奚静观才颓然掩面,泣不成声道:

  “静观识人不清,九泉之下再给列位宗亲磕头谢罪。”

  京州风云乍起,连着落了几日的雨。

  奚氏五代为官,姻亲广结,权力在京州盘根错节,通敌叛国、买爵鬻官大小罪名虽已落实,奈何牵连人数众多,望春台问斩足足斩了三日才了结此案。

  行刑三日,三场春雨。

  不知润物喜雨,还是天公不平。

  唯有奚静观心知肚明,是一尘不染的点玉侯机关算尽,将奚氏满门推向了密不透风的罗网。

  奚氏之祸,是官仪扶摇而上的东风。

  奚暄被当街射杀后,奚氏根基动摇,气数殆尽,再无逆风翻盘之力。

  故而,射箭的官仪在此案中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点玉侯府一脉接连加官进爵,可谓诸喜临门,风光无量。

  泪痕半干未干,奚静观对着炭盆发呆。

  可怜那忠君报国的兄长,一箭穿心,死在了众目睽睽中。

  恍惚间,有人策马而来,停在山道旁,梨花下。

  又有人佩剑执弓,无情无义又冷心冷情,将百般恩爱都弃如敝履。

  奚静观思绪纷飞,两道人影渐渐叠在一起。

  “官仪。”

  一树梨花花开早。

  今年,怕是没有梨花可看了。

  无端的,奚静观心里一阵发苦。原来她的一切,都死在了梨花绽放的春天。

  盎然的春。

  送葬的春。

  寺外的野草肆意生长多年,早已高过人膝,连绵阴雨初霁,细碎的金光宛若铜钱,落在山林里,给遍野带来了些微生机。

  若禅寺寺门早已腐朽,南墙外有块黄土坡,一株不知是死还是活的老树极力向外伸展枝桠。

  老树的努力不过都是徒劳,春风吹了不知几遭,一片嫩叶也不见生长。

  寺内石阶上生满青苔,奚静观坐在老藤椅里,脸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

  灰扑扑的雀儿立在南墙外的老树枝头,觉得檐下的人比它还要老态龙钟。

  奚静观似有所感,转脸回望过来,雀儿大发慈悲地挥了下脱毛的翅膀。

  “傻鸟。”奚静观勉强笑着,朝它丢了一枚野果。

  阳光明媚,寺里又难得清静,她慢吞吞地移动步伐,自床底摸来炭盆,将剩余的纸钱都丢在了火光里。

  白烟一缕续着一缕,不知飘往何处去。

  石阶上的那张藤椅老得快要散架,奚静观瘦瘦小小,躺在上头也咯吱咯吱直响。

  那只雀儿怎么赶也赶不走,两眼望着缩在藤椅里的奚静观,约莫是把她当作了濒死的雏鸟。

  日头渐渐西移,奚静观一动不动,泼墨般晕染开的盛霞为她镀了层柔和的光,脸上亮晶晶的两道,流的泪不知是在呓语前,还是在呓语后。

  西边红艳艳一片,远处的山峦隐在了渐起的层层雾气中。

  奚静观缓缓睁开了眼,眼睛向虚空望。

  梦里的虚影渐行渐远,没头没尾的许诺也消散在了温柔的春风中。

  ——“带你去看若禅寺见不了的百花,开到漫山遍野。”

  沉思良久,奚静观转头盯着雀儿,忽然笑道:

  “此处鸟杰地灵,是个好归处。”

  看什么百花,赏什么春景,死得其所,才是毕生所求。

  雀儿不知听没听懂,“啾啾”两声,权作回应。

  奚静观抱臂在胸前,将老藤椅摇得乱响。

  “雀兄你才是真逍遥。”

  雀儿不语,它不是真逍遥,它是漫无目的,它是无处可去。

  东边翻了鱼肚白,马儿四蹄飞扬,在野草丛中荡开一线。

  点金缀玉的马车停在寺外,寂静的若禅寺里难得热闹起来,老树枝头的雀儿却只觉遍体生寒。

  蛛网遍结的大钟被人撞倒,一道尖叫划破长空。

  老尼姑跌跌撞撞而出,凄厉哭号:“侯爷,夫人殁了——”

002 懵懂生

  锦汀溪。

  花蹊阁内,一只灰羽的燕儿当空掠过,在晴湛湛的天上划了道转瞬即逝的痕。

  它稳稳落在雕花窗前的枝头,胖胖的羽翅一抖,望着卷云婉转啼声。

  惊闻鸟啼,沉眠多日的奚静观凄惶地睁开了眼。

  唇齿间弥漫着血腥气,她试着出声,却仿佛被一双大掌扼住了喉。

  “福官……”

  含混不清吐出二字来,奚静观再没了喊人的气力。

  她这副嗓子犹如被人拿锯子揦了数月,破锣似的,眼下再无用武之地。

  花蹊阁内静悄悄的,石棺一样。

  奚静观虽是多病之身,这般疼痛却是头一遭。

  她猜想自己定是害了什么罕见的疾病,心口钝痛愈演愈烈,顷刻间浸透四肢百骸,久久不能平复。

  脸上一片粘湿,奚静观挣扎着探出一只手来擦拭,才惊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随之而来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与铺天盖地的酸楚。

  至于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为何酸楚,她只觉茫然。

  奚静观想,她许是做了什么梦,破碎的梦里有间荒寺,寺里有只老鸟,与之一同浮现心头的,还有一块歪歪斜斜金漆脱落的匾。

  很快,她又昏昏沉沉睡去。

  荒寺与老鸟,她也记不清了。

  眼下正是春日时节,奚府却并不太平。

  “我就不信,折枝梨花还能将人给折死——”

  奚世琼怒气冲冲,大掌用力掼在桌上。

  黄花梨木桌应声而裂,成了城门被殃及的池鱼。

  瓷盏带着温热的茶私奔,殉情般滚下桌去,砸在一双长靿靴上。

  靴子的主人拉着一张长脸,未及而立,背着个药囊,约莫是个郎中。

  “那梨花难不成是神佛降世,我奚家的女儿还折不得了?简直一派胡言!”

  奚世琼负起双手,说罢尤不解气,又道:“老夫就是烧了那片梨花林,谁又能奈我何?”

  路郎中将脖子一缩,额头上的汗珠又结着伴儿滚落下来。

  他来不及抬袖拭净,只不停拱手道:“折得,折得,奚小娘子千金之躯,自然折得。”

  年纪不大的郎中急得嘴里冒火,不禁暗暗叫苦。

  近来春江水暖,和风一吹,锦汀溪内百花都鼓了苞。

  五日前,奚静观到白梨林内赏花折枝。

  美人游春,本是一番乐事,谁料她竟倒在了梨花枝下,自此一睡不醒,宛若离魂之尸。

  奚氏乃锦汀溪内滔天权贵之一,奚世琼膝下有二子一女,独女体弱,是位病美人。

  奚世琼向来将奚静观视若掌上明珠。

  奚静观一出事,奚府上下全乱了套,随行的童儿婢子不知挨了多少鞭、受了多少训。

  贺州府①金口一开,道:“若有杏林好手能救得静观,当赏银百两。”

  告示一贴,有那贪图钱财的,要来撞个气运,挎着药箱得意洋洋迈进奚府,无不垂头丧气而出。

  路郎中偏不信邪,东方既白时领着小童登门,入那花蹊阁内不过二刻,脸上也白了几分,心内悄悄下了定论:

  奚静观,怕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又是懊恼又是心焦,如此几番思量,路郎中难免有些神游。

  奚世琼见此情状,胸口一阵阵发闷,脸上的络腮胡一抖,冷哼一声,毫不留情道:

  “今日小女若是不醒,老夫定要请令尊入府吃茶。”

  这便是威逼了。

  路郎中又惊又怕,思及家中老父,肠子又悔得青了些。

  病急乱投医,路郎中心知,今日平安走出奚府才是要紧。

  他心下一横,只得咬牙道:“奚公②有所不知,若是寻常疾病,奚小娘子万不会药石无医,她之所以长睡不醒,皆因……”

  “皆因什么?”

  奚世琼拧紧了眉头。

  诳语有些说不出口,路郎中提了提药囊,才道:“失魂之症。”

  “失魂之症?”奚世琼闻所未闻,催道:“你且详尽说来。”

  路郎中素来信奉君子之道,不常扯谎,被奚世琼如此一问,难掩心虚。

  他微微移开视线,盯住地上碎裂的茶盏,“失魂之因有二:一为遇仙,二为撞鬼。”

  奚世琼若有所悟,点了点头后,问他:“依你之言,我家小女是遇了仙还是撞了鬼?”

  这话不如不问。

  路郎中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说奚世琼的掌上明珠撞了鬼。

  他硬着头皮,继续胡诌:“方才望闻问切,见奚小娘子面红如花,乃是遇仙之兆。白梨林中梨花正盛,令爱又有沉鱼落雁之姿,若无意外,她应是遇了花仙。”

  “邪仙!”奚世琼脱口便骂。

  路郎中做贼心虚,被惊得打了个冷颤。

  他心中后怕,不敢接话。

  奚世琼却无暇顾及他,只转身唤来个童儿,吩咐道:“去清天观里请须弥道长来。”

  童儿应“是”,转身便要出得门去。

  道长须弥,清天观观长首徒。

  路郎中舌桥不下,心道奚氏果真权势滔天,不请则已,一请便要请来一尊大佛。

  他对须弥早有耳闻,自忖道:“若让须弥小儿来此一观,当场戳穿我的伎俩,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路郎中暗道不妙,急得面红耳赤,快行三步,将童儿给拦了下来。

  “奚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遇仙乃人生喜事,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素来只听闻有人烧香拜佛跪求仙缘,哪有人会将仙缘往外赶?再者言之,道士能驱鬼辟邪不假,赶神撵仙,怕是不成。”

  奚世琼略一沉吟,陷入两难境地。

  “此言不无道理。”

  他向童儿抬了抬眼,童儿会意,退至门外。

  路郎中一口气还没松完,奚世琼便捋了把胡子问道:

  “路郎中有何高见?”

  他换了个称呼,笑得像只大猫。

  脸上写着:笑里藏刀。

  路郎中有气无处撒,肚子里的坏水儿咕嘟咕嘟冒了出来。

  他故作高深,两只手袖在了一起。

  “何须高见,办法早就摆在眼前了。春日遇春仙,美人撞花面,乃是喜上加喜。”

  嘴皮一碰,话便落地。

  路郎中自知没管住舌头,生怕触了逆鳞,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奚世琼。

  见他并无不喜,路郎中才又接着说:

  “奚小娘子生来体弱,最忌大喜大悲。春日遇神这等双喜之事,怕是冲了她的命数,多病之人一时承受不住,故而陷入长眠。不过遇仙不比撞鬼,万不可强行驱赶,应以以毒攻毒之法,送走花仙。”

  谎话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外冒,冠冕堂皇的歪理一堆,路郎中说着说着,自己都要对凭空捏造的“花仙”深信不疑。

  奚世琼大马金刀坐在正堂之上,直截了当道:“何必说得如此隐晦,不如开门见山,将法子告知于我。”

  路郎中吸了口气,二字掷地:

  “冲喜。”

  “不行。”

  奚世琼当即打断,转好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

  室内落针可闻,路郎中胆气泄了半数,又冷不丁被奚世琼拿眼刀一扎,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他能想到的万全之策,既能解了自己的围,又能不伤及奚静观。

  嫁人与吃锅底灰、泼狗血之类的手段相比,实在是温和太多。

  奚氏既然爱女,姻缘大事自然不会|草|草|了事,风光大办难免要耗费不少时日,他抓紧时间多翻几本医书古籍,死马当活马医,将奚静观给医治醒来,自然而然就万事大吉了。

  她若是婚后不醒,也能推脱给夫家的风水与八字。

  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奚小娘子已过二八,到了待嫁之龄,遇仙之劫又急需冲喜,奚公何不一石二鸟,借机为令爱择位良婿?”

  路郎中自认有理有据,殷殷相劝。

  奚世琼沉默以对。

  路郎中动了动舌头,终是不敢再问,手心出了一层汗,背后寒毛直竖。

  惹了这位煞星,他心想:完了。

  “午间喜鹊喳喳,我道有何喜事,原来是小苑儿的姻缘有了着落。”

  门外妇人之声宛若天籁,路郎中心弦一松,拱手行礼。

  “奚夫人。”

  萧巽摇着绣花小团扇,笑吟吟道:“路郎中,不必多礼。”

  她扫了眼裂开的黄花梨木桌,朱唇轻勾,走过去拍拍奚世琼的右肩,道:

  “前些时日,花婆婆提篮造访,指了个儿郎给小苑儿。”

  奚世琼心不甘情不愿,暗暗在心里记了花婆婆一笔账,却不敢将夫人给晾着,只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问:“姓甚名谁?”

  萧巽眼波一动,瞧了眼路郎中。

  她身后的童儿走至路郎中跟前,“请郎中去仪经堂喝茶。”

  路郎中心中大喜,慌忙告辞。

  周遭静了下来,萧巽踢踢地上的碎瓷,道出个人名:

  “元侨。”

  “不可。”

  奚世琼回得斩钉截铁。

  萧巽早有所料,叹气道:“元侨一表人才,年初又拜了冉遗老为师,前途可谓不可估量,究竟有什么不好?”

  “元氏经年行商,不同于官宦世家,小苑儿与他结亲,是自降身份。”

  奚世琼说完,又道:“我就这一个女儿,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她。”

  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奚世琼只觉胸中郁气消散不少,吐气都畅快许多。

  萧巽点点头,面不改色问:“小苑儿若是醒不来了呢?”

  这句话在半空中化作利刃,直接扎进了奚世琼的心窝。

  这一刻,他不再是不可一世的武将,而是街边被人肆意乱抽的木雕陀螺。

  即便如此,奚世琼仍旧嘴硬道:

  “我自有办法。”

  一门之隔,奚静观站在和煦的春风里,生出些微怯意来。

  恍惚间,她又记起了那场光怪陆离的梦。

  阿耶与阿娘被囚在狱中,最是爱美的萧娘子发簪脱落,狼狈不堪,英豪一世的奚公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涌上心头,仿佛在为梦中的遗憾送行。

  门内二人争执不下,彼此间半步也不肯相让。

  奚静观怔怔听了许久,待奚世琼又拍桌而起时,她轻轻推开了门。

  “阿耶,我嫁。”

  几道曲折深巷在锦汀溪旁连成了一片,自南往北数,第三条巷子口生了株槐树。

  无人知晓它历经了多少年月,只知它如亭如盖,长得枝繁叶茂。

  春夏之时,老槐总在青石板上投下大片凉荫。

  凉荫里有块天然的大石,被人当成了桌儿来使。

  久而久之,石头中间裂了一道细缝,两只蚂蚁在缝隙间路过。

  大石前围了三五位公子哥儿,热热闹闹的,正头抵着头逗鸟玩儿。

  “三郎,你这只雀儿生得好生俊俏,我瞧着就心生欢喜。”

  这话听听尚可,作不得真。

  燕唐头也不抬,心不在焉道:“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岂料那人得寸进尺,收了折扇近前,道:

  “我要将透云儿借来两天,你给还是不给?”

  燕唐微微侧目,“把你卖了给它做笼儿还差不多。”

  惹来一通哄笑。

  “卖豆腐咧——豆腐——”

  吆喝声此起彼伏,豆腐婆顶着满头霜也似的银发,将肩上荷的扁担卸下,在巷口支起了摊。

  两位妇人在摊前挑花了眼,扯着嗓门闲谈。

  “听说了吗?奚静观死了!”

  “闹得沸沸扬扬,想不听说也难。我还听说,奚静观之死,离奇得很。”

  “是了,药罐子吊|命,也没吊住,白花了恁多银钱。”

  “三郎,瞧什么呢?”

  提着鸟笼的人兴头正起,余光见燕唐望着巷口敛尽笑意,好奇发问。

  “没什么。”燕唐将手里的石子向地上一丢,“几只乱叫的鸟罢了。”

003 嫁错郎

  奚氏与元氏问完了名,纳完了吉,要喜结姻亲。

  良辰吉日定在四月十四。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像是空穴来风,不知从何而来。

  斋藤馆中的说书先生借此编了回书,看台下人兴致缺缺,便知这话没几个人当真。

  人无完人,路郎中虽然医术高明,乃杏林新起之秀,却贪图钱财,唯利是图。

  他从奚府出来,也没去领贺州府的百两赏银,可见奚静观准是没醒。

  结亲?怎么结?

  不能让人躺着进花轿吧?

  奚静观卧床数日油米未尽,不过是拖着一条命罢了,早晚也要香消玉殒。

  台下人长吁短叹,倾国倾城貌又如何?元氏再没骨气,也不会娶一个半死之人过门。

  这话有理有据,引来诸多附和。

  过了两日,说书先生又说回了武将上山、文臣烧船的故事。

  有人哼着小曲儿打窗前走过。

  靠窗的人探头去望,见花婆婆臂弯里挂着个竹篮,各类春花怒放,好似盛了个春天。

  她鬓簪海棠,浑身上下喜气洋洋,扭|扭腰|身拐进了奚府。

  ——花婆婆提篮入府,意味着好事将近,大喜临门。

  这倒奇了。

  斋藤馆内的人书也无心听、茶也无心吃,纷纷伸长了颈儿往南边望。

  众人千盼万盼,午后才见花婆婆折转走来。

  竹篮里的花,却是无影无踪了。

  有人按耐不住,大着胆子问:“婆婆,奚氏与元氏,当真要结亲家?”

  花婆婆红光满面,脸上皱纹都笑开了花。

  她甩甩帕子,丢下一句“金玉良缘”,挎着花篮扭着腰,踩一双戴花的草鞋远去了。

  斋藤馆却炸开了锅。

  乱糟糟的,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将透云儿清亮的啼声都给淹没了。

  贺蔷看了半晌热闹,缓缓与对面的人碰了杯,问道:“三郎,你怎么看?”

  “……”

  燕唐滴酒未沾,放下了手中银杯。

  他今日换了身朱砂圆领袍,同色的束带与鸦发一同垂落至胸前,两边末端各缀着的颗精巧的玉石,给人添了几分温润。

  燕唐素来喜佩美玉,只因他生了张“见人三分笑”的脸,太过欢脱,太多招摇。

  燕府荣华,他含金长大,玉器正能压制住他。

  可惜这点难得可贵的温润,只存了一息,下一瞬就不见影踪了——

  “四月十四,不宜嫁娶。”

  燕唐这话说得不太中听,贺蔷听得一愣神。

  幸而他与燕唐自小相熟,只咂摸一会儿,便直言不讳道:“你说这话,真是不给奚、元两家留情面。”

  “此事怎能赖到我头上?”

  燕唐受了不白之冤,难得一本正经,辩解道:“我看了黄历,上头就是这么写的。”

  “燕三啊燕三,”贺蔷捧腹笑过,待回过神来,“嘶”了一声,转脸问:“你个遛鸟斗鸡的闲人,又不是善男信女,没事儿看什么黄历?”

  眉眼染上笑意,燕唐说:

  “我新得了一只蛐蛐儿,很是喜欢,想在四月十四与柳仕新那家伙的‘威武大将军’斗上一斗,就去翻了翻黄历,看看是不是天时地利。”

  贺蔷眼珠一亮,他早看柳仕新的威武大将军不顺眼了,只盼着天降良帅来它的挫挫锐气。

  如今机会近在眼前,他酒也顾不得喝了,忙追问道:“黄历上写的什么?你有几成胜算?”

  “已成定局,毫无胜算。”燕唐屈指弹了弹银杯,长叹口气,遗憾道:“四月十四,咱们还是去溪上听曲儿为好。”

  杯中泛起一圈涟漪。

  贺蔷大失所望。

  奚静观难得捡回一条命,奚世琼处处小心,唯恐惊动花仙,几次三番交代奚氏上下管住舌头,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

  除却几位故交世家与媒人花婆婆,没几个人知道奚家小娘子“死”而复生了。

  四月初,奚静观精神大好,由两位童儿陪着在花藤架下赏春光。

  眼看婚期将近,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她仍然没有外出的打算。

  许是药罐子泡得久了,奚静观无病之时也带了点似有若无的病气。

  偏她眼尾上挑,凝脂肤上又有一点朱红,宛如梅落白雪,当是别有韵味。

  风吹花落,美色比春色动人。

  鸟雀栖枝,奚静观素手执丹青,寥寥几笔后,一个金玉项圈儿跃然纸上。

  金玉项圈倒不十分稀罕,可它上头却串着颗绘花的佛珠,看起来倒并非凡物了。

  这等罕见物什,奚静观还真有。

  她戴了十年有余,乃儿时外祖亲自拜佛所求。

  画作栩栩如生,福官张眼瞧见,人还未至,几句夸赞先溜到了奚静观跟前。

  奚静观被她哄得开心,又向她身后看了看,疑道。

  “怎么不见喜官?”

  福官将茶水端来,说:“余掌事去燕府送贺礼,喜官瞧着新鲜,也跟着去了。”

  奚静观掐指算了算日子,疑窦又生:“又不是逢年过节,咱们给燕府送什么贺礼?”

  福官抿唇笑,脸上飘来两抹红霞。

  “燕家三郎与许家的二娘子也要成亲了。”

  她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难免对婚事有所憧憬。

  奚静观颔首,视线又落在了画上。

  “怎么先前不曾听闻半点风声?”

  随行侍奉的童儿消息灵通,摇着脑袋惋惜道:“可怜许二娘子,嫁了个纨绔。”

  纨绔?

  奚静观搁下了未成的画作,“是燕唐要娶妻?”

  “燕三郎君本无意娶妻,近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张罗起婚事来了。”

  福官也是生奇,“他一松口,燕老太君生怕夜长梦多,可不就加紧来办了?”

  福官言罢,低声轻斥童儿不守规矩,童儿瘪瘪嘴,很是委屈。

  奚静观摸了摸童儿头上的两个小辫儿,递了块糕点给他。

  好一会儿,奚静观忽然道:

  “我与燕唐也算年少相识,他要成婚,我应当送礼庆贺。”

  福官哼了声,说:

  “小娘子最是有心,燕家三郎就没有这么周到。奚氏大喜的消息在锦汀溪传了个遍,也没见他送贺礼到府上来,许是早就将咱们给忘了。”

  “他送不送是他的事,我送不送是我的事。”

  奚静观将画的金玉项圈儿描了一遍,勾唇道:“他不要的好名声,我要。”

  福官自知说错了话,垂下头绞起了帕子。

  “是奴婢愚笨了。”

  奚静观问她:“燕老太君择了那个好日子?”

  “也是四月十四。”

  讶然过后,奚静观轻轻道:

  “四月十四也好,锦汀溪好事成双。”

  锦汀溪众人翘首以盼的日子,在一声响亮的鸡鸣中迎来。

  巷口的馄饨摊才支起来,一只大公鸡便扑腾着双翅,打桌前飞过。

  少年郎在后穷追不舍,手里举着一支细长竹竿,怒火烧上了头。

  他撵鸡撵了一路,沾了满身的鸡毛。

  月白衣裳上的鸡毛掉了几根,他转过脸来,额带下的一点黑痣,正在眉上半寸。

  ——是奚家二郎,奚昭。

  巷外的人挠挠头,“嘿,这小霸王。”

  锦汀溪多花多水,此地不比别处,迎亲之类的大礼常在溪边举行,意在祈求水神庇佑。

  每位新嫁娘的花轿前都没有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儿,只有一只昂首挺胸的戴花公鸡。

  公鸡一跑,奚静观就上不了花轿。

  花婆婆急得两手直拍大腿。

  奚府乱成一锅粥,萧巽按下跳个不停的眼皮,当机立断吩咐童儿道:“去鸡笼里逮,挑只相貌最好的来。”

  冥冥之中,那只临阵逃脱的大公鸡,也昭示了四月十四日的荒唐无比。

  吉时一到,满城飘红,铜锣敲得震天作响。

  奚家大郎远在京州赶不回来,奚昭摘完一身鸡毛,马不停蹄原路返回,去背奚静观上花轿。

  好巧不巧,他迈出门槛时,春风一吹,红盖头轻飘飘掀起一角。

  锣鼓声都停了一瞬。

  新嫁娘的盖头,自然要新郎来揭。

  这下可好,倒被一场春风拔得头筹。

  萧巽:“……”

  她脸上挂着笑,心中却在骂道:四月十四,是个屁的黄道吉日。

  好在奚世琼威名在外,众人只当无事发生,争先恐后说着吉祥话,将奚静观送上了花轿。

  花轿稳稳当当,奚静观却有些目眩头晕。

  她前日里停了药,昨儿分明无事,今天却不知怎么了,心中小鼓敲个没完没了。

  左右无所事事,奚静观垂下眼,将手里的喜果颠来倒去、来回把|玩。

  奚氏散金不少,请来了两列的“喜事娘娘”,“红花圣果”更是不要钱般,沿途洒了一路。

  垂髫稚子兴高采烈,拍手唱着童谣,一路跟着捡果儿往布袋里塞。

  眼见就要到了锦汀溪边,不知谁喊了一声“好大的狗胆”,人群忽然骚乱起来。

  奚静观隔着盖头与花轿,微微侧耳听了许久,才依稀分辨出一句“是个行乞的”。

  那厢闹事的乞儿才被人拖走,这厢又不安生了。

  ——奚氏与许氏的花轿,撞到了一起。

  花婆婆白眼一翻,只道冤家路窄。

  她瞪了眼对面抱着公鸡的媒婆叶氏,叶婆婆腰杆一挺起,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花婆婆抚了下鬓边的海棠,讥讽的眼神,扫过叶婆婆干瘪的胸|脯。

  “呸,”叶婆婆啐道:“年过二廿了,还描个眉扭个腰,脸皮也不臊得慌。”

  花婆婆将腰|身用力一扭,两手叉腰道:“呸。自己不美还不许别人美,瘦竹竿说话不嫌牙酸。”

  花、叶二人不和多年,每每碰面,总要拌上几句嘴才肯善罢甘休。

  你争我吵间日头一偏,迎亲的吉时将至,势如水火的二人才慌忙住了嘴。

  花轿晃动不止,奚静观险些作呕。

  她握紧喜果,强忍不适,只盼着礼成之后可以好生歇息。

  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被人搀着走过几道帘门,奚静观仿佛历经千难万险,整个人蜕了一层皮。

  铜锣一敲,礼官高唱:“礼成——”

  月上柳梢,红烛轻曳。

  脚步声起,由远及近停在面前。

  大抵是烛光太过温柔,奚静观微微红了脸。

  一杆喜秤揭开盖头,眼前的人一袭红衣,俊秀出尘。

  样貌绝佳,却不太对。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奚静观倏然起身,燕唐后退半步,二人异口同声,大惊失色。

  方才的羞涩与憧憬顷刻间烟消云散,奚静观手中的喜果咕噜噜滚落在地,她无暇去捡,绞尽脑汁,一心思索应对之策。

  怎么能是燕氏?

  随意嫁个乡野村夫也好,万不能是燕氏。

  燕唐向门外看了一眼,又紧蹙眉头,脸上也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二人面面相觑,隔了足足一刻,一起开口道:

  “按辈分,你要唤我一声表叔。”

  “我要和离。”

  两句毫不相干的话儿撞在了一处,气氛有些诡异。

004 老糊涂

  夜风吹动檐下的红绸,燕唐将房门落了闩。

  春凳上有碟红枣桂子,燕唐将枣桂移到小桌上,落座后与奚静观泰然对视。

  奚静观扫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彼时心神难定,心里的滔天巨浪一刻也不能平息。

  燕唐看她愁思难掩,忖度片刻,意味不明道:

  “不想今日这堂一拜,辈分却乱了。”

  “什么辈分,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

  奚静观不以为然。

  燕唐但笑不语。

  奚静观又紧接着道:“你十九,我十七。燕三郎君不过比我多吃了两年米饭,老太君面前摆摆谱就算了,私下里还是收收你的神通罢。”

  “远亲也是亲。”燕唐强词夺理。

  他斟了两杯酒,一杯递到奚静观眼前,“且不管什么远亲近亲的,饮下这杯酒,燕奚两姓就是亲上加亲了。”

  他放轻了声音,言语间带着几分深藏不露的蛊惑。

  奚静观无心细究他是何居心,只垂眼盯着那杯近在咫尺的酒。

  合卺而醑,结发夫妻。

  两相僵持,奚静观并不接过。

  燕唐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见她迟迟不肯动作,才将手收了回来。

  “是我思虑不周,你身子骨弱,这酒还是不饮为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奚静观心下纠结片刻,才狠心直言道:

  “燕雀安,这门亲事出了差错,算不得数。”

  冷不丁被唤了声表字,燕唐错愕抬眸。

  他拈了颗枣儿丢进嘴里,将胳膊架在檀木桌上,单手支着脑袋问她:

  “你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拜了天地,岂有反悔之理?”

  奚静观攒了一肚子的话,就这么被他轻飘飘的堵了回去。

  她搜肠刮肚,寻了个借口:

  “我的嫁妆不在燕府,与你成婚,于礼不合。”

  燕唐听了,眼中盛满了笑意:

  “怎么没有?”

  他说着,弯腰自地上捡了个玩意儿,曲指勾着在奚静观眼前晃了两晃,认真道:

  “它就是嫁妆。”

  奚静观定睛一看,气得两眼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那红艳艳的圆疙瘩,正是她亲手带来的喜果。

  喜果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满是讽意。

  奚静观瞧得胸闷,断定了自己与燕唐天生相克,八字不合。

  燕唐怕晃晕了她,将喜果收了。

  “燕奚两氏既是故交,我就与你行个方便。这枚喜果,就当你的嫁妆好了。”

  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奚静观将这话当作了耳旁风。

  此路不通,她只得另寻僻径。

  奚静观装出几分善解人意,抬眼问道:

  “明日奉茶,燕府上下见到我这个假娘子,各房兄姊不会笑话你吗?”

  凤冠下的小脸儿尤胜脂玉,杏眸如水,她这话任谁听了都要耳根一软。

  “是我娶妻,又不是他们娶妻,何必管他们说什么?我既与你拜了天地,自然要担起夫郎之责。”

  燕唐不吃这一套,顿了一顿,模仿起街上无赖的语气,“奚小娘子如花似玉,他们羡慕我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出言诋毁?”

  奚静观碰了个硬钉子,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人言可畏,燕三郎君不怕笑话,我怕。”

  燕唐不信。

  前些时日锦汀溪的人都说奚静观死了,骂奚氏蛮横无理,要塞个死人给元侨做嫡妻,也没见她露个面来反驳。

  燕唐淡然地将喜果抛了抛,换只手稳稳接住。

  “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明知故问。

  奚静观不接话。

  “我是做了什么坏事,惹到你了吗?”

  燕唐假装看不懂她的脸色,刨根问底。

  奚静观摇摇头,回道:“你也知晓水满则溢的道理,如今京州并不安稳,燕奚两氏树大招风,族中结姻亲,还是避开官场为好。我与你成婚,乃下下之策。”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燕唐恍然大悟,绽开个笑。

  他的笑容比喜果还要晃眼,奚静观瞧了眼他束发的玉冠,觉得上头都要开出花来。

  何必如此兴高采烈,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家伙。

  “我与你成婚虽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可对奚氏来说,却是百害而无一益。对燕氏一族,也是同理。”

  奚静观语重心长,道出了心中顾虑。

  燕唐点头,不答反问道:“所以你是为燕奚两氏着想,才非要与我和离?”

  他既已懂得其中利害,奚静观也不与他多费口舌。

  “是。”

  燕唐没回应,捏了颗桂圆,在桌子上转着玩儿。

  他如此恬然,不知是真愚笨,还是假天真。

  奚静观转念一想,又犯起了愁。

  “不知元府现下是个什么景况。”

  “元侨也是八抬大轿将许襄娶回家的,怕是不太好办。”

  燕唐优哉游哉转着桂圆,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奚静观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其实除了和离,也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

  燕唐倒了杯茶,正撇着茶沫儿,闻言两手一抖,“什么路?”

  “换|妻。”

  茶盏猛地一晃,洒出几滴落在燕唐的红袍上,洇开几团暗色的水花儿。

  奚静观却没瞧见:“我在天亮之前赶回元府,将许襄换回来。”

  “奚小娘子冰雪聪明,真是奇思妙想,妙计一条。”

  燕唐拍了拍手。

  此法确实不妙,奚静观却不死心,向他说出因由:

  “和离一事可大可小,但锦汀溪人多口杂,若是闹出风雨来,恐生事端。我与许襄调换回来,既能让这件事返璞归真,又能免去蜚语流言,岂不美哉?”

  燕唐会意,搁下茶盏,拍了拍身上的红袍。

  “你……先好生歇息。”

  他不应允。

  奚静观毫不意外,毕竟夜半出逃风险太大,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可谓错上加错,覆水难收。

  两相权衡,还是和离较为妥当。

  奚静观两肩一塌,认了命:“明早我就不去敬茶了,你与我一起去府衙找礼官画押。”

  燕唐皱眉与她对视:“非要明日不可?”

  奚静观疑惑:“难得你明日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燕唐沉思片刻,“斗蛐蛐儿算不算?”

  “……”

  奚静观极力压下怒火,沉下声道:

  “非要明日不可。”

  燕唐“嗯”了声,老老实实道:

  “听你的。”

  应对之策拍了板,奚静观便觉一阵倦意涌来,她揉了揉眼皮,想与燕唐商议夜里如何歇息。

  余光瞥见眼熟之物,让奚静观讶然不已,脱口便道:

  “这是何物?”

  燕唐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扬眉道:“奚府的小丫头送来的贺礼,你怎么会不认得?”

  他的话勾来一段记忆,奚静观想起那日花藤架下作画,她确实是吩咐福官去备好贺礼送去燕府。

  千算万算,没算到福官竟然挑了这把折扇。

  奚静观心里有些不自在。

  这柄折扇扇面上的春雀栖枝,还是她亲手画的。

  她不由微恼,语气不善道:

  “一柄破折扇,放在洞房做什么?”

  “我睹物思人不行吗?”

  燕唐走过去,面对着她将折扇拿在手里扇了扇风。

  心头那把火烧得又旺了些,奚静观却没与他争吵。

  她慢慢回过味来,燕府姓燕,东西摆在何处都与她无关,方才的质问并不占理。

  可她到底被人从小捧到大,着实咽不下这口恶气。

  见燕唐笑意盈盈,奚静观淡淡道出两字评判:

  “轻浮。”

  “那你去报官吧。”

  奚静观飞过去一记眼刀。

  被她瞪了一眼,燕唐仍不知悔改,胆大包天道:

  “洞房花烛夜,哪个新郎官儿不轻浮?”

  洞房花烛夜?

  奚静观怒火攻心攻到一半,就来不及不生气了。

  她蓦地起身,神色慌乱道:“许襄。”

  燕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许襄身在元府,听不到你说话。”

  奚静观自言自语:“若是元侨强迫许襄与他洞房……”

  许襄与元侨不比她与燕唐,二人从前并无交集。

  若是许襄被情势所迫屈服于人,岂非平白坑害了她?

  燕唐将她的仓惶看在眼里,“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你却还能想到元侨,”

  他边说边摇头,“当真是情深义重。”

  奚静观火速拆了头上的凤冠,对他道:“我要出府。”

  “不行。”燕唐难得正色,一口回绝。

  “不行也要行。”

  奚静观迎上他的目光,固执己见。

  “……”

  燕唐转身出了房门。

  奚静观心下一急,追了两步:

  “燕唐!你要到那里去?”

  “为你取顶帷帽去。”

  身为新妇,怎能夜半出门?将脸遮上一遮,总是稳妥些。

  奚静观差点冤枉了他,羞愧得脸上一红。

  府外的巷子里传来了一道梆子声,更夫粗哑的声音穿过院墙,飘进燕府。

  “夜半子时,平安无事——”

  不知不觉间,已是三更天了。

  燕唐不知对在外守着的童儿嬷嬷说了什么,兰芳榭中早早就没了人。

  婚服太过招摇,他再入门时,已换上了常服。

  奚静观卸下钗冠,接过他手里的赭色衣裙,也匆匆在屏风后换了。

  月光温柔倾泻在地,两道人影鬼鬼祟祟溜出了院门。

  奚静观有心无力,她对燕府不熟,纵是心急,也只能由燕唐在前带路。

  “吱呀——”

  一扇木门开启,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数倍。

  燕唐脚下一顿,情急之下拽住奚静观的手,拐个弯躲进了墙根。

  不远处的角门里一前一后出来了两个仆役,燕唐悄悄瞧了一眼,见他二人一高一低抬着张卷起来的草席。

  这两个仆役步履匆匆,脚步过快过急,草席不停颠动,掉出一条惨白的胳膊。

  死人。

  燕唐神情微僵,抬头瞧了瞧弦月。

  奚静观点点他的胳膊,小声催促:“怎么还不走?”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两团黑影猫着腰踏出了府门。

  燕唐常常走街串巷,领着奚静观抄了条近路。

  他们走了不足百余步,猝不及防在转弯处撞到了两个熟面孔。

  “花婆婆?”

  奚静观将帷帽摘下,又惊又喜。

  花婆婆绕着奚静观看了一圈儿后,又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燕唐对另一人道:“叶婆婆好雅兴,夜里出来赏月?”

  这个时辰寻常人家早便歇下了,两位媒婆就算是有火烧眉毛的急事要办,也万不会放着大道不走,改走这条小径。

  除非,这急事儿就与小径尽头的燕氏有关。

  果不其然,花婆婆羞愧难当道:

  “是我老糊涂,害苦了小娘子。”

  她保了几十年的媒,从来不曾出过嫁错门府,错拜天地这样的大事,更遑论此事还事关燕奚元许四家。

  花婆婆急得嘴唇发白,鬓边的海棠都蔫了下来。

  奚静观拍拍她皱巴巴的双手,宽慰道:“婆婆切勿自责。咱们既然遇见了,不妨一起想个万全的法子,尽快解决了这桩荒唐事。”

  花婆婆看看奚静观,又望望燕唐,叹声长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状,燕唐道:“此事急不得,还需从长计议。”

  一旁的叶婆婆却急急忙忙|插|进|话来:

  “有法子的,有法子的。”

  奚静观喜形于色,黑眸里亮起了微光:“什么法子?”

  叶婆婆望着她的眉眼,忽然没了方才的气势,支吾了一会儿,讷讷道:

  “将错就错之法。”

005 锦绣缘

  将错就错?

  奚静观强颜欢笑,“紧要关头,叶婆婆莫要同我玩笑。”

  叶婆婆摸了摸耳垂,燕唐的视线逡巡一圈儿,看到一向爱笑的花婆婆脸色也渐渐发白。

  花婆婆依旧攥着奚静观的手,心虚道:“好娘子,不是玩笑,实在是只、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叶婆婆嫌她啰嗦不顶用,干瘦的身板硬是挤到两人中间,撅起屁|股将花婆婆挤得向后一退。

  “小娘子有所不知,这喜丧嫁娶,最该顺应天命。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能压了锦汀溪的水神去。你与燕三郎君既已祭过水神,上达天命,已成定局,此番情况别无他法,只能将错就错,来个颠倒乾坤。”

  她一张嘴喋喋不休,奚静观听来听去,快要喘不上气来。

  她本就身心俱疲,加上接连不断的打击,一不留神便没稳住脚跟,身形猛地摇晃一下就要踉跄倒地。

  幸而燕唐眼明手快,曲着胳膊肘儿在她背后一抵。

  他下手没轻没重,奚静观忽然遭此一击,背后的疼席卷而上,直向天灵盖冲去。

  钻心的疼痛使她忘记了头晕,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燕唐见人站稳了,迅速将胳膊收了回去。

  毫不拖泥带水,动作之快,甚为罕见。

  奚静观:“……”

  叶婆婆苦口婆心说了好半天,直说得口干舌燥。

  缓了口气,她询问道:“小娘子意下如何?”

  奚静观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见花婆婆拽住了叶婆婆的衣裳,将干瘦的人扯得往外一栽。

  “呸,什么馊主意。还颠倒乾坤?你怎么不将自个儿的脑子颠倒过来?”

  “你个老不死的。”叶婆婆气性上头,利索地卷起袖管,大步一迈就要上前同她打架,“你脑子好,那你说,眼下还有什么办法?”

  花婆婆满脸慈祥,对奚静观道:

  “好娘子,婆婆带你回元府,将许二娘子换回来。你二人只当今夜是睡迷糊发了癔症,明早该见礼见礼,该奉茶奉茶,什么都不要管。”

  叶婆婆冷冷哼笑,啐道:“愚不可及。”

  她赶在花婆婆发火前,拍拍胸|脯,扬起下巴语出惊人:

  “实不相瞒,老婆子我方才就是打元府出来的。”

  奚静观心尖一跳,口中急道:“元侨与许襄怎么说?”

  看她如此期许,叶婆婆迟疑了下,目光躲闪着将卷起来的袖管放了下来,掉开脸说:

  “元公子说,换|妻|一举,有违天地,有违君子之道。”

  燕唐漫不经心,靠着墙打了个哈欠。

  花婆婆瞪圆了眼睛,又惊又疑地问:“元郎君当真这么说的?”

  叶婆婆点头:“骗你做什么?”

  奚静观听罢,面色一片灰白,她强撑着一口气,问:

  “许二娘子说了什么?”

  “夫唱妇随,无外乎也是这么个道理。”

  叶婆婆两手一摊,缓和了神色。

  花婆婆哑口半晌,又牵过奚静观垂落的双手,舌头仿佛打了结:

  “既是如此,小娘子……”

  奚静观抿唇无言,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花婆婆与叶婆婆二人,摆明了是在此守株待兔,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仿佛被宿命圈在了囹圄之地,想方设法也逃不出去。

  她走在回程途中,依旧浑浑噩噩,心绪间像裹了一团云。

  燕唐与奚静观不同,如信步闲庭般悠闲,不急不躁道:

  “奚小娘子足智多谋,还想了什么办法,不妨一并说来给我听听。”

  奚静观颓然摇头,道:“没有办法了,只能和离。”

  燕唐停下脚步,回眸看她,劝说道:

  “若你我和离,势必闹得满城风雨,对元许两氏也多有不利。”

  小径旁生着一簇簇的野草,脚下的路好像长得没有尽头。

  阴云挡住了月光,天地四合间,一片黑灯瞎火。

  哀景哀情,奚静观不由黯然神伤。

  她越过燕唐,走在了前头。

  慢悠悠走了一会儿,奚静观冷静下来,忖思道:

  “有果必有因。平白无故,万不会出现这样的差错。”

  燕唐不急不徐跟上去,听她这样说,不由笑道:

  “此事的确古怪荒诞,但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处心积虑让你嫁给我,或是让许襄嫁给元侨。这事儿怎么看,都无人受益才对。”

  他落了话音,又眯眯眼,笑逐颜开打趣奚静观:

  “我素来与人为善,没有什么仇家,该不会是奚小娘子惹到何方神圣,殃及我等凡夫俗子了吧?”

  奚静观没好气道:“燕三,你如果不会说话,可以装哑巴。”

  燕唐被她一骂,并不生气,又将话头带了回来,正色道:

  “在奚公眼中,将你配给元氏唯一的嫡子已是下嫁,阴差阳错之下你又被迫和离,可谓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日|后再为你挑选夫婿,他的眼光只会更高。奚氏几代为官,你想避开官宦世家,又怎么可能呢?”

  奚静观想要出言反驳,燕唐未卜先知,截下了她的话,道:

  “若你从此以后不再嫁人,流言只会更多。若被锦汀溪的‘听音’听了去,将消息带到京州,随口在圣人殿前提上一嘴,有心之人必会借机生事,于你奚氏,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好?”奚静观问道。

  “不妨免去诸多麻烦,你我听叶婆婆一言,将错就错,有何不可?”

  奚静观静静听完,沉思许久,轻轻柔柔道:“那好,待到时机成熟,我们寻个合适的措辞,再去和离。”

  燕唐顿时有点恹恹的,低头将一颗石子踢出好远。

  “能有什么合适的措辞?”

  奚静观转过头,不假思索道:

  “妻无所出。”

  “……”

  燕唐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奚静观不再自撞南墙,郁气消散些许,不禁慨然道:“细细想来,也是天意使然。”

  转过了两个弯,小径就要走到尽头。

  泥土小径变成了青石板街,街道旁住着不少人家,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只红灯笼,以贺燕三郎君新婚之喜。

  夜色正浓,星子漫天,地上落着红纸碎屑。

  燕唐迈了两步,与奚静观肩并着肩。

  “这是天定良缘。”

  两道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在不远处悄悄重叠,弯弯的弦月被抛在了陋巷里。

  青街豁然,好似也在庆贺这场锦绣缘。

  如此一来一回,时辰也不早了。

  燕唐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枣儿,塞到奚静观手里。

  “就是天仙下凡,愁眉苦脸也不会好看。”

  红枣在奚静观的手心里翻了个跟头,燕唐又压低嗓音道:

  “大喜的日子,还请奚小娘子笑上一笑。”

  奚静观莞尔,夸赞道:“你倒惯会讨人欢喜。”

  燕唐负着手,自然而然道:“我揭了你的盖头,是你的夫君,不讨你欢喜,还要去讨谁欢喜?”

  奚静观暗暗腹诽:蹬鼻子上脸。

  阴云早就移开了,月色又变得似水温柔。

  燕唐忍不住问她:“你现在欢喜吗?”

  奚静观并不欢喜,只想给他一锤。

  燕唐苦思良久,大言不惭问道:

  “像我这般俊秀的人,你不爱我,还会爱谁呢?”

  奚静观步伐加快,只想将这越来越没规矩的纨绔子弟甩在身后。

  燕唐在一边自顾自地猜:“难不成……是花间提影的连如一?”

  奚静观乜他顷刻,毫不迟疑道:“连如一有什么好?我才不爱。”

  “如一君都入不了你的眼?”

  燕唐佯装惊讶。

  眼看他要没完没了,奚静观随口敷衍道:“连如一虽好,却不及清源仙才高。你与其说我爱连如一,不如说我爱清源仙。”

  燕唐沉默了下,才问:“清源仙不过是江上一介歌女,听说她浑身上下都掏不出两个铜板。这样的贫苦的人,你也爱?”

  “爱。”

  奚静观上下眼皮打起了架,此时此刻,只想上|床歇息。

  燕唐心悦诚服:“奚小娘子果真特立独行,不爱怀真抱素如一君,却爱一贫如洗的清源仙。”

  天方大白,晨雾散去,热闹过后陷入沉眠的燕府,也缓缓苏醒过来。

  兰芳榭,两个扫地的童儿搁下扫帚,迎了一位老仆妇进来。

  “宝珍婆婆。”

  宝珍婆婆打燕老太君房里出来,是燕府的老人。

  在燕府的仆从眼中,她算得上是半个主子。

  老太君疼爱燕唐,加之燕府多年难得添个人丁,昨儿特意交代了宝珍婆婆,让她今早过来接人。

  宝珍穿了身新做的衣裳,又是喜悦又是紧张。

  她身后跟着四个小丫头,俱是面容秀丽,且低眉顺眼。

  走到房门前,宝珍婆婆拍拍胸|口,扶了扶衣领端正仪容,这才在外道:

  “三郎君,三娘子,卯时到了。”

  奚静观正坐在菱花镜前,忙不迭应了一声。

  宝珍婆婆听了,立刻眉开眼笑。

  昨夜折腾恁久,最后还竹篮打水一场空,铜镜中的人满是倦色。

  奚静观轻轻拍了拍脸,唤道:“燕雀安。”

  罗帐后的绣榻上还铺着一床锦被,中间鼓出一道长条。

  燕唐两条长腿露在外面,闻声冒出个头,两只眼睛向帐子外瞟了眼。

  ——他还没睡醒。

  奚静观冲他使了个眼色,燕唐不敢耽搁,忙将被褥收拾停当。

  两人又相互看了看,见并无不妥,才将房门开了一扇。

  宝珍婆婆欠身朝燕唐行了个礼,歪着头朝内室张望。

  昨夜兰芳榭一回水也没叫,神神秘秘,探不出半点消息。

  老太君急着抱太孙,她也难免心生好奇。

  宝珍婆婆试探道:“三娘子安好。”

  跟进来伺候的丫头也跟着行礼问安:

  “夫人安好。”

  滚着金线的纱帐被纤纤玉指挑开,奚静观另一只手微抬:

  “诸位不必多礼。”

  老仆妇抬眼去瞧,见她笑意盈盈,明眸皓齿,不由脸上薄红,心道:不想许家也能生出个神仙似的人物。

  她又多看了两眼,笑意渐浓时,也多了些疑惑来。

  “咦,三娘子好生面熟。”

  燕唐倚着门框,悠悠道:

  “婆婆从前总爱抱她,自然眼熟。”

  “啪——”

  铜盆倾落,水流了一地。

006 不相识

  燕府,松意堂外。

  早有垂髫童儿在廊外的石亭边候着,童儿见到人来,提着盏红灯笼笑脸相迎。

  半人高的童子眉心点了鲜艳的朱砂,红灯笼里不见烛光,并未燃灯,天色早已亮堂堂的了,不知他还挑盏灯笼有何作用。

  奚静观心下生奇,朝那盏红灯笼瞥了几眼。

  燕唐就走在她身边,见她困惑不解,开口道:“祖母他们老一辈的规矩罢了,无需留心。”

  老太君喜静,松意堂格局与别处大有不同。

  一行人先穿过几进月洞门,又过了花厅,兜兜转转,才见到了“松意堂”一匾。

  奚静观打眼一望,就见房里坐着不少人,尤以女眷居多,彼此间正有说有笑,一团和气,颇为热闹。

  燕府的老太君出身于古塘州陶氏,单字为珺。

  时至今日,她已年至花甲,银丝满头,仍旧精神矍砾,福禄安康。

  她嚼着软糯的糕点,不时看眼叽叽喳喳的小辈们,笑得很是慈祥。

  老太君下首,是位仪容端庄的妇人,目含盈波,风姿尤存。

  她唇角轻勾,噙着笑意,倒也随和。

  细看起来,这妇人与燕唐倒有三分相似。

  燕唐爱笑,不是随那有笑面虎之称的父亲,许是随了她。

  奚静观了然,这妇人名唤元婵,是燕唐的生母,元侨的亲姑。

  奚府与燕府常年没有走动,奚静观只认出来了这两位,旁的夫人纵是月貌花容,她也一概不识得。

  几位小郎君与娘子聚在一处分枣,奚静观略略一扫,无一不面生。

  二人走至门前,燕唐牵起了她的手,她呆愣一瞬并未收回。

  既是做戏,还是做全套为妙。

  郎才女貌甫一进门,十几道视线便一径落了过来。

  奚静观从容提裙,与燕唐一同行礼:“祖母安好,母亲安好。

  元婵脸上的笑意骤然一僵,房内的笑语欢声也寂静下来,同辈之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燕唐。

  诡异的静默中,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三婶真好看。”

  新人见罢礼,宝珍婆婆这才提步进内。

  她神采奕奕,附耳与燕老太君轻声说了几句话。

  老太君笑得更是开怀,向奚静观招招手,道:“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奚静观甚为乖觉,轻移莲步来到她跟前,柔声道:“祖母。”

  老太君两眼一眯,倒吸一口凉气,又惊又诧道:“小苑儿?”

  奚静观接过点砂童儿送上的茶盏,往老太君面前一递,垂下了眼睫:

  “祖母请用茶。”

  燕老太君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面色也已苍白如纸。

  燕唐慌忙上前,“祖母。”

  他用袖子遮着手,挡住元婵的视线,指了指屏风后。

  老太君满脸无奈,燕唐从前犯了错,总是不敢让父亲母亲知晓,他搬出祖母,为免责罚时,就会露出这般神情。

  老太君心说: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松意堂今日来了不少小辈,旁支嫡系的混杂在一起,依他们的年纪,十有八九,都认得许襄与奚静观。

  元婵神色如常,却暗暗捏了把汗。

  屏风后,祖孙二人不知嘀咕了些什么。

  燕唐搀着老太君出来时,挨了一记元婵的眼刀。

  燕唐心虚,目光倏然避开,不敢造次。

  燕老太君落了座,笑眯眯接过奚静观奉上来的茶,叹气道:

  “你与唐儿虽是差了辈分,但木已成舟,也只好如此。”

  奚静观心头大石落地。

  宝珍婆婆蓦然想起一件事来,碍于房内人多,低低问起燕老太君来。

  燕老太君听了,连忙道:

  “既然如此,还愣着做什么?找两个能说会道的人,快去奚府催请。”

  下头的人面面相觑,一个旁支的小郎君年岁不大,挠了挠头,心直口快道:

  “太君,三嫂她、她……”

  他话至中途,又堪堪止住,唯恐触怒了人惹来无妄之灾,便改口问燕唐:“阿兄,你是不是领错人了?”

  “胡闹。”

  元婵向他看了眼,二字掷地有声。

  燕庑霎时没了底气,悻悻闭上了嘴。

  老太君宽和地笑道:“庑儿瞎说什么胡话?我又不是老得看不见了,还能不认得自己的孙媳?”

  见罢礼、奉罢茶,奚静观自觉无事了,便站在燕唐一侧装起花瓶,偷偷走了会儿神。

  奈何天不遂人愿,老太君又堆起了满脸的笑,展颜道:

  “好孩子,来,祖母有东西送你。”

  她扬了下手,身旁的嬷嬷会意,双手送上个雕花的木盒。

  老太君打开小巧精致的铜锁,拿出个小小的玉葫芦。

  “母亲。”

  元婵心头一震,大惊失色。

  燕老太君充耳不闻,只说:

  “这是我陶氏传下来的宝贝,母亲偏爱我,没给嫂嫂,留给了我。两年前我不慎给弄丢了,多亏唐儿机灵,给我寻了回来。”

  她如是说着,不由地追忆往昔,脸上露出几分顽气。

  “我记得你儿时戴着个顶好看的金玉项圈儿,将这玉葫芦挂在上头,定然相配。”

  奚静观拿捏不准燕老太君的意思,转眸盯了眼燕唐,燕唐微扬了扬下巴。

  奚静观乖巧接过,燕老太君又道:

  “金衬唐儿,玉衬你。这宝贝,与你有缘。”

  奚静观在女眷面前开了脸儿,又有老太君为其撑腰,头一日便在燕府站稳了脚跟。

  众人又说了会儿吉祥话,向奚静观递了见面贺礼,老太君借口体乏,一干小辈便三三两两退了。

  如此顺利,倒是出人意料。

  奚静观还沉浸在方才的热闹里没有缓过神来,袖子忽然被人轻轻往下拽了拽。

  “三嫂。”

  奚静观低头去看,一个胖乎乎的女童穿着大红的衣裙,头上挽着两朵宛似莲花的发团,红绳系在上头,簪了两个如意结。

  好一个添福娃娃。

  燕唐俯腰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儿,说:“文姬是二叔父的小孙女儿,不久前才随父归溪,你没见过她,定然不认得。”

  奚静观了悟,“原来如此。”

  奚氏几代单传,称呼怎么顺口怎么来,燕氏与之不同,子孙一向众多,对排行次序之类,很是讲究。

  老太爷燕虚静出了家,膝下共育有子女六人,只有二郎燕修之与四娘燕元英为老太君所出,其余皆为庶出。

  燕唐有两位叔父,燕倾之排行老三,早早病故,只留下了一位独子,名唤燕席。

  燕文姬玉雪可爱,小脸儿红扑扑的,笑起来一双眼睛都弯作了月牙。

  奚静观勾了勾她肉肉的下巴,话锋一转,问燕唐:

  “方才堂内多为女眷,怎么不见几位阿兄?”

  “与你阿兄一样,都在京州回不来,就连平日里最为清闲的二哥,也丢下这么个磨人的小团子,速速回京了。”

  燕唐停了一停,续道:“或许当真如你所言,京州并不太平。”

  奚静观没说什么,又问:

  “方才老太君说要催请,催请何人?”

  燕唐瞧她一眼,道:“自然你那身边那几个丫头。若她们走错了门,清早赶往元府去了,岂非让人笑话?”

  松意堂。

  耳边彻底冷清下来,燕老太君对宝珍婆婆道:

  “燕奚有缘,是件好事。小苑儿唐儿,倒也般配。”

  她老人家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宝珍装糊涂,回道:

  “是,从前我还抱过奚小娘子呢。”

  老太君歇了一会儿,到底放心不下,吩咐道:

  “你差个口风紧的人到元府打听打听,切记切记,万勿让婵夫人知晓。”

  宝珍婆婆依言:“老太君放心,奴婢自有分寸。”

  巳时,燕唐引着奚静观在燕府认完了路,在回兰芳榭的半途中遇着了元婵。

  燕唐还惦记着昨夜草席子里的死尸,便问道:“母亲,昨日府中可有哪个仆役亡故?”

  “没有。”

  到底母子连心,元蝉一眼看透燕唐心中所想,又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事儿,今早管事已经向我打过招呼了。”

  说着,她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奚静观。

  燕唐读懂其意,不由轻咳一声,自己一时嘴快,差点忘了昨儿个是洞房花烛夜。

  常理来说,新婚燕尔,新郎官可跑不了这么远。

  燕唐面不改色,将一口黑锅甩给了兰芳榭的童儿。

  “说来也巧,昨儿元宵去找团圆说话,正好碰见了弃|尸的仆役,心觉事关人命,非同小可,就给记下了,今早才跑来问我。”

  元婵收回目光,不知信没信这诳语,道:“死得是个乞丐,倒在松风园的井边,将打水的小丫头吓得不轻,管事闻讯来时,人已经全僵了。”

  乞丐?

  立在一旁装模做样的奚静观动了动心弦,迎亲途中惊扰花轿的,也是个乞丐。

  “松风园?”

  燕唐皱眉,那儿距松意堂可不远。

  元婵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没所谓道:“许是知晓府里大喜,怕过了晦气给新人,管事才不敢上报。”

  她又叮嘱燕唐:“这事儿万莫传进老太君耳里,她若听了,怕是会多胡思乱想。”

  “我自晓得。”燕唐道毕,又说:“人命关天,管事昨儿个问谁拿的注意?”

  元婵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人半道截了去。

  “问的我。”

  奚静观转脸看向来人,只见他细长眉眼,面容俊雅,手里摇着把小羽扇,头上簪了两朵小小的艳红花。

  元婵笑着对奚静观道:“这是老太君的亲侄孙,姓陶名融,表字璞贤,你该唤声表哥的。”

  奚静观低眉福身,“融表哥。”

  陶融赞道:“三弟妹与传言一般无二,柔弱又文静。”

  燕唐忍俊不禁,抖了抖肩膀,奚静观暗暗给了他一脚。

  折回兰芳榭,燕唐换身衣裳,将奚静观送的贺礼折扇别在腰间,大摇大摆就要出门。

  “你如此慌张,要做什么去?”

  那柄折扇闯进奚静观视野,她蹙了蹙眉头。

  燕唐没个正形:“捉蛐蛐儿,你去不去?”

  奚静观心头一松,她正愁没话将燕唐支开,如今他倒自己出笼了。

  松意堂的两位嬷嬷不负所托,将喜官与福官接了回来。

  马夫招来几个仆役,自车厢中抬下来几只沉甸甸的大木箱。

  燕府上下看似云淡风轻,风平浪静,背地里却已经议论了一通又一通,乱猜了一回又一回。

  燕三郎的嫡妻莫名其妙变成了个病秧子,无常守在了奚府门口,主母与老太君几位主子却不声不响,毫无动静。

  这是阖府中了邪,还是着了魔?

  有些好赌的家伙提前下了注,纷纷断言奚静观何年何月驾鹤西归。

  福官打开木箱,将奚静观的衣裙折了折,口里道:

  “小娘子有所不知,上门的婆婆真是好巧的一张嘴。奚公知晓你受了委屈,勃然大怒,提了刀欲登燕府要人,被她们劝说一阵,竟一反常态,让我与喜官跟着来了。”

  奚静观睐睐眼睛,毫不意外。

  燕老太君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人精,自然本领非凡,不容小觑。

  奚静观问:“阿娘有没有什么嘱托?”

  喜官接过话:“夫人说,过两日让昭郎君来看你。”

  福官收好一只木箱,又说:

  “京州昨儿也来了封信,大郎受昭要往兖州一趟,恰好途径锦汀溪,要娘子务必二十六日归府,他要见你。”

  提及兄长,奚静观来了点精神,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催问道:

  “信上还说了什么?”

  福官晃了晃脑袋:“旁的倒没什么了。”

  奚静观有些失望,又听她道:

  “不过我与喜官临走前,老爷道了个人名,问你识不识得。”

  奚静观毫无兴致,怏怏不乐道:

  “谁?”

  “官仪。”

  奚静观思索一会儿,摇了摇头,如实道:“并不相识。”

007 归宁日

  兰芳榭的婢子还在洒扫,管事的嬷嬷赔着笑领来了几个奚府的童儿。

  奚世琼爱女心切,生怕奚静观在燕府受气,万不会只让两个大婢女到燕府来。

  主母元蝉不恼不怒,含笑将人都给留了下来。

  福官与喜官来得早,说着闲话儿,便将几只木箱中的物什收拾停当了。

  嬷嬷给新来的人妥善安排了住处,又对兰芳榭里的元宵①道:“素日里属你最为机灵,记得吩咐下去,好生照看奚氏送的童儿,万莫因些琐碎小事,间隙了燕奚两姓的交情。”

  元宵应道:“嬷嬷只管放心,三郎早就交代过了。”

  喜官搁下妆奁,取出金玉项圈,与福官一同将燕老太君送的玉葫芦串了上去。

  “这葫芦可真是个宝贝。”

  她将白玉葫芦看来看去,接上方才的话头,道:“这个官仪,我倒是有所耳闻。南角门边的婆婆爱讲些奇事,提起过他,说他出了娘胎便受封为侯,一无丰功二无伟绩,名不见经传,怪道小娘子不识得。”

  “一出生就受了封赏?”福官转过脸,猜测说:“点玉侯的生母,可是端阳大长公主?”

  喜官颔首道:“是,端阳驸马是姓官。”

  福官当即笑了,嘴里说:“那我也知道一点儿。听说驸马出身寒门,却博学多才连中三元。他游街那日,恰逢端阳公主打马出游,二人惊鸿一遇,就定下了终身。此事虽不合礼数,好在先皇心知驸马绝非池中之物,就顺水推舟降旨赐婚,成全了这对鸳鸯。”

  喜官最爱听些奇闻异事,正听得兴起,福官却止了声。

  她不由催促,急急道:“后来呢?”

  福官道:“后来官氏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谋逆造反,先皇养虎为患,自然怒不可遏,一纸罪昭便要接回端阳,株连官氏九族。端阳大长公主在绪华门自缢而亡,换回了官仪一命。”

  如此大喜,却又大悲。

  喜官哀声不断,嗟叹连连。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燕府到底不比奚府,奚静观在多宝阁上头取下一卷书,提醒道:

  “祸从口出。这等宫中密辛,还是少说为妙。”

  喜官拿来一只箩筐,缠着手中线团,闻言两唇倏地闭作了一条缝儿,道:“小娘子说得是。”

  喜官年岁比福官还要小些,性子也更为活泼,在花蹊阁中,是块人见人爱的活宝。

  奚静观笑她顽皮,又问:“你们一路走来,可听到元府传来了什么消息?”

  福官与喜官在箩筐边对望一眼,说:“没有。”

  喜官思量片刻,咦声道:“倒是小娘子你,消息应该比我们灵通才对。”

  奚静观垂下眼,摆弄着颈上的金玉项圈儿。

  “我是忙前忙后,全无用处,元府的消息半点儿也打探不出来。”

  “小娘子没找府外那个瘸腿儿的……”

  喜官不假思索将话说了一半,连忙止住了话头。

  她向窗外小心张望了一眼,放下线团,移了两步凑近奚静观,轻轻说:

  “小娘子好生糊涂。燕家三郎的生母元婵夫人,不就是元侨郎君的姑母吗?”

  福官噗嗤笑出了声,道了一声愚笨。

  “元婵夫人与元氏,已有多年未有来往了。”

  喜官有些惊诧,扭头看了奚静观一眼,向她求证。

  奚静观缓缓点了点头。

  喜官进府晚些,自然不晓得那些往事。

  举目望了望外间,见并无外人,福官才谨慎开口:“十三年前,元蝉夫人已经被元氏族老逐出宗谱,恩断义绝了。”

  “元氏族老?”喜官两手一拍,兴奋道:“我听马大娘子说过,那是个顶倔强的老头儿,乡里乡亲都爱拿他吓娃娃。”

  她说着,就学起抱孩子的小娘子来,两手轻摇,嘴里还道: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②

  “不是这样说的。”福官打断她,“是‘小儿郎,快困觉,门外黑驴还在叫。黑驴叫,黑驴叫,元公骑着去买药’,你怎么还给能弄混了?”

  喜官耸耸肩膀,由衷道:“他老人家的名头,比山狐狸还厉害。”

  “谁让他那只黑驴生得这么吓人?”福官又捂起嘴来笑,“府里的嬷嬷说,大郎儿时见了那黑驴也要哭。”

  奚静观不由失笑,“阿兄被吓怕了,现如今都见不得黑驴尥蹶子。”

  话又说回来,喜官疑惑:“可是元氏族老已经死了,人一蹬脚,生前恩怨一笔勾销。元婵夫人为何还不与元府往来?”

  福官一本正经向她解释:

  “元氏后辈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倔,都随了爱钻牛角尖的族老,元婵夫人性子也是傲的。你看元侨郎君,好端端的一个人,非要天天板着个脸,变成了个谁见谁怕的老古板儿。”

  喜官听得肩膀抖来抖去,憋笑憋红了一张脸。

  提到元侨,喜官与福官对望一眼,默不作声低下了头。

  她们自然晓得这场婚事出了差错,可奚世琼都不置可否,萧巽也没追究,身为两个婢子,心里的疑虑早冒出头来了,却也不敢多问。

  燕府子孙众多,仆役成群,刻板的家规列在一卷书上。

  兰芳榭的嬷嬷给奚静观找来了一本,奚静观皱眉读了半晌,将书一撂就没再掀开。

  好在她嫁的是燕唐,较之燕府,兰芳榭里自在不少。

  燕唐连着两日外出,待到第三日才忙里偷闲,与奚静观一同归宁。

  萧巽爱美,元蝉投其所好,选了位相貌最端正的马夫,点了匹毛色最纯正的良驹,连马车上,也挂上了崭新的玉牌。

  燕塘平日里仗着自己有副好皮囊,往往招摇过市,恨不得满街满巷的人都出来看他。他生来又最忌束缚,只爱恣意潇洒,已有多年未坐过马车了。

  奚静观也许久未与人同乘而坐,浑身都不舒坦。

  今时不同往日,两人面对面,脸上都写满了一言难尽。

  奚静观掉开脸,闭眼假寐,不去看他。

  燕唐默默掀开车帘,见外头有个小贩,正挑着糖葫芦大声叫卖。

  “喜欢吃甜的吗?”他问奚静观。

  “不喜。”

  为免夜长梦多,奚静观只想快回奚府。

  燕唐满脸狐疑:“我分明记得你儿时又爱吃脆梨,又爱吃糖糕,应当爱吃甜食才对。”

  他怎么总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奚静观无言以对。

  燕唐放下车帘,转回头来道:

  “还是说自那时起,你就学会装模作样、卖乖讨巧了。”

  奚静观轻轻哼了声,任他调侃,眼也没睁。

  今日是奚元燕许成婚的第三日,有心人看似低头忙碌不停,眼神却早飘到了马车上。

  待马车辘辘远去,踮着脚尖也望不见的时候,有人发觉不对,啧啧有声道:“这马车坠着燕氏的玉牌,怎么往奚府行去了?奚静观嫁的,不是元氏吗?”

  斋藤馆里人声最为鼎沸,马车驶过,自然有人探头来看。

  花婆婆来买花,有人拦了她的路。

  “那日我问婆婆,燕、元二氏可有联姻,你回了句金玉良缘,感情是诓我们的?”

  纸包不住火,这事儿瞒也瞒不住。

  花婆婆绣帕一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燕三郎君属金,奚小娘子属玉。老身说金玉良缘,说得就是他们。”

  之前的消息无一不是口口相传,确实无人亲眼见过奚氏与元氏有什么往来。

  难道是……传岔了?

  这话却也说得通,有人心思重,想得深了些,连道不妙。

  “四月十四日我登奚府,吉祥话儿说了好一连串,颠来倒去的全是祝元侨郎君与奚小娘子百年好合,携手白头,这岂不是拍歪了马屁?”

  马儿远远便打了个响鼻,奚府的管事听见动静,喜上眉梢道:“快去知会奚公与夫人,小娘子与三郎来了。”

  奚世琼腰间佩着把弯刀,站在石阶之上脸黑如炭。

  萧巽手里仍旧是那把绣花小团扇,眉间贴了梅花花钿,目光细细将燕唐瞧过,落在奚静观颈上的金玉项圈时,却闪了一闪。

  燕唐头戴莲形玉冠,着一身檀色圆领袍,俊秀之中,更添英气。

  奚静观绾了发髻,雪青衣裙将一张小脸儿衬得清丽出尘。

  好个俊俏夫妇,好不般配。

  燕唐自怀中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盒,向萧巽献宝道:

  “母亲,小婿自漠地归来时,途中获宝,得了一支四凤朝阳钗,还望母亲不要嫌弃。”

  萧巽将手里的团扇摇了摇,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

  她素来爱美,对这许多宝簪有十足的兴趣。

  反观奚静观,看着燕唐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他为何改口喊“母亲”都喊得这样自然。

  奚世琼越看燕唐,越觉得不顺眼,将弯刀一抽,道:

  “燕唐小儿,过来与我打过。”

  燕唐哭笑不得,却也并不胆怯,大步一迈,顺从上前。

  奚世琼又对奚静观撂下一句:

  “倘若有人胆敢欺辱于你,定要告知阿耶,阿耶替你做主。”

  萧巽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瞪了一双美目赶人。

  奚静观见了几位宗亲,走了一圈儿,也不见奚昭人影。

  “怎么不见昭儿?”

  萧巽道:“昨儿个有同窗来找,结伴外出游学去了,我看他兴头颇高,也就随他去了。”

  她说完,又看了眼奚静观项圈儿上的那只精巧的白玉葫芦,想了想,终是没多问。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贴心话,堂前又来了庆贺的宗亲,萧巽不好不迎,只得出了花蹊阁。

  福官见奚静观百无聊赖,便提来一只竹篮。

  奚静观取过药粉,双手捧出一只气息奄奄的雀儿来。

  “这雀儿老得可怜,又断了翅,怕是命不久矣。”

  奚静观专注而又投入,燕唐到了跟前也毫无所觉。

  奚静观抬眸,“战况如何?”

  燕唐深吸了口气,卖了个关子:“我输了,却也赢了。”

  奚静观再问,他却不说了。

  “这雀儿救不活的,你这是白费功夫。”

  奚静观将无声的老雀放进竹篮里,道:“春光晴好,它能多看一日,便赚得一日。”

  见燕唐脸上掠过诧异之色,她又道:

  “说来你或许不信,这只雀儿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燕唐兀自倒了杯茶润口:“这倒是奇事一桩,你且说来听听。”

  “我一睡不起,是它落在枝头,婉转而啼,将我唤醒。”

  奚静观心怀感激,轻轻抚摸了下老雀的羽毛。

  燕唐挑眉:“如此说来,不是路郎中救的你?”

  “我醒来时,路郎中已离开奚府了。”

  奚静观摇摇头,又说:“我醒后探窗去寻,却寻不见这只雀儿,心中还叹息与它无缘。谁料有一日我在花藤架下作画,它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脚边。”

  燕唐沉吟少顷,道:“你既然养了它,合该给它取个名。”

  “它有名字。”

  “叫什么?”

  “点心。”

  燕唐笑得欢畅:“取自何意?”

  “无甚意义。”奚静观淡然一笑,“非要想一个的话,就许它来世吃得饱、饿不着吧。”

  “将它带回燕府吧。”燕唐说,“你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宴散时分,已至黄昏。

  路途中,两辆马车擦肩而过。

  马夫扬了扬手里的皮鞭儿,在半空中一甩。

  “巧了,是元氏的马车。”

  燕唐不由道:“还真是天大的缘分,归宁也能撞在一起。”

  “许二娘子出嫁后,许府就没有主子了,只留下了几位老仆。他们无处归宁。”马夫却道,“看这方向,应当是从忻祠来的。”

  奚静观愣了下,猜道:“忻祠供着位花神,他们许是去烧香拜神了。”

  “元侨不是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燕唐抱臂在胸前,“那日他以祭过水神、上达天命为由,不肯配合换回新娘,已经足够令我大吃一惊了。”

  他啧啧称奇:“小古板竟然肯陪许二娘子烧香拜佛,这是动了春心了?”

  奚静观横他一眼,道:“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风流。”

  燕唐巧言辩解:“我是风而不流,纨而不绔。”

  奚静观冷冷一笑:“我看你是疯言疯语,怪而无度。”

  彩楼飘香,繁花点窗。

  马车经过锦汀溪第一青楼挹水庭时,脂粉香味儿溜进奚静观的鼻腔,呛得她打了个喷嚏。

  挹水庭的老鸨文金秀肥圆矮胖,山也似的,走起路来地都在震,可她手里却养出来了名妓文若雨。

  衣衫不整的少年从墙头狼狈翻落,捂着|屁|股|哀嚎了一声。

  车帘一掀,露出一张怒容。

  奚静观咬牙切齿道:“奚昭!”

  奚昭仓惶回头:“阿、阿姐?”

008 京州妾

  马夫常年为燕氏赶车,人再不机敏,也锻炼出来了几分通透。

  他自觉勒了马,待燕唐与奚静观下了车,立时驱着马儿隐没在了前头的巷子里。

  黛瓦檐头下,那少年一身月白衣裳,额下眉上一点黑痣,颈儿上用红绳串着个护身符,就露在衣领外头,不是奚昭还能是谁?

  燕唐摇头失笑,意味深长道:“萧夫人说你与同窗一起外出游学,学的什么稀罕书,怎么学到挹水庭来了?”

  奚昭自知犯了大错无脸见人,抖着舌头讨饶:“阿姐,绕过我这一回罢。”

  奚静观见他如此,心间怒火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气得如玉的脸上飘起薄红。

  “奚昭,你举止如此无状,真是枉为奚氏子孙。”

  “那么大火气做什么,气坏了身子怪不值当。”

  燕唐将这话听在耳里,觑了眼奚静观的脸色,忙劝哄道:“他或许只是求学归来顺道到此处听个曲儿。”

  燕唐说着,又向地上的人一瞥。

  不看还好,一眼瞧仔细了,他也不禁有些微愣。

  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在奚昭脸上分外显眼。

  挹水庭中爱打人巴掌的,只有那老鸨文金秀。

  这可解释不通了。

  燕唐向侧目望望挹水庭,慨道:“光天化日的,昭郎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奚静观目光沉沉,斥责道:“不知礼数,欺瞒父母。夫子教的圣贤书,你都给读到哪里去了?”

  奚昭心神还未定下,嘴里只有一句话儿颠来倒去地说:

  “阿姐,我万万不敢了。”

  奚静观勾起唇角,目光扫过挹水庭外的彩旗。

  “你倒说说,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学的?”

  燕唐怔然片刻,暗道不妙,忙悄悄挪了挪脚跟,向旁边退了一点,生怕引火烧身,被祸事殃及。

  他退到一边,却不肯走,两眼锁在奚静观身上,生怕她气出个好歹来。

  “丢人现眼的家伙。”

  奚静观袖中的手腕动了一动,到底也没扬起来。

  燕唐也道:“奚公若是知晓,定当提刀砍你。”

  这话倒将奚昭给点醒了,他猛地一个激灵,从方才的混沌中陡然回神,脸上仓惶之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骇然与惊惧。

  他低头搓了把脸,眼中沁出点泪花出来,拽住奚静观的衣袖,连声道:

  “阿姐,你便饶了我这一回,我指天起誓,万没有下次了。”

  奚昭慌不择言地说着,右手已经高举起来。

  “大丈夫敢做敢当,你已年近束发,又不是懵懂无知的三岁孩童,既然胆敢做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来,准是经过深思熟虑,毅然抛却了脸面,难道还怕被人知晓不成?”

  奚静观敛眸,不为所动。

  奚昭走投无路,别无他法,只好转而向燕唐道:“燕三,替我说声好话。”

  燕唐煞费苦心,到底也没躲过。

  他忐忑地偷瞄奚静观的脸色,实在拿捏不准她的用意,只得选了个稳妥的法子,道:

  “似我这般英俊潇洒的人,定然不会见死不救。”

  在奚昭眼中,燕唐脑后忽然升起了个光圈儿,比庙里菩萨脑后的还要亮。

  他不由大喜,拱手就道:“多谢……”

  话儿还没递出去,燕唐又唉声叹气地说:“可若是碰上你阿姐,那就是鸡蛋遇到石头。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奚静观淡淡看了燕唐一眼,这场婚事名存实亡,他无权干涉奚氏的家事。

  转过眼,奚静观又说:

  “奚昭,你进这挹水庭,是来找谁?”

  奚昭眼圈儿生红,闪烁其词道:“文、文若雨。”

  说罢,他又紧跟着补充:

  “阿姐,我是真心喜欢她。”

  话一说出口,他无处安放的视线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地,紧张中带着坚定。

  “真心喜欢?”奚静观语调一扬,轻飘飘道:“那你就不要花奚氏的银钱,想法子将她救出这水火之地。”

  奚昭犹豫须臾,又羞又愧,慢慢低下了头。

  “我没有钱。”

  燕唐作壁上观,立在墙根揣摩一会儿,苦口婆心道:

  “心里再是喜欢,也要走正经门路,怎能翻墙出来?”

  奚昭呆愣在地,像看傻子一般看了燕唐一眼,只说:

  “走正经门路,被阿耶知晓了,他定会打断我的双腿。”

  过了今载,奚昭才算是十五年岁,身量却已与奚静观持平。

  奚静观看着眼前垂眼盯脚尖的少年郎,想起在出嫁那日,也是他将自己背上了花轿。

  她心一软,脸上的怒气消去大半,一开口,却还是失望道:

  “我竟不知,你何时变成了这等好色之徒。”

  奚昭脸色一变,泪水满了眼眶。

  “阿姐……”

  “也罢,若你自此以后改过自新,我可以装作今日没有碰到过你。”

  奚静观自小就见不到他哭,转身朝外走去,声音落在身后,飘进奚昭耳朵。

  “若你不知悔改,胆敢再犯,便搬出奚府,改姓为文罢。”

  燕唐轻轻踢了踢奚昭的脚跟,“你阿姐慈悲心肠,法外开恩,还不快谢主隆恩?”

  “是。”奚昭抬起袖子抹了把泪,将两只眼睛揉得通红。

  他哽咽了一会儿,道:“昭儿一定谨记在心。”

  乱嚼舌根,易得灾殃。

  马夫能在燕府办事多年,口风尚紧,不必刻意叮咛。

  燕府,兰芳榭。

  奚昭一事压在奚静观心口,惹得她眉间都笼了一层愁雾。

  福官与喜官猜不出来,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多问,这件事,奚静观竟只能与燕唐商量。

  “倒是不巧,遇上这么个冤家。”

  兰芳榭里没有童儿夜半守夜的规矩,门闩一落,燕唐就倒在了榻上悠闲吃枣儿。

  奚静观正用檀木梳通着如墨般的青丝,听他先开了口,就接道;

  “他能悔改,我才不信。”

  她说得笃定,燕唐笑说:“二郎孩子气性,你也孩子气性,可你们之间,倒是大不相同。”

  奚静观不理他的揶揄,认真道:

  “他是庶出,生母去得早,阿娘将其抚养长大,嫡庶并不分明,更遑论京州又有阿兄挑起大梁,奚昭身上的担子可谓是轻若浮云。阿耶刀子嘴豆腐心,阿娘也疼他,故而才养出了他这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性子。说起来,他的纨绔之名只比你好上一点儿,做了多少年的孩子王,如今倒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燕唐听在耳中,总觉得她有指桑骂槐之意,登时坐直了身|子,与奚昭划清了界限。

  “你可莫要冤枉好人,燕三郎君只会遛鸟斗宝,走鸡走狗,弹弹石子儿听听小曲儿,见到挹水庭的大门,都要远远避开,那是一步也没迈进去过。”

  奚静观给他个无甚意义的眼神,燕唐又说:

  “我向来洁身自好,怎会做出那等瓜田李下之举?不信你去问贺蔷。”

  奚静观愁思难解,将檀木梳放在小桌上,盯着菱花镜中的燕唐若有所思起来。

  “奚昭向来记吃不记打,若不让他狠狠栽个跟头,他怕是记不住这个教训。”

  燕唐无知无觉,“那依你之见,这事该如何解决才好?”

  奚静观朝他灿然一笑,招手道:“你且附耳过来。”

  燕唐将枣儿往瓷碟里一丢,走过去,微低下了身。

  听着听着,他的眉头忽然一跳,犹犹豫豫说:“若是失了准头,怕是不好。”

  “这就要靠你了。”奚静观拍拍他的肩。

  “要我做什么?”燕唐迷惑。

  奚静观满目期许:“你去找狗。”

  “……”

  一时间,燕唐竟然不知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奚小娘子可真会抬举人。”

  “你不是锦汀溪走鸡斗狗、遛鸟斗宝的闲人吗?”奚静观将他白日里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嫣然道:“燕三郎君神通广大,定能找出合适的名犬来。”

  “倒是不常听你夸我。”

  燕唐踱了两步,转过身去了,才敢露出些微自得之色。

  鸟儿栖在枝头叽喳,斋藤馆里又闹腾起来。

  这日,说书先生噙着诡异的笑容,带来了一个消息。

  ——昭小霸王被狗咬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语调激昂。

  众人听了半晌,原来昨儿天蒙蒙亮时,晨雾还未散去,老贩头推着架车出巷卖菜,在青石街口遇见了奚昭。

  小霸王威风不再,一手捂着屁|股,趴在奚氏的几个仆役架来的木板儿上,一颠一颠的,将他给抬了回去。

  台下人听得哈哈大笑,“嘿,这倒奇了,好端端的,怎么还被狗给咬了屁|股?”

  “不知是谁家养的恶犬,将人给咬成了这个样子。”

  有人捂着屁|股,面露忧色。

  也有与老贩头相熟的,在这斋藤馆里,比消息来得还早。

  他说:“那条巷子,没有人家养狗。”

  人人都忙着笑,这话无人往心里去,间或打趣道:

  “是哪条巷子?我日后避着点走。”

  小霸王被狗咬的消息像是春天里的花香,被风吹着飘散在了锦汀溪的各个角落。

  婵夫人早早备下了些名贵的药材与几个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药材给奚昭补补身|子,小玩意儿便是聊以解闷了。

  奚静观还未打定主意何时回奚府,燕唐便神色凝重道:

  “这两日,你怕是回不去了。”

  “怎么?”奚静观愕然。

  “京州来人了。”

  松意堂里,宝珍婆婆的声音远远就传了过来。

  “老太君,京州来人了——”

  燕老太君先惊后喜,将调羹放进粥碗中,拄着扶老就要起身。

  身旁童儿连忙去搀。

  宝珍婆婆身后跟来一个门房的仆役,“老太君当心。”

  仆役跪地问安,“老太君安好。”

  燕老太君急不可待道:“来的是谁?有几个人?”

  门房恭恭敬敬,一一作答道:

  “回老太君的话,赶车的是二郎身边的人,只来了一辆马车。”

  燕氏二郎燕修之,燕唐的父亲,燕老太君所出的嫡子。

  “修之……”

  燕老太君喃喃轻语,浓浓的思念滚过心头,她的舌尖都在颤抖。

  “快,快快扶我前去。”

  算上童儿嬷嬷,燕府门前共站了三排仆役。

  元婵端庄如旧,奚静观立在她身旁,心里吊起了一口气。

  燕唐似有所觉,向她望了一眼。

  燕老太君姗姗来迟,车帘缓缓掀开,下来位高高瘦瘦的白面书生。

  窄脸阔鼻,不是燕修之。

  他伸出一只手,又牵出一个人来。

  周遭一静,奚静观定睛去看,竟是位弱柳扶风的小娘子。

  燕唐面色不改,仿佛诸事都与他无关,奚静观心中却不免擂起鼓来。

  宝珍婆婆及时搀扶住燕老太君,一干人的视线,不约而同都落在了那人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这是……”

  慈母心怀冷却大半,燕老太君动了动干瘪的嘴唇。

  驾车的马夫忙不迭躬身作答,“回禀老太君、婵夫人,主人有事耽搁,约莫还要三五日,才能抵达锦汀溪。”

  燕老太君又问:“这小娘子是何许人也?”

  “这是……”马夫顿了一下,不敢去看元婵的脸色,“念夫人。”

  那小娘子扶着腰身,对老太君盈盈行了一礼。

  “妾身詹念,拜见老太君。”

  燕老太君面色阴沉,再不复往日里的慈祥可亲,盯着她的肚子,一言不发。

  婵夫人敛了敛眼睑,詹念又对她微微福身:“妾身拜见夫人。”

  她露出个笑,空出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小腹上。

  奚静观身后的喜官见了,悄声对福官道:“好么,来了盏不省油的灯。”

  白面书生也向老太君、元蝉夫人作揖行礼。

  詹念掠过元婵,径自对燕老太君道:“这是我阿兄詹书帛,大郎对他有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送了妹妹以身相许。

009 玉葫芦

  区区妾室,却要当家主母亲自相迎,燕老太君默然而归。

  燕修之是只笑面老虎,人生得犹如清风,素有端方正派之名,却也私纳美妾,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看似平静的燕府,暗暗起了波澜。

  休管别院如何,兰芳榭倒是详和如昔。

  童儿折来几束花枝,插|在了长颈儿花瓶里。

  燕唐脸上一派悠闲,奚静观不由奇道:“祖母怎么说?”

  燕唐坦言道:“那妾室带着亲孙耍威风,祖母纵是不喜,也不好多说什么,阿娘安排了他们兄妹去听月苑里住。”

  奚静观想了想,才道:“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平白就要多出个阿弟阿妹来了?”

  听奚静观如此说,燕唐弯了弯眼睛,笑道:“你小瞧了谁,也万不能小瞧了我阿耶。”

  这便是燕府的私事了,奚静观沉默片刻,不好接话。

  燕唐转了个身,倒在摇椅上翘起了腿,手里摇着把鸟栖春枝的折扇,悠闲自得道:

  “京州诡谲,又起风云,怕是并不安生。我猜他老人家是自顾不暇,母子在京州,他保不住,这才早早给送回了锦汀溪。”

  奚静观见那折扇眼熟,再去细瞧,岂不正是她送来的贺礼?

  燕唐似叹似羡,悠悠说:“他在京州,美妾在怀,真是好不快活。”

  奚静观眼波一动,道:“怎么看你一点也不生气?”

  燕唐不答反问:“我开心还来不及,生气做什么?”

  奚静观皱眉思忖,一脸不解。

  燕唐笑道:“那老头在外是慈父,在内是严父,来个小家伙分散一下他的精力,也好过成日盯着我一个人挑刺。”

  他说罢还不算完,又露出几分高深莫测来。

  “不过他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点。詹念即使在这儿,腹中的孩子也未必能保得住,且看他们自己的造化罢。”

  奚静观转眸看着他,“何出此言?”

  “你且看吧。”

  燕唐眉眼弯弯,将手里扇儿摇来摇去,又卖起了关子。

  奚静观看他如此怡然,又恐生了事端,提醒道:“切莫意气用事。”

  燕唐抓来一碟干果,给她喂了一颗定心丸。

  “我阿耶与阿娘,表面不和,心也不和,阿娘不稀罕插手他的事,我也不稀罕。看老头儿归溪之后急得脚不沾地,我才乐见其成。”

  奚静观稍稍放下心来,又听他说:

  “三五日后,燕府可就热闹了。”

  隅中之时,燕唐牵了匹雪白的马儿,兴致勃勃地与一干好友去山前跑马,待到夕食才缓缓归来。

  他眉开眼笑,将手藏在身后。

  奚静观屏息凝神,生怕他扔来一只抖着双翅的蛐蛐儿。

  燕唐存心逗她,见她实在害怕,只好歇了心思,将背后的一串糖葫芦亮了出来。

  “扛着草靶卖糖葫芦的是个小孩儿,吆喝半晌也无人来买,迟迟没有开张。我看他实在可怜,索性多买了两串,只当积德了。可我一个人吃多了实在发腻,便好心予了你罢。”

  奚静观觉得他今日跑马,约莫是被马踢了脑袋。

  童儿布了饭菜,燕唐坐下执起双箸,对她道:“日后一别两宽了,你也能念着点我的好处不是?”

  “应当的。”

  糖葫芦上裹着晶亮的糖衣,一看就是东街外那老头儿的手艺。

  这个燕唐,扯谎都能扯得漏洞百出。

  转眼月上柳梢,燕唐与奚静观闲来无事,在凉亭里摆了棋局对弈。

  燕唐沉浸其中,奚静观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奚小娘子已经连输两局,腔子里的玲珑心难不成都飞到月亮上去了?”

  奚静观垂下眼眸,实在憋不住话了。

  “你怎么也有个玉葫芦?”

  燕唐将腰间佩戴的玉葫芦解下,挂在手上得意洋洋道:“自然是祖母所赠。”

  奚静观将信将疑,将项圈儿上的白玉葫芦抬起来。

  “祖母不是说我这白玉葫芦是传家之宝?”

  “是传家宝贝不假,可又没有那条律法规定过,传家宝贝只能有一个。”

  燕唐将白玉葫芦瞧来瞧去,道:“我这是大葫芦,你那是小葫芦。”

  “母与子?”奚静观转了转手里的黑棋子。

  “非也非也。”

  燕唐摇摇手指,“祖母说它们是一根葫芦藤上结出来的,一公一母,是一对儿。”

  “……”

  奚静观眼皮一跳,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被人精心谋划的圈套之中。

  她迟迟不肯落子,这局对弈只能到此为止。

  福官端着托盘,送了碗药来。

  看着那碗黑乎乎的汤汁,燕唐疑道:

  “你又病了?”

  奚静观一饮而尽,拿了帕子抿抿唇,随口应道:“多年的病根了,总是不好。”

  这药不知取了什么稀罕药材,苦味儿久久不能散去。

  燕唐吸了吸鼻子,道:“这可怎么行?要不要换张方子试试?”

  “这是嫂嫂给寻的药方。”

  喜官及时递上蜜饯,奚静观皱起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她言下之意,便是不换。

  燕唐也不再坚持,转了话头说:

  “不怪融表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奚小娘子人前楚楚可怜的样子,我都要被你诓了去。”

  待喜官与福官一并去了,奚静观才意有所指道:“说起诓人,燕三郎君的本领也比我差不了多少。”

  燕唐含了一抹笑:“那你说说,我诓谁了?”

  奚静观莞尔,“你自诩纨绔之名,我怎么在你枕头下看到了一卷书?”

  她有意停了一停,狐疑道:

  “你莫不是在偷偷用功读书吧?”

  燕唐小声嘟囔着:“奚小娘子好不讲理,男女有别,你平白无故翻我的枕头做什么?”

  不想他如此不要脸面,奚静观短叹一声,燕唐就势揭过此话,道:

  “我听那京州的马夫说,此次自京州归溪的官员不在少数,你阿兄也在其中。”

  “是么?”

  奚静观脸上不见喜悦,淡言回应。

  翌日清晨,窗棂外落了一只喜鹊,奚静观正低着头,为点心敷着草药。

  外头忽然热闹起来,响起了乱糟糟的鸟鸣。

  奚静观探窗一望,几个童儿忙忙碌碌,回廊里果真挂了几只鸟笼。

  恰好燕唐肩上立着只白鹰,手里提着个精巧的金笼,正打廊前走过。

  “你这些个宝贝不好生挂在惊云楼,拿来兰芳榭做什么?”

  燕唐顿下脚步,“我好心给点心寻来几位好友,你不夸我就罢,怎的还怪起我来?”

  他将金笼提高了一点,“瞧,透云儿。多少人想见它,还见不着呢。”

  透云儿好似能听懂人言,两只眼睛黑豆似的,在笼子里头歪了歪脑袋。

  奚静观冷哼,“它也就罢,你带只白鹰过来,是嫌点心死得还不够早吗?”

  燕唐顺了顺白鹰的脖颈,怜惜道:“我忍痛割爱,这宝贝是要送人的。”

  奚静观将那只凶狠的白鹰打量一瞬:“送谁?”

  燕唐朝她露出个笑,“你阿兄啊。”

  爱女归府,奚世琼自然开怀,武也不练了,将弯刀就地一撂出门去迎。

  一见燕唐,他那张脸又变得阴沉不明,目光掠过燕唐肩上的白鹰,道:

  “你来做什么?”

  燕唐乖乖作揖,“来看看二郎。”

  奚昭的屁|股如今还不大好,不小心碰到就要哀嚎一声,只能可怜巴巴地趴在床上喝粥,可谓下场凄惨。

  燕府的仆从上前一步,将婵夫人备下的珍药呈到了奚世琼面前。

  奚世琼的脸色缓和了些,语气却还是干巴巴的:“过来与我练武。”

  萧巽倒将那白鹰看了好几眼,神神秘秘向奚静观道:“小苑儿怎么知晓大郎归溪了?”

  奚静观心头陡然一喜,“阿兄当真回来了?”

  福官与喜官亦是喜不自胜,几人行了一程,拐进一处曲折幽廊,走至尽头,便见一座石亭建在草木中央。

  石亭中的人一袭蓝衣,正低头沏茶,可不正是奚暄。

  奚静观脸上止不住笑,“阿兄怎么来的这样早?”

  奚暄对她笑道:“京州出了些事,我怕是去不了兖州了,只能向圣人请命,归溪来看看你。”

  他将奚静观上看下看,满脸欣慰:“几月不见,小妹愈发出尘了。”

  奚静观佯装要恼,奚暄又问:“那副药,你可还按时吃着?”

  “有劳阿兄挂怀,我自打醒来,就没敢断过。”

  奚静观怕他担忧,没敢实说。

  这药她只断了一回,就是成亲那日,偏生还出了个大岔子。

  兄妹叙旧,萧巽拿绣花团扇挡住半张脸,并没戳穿奚静观无伤大雅的谎话。

  福官与喜官眼观鼻、鼻观心,也不敢多言。

  奚静观环顾一周,“怎么不见嫂嫂?”

  “宋氏近来也乱着,她来不了。”

  奚暄掠过此话,道:“宋梵说要一齐过来,都被耽搁在了京州。”

  “他还是不来为好,免得惹我生气。”

  奚静观面上不露分毫,却暗自紧了紧心弦,总觉山雨欲来,京州怕是生了大乱。

  “小妹嫁人,你嫂嫂托我带了贺礼给你。”

  奚暄话音一落,身旁的仆从便递上来个雕花木锦盒。

  盒中是支镀银嵌金的珍珠玉簪,奚静观让福官好生收下。

  奚暄沉吟须臾,看了眼萧巽,又开口说:“这回我等能顺利归溪,多亏了点玉侯妙计相协。”

  福官与喜官对视一眼,萧巽手中的绣花小团扇向下移了一移,脸上再无丁点笑意。

  “点玉侯?”

  奚暄点头,闷闷地说:“他知晓我家中有个妹妹,向我提起过你。”

  奚静观百思不得其解,“我与他素未谋面,并无干系。”

  “小苑儿久在锦汀溪,除却随你去过几回京州外,再没去过别的地方。点玉侯说见过她,难不成……是在梦中?”

  萧巽勾勾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奚暄看出她的不悦,敛眸说:“小妹清白,我自然知晓。”

  “阿兄难得归来,这回要呆几天?”

  无声须臾,奚静观问。

  奚暄脸上的笑意散去些许,涩然道:“三日后,我就要启程回京。”

  奚静观终是按耐不住,满目忧色,将心中疑虑道出:

  “京州,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010 小赌局

  萧巽将绣花团扇搁在腿上,也向奚暄看去。

  奚暄斟了盏茶,递予奚静观,一笑置之,道:

  “官场总不安稳,能有什么事儿?阿兄还能应付得了,你莫要担心。”

  奚静观接过,却并不往唇边递送。

  奚暄又宽慰道:“眼下之急,还是要将你的病养好。”

  奚静观点了点头,想要开口接言,鼻头忽然涌起一股酸涩,竟是无端想哭。

  这感觉似曾相识,她长睡之后转醒时,见到阿耶与阿娘,也是这般委屈与自责。

  她也不晓得,自己在委屈自责什么。

  奚静观微微喘了口气,才勉强镇定道:

  “阿兄,京州路远,阿耶想助你也有心无力,你定要照顾好自己。”

  “好。”

  奚暄应下,又问她:“你在燕府,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

  奚暄这才宽心,“也罢。燕唐虽没什么出息,好在燕修之与燕庭都能撑起家业,你嫁给他,不必担心操劳,倒也安稳。”

  他话锋一转,又道:

  “只是我途中听闻,燕修之私自纳了一房小妾,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詹念入府一事,早晚要不胫而走,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萧巽抬眼看了下喜官,喜官会意开口道:“那小妾还挺着个肚子。”

  她比划了一下,“看样子,那胎儿该有四个月大了。”

  萧巽嗤了一声,道:“燕修之个老没羞,原来一直是个假正经。”

  “我还道大房清闲无事,原是看走了眼。”奚暄立时蹙起了浓眉,“燕氏对她,可有安排?”

  奚静观据实相告:“祖母与婵夫人给她安排了住处,每日里她也老实奉茶,只是……”

  斟酌片刻,她道:“只是人不大规矩。”

  喜官藏不住话,心里念头一起,话就跑出了喉咙眼儿。

  “恃宠而骄罢了。奚公这还未归溪呢,她就敢对婵夫人摆这么大的谱,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她这话并未夸大其词,奚静观便由她去了。

  萧巽沉默一会儿,扯过奚静观的手说:“说到底,这是他们父辈间的纠葛与恩怨。你且不必多管,若她胆敢在你面前造次,再遣童儿来报。”

  不多时,管事躬身前来唤人,说是堂前摆宴,一为奚暄接风洗尘,二为庆贺奚世琼又赢了燕唐。

  喜官轻声嘀咕了一句:“怎么又输了?”

  她今日属实话多,福官踩了她一脚,找补道:“燕三郎君不常习武,哪里能赢得了奚公?”

  奚暄道:“燕唐那些花架子,不过虚有其表。”

  奚静观听了,倒不觉脸上无光,左右他与燕唐,不过是虚情夫妻。

  萧巽看得开明,笑说:“燕唐来一回,你阿耶便要与他比试一回。我看不出一年半载,他也要被训出几分真功夫来了。”

  奚暄一入前堂,目光便挺在了燕唐肩上。

  见那白鹰目光锐利,威武非凡,他脸上不由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欢喜。

  “这是你自漠地抓的那只?”奚暄率先开口。

  燕唐笑答:“正是。这鹰机警过人,可费了我不少功夫。”

  奚暄摸了下白鹰的羽毛,夸道:“是个宝贝。”

  燕唐看他爱不释手,适时问:“阿兄可还喜欢?”

  听他冷不丁换了个称呼,奚暄不由地瞟了眼奚静观。

  “自是喜欢。”

  “那我便借花献佛,将这宝贝交予阿兄了。”

  燕唐投其所好,将白鹰照前一递。

  “我武艺不精,不比阿兄,阿兄也道这鹰是个宝贝,它落在我手里也是无用,只能整日被关在惊云楼里,明珠蒙尘,岂不可惜?”

  燕唐既如此说了,奚暄便不多加推辞,只道:“你比小苑儿还会笼络人心。”

  燕唐将鹰递去,敛眼轻笑。

  “我哪比得上她?”

  燕唐不能饮酒,奚暄斟了盏茶,朝他敬了一杯。

  奚世琼将他们的其乐融融瞧在眼里,脸色又黑了三分。

  湛湛晴空无云,阳光照得万物都暖融融的。

  燕府,兰芳榭。

  长廊之下,燕唐正在耐心低头,向奚静观传授看鸟之道。

  福官与元宵分别拿了纸笔来记,喜官不知跑出去找谁玩乐去了。

  忽有童儿一路小跑而来,急急跨进院门,拭去额上的汗珠儿,拱手道:

  “三郎,几位郎君娘子,一同自京归来了。”

  燕唐回转过身,扬起颈儿望望天,对奚静观道:“你瞧,燕府的热闹,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燕府门前聚了宝马香车,华盖掩映,车前的童儿个顶个的机灵。

  偶有稚子途径此地,探头探脑道:“燕家来了贵人?”

  “什么贵人?”妇人将他抱在怀里,拍了拍他的脑袋,低声道:“燕府的人就是贵人。”

  松意堂外,风尘仆仆的“贵人们”来不及歇息,一齐前来拜见老太君。

  最前头的男子峨冠博带,笑面令人如沐春风,正是燕唐之父燕修之。

  燕修之南侧的男子青衫长立,是燕唐的长兄燕庭,并肩而立的是其发妻,姓宣名玟。

  燕庭身后便是燕文姬的双亲,燕席与邢媛。

  燕佟之与戚颖携手而来,二人身后跟着个小郎君,红衣金冠,背上负着把长弓,名唤燕序,与奚昭年岁相仿,还未取表字。

  燕老太君身旁立了位小娘子,头簪一对蝶簪,面若桃腮,乃燕虚静最小的女儿燕元晨。

  她今年廿岁又四,还未出阁,是燕唐的小姑。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男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挂佛珠,头有木钗,目含悲悯。

  奚静观辨认许久,却不认得此人。

  燕唐站在她身侧,向堂前看了眼,压下嗓音道:

  “石夙引。”

  奚静观恍然大悟,原来是燕老太君的外孙。

  燕老太君是六个儿女的嫡母,除去故去的长女燕元贞与老三燕倾之,只有石夙引之母燕元英没来。

  一行人按照长幼之序一一拜过燕老太君,将老人家哄得满脸堆笑。

  儿孙绕膝,燕老太君的精神顿时大好。

  她招招手,将燕序唤到跟前。

  燕序生来便讨人欢喜,跪地道:“祖母。”

  “序儿都长这么大了。”

  燕老太君慨然而叹,不禁热泪盈眶。

  宝珍婆婆慌忙帮她拭去泪花,说:

  “还差一个四娘子,便都到齐了。”

  燕老太君将脸一板,“大好的日子,莫要提这不孝之女。”

  宝珍叹口气,心道这又是何苦。

  陶融站在燕老太君身侧,手里的小羽毛扇很是惹眼,正与燕元晨说着话,目光向石夙引一瞥,走过去关切道:“夙引近来可好?”

  石夙引淡笑:“一切安好。”

  喜官悄悄撞了撞福官的肩,小声说:“这石郎君背后,好像有佛光。”

  福官没忍住,笑出了声。

  乳母将燕文姬放到邢媛怀里,孰料她却将腰一扭,指了指奚静观,不满着:“要三婶儿抱。”

  “这孩子,怎么如此不听话?”

  乳母听了,忙低下头来,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邢媛只是随口轻斥,倒也不是真恼。

  奚静观温柔文静,她一见到,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亲近,何况是这么个孩子。

  燕席看着面露难色的妻子,笑得下巴上的青胡茬抖来抖去,对她道:

  “如此也好,你借着文姬,多与兰芳榭走动走动。”

  邢媛为燕文姬理了理衣领,斜他一眼,道:“还用你说。”

  许是站得久了,奚静观有些头晕。

  喜官为她拿来一盘切开的果干,又搀着人寻了个位置坐下。奚静观还未将干果送入口中,眼前便投下一道黑影。

  燕序弯腰拱手,“三嫂嫂安好。”

  看着眼前英俊的小郎君,奚静观忙站起身,去拦他的小臂:

  “四弟不必多礼。”

  燕唐听见这边的动静,过来点点燕序的脑袋。

  “你要看鸟,不如直接告知于我,来烦你三嫂做什么?”

  燕序抬头,睁着两只大眼睛。

  “祖母说,三嫂说话比你管用。”

  燕唐:“……”

  花间莺啼晓,燕唐与奚静观才从松意堂回来,童儿就入门来报,说几位郎君入府往荷风小榭去了。

  “几位郎君”,指的是燕唐的那些好友。

  不比兰芳榭空有虚名,荷风小榭却是真的建在莲湖之上。

  燕府的花匠好手艺,眼下还不到花开时节,湖面莲叶朵朵之上,已有红莲亭亭玉立了。

  燕唐与奚静观登阶而来,贺蔷抬眼瞥见,最先起身,拱手行礼:“小娘子安好。”

  奚静观回以一礼:“贺郎君同安。”

  贺蔷是贺州府的侄儿,贺州府又与奚世琼交好,故而二人曾有过几面之缘。

  奚静观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去,一道白影在猝不及防间就向她直扑而来。

  贺蔷胆小,“啊”了一声便向后连退数步,躲得比谁都快。

  福官与喜官还在愣神,谁都不曾想到小榭上也能横生变故。

  燕唐离得远了些,去拦已是来不及了,只得低头抓了一枚果儿向奚静观南侧丢去。

  那白影一闪,竟是转而寻那果儿去了。

  无端受了一惊,奚静观定神之后去看,脚边抬着前爪扒拉鲜果的,原来是只蓝眸的白猫。

  帘后出来一位白衣郎君,腰间佩着块宝玉,端的是英气逼人。

  那只猫儿见了他,舔了舔前爪,果子也不要了,变得甚为乖巧。

  “这是城郭柳氏的养子,名唤柳仕新。”

  贺蔷自诩聪明,却被一只猫给吓出得丑态百出,不由有些愧然,摸摸鼻头向奚静观道:“他是万花丛中过,花花都沾身。”

  柳仕新向奚静观作揖致歉后,总觉得有人瞪他。

  他环顾四周,茫然看了一圈儿,却找不出是谁,只得悻悻作罢。

  小榭中与一干人见了礼,奚静观倒是认了几张新面孔。

  元宵与童儿提来几只鸟笼,临水挂在了檐下。

  此处迎风傍水,眼前尽是好风景。

  奚静观却不想多待,由福官陪着往松意堂去了。

  她一没了身影,柳仕新便调侃道:

  “燕三好大的手笔,今儿到底是起了什么风,让你将这些鸟儿都给拿了出来?”

  燕唐看了眼他怀里的白猫,“你都能将它带来,我作何不能将我的鸟儿拿出来放风?”

  贺蔷摸摸下巴,绕着燕唐转来转去,道:“好大的火药味儿。”

  他撞了下阮伯卿,“你闻见了吗?”

  阮伯卿弯腰笑过,又故作伤心道:

  “几只鸟儿算什么,燕三在惊云楼里藏的宝贝可多着呢。只是可惜,谁也见不得。”

  他打趣完,目光一顿,又嘶声道:

  “燕三,你这扇儿从何处得来的?从前可没见你用过。”

  燕唐将雀栖春枝的折扇举到他面前展开,见他两眼放光,又倏然一收,将扇子摇出几道虚影。

  “我家娘子送的。”

  贺蔷搓搓胳膊,一脸恶寒:

  “鬼才信你。”

  柳仕新逗着怀里的白猫,喟叹道:“燕三艳福不浅。”

  燕唐只接了贺蔷的话:“她爱我爱得死去活来,送我把扇子又有何不可?”

  莲湖上传来一阵笑语,燕府的几个童儿泛舟湖上,正挎着竹篮采花。

  柳仕新盯了一会儿,摸摸怀里的白猫,出了个馊主意。

  “我们不妨打个赌,只赌输赢,不赌银钱,就赌这些个童儿谁能先过了湖心。”

  贺蔷与他隔空一望,顿时狼狈为奸,肚子里的坏水儿也兜不住了。

  “若无赌注岂不扫兴?这样,赢者发问,败者必答。”

  燕唐兴头正起,岂会惧他?

  他拿扇儿一指莲湖之上,道:“我赌团圆胜。”

  荀殷手搭在栏杆上张目一望,便见团圆哼哧哼哧荡着桨,眼看就要落在最后头。

  他见燕唐一脸怡然,不由捧腹道:

  “燕三啊燕三,你是睡傻了不成?”

  柳仕新将手里的点心掰下一块,低头喂着猫儿。

  “我赌除夕胜。”

  赌局已成,反悔不能。

  莲湖湖心那朵莲花绽得又大又艳,随微风摇曳身姿,满湖之中,数它最为傲然。

  除夕却不懂怜香惜玉,一只手伸来就将之采进了竹篮里。

  贺蔷乐见其成,郎笑道:“除夕,有赏,有赏。”

  除夕听了,只将脸一扭,瞪他道:“去!我才不稀罕。”

  阮伯卿迫不及待,问燕唐:“燕三,你告诉我,惊云楼里都藏了什么?”

  燕唐收了扇,拿扇骨抵住下巴,勾唇笑道:

  “藏了宝贝。”

011 红豆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燕修之难得归溪,亦是喜不自胜,看向燕唐的目光,也带上了点慈爱与柔和。

  他在松意堂拜过老母,又受了奚静观敬上来的茶,在袖中摸索半日,拿出一枚玉石。

  “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这块玉,你且拿去打副耳饰。”

  奚静观心道燕修之果真与之不同,连块石头都要放在袖中自己揣着。

  她暗自腹诽不止,笑盈盈双手接过。

  燕修之转身看了看与殷玟交谈的元婵,衣摆一扫去了听月苑。

  元婵身旁的嬷嬷愤愤难平,元婵却恰恰与之相反,端庄典雅的笑在燕修之走后,变得愈发明媚起来。

  燕修之不再惺惺作态,她反倒自在开怀。

  除却燕修之一人,燕氏上下无人将听月苑的詹念当回事儿——即使她肚子里揣着个姓燕的孩子。

  一个不识时务的女人非蠢即笨,蠢笨之人,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

  燕府一团和气,元婵主持大局忙碌半日,午宴过后,才得空回了连蘅苑。

  她歇了晌,睡眼正惺忪,门外的童儿扬声通报:“夫人,五夫人来了。”

  童儿口中的五夫人,是燕佟之的妻子,戚颖。

  戚颖出身将门,为人爽朗耿直,不遵守的规矩多了去。

  她如今破天荒地托请童儿传唤一声,已经是给足了元婵脸面。

  戚颖脸上带着急色,人未到,声先至。

  “没打扰到嫂嫂吧?”

  她话音还未落地,元婵便已起身相迎,见了她回以一笑,道:“我早就醒来了,只是疲懒,倒让弟妹你看了笑话。”

  连蘅苑的童儿一向伶俐,将戚颖请进门后,忙去备上了茶水。

  戚颖掐算着时辰来找人,甫一落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瞒嫂嫂说,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童儿前来奉茶,将第一杯让给了她。

  戚颖脸上闪过一丝异样,随后笑容又加深不少,将周身的锐气卸去大半,奉承了元婵一句:

  “嫂嫂倒会教养。”

  元婵将眼睫一垂,童儿就自发退下。

  “什么教养不教养?”她谦虚将话接过,“若我当真教养有方,唐儿怎么会胡闹成那个样子?”

  戚颖自然晓得燕唐做过什么荒唐事,连不久前的那场婚事都略有耳闻,但此情此景,她也不好多问。

  垂头用手在袖里勾出张绣帕,戚颖在洁净的衣衫上弹了弹不存在的灰尘。

  “若序儿能长成唐儿这般,我也心满意足了。”

  元婵向她瞥去一眼,不想这人说话也会给人戴顶高帽。

  阿谀之言听多了也腻歪,元婵将远去的话茬引了回来,却将燕唐从话头里摘了去,四两拨千斤道:

  “你我一家之亲,弟妹要求何事,但说无妨。”

  戚颖的眉眼间顿时露出几分无可奈何,佯装微恼道:“序儿年岁渐长,不好再留在京州,日后有劳大搜照拂。”

  元婵在心里捻指一算,“一年年的,飞也似的。序儿都有十四了。”

  “可不是?”

  戚颖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舒坦些的坐姿,又开口说:

  “嫂嫂也知晓京州自有京州的规矩,官宦仕子不得携子女入京。序儿常年养在将军府已是破例而为,若再呆下去,怕是会惹‘听音’生疑。待到那时,对燕、戚两氏,都不太妙。”

  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元婵身为燕氏主母,自然有义务照看好燕氏子孙。

  她欣然应道:“序儿大了,总要归家来的。”

  戚颖见她如此轻易就将担子揽下,趁热打铁,紧跟着又说:

  “还有一件事,怕是只有嫂嫂能办。”

  “什么事儿?”

  元婵不由坐直了,好整以暇问。

  戚颖向门外的童儿看了一眼,笑说:“劳烦嫂嫂你,为序儿找个书童。”

  “书童?”

  元婵紧绷的心弦忽的一松,这事儿如此好办,哪里像是需要戚颖亲自登门求人?

  戚颖将面前冷了好一会儿的茶盏双手奉起,递到了元婵跟前。

  “序儿在京州读了几年书,可身边的书童总是呆不长久。他被佟郎惯坏了,这个瞧不上眼,那个又嫌太笨,挑剔过来,挑剔过去,如今身边也没个玩伴。”

  元婵笑着挡下她的手,没将这盏茶接过来。

  有些东西只是撑个场面,或是用来表表决心,别人能给,她却不能要。

  “这事好办,冉遗老名下的学堂里有不少学童,改明儿我亲自去一趟,总会有合适序儿的。”

  戚颖将茶盏搁下,长吁道:“嫂嫂有所不知,若只是这样简单,何须劳您大驾?”

  元婵听了,眉眼缓缓舒展开来。

  这样才对,太过简单,倒像是做局了。

  她稳住心神,话音微微扬了起来。

  “你且说说,序儿想要个什么样的?”

  戚颖绞绞手帕,低头斟酌好一会儿,才道:“序儿这孩子极好拉弓射箭,若那书童的箭术也……”

  她点到为止,一个眼神过去,未尽之言皆在不言中。

  元婵又岂能不懂?

  她听在耳里,心中不由道:一个书童,又要会读书认字,又要会骑马拉弓,将庙里的文曲星、武曲星一并搬来给你成不成?

  这个戚颖,还真会刁难人。

  甭管心头思绪饶了几圈儿,元婵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不显分毫。

  她一口应下,“弟妹放心,此乃我分内之事,自当尽心而为。”

  将戚颖这尊菩萨请走,饶是元婵,也犯起了难。

  “嬷嬷,挑几个理学堂里的学童,将其身世、年龄一并列个册子给我。”

  理学堂是冉遗老名下最大的学堂,这两年出了不少童生。

  嬷嬷点头记下,又见元婵神色凝重,想了一会儿,为她出谋划策道:“夫人若拿不了主意,不如找来奚娘子一同商议。”

  元婵锤了锤肩膀,面露迟疑,“静观是个秀中慧外的,只是……”

  嬷嬷看出她心中顾虑,劝导道:“夫人怕什么?这燕府,早晚要归她来管不是?”

  元婵细细思索须臾,点头依了她的话。

  “也罢。你遣人到兰芳榭里请静观来罢。”

  嬷嬷要走,她又将人喊了回来,再三嘱托:“若是遇着了唐儿,先随便寻个由头,切莫将此事透露出去。”

  嬷嬷连连点头,才迈出房门一步,外头守着筐儿剥莲子的小童子就道:

  “嬷嬷,奚娘子如今不在兰芳榭,我方才与端午一齐到莲湖采莲,见奚娘子先去了荷风小榭,又到松意堂去了。”

  嬷嬷脚下一顿,元婵在屋内听罢,冷冷哼了一声,意味不明道:

  “看来老太君是当真喜欢她。”

  嬷嬷只笑,“毕竟连那白玉葫芦都给送出去了不是?”

  晚霞绛皓驳色,铺了满天,圆溜溜的红日,也滚下了山头。

  喜官在前挑着灯笼,奚静观由福官搀着,三人回兰芳榭的途中,俱是一脸的心事重重。

  无巧不成书,燕唐手里挑着个小布袋迎面走过来。

  一见奚静观,他加快了脚步跟上去,道:“你不是去了松意堂?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奚静观的脸色有些发白:“与祖母小姑说了会儿话,被母亲寻去了。”

  燕唐锁了眉头,“日后她有事找你,你就推脱说我禁了你的足,罚你面壁思过,不要再往连蘅苑去了。”

  “禁足?”奚静观呛他,“你真当自己是万岁爷?”

  她被燕唐一气,气色倒给气得红润起来。

  二人入了房门,喜官与元宵去后厨招呼饭菜,福官跑去为奚静观煎药,屋里又空了起来。

  燕唐将手里的布袋向桌上随意一丢,在袖中掏出来长长一条红珠。

  “这是什么?”

  这两日的燕唐都不大对劲,神神秘秘不知在暗育什么鬼胎。

  他总是有些常人难以想到的奇思,奚静观不知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顿觉旧愁上更添新愁。

  门外有童儿端着饭菜进来,闻言也张眼去望,可惜离得远,只能看见燕唐手里红艳艳的一串。

  燕唐将红线末端捻起,熟练地打了个结。

  “为你赢来的小宝贝。”

  他走过来,在奚静观手腕上比划了一下,说:“做个手串戴着罢。”

  奚静观拿过来一看,竟是一串红豆磨作的珠儿。

  小小的红豆上头,还刻了不同形状的花。

  虽不至于繁琐难为,可这豆子个个小巧玲珑,真要刻起花来,不知要多熬人的眼珠子。

  奚静观抬眼,正好撞上了燕唐飘忽不定的眼神。

  “你明明是与一众好友在荷风小榭相会,这珠子又是打哪儿赢来的?”

  “讹来的。”

  燕唐转过身,猛灌了一口茶水,趾高气扬道。

  “讹的谁?”

  奚静观勾起唇角,盯着他的背影不放。

  “柳仕新。”

  燕唐顺了顺胸|前点|珠的发带,垂眼扣着那颗明珠玩儿。

  奚静观看了眼红豆串上的绳结,“可我今日见他,并未见他身上戴有红豆。还有,你打个姻缘结做什么?”

  燕唐略过奚静观后头那句,径自道:“柳仕新在衣裳里头藏着,你自然看不到。”

  “是吗?”

  燕唐漫红了耳尖,“我说是赢来的就是赢来的,诓你做什么?”

  奚静观还未说他什么,燕唐就将自己说得恼羞成怒。

  他用脚勾来一张春凳,挨着桌边坐了,低头扒着饭菜,含糊不清道:

  “反正不值几个钱,你若要,就留着,不要就还回来,我丢到惊风楼里喂鸟去。”

  奚静观将红豆串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儿,用小指弹了弹末端的姻缘结,道:

  “给你个面子。”

012 皮影戏

  燕唐蓦然抬眸,不期然与奚静观的视线撞在一处,又飞速低下了头。

  他情难自已地要翘起唇角,慌忙拿调羹舀了一碗莲子汤来掩耳盗铃。

  虽是挡住了嘴,眼里的笑意却悄悄溜了出来。

  燕唐不敢看奚静观,只敢偷偷斜着眼瞄元宵。

  元宵正扭过脸憋笑,肩膀儿颤来颤去。

  他只顾乐呵,还不知自己将刀递到了燕霸王跟前。

  燕唐将脸一摆,道:“臭元宵,团圆好不容易采来的莲子,经过你的手,都变得难吃起来了。”

  元宵呆若木鸡,好不无辜。

  奚静观本想作壁上观,岂料燕唐又将脸给转了回来,两眼看着她,也说了句:

  “臭元宵。”

  奚静观笑不出来了。

  她的表字,叫宵行。

  如此闹过一通,奚静观的脸色早已大好。

  童儿将饭菜撤去,燕唐与奚静观去檐下对了会儿弈。

  夜里风凉,奚静观多呆不得,彼时府内已经点了好一会儿灯笼,二人也起身入房歇息。

  燕唐落了门闩,在拨步床上抱了一床锦被,向绣榻上一撂,开口问道:

  “看你从连蘅苑归来就一脸愁容,阿娘给你派什么差事了?”

  “倒也算不得是差事。”奚静观坐在菱花镜前向唇上涂着透明的脂膏,“阿娘让我过去,为给序儿挑个书童。”

  “序儿?”

  燕唐褪去外衣,将锦被随意往身上一裹,趴在榻上支着脸问奚静观:

  “你与他不过才见了一面,这么亲近做什么?我们从前见面,怎么不见你唤我唐儿?”

  奚静观头也不转,数落他道:

  “吃了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燕唐看奚静观露出倦怠之色,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还是不要劳累为好,书童让我来找。”

  奚静观闷声问他:“你能找到?”

  “怎么找不到?”

  燕唐又找到了机会自吹自擂,恨不得将自己夸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掰着手指,一根一根地清点,边点边道:

  “俊俏的有,博学的有,既俊俏又博学的也能寻来,只是要费些功夫。”

  奚静观淡定听罢,微微摇头,将他的话一一否决:

  “都不行。”

  “那……”燕唐收了手,眯眼笑着想了个法子,“去冉遗老名下的几所学堂里看看呢?”

  奚静观欲言又止,看他一脸期许,只好将话挑明道:“我今日点了几个人给母亲看,母亲却说,五婶娘通通都看不上眼。”

  “怎么如此难伺候?”燕唐也拧了眉,“明日让元宵将燕序找来,我倒要看看他想寻个什么样儿的书童?”

  他才说完气话,心念一转,也多少明白了些。

  戚颖与燕佟之二人,怕是不放心独子留在燕府,在试探元婵的能力与手段。

  “五婶儿也真是的,头上顶着金子的要不要?”

  燕唐最烦这些弯弯绕绕,将身|子一翻,嘴上开始损起人来。

  奚静观坐在床头,将手腕儿上的红豆珠摘了下来,也不禁有些头疼。

  “五婶娘要的人,既要会拉弓射箭,又要会读书念字,非要两不耽误、文武双全不可。”

  燕唐笑转过头,单手拢了拢被子。

  “嚯,虎父无犬子,五婶儿果真不同寻常。”

  东方才迸射出一道金光,兰芳榭那几道回廊檐下的鸟儿就争相鸣起早来。

  喜官端着一碗药,神色匆匆,入得房中。

  这药与上回奚静观服用的那碗还不一样,喜官一路走过去,半空中都好似有道黑烟在飘。

  燕唐的鼻子灵得很,抬手在脸前扇了扇,将萦绕的苦味挥散一些,才坐在榻上问:

  “这又是什么药?”

  喜官看他一眼,却不应答。

  她越是遮遮掩掩,燕唐越想一探究竟。

  燕唐一脸异色起身,正要自己去看,躺在被子里的奚静观就道:

  “我来了葵水。”

  这声音,说句气若游丝也不为过。

  燕唐顿时凝重起来,见她那张小脸儿煞白,难得打起来的几分精气神又遁得不见踪影了。

  “竟是这般遭罪?”

  奚静观将汤药一饮而尽,福官过来将一只捧炉塞到奚静观怀里,解了燕唐的疑惑:

  “我家小娘子身|子骨弱,又吃了恁些年的药,这几天难免比常人难熬些。”

  如今的奚静观别说与燕唐吵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眉间都蹙成了个“川”字。

  燕唐放轻了声音:“那你还下床做什么?好好躺着才是要紧。”

  福官与喜官都是自小跟着奚静观的,自然比燕唐懂得多,他手足无措站了一会儿,发觉自己根本插不上手。

  “我给你去买包糖糕,你吃也不吃?”

  福官叹口气,壮着胆子道:“姑爷,让我家小娘子静静罢。”

  燕唐脸上闪过一瞬的迟疑,心头燃起了无名之火。

  可生气归生气,糖糕还是要买的。

  他不让府里的童儿去买,非要自己亲自跑一趟不可。

  燕唐出了兰芳榭,还没走多远,迎面走来个白衣郎君。

  “柳兄怎么又来了?昨儿个还没输够?”

  柳仕新将怀里的白猫向燕唐面前一举,“我的猫丢了,来寻猫。”

  燕唐也探手去碰毛茸茸的小家伙,可这一惯温顺的猫儿眼下许是不大高兴,险些挠了他一爪。

  “你这猫,近来脾气好大。”

  柳仕新拍了拍猫头,以作嘉奖,见燕唐不甚高兴,说道:“你别说它,自己不也与往常大不相同?昨日赢了我的‘锦囊袋’,作何还要愁眉苦脸?”

  燕唐愁上眉头,开口想要倒苦水,忽然计上心来,将他上下望了一圈儿,眉开眼笑道:“柳兄来得正好。”

  柳仕新腹中疑窦又生,“你这个眼神,好像贺蔷见了美人。”

  燕唐一改往常的态度,任他打趣也不反驳,只问他:“柳兄广交好友,识不识得一位文武双全的小郎君?”

  柳仕新睨他一眼,讶异道:“找小郎君做什么?你要拜师学艺?”

  “给燕序找个书童。”

  “原来如此。”柳仕新与怀里的猫儿对视一眼,抬眸道:“文武双全的小郎君也不是没有,我识得一人,可以举荐一二。”

  燕唐一喜:“谁?”

  “栾淳。”

  燕府的人消息再不灵通,也该知晓,奚静观的命是拿钱从阎罗殿里抢来的。

  她今日一面也没露,兰芳榭院门紧闭,元宵都没外出。

  渐渐的,风声就有些不对头了。

  各房里的嬷嬷都来了一回,得知奚静观无恙,才纷纷松了口气。

  兰芳榭的厨娘守了一天的灶台,一步也不敢离开,生怕伺候不好,弄丢了饭碗。

  如此乱中有序,夜幕四合时分,奚静观反倒好了许多。

  她闷头睡了一大觉,醒来发现书童的事有了着落,差事已了,肩上的担子陡然轻松不少。

  飧食时,奚静观卧在床上慢吞吞喝了一碗肉粥,忽然说要去檐下走走。

  福官与喜官相顾一望,一左一右连忙上前将人给搀住了。

  奚静观失笑道:“我哪有那么金贵。”

  童儿取来一件大氅,奚静观只觉夸张,让童儿给收下去。

  福官将童儿拦住,劝说道:“晚间风凉,小娘子万一着了寒气,兰芳榭里就又是一场乱子。不妨先披着它,若觉闷热,再解下来也无妨。”

  她的话句句在理,奚静观颔首依言。

  檐下石盏里燃了灯,奚静观兴头一起,想去逗鸟儿。

  行至透云儿笼前,她又见长廊尽头亮起了一团光。

  喜官也看见了,觑一眼奚静观,提议道:

  “咱们去看看罢,说不准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缓缓行了百余步,眼前就见一段八尺八寸长的白绸,白绸缎后燃了两排烛火。

  白绸旁的元宵见了奚静观,猛地一跳,不知往身后藏了什么。

  喜官指着白绸,满脸喜色:“皮影。”

  这时候,便有童儿自暗处走来,将奚静观给引到了白绸前的座位上。

  那阔椅前头一条梨花木长桌,桌上摆了月牙形的点心,中间还有一碗热腾腾的蒸蛋羹。

  奚静观才落座,院内石盏中的烛火倏然灭了个干净。

  只那白绸后头,却蓦地亮堂了起来。

  忽的,白绸上便显出一道人影。

  再定睛细细来瞧,原是个羊皮雕饰的皮影人儿。

  这个小小的皮影不是眉眼平平的忠臣良将,也不是长着三花脸的奸臣凶相,只是一个圆眼细翘鼻的美娇娘。

  单看她眉头深锁,红唇不翘。

  喜官认了出来,轻声说:

  “是小娘子你。”

  奚静观将身上的大氅拢了拢,藏起了半张脸,微嗔道:“胡闹,说什么笑话?”

  她正看得聚精会神,白绸上的剪影忽而一动也不动了。

  奚静观歪了歪头,见元宵撅着屁|股,露出一截衣裳,笨拙地去捡掉在地上的皮影灯。

  元宵怕奚静观看出破绽,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脚尖。

  奚静观半敛下眼,唇角勾出了几分笑意。

  天灯燃明,随风而起。

  白绸上的小娘子将身形一转,立时变得眉眼弯弯,转哀为喜。

  “她”抬头看着天灯,白绸边便钻出个人来,走路歪歪扭扭,十足的吊儿郎当。

  奚静观看着眼熟,只因“他”手里拿着串糖葫芦。

  这皮影郎君将糖葫芦行至皮影小娘子面前,不慎栽了个跟头。

  白绸后的人捏着个奇怪的腔调,道:“随我归家去吧。”

  奚静观认出了这道声音,也早已认出了这两只皮影。

  “燕唐……”

  后头的戏无外乎郎情妾意,归家结亲,奚静观在那张阔椅上坐了许久。

  等到眼前的鸡蛋羹也凉透了,院内石盏中的烛火才又点了起来。

  白绸被撤去,燕唐蹲得腿脚发酸,甫一起身,脚下便是一软。

  他勉强撑着,强忍住要捶腿的冲动,在奚静观眼前控制着那两只皮影动了动。

  “我从前听一个老头儿演过几出戏,可惜他走街串巷,早跑往天涯海角去了。所以,这门手艺我想学也没地儿学,只能扯了个‘皮影’的名头,厚颜上场哄你开心了。”

  燕唐有些羞赧,控着那皮影郎君冲奚静观打了个躬,又说:

  “近来我准备这些,想也瞒不过你,戏是排不了多好,只能逗些小乐子,给你解闷儿。”

  自始至终,奚静观都未应一言,皮影郎君的影子却在她眼里转。

  灯火将尽,燕唐轻声问:

  “喜欢吗?”

  奚静观笑弯了眉眼,“喜欢。”

  他与阑珊灯,惊乱了一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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