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含恨死
黑云压得极低,大网似的笼在人心头。
寒风裹着冷雨袭过望春台,尚未干涸的鲜血汇作了道道小川,淅淅沥沥滴落在地面。
雨势渐疾,热闹看够,人群三五散开。
京州外的老林深山里有间矮小的寺院,名唤若禅,久无人居,常年藏在青嶂翠峰之中,隐在无人知晓之地。
数月前,奚静观被囚|禁于此。
夜色渐浓,绵绵春雨无止无休。
一道闷雷砸下来,奚静观陡然惊醒,骇然大喊:“阿兄——”
恰逢老尼姑撑伞叩门,在外催促:“女施主,开开门。”
奚静观暗忖:“这是斩草除根来了。”
她喘息半晌,方才定下心神,拂去额上冷汗,趿拉着两只草鞋秉烛上前,将透风的木门拉开一线。
“了无师太,请进罢。”
肥胖的老尼姑挤进门来,瞧了瞧奚静观淡然的眉眼,不甚自在地笑道:“叨扰了。”
奚静观没应声,将手中烛台搁在桌上,转身取了一件外衣披上。
昏黄的烛光为逼仄的室内平添几分暖意,老尼姑将纸伞收拢,双手合十拜了拜供桌上的断臂菩萨。
“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飘进奚静观耳中,她不由动作一顿,唇边漫上一丝嘲讽,未及开口说话,夜雨骤然携来几缕凉风,吹得人打了个哆嗦。
奚静观忙喘了口气,握拳抵唇按耐住咳意,微抬下巴示意老尼姑落座。
老尼姑稍一错步,打她身后跳出个干瘦的小太监。
奚静观不曾想了无身后还藏着个人,心下有些讶然,再将她稍一打量,又想明了其中关窍。
这老尼姑为点玉侯官仪效命,如今官仪圣前得宠,她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不过一月未见,身上便贴了十斤肥膘。
小太监冬瓜似的,不过半人高,躲在她宽大的僧袍后,不细细去看,着实难以察觉。
小太监怯生生抬了下眼,冷不丁与奚静观探究的视线对上,登时红了耳垂,双腿一抖,跪地道:“奴婢元宝,参见侯夫人。”
若只听这声音,还道他有五十高龄。
这古怪的小太监一开口,奚静观倒不觉稀奇了。
官仪收了不少江湖术士,这个元宝,只怕不是个孩童,更不是个太监。
她暗自思索须臾,脸上波澜不惊,也不让元宝起身,先看了眼对面的老尼,才向地上一瞥,转脸笑道:“官仪好大的威风,连皇帝赐的宦官都敢赶出府来。”
奚静观明知故问,将老尼姑打了个措手不及。
老尼姑眼皮一跳,思及白日里望春台上的惨状,扬起个干巴巴的笑,道:“施主说笑了,元宝乃侯爷私养的家奴,并非天子所赐。”
“你这老尼只管胡言乱语,也不怕闪了舌头。”
了无不言。
奚静观静默须臾,幸灾乐祸道:“宦臣生来只服侍皇室血脉,非御赐不可得。私养宦臣不是奚氏的百罪之一吗?点玉侯一向端庄高洁,乃昂昂之鹤,这小太监,怎么会出自点玉侯府?”
她单手支着脑袋滔滔道毕,又轻声问:“师太竟敢诬陷王侯,不怕被就地正法吗?”
老尼姑悚然一惊,脸色白了一片。
奚静观看着面前这条咬钩的蠢鱼,露出个漫不经心的笑。
奚静观生来体弱,杏林妙手都道她活不过百天,好在奚氏底子足,硬是将这条命自阎王爷手里夺了回来,凭药罐子吊命吊出个病美人,好生放在锦绣丛中给养大了。虽是瞧着柔弱,气势却能压人一头。
如今她在若禅寺被囚三月,久病无医,倾城的容貌染了三分病气,唇色不点自红,笑容甫一绽开,竟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艳出来。
老尼姑顿时如坐针毡,背后汗毛倒竖,摇摇头宽慰自己:准是看岔了,“艳”之一字,向来是不与这位病秧子搭边的。
老尼自欺欺人,元宝倒是瞧得分明,耳垂上的热意才褪去一点儿,脸上又热腾腾的烧了起来。
奚静观歪头看看伏在地上的元宝,漆黑的双眸透出一点哀伤,里头盛的,分不清是波光,还是盈盈泪光。
“就地正法,像我阿兄那样。”
室内瞬间寂寂无声,莲座上的菩萨一动不动,含笑低眉。
老尼姑忽觉喘不上气,见奚静观还不作罢,急忙抿起干瘪的唇,心虚道:
“奚氏一族遭百官弹劾,奚将军罪状最多,点玉侯明明是按律捉拿,怪只怪将军胆大包天,竟敢身负祖先灵牌,天子脚下口出狂言。情急之下,点玉侯爷不得已才当场射杀了他。这一切,都是他……”
“罪有应得?”奚静观抢过话头,“了无大师不妨扪心自问,这番说辞你可相信?”
了无讷讷半晌,再难稳坐木凳之上,急切道:“贫尼、贫尼自然是信的。”
奚静观哼笑一声,无视她的丑态,神态自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官仪让你二人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依照官仪往日的做派,准是让她挑个喜欢的死法。
这三日里接连送走诸位宗亲,奚静观憾事已了,眼下正是赴死之机,她索性不再拐弯抹角捉弄老尼姑,径自将话头引回了正题。
老尼姑心道她还算识趣,紧绷的面颊陡然一松,抬脚踢了踢跪在地上的元宝。
“元宝,你来说。”
元宝抬手狠搓了把脸,缓步走上前来,声音发着颤说:
“夫人,望春台三日行刑已过,奚氏一族未留活口。侯、侯爷说,他能保下你的性命,已是仁至义尽。”
奚静观一言不发,片刻后才反问道:
“仁至义尽?如此说来,我还要感恩戴德,三跪拜九叩首拜谢他的大恩大德了?”
元宝不知如何作答,觑了眼了无。
了无摇头叹息,端的一派慈眉善目,规劝道:“奚施主,祸从口出。”
奚静观侧了侧身,烛光无人遮掩,一径落在了莲座上方。
元宝不明所以,奚静观道:“说来可笑。真慈悲的菩萨无人供奉,毁面断臂,假慈悲的尼姑虚情假意,横行天地。”
了无笑意一僵,半扬起来的唇角险些挂不住。
她暗暗瞪了奚静观一眼,再开口时,语气便冷上许多。
“元宝,将东西呈上来。”
元宝依言,自怀中掏出个破包袱,将之双手呈到了奚静观面前。
“夫人请过目。”
“此乃何物?”奚静观微微侧目,猜想里头是三尺白绫还是穿肠毒药。
元宝挠挠脑袋,意味不明道:“夫人若要归府,当改头换面。”
奚静观秀眉微蹙,“怎么?奚氏一族竟然如此罪大恶极,我连去往阴曹地府,都不能姓奚了?”
元宝讪笑,了无大步一迈,将包袱打开,里头赫然是一个描山绘水的檀木盒。
了无冷哼一声,捏了个奇怪的腔调:“夫人多虑了。侯爷说,罪臣之女难堪大任,做不得嫡妻。夫人若想风光归府,当改个相貌,不做锦汀溪奚氏,改做绛山祁氏。”
奚静观无心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盯着眼前之物恍然失神,许久才道:
“李代桃僵,瞒天过海,点玉侯当真有勇有谋。罪臣之女苟活于世,还能与他举案齐眉,的确是天大的恩赐。”
了无眼底一喜,不想这位侯夫人也只是个嘴硬的。
说来也是,荣华富贵在前,血海深仇又算得了什么?
元宝亦是喜不自胜,“夫人不钻牛角尖就好,侯爷心中还是有您的。不瞒您说,改头换面是奴婢的拿手绝活,过了七日,将线一拆,就算天皇老子来了,也看不出您原先的样貌。”
他如是说着,打开木盒取出针线,跃跃欲试道:“夫人喜欢什么样的眉眼?”
奚静观盯着银针彩线,勾唇道:“点玉侯真是煞费苦心。”
“这份恩赐,我不要了。”
元宝怔愣在原地,大惑不解:“夫人何出此言?”
了无摇头叹息:“时运在前,施主何必百般固执,不识时务?奚氏已然绝嗣,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抛却一个无用的身份,换来享不尽的尊宠与富贵,有何不可?”
“放肆。”奚静观倏然沉下声,“鸡毛不是令箭,师太的话,未免太多了。”
了无被她言语所激,惊怒之下扬起一只手来,元宝慌忙去拦,不知与她附耳说了什么,了无无言半晌,终是作罢。
元宝将针线放回木盒,涨红了面皮,对奚静观细声道:“三日后,侯爷亲自迎夫人回府。”
了无也插|进话来,在菩萨前道了声祝福:“届时尘埃落定,点玉侯夫妇二人,必将琴瑟和鸣,荣华加身。”
虔诚与否,倒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奚静观抚了抚鬓角,悠悠道:“了无,给你家主子捎句话。”
“施主请讲。”
“春末了,那场花事,也该了了。”
了无困惑,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强颜欢笑,吸了口气道:“阿弥陀佛,贫尼一定带到。”
元宝骑虎难下,站得双脚发麻,木盒放下也不是,带走也不是。
了无圆滑惯了,见奚静观再无开口的打算,自是懂得其意,冲元宝摆摆手,二人起身告辞。
奚静观并未相送,木门再度紧闭,几缕微光钻出门缝,溜进了夜色里。
元宝拽着老尼姑的广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无尽的夜雨中。
奚静观独坐了会儿,强撑的精气神悉数泄了个干净,她迈着虚荣的步子移开榻上的枕头,取出一叠自己剪就的纸钱,放在炭盆里烧了。
袅袅升腾的白烟模糊了她一张病容,待到星火灭尽,奚静观才颓然掩面,泣不成声道:
“静观识人不清,九泉之下再给列位宗亲磕头谢罪。”
京州风云乍起,连着落了几日的雨。
奚氏五代为官,姻亲广结,权力在京州盘根错节,通敌叛国、买爵鬻官大小罪名虽已落实,奈何牵连人数众多,望春台问斩足足斩了三日才了结此案。
行刑三日,三场春雨。
不知润物喜雨,还是天公不平。
唯有奚静观心知肚明,是一尘不染的点玉侯机关算尽,将奚氏满门推向了密不透风的罗网。
奚氏之祸,是官仪扶摇而上的东风。
奚暄被当街射杀后,奚氏根基动摇,气数殆尽,再无逆风翻盘之力。
故而,射箭的官仪在此案中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点玉侯府一脉接连加官进爵,可谓诸喜临门,风光无量。
泪痕半干未干,奚静观对着炭盆发呆。
可怜那忠君报国的兄长,一箭穿心,死在了众目睽睽中。
恍惚间,有人策马而来,停在山道旁,梨花下。
又有人佩剑执弓,无情无义又冷心冷情,将百般恩爱都弃如敝履。
奚静观思绪纷飞,两道人影渐渐叠在一起。
“官仪。”
一树梨花花开早。
今年,怕是没有梨花可看了。
无端的,奚静观心里一阵发苦。原来她的一切,都死在了梨花绽放的春天。
盎然的春。
送葬的春。
寺外的野草肆意生长多年,早已高过人膝,连绵阴雨初霁,细碎的金光宛若铜钱,落在山林里,给遍野带来了些微生机。
若禅寺寺门早已腐朽,南墙外有块黄土坡,一株不知是死还是活的老树极力向外伸展枝桠。
老树的努力不过都是徒劳,春风吹了不知几遭,一片嫩叶也不见生长。
寺内石阶上生满青苔,奚静观坐在老藤椅里,脸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
灰扑扑的雀儿立在南墙外的老树枝头,觉得檐下的人比它还要老态龙钟。
奚静观似有所感,转脸回望过来,雀儿大发慈悲地挥了下脱毛的翅膀。
“傻鸟。”奚静观勉强笑着,朝它丢了一枚野果。
阳光明媚,寺里又难得清静,她慢吞吞地移动步伐,自床底摸来炭盆,将剩余的纸钱都丢在了火光里。
白烟一缕续着一缕,不知飘往何处去。
石阶上的那张藤椅老得快要散架,奚静观瘦瘦小小,躺在上头也咯吱咯吱直响。
那只雀儿怎么赶也赶不走,两眼望着缩在藤椅里的奚静观,约莫是把她当作了濒死的雏鸟。
日头渐渐西移,奚静观一动不动,泼墨般晕染开的盛霞为她镀了层柔和的光,脸上亮晶晶的两道,流的泪不知是在呓语前,还是在呓语后。
西边红艳艳一片,远处的山峦隐在了渐起的层层雾气中。
奚静观缓缓睁开了眼,眼睛向虚空望。
梦里的虚影渐行渐远,没头没尾的许诺也消散在了温柔的春风中。
——“带你去看若禅寺见不了的百花,开到漫山遍野。”
沉思良久,奚静观转头盯着雀儿,忽然笑道:
“此处鸟杰地灵,是个好归处。”
看什么百花,赏什么春景,死得其所,才是毕生所求。
雀儿不知听没听懂,“啾啾”两声,权作回应。
奚静观抱臂在胸前,将老藤椅摇得乱响。
“雀兄你才是真逍遥。”
雀儿不语,它不是真逍遥,它是漫无目的,它是无处可去。
东边翻了鱼肚白,马儿四蹄飞扬,在野草丛中荡开一线。
点金缀玉的马车停在寺外,寂静的若禅寺里难得热闹起来,老树枝头的雀儿却只觉遍体生寒。
蛛网遍结的大钟被人撞倒,一道尖叫划破长空。
老尼姑跌跌撞撞而出,凄厉哭号:“侯爷,夫人殁了——”
002 懵懂生
锦汀溪。
花蹊阁内,一只灰羽的燕儿当空掠过,在晴湛湛的天上划了道转瞬即逝的痕。
它稳稳落在雕花窗前的枝头,胖胖的羽翅一抖,望着卷云婉转啼声。
惊闻鸟啼,沉眠多日的奚静观凄惶地睁开了眼。
唇齿间弥漫着血腥气,她试着出声,却仿佛被一双大掌扼住了喉。
“福官……”
含混不清吐出二字来,奚静观再没了喊人的气力。
她这副嗓子犹如被人拿锯子揦了数月,破锣似的,眼下再无用武之地。
花蹊阁内静悄悄的,石棺一样。
奚静观虽是多病之身,这般疼痛却是头一遭。
她猜想自己定是害了什么罕见的疾病,心口钝痛愈演愈烈,顷刻间浸透四肢百骸,久久不能平复。
脸上一片粘湿,奚静观挣扎着探出一只手来擦拭,才惊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随之而来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与铺天盖地的酸楚。
至于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为何酸楚,她只觉茫然。
奚静观想,她许是做了什么梦,破碎的梦里有间荒寺,寺里有只老鸟,与之一同浮现心头的,还有一块歪歪斜斜金漆脱落的匾。
很快,她又昏昏沉沉睡去。
荒寺与老鸟,她也记不清了。
眼下正是春日时节,奚府却并不太平。
“我就不信,折枝梨花还能将人给折死——”
奚世琼怒气冲冲,大掌用力掼在桌上。
黄花梨木桌应声而裂,成了城门被殃及的池鱼。
瓷盏带着温热的茶私奔,殉情般滚下桌去,砸在一双长靿靴上。
靴子的主人拉着一张长脸,未及而立,背着个药囊,约莫是个郎中。
“那梨花难不成是神佛降世,我奚家的女儿还折不得了?简直一派胡言!”
奚世琼负起双手,说罢尤不解气,又道:“老夫就是烧了那片梨花林,谁又能奈我何?”
路郎中将脖子一缩,额头上的汗珠又结着伴儿滚落下来。
他来不及抬袖拭净,只不停拱手道:“折得,折得,奚小娘子千金之躯,自然折得。”
年纪不大的郎中急得嘴里冒火,不禁暗暗叫苦。
近来春江水暖,和风一吹,锦汀溪内百花都鼓了苞。
五日前,奚静观到白梨林内赏花折枝。
美人游春,本是一番乐事,谁料她竟倒在了梨花枝下,自此一睡不醒,宛若离魂之尸。
奚氏乃锦汀溪内滔天权贵之一,奚世琼膝下有二子一女,独女体弱,是位病美人。
奚世琼向来将奚静观视若掌上明珠。
奚静观一出事,奚府上下全乱了套,随行的童儿婢子不知挨了多少鞭、受了多少训。
贺州府①金口一开,道:“若有杏林好手能救得静观,当赏银百两。”
告示一贴,有那贪图钱财的,要来撞个气运,挎着药箱得意洋洋迈进奚府,无不垂头丧气而出。
路郎中偏不信邪,东方既白时领着小童登门,入那花蹊阁内不过二刻,脸上也白了几分,心内悄悄下了定论:
奚静观,怕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又是懊恼又是心焦,如此几番思量,路郎中难免有些神游。
奚世琼见此情状,胸口一阵阵发闷,脸上的络腮胡一抖,冷哼一声,毫不留情道:
“今日小女若是不醒,老夫定要请令尊入府吃茶。”
这便是威逼了。
路郎中又惊又怕,思及家中老父,肠子又悔得青了些。
病急乱投医,路郎中心知,今日平安走出奚府才是要紧。
他心下一横,只得咬牙道:“奚公②有所不知,若是寻常疾病,奚小娘子万不会药石无医,她之所以长睡不醒,皆因……”
“皆因什么?”
奚世琼拧紧了眉头。
诳语有些说不出口,路郎中提了提药囊,才道:“失魂之症。”
“失魂之症?”奚世琼闻所未闻,催道:“你且详尽说来。”
路郎中素来信奉君子之道,不常扯谎,被奚世琼如此一问,难掩心虚。
他微微移开视线,盯住地上碎裂的茶盏,“失魂之因有二:一为遇仙,二为撞鬼。”
奚世琼若有所悟,点了点头后,问他:“依你之言,我家小女是遇了仙还是撞了鬼?”
这话不如不问。
路郎中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说奚世琼的掌上明珠撞了鬼。
他硬着头皮,继续胡诌:“方才望闻问切,见奚小娘子面红如花,乃是遇仙之兆。白梨林中梨花正盛,令爱又有沉鱼落雁之姿,若无意外,她应是遇了花仙。”
“邪仙!”奚世琼脱口便骂。
路郎中做贼心虚,被惊得打了个冷颤。
他心中后怕,不敢接话。
奚世琼却无暇顾及他,只转身唤来个童儿,吩咐道:“去清天观里请须弥道长来。”
童儿应“是”,转身便要出得门去。
道长须弥,清天观观长首徒。
路郎中舌桥不下,心道奚氏果真权势滔天,不请则已,一请便要请来一尊大佛。
他对须弥早有耳闻,自忖道:“若让须弥小儿来此一观,当场戳穿我的伎俩,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路郎中暗道不妙,急得面红耳赤,快行三步,将童儿给拦了下来。
“奚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遇仙乃人生喜事,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素来只听闻有人烧香拜佛跪求仙缘,哪有人会将仙缘往外赶?再者言之,道士能驱鬼辟邪不假,赶神撵仙,怕是不成。”
奚世琼略一沉吟,陷入两难境地。
“此言不无道理。”
他向童儿抬了抬眼,童儿会意,退至门外。
路郎中一口气还没松完,奚世琼便捋了把胡子问道:
“路郎中有何高见?”
他换了个称呼,笑得像只大猫。
脸上写着:笑里藏刀。
路郎中有气无处撒,肚子里的坏水儿咕嘟咕嘟冒了出来。
他故作高深,两只手袖在了一起。
“何须高见,办法早就摆在眼前了。春日遇春仙,美人撞花面,乃是喜上加喜。”
嘴皮一碰,话便落地。
路郎中自知没管住舌头,生怕触了逆鳞,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奚世琼。
见他并无不喜,路郎中才又接着说:
“奚小娘子生来体弱,最忌大喜大悲。春日遇神这等双喜之事,怕是冲了她的命数,多病之人一时承受不住,故而陷入长眠。不过遇仙不比撞鬼,万不可强行驱赶,应以以毒攻毒之法,送走花仙。”
谎话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外冒,冠冕堂皇的歪理一堆,路郎中说着说着,自己都要对凭空捏造的“花仙”深信不疑。
奚世琼大马金刀坐在正堂之上,直截了当道:“何必说得如此隐晦,不如开门见山,将法子告知于我。”
路郎中吸了口气,二字掷地:
“冲喜。”
“不行。”
奚世琼当即打断,转好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
室内落针可闻,路郎中胆气泄了半数,又冷不丁被奚世琼拿眼刀一扎,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他能想到的万全之策,既能解了自己的围,又能不伤及奚静观。
嫁人与吃锅底灰、泼狗血之类的手段相比,实在是温和太多。
奚氏既然爱女,姻缘大事自然不会|草|草|了事,风光大办难免要耗费不少时日,他抓紧时间多翻几本医书古籍,死马当活马医,将奚静观给医治醒来,自然而然就万事大吉了。
她若是婚后不醒,也能推脱给夫家的风水与八字。
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奚小娘子已过二八,到了待嫁之龄,遇仙之劫又急需冲喜,奚公何不一石二鸟,借机为令爱择位良婿?”
路郎中自认有理有据,殷殷相劝。
奚世琼沉默以对。
路郎中动了动舌头,终是不敢再问,手心出了一层汗,背后寒毛直竖。
惹了这位煞星,他心想:完了。
“午间喜鹊喳喳,我道有何喜事,原来是小苑儿的姻缘有了着落。”
门外妇人之声宛若天籁,路郎中心弦一松,拱手行礼。
“奚夫人。”
萧巽摇着绣花小团扇,笑吟吟道:“路郎中,不必多礼。”
她扫了眼裂开的黄花梨木桌,朱唇轻勾,走过去拍拍奚世琼的右肩,道:
“前些时日,花婆婆提篮造访,指了个儿郎给小苑儿。”
奚世琼心不甘情不愿,暗暗在心里记了花婆婆一笔账,却不敢将夫人给晾着,只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问:“姓甚名谁?”
萧巽眼波一动,瞧了眼路郎中。
她身后的童儿走至路郎中跟前,“请郎中去仪经堂喝茶。”
路郎中心中大喜,慌忙告辞。
周遭静了下来,萧巽踢踢地上的碎瓷,道出个人名:
“元侨。”
“不可。”
奚世琼回得斩钉截铁。
萧巽早有所料,叹气道:“元侨一表人才,年初又拜了冉遗老为师,前途可谓不可估量,究竟有什么不好?”
“元氏经年行商,不同于官宦世家,小苑儿与他结亲,是自降身份。”
奚世琼说完,又道:“我就这一个女儿,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她。”
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奚世琼只觉胸中郁气消散不少,吐气都畅快许多。
萧巽点点头,面不改色问:“小苑儿若是醒不来了呢?”
这句话在半空中化作利刃,直接扎进了奚世琼的心窝。
这一刻,他不再是不可一世的武将,而是街边被人肆意乱抽的木雕陀螺。
即便如此,奚世琼仍旧嘴硬道:
“我自有办法。”
一门之隔,奚静观站在和煦的春风里,生出些微怯意来。
恍惚间,她又记起了那场光怪陆离的梦。
阿耶与阿娘被囚在狱中,最是爱美的萧娘子发簪脱落,狼狈不堪,英豪一世的奚公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涌上心头,仿佛在为梦中的遗憾送行。
门内二人争执不下,彼此间半步也不肯相让。
奚静观怔怔听了许久,待奚世琼又拍桌而起时,她轻轻推开了门。
“阿耶,我嫁。”
几道曲折深巷在锦汀溪旁连成了一片,自南往北数,第三条巷子口生了株槐树。
无人知晓它历经了多少年月,只知它如亭如盖,长得枝繁叶茂。
春夏之时,老槐总在青石板上投下大片凉荫。
凉荫里有块天然的大石,被人当成了桌儿来使。
久而久之,石头中间裂了一道细缝,两只蚂蚁在缝隙间路过。
大石前围了三五位公子哥儿,热热闹闹的,正头抵着头逗鸟玩儿。
“三郎,你这只雀儿生得好生俊俏,我瞧着就心生欢喜。”
这话听听尚可,作不得真。
燕唐头也不抬,心不在焉道:“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岂料那人得寸进尺,收了折扇近前,道:
“我要将透云儿借来两天,你给还是不给?”
燕唐微微侧目,“把你卖了给它做笼儿还差不多。”
惹来一通哄笑。
“卖豆腐咧——豆腐——”
吆喝声此起彼伏,豆腐婆顶着满头霜也似的银发,将肩上荷的扁担卸下,在巷口支起了摊。
两位妇人在摊前挑花了眼,扯着嗓门闲谈。
“听说了吗?奚静观死了!”
“闹得沸沸扬扬,想不听说也难。我还听说,奚静观之死,离奇得很。”
“是了,药罐子吊|命,也没吊住,白花了恁多银钱。”
“三郎,瞧什么呢?”
提着鸟笼的人兴头正起,余光见燕唐望着巷口敛尽笑意,好奇发问。
“没什么。”燕唐将手里的石子向地上一丢,“几只乱叫的鸟罢了。”
003 嫁错郎
奚氏与元氏问完了名,纳完了吉,要喜结姻亲。
良辰吉日定在四月十四。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像是空穴来风,不知从何而来。
斋藤馆中的说书先生借此编了回书,看台下人兴致缺缺,便知这话没几个人当真。
人无完人,路郎中虽然医术高明,乃杏林新起之秀,却贪图钱财,唯利是图。
他从奚府出来,也没去领贺州府的百两赏银,可见奚静观准是没醒。
结亲?怎么结?
不能让人躺着进花轿吧?
奚静观卧床数日油米未尽,不过是拖着一条命罢了,早晚也要香消玉殒。
台下人长吁短叹,倾国倾城貌又如何?元氏再没骨气,也不会娶一个半死之人过门。
这话有理有据,引来诸多附和。
过了两日,说书先生又说回了武将上山、文臣烧船的故事。
有人哼着小曲儿打窗前走过。
靠窗的人探头去望,见花婆婆臂弯里挂着个竹篮,各类春花怒放,好似盛了个春天。
她鬓簪海棠,浑身上下喜气洋洋,扭|扭腰|身拐进了奚府。
——花婆婆提篮入府,意味着好事将近,大喜临门。
这倒奇了。
斋藤馆内的人书也无心听、茶也无心吃,纷纷伸长了颈儿往南边望。
众人千盼万盼,午后才见花婆婆折转走来。
竹篮里的花,却是无影无踪了。
有人按耐不住,大着胆子问:“婆婆,奚氏与元氏,当真要结亲家?”
花婆婆红光满面,脸上皱纹都笑开了花。
她甩甩帕子,丢下一句“金玉良缘”,挎着花篮扭着腰,踩一双戴花的草鞋远去了。
斋藤馆却炸开了锅。
乱糟糟的,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将透云儿清亮的啼声都给淹没了。
贺蔷看了半晌热闹,缓缓与对面的人碰了杯,问道:“三郎,你怎么看?”
“……”
燕唐滴酒未沾,放下了手中银杯。
他今日换了身朱砂圆领袍,同色的束带与鸦发一同垂落至胸前,两边末端各缀着的颗精巧的玉石,给人添了几分温润。
燕唐素来喜佩美玉,只因他生了张“见人三分笑”的脸,太过欢脱,太多招摇。
燕府荣华,他含金长大,玉器正能压制住他。
可惜这点难得可贵的温润,只存了一息,下一瞬就不见影踪了——
“四月十四,不宜嫁娶。”
燕唐这话说得不太中听,贺蔷听得一愣神。
幸而他与燕唐自小相熟,只咂摸一会儿,便直言不讳道:“你说这话,真是不给奚、元两家留情面。”
“此事怎能赖到我头上?”
燕唐受了不白之冤,难得一本正经,辩解道:“我看了黄历,上头就是这么写的。”
“燕三啊燕三,”贺蔷捧腹笑过,待回过神来,“嘶”了一声,转脸问:“你个遛鸟斗鸡的闲人,又不是善男信女,没事儿看什么黄历?”
眉眼染上笑意,燕唐说:
“我新得了一只蛐蛐儿,很是喜欢,想在四月十四与柳仕新那家伙的‘威武大将军’斗上一斗,就去翻了翻黄历,看看是不是天时地利。”
贺蔷眼珠一亮,他早看柳仕新的威武大将军不顺眼了,只盼着天降良帅来它的挫挫锐气。
如今机会近在眼前,他酒也顾不得喝了,忙追问道:“黄历上写的什么?你有几成胜算?”
“已成定局,毫无胜算。”燕唐屈指弹了弹银杯,长叹口气,遗憾道:“四月十四,咱们还是去溪上听曲儿为好。”
杯中泛起一圈涟漪。
贺蔷大失所望。
奚静观难得捡回一条命,奚世琼处处小心,唯恐惊动花仙,几次三番交代奚氏上下管住舌头,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
除却几位故交世家与媒人花婆婆,没几个人知道奚家小娘子“死”而复生了。
四月初,奚静观精神大好,由两位童儿陪着在花藤架下赏春光。
眼看婚期将近,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她仍然没有外出的打算。
许是药罐子泡得久了,奚静观无病之时也带了点似有若无的病气。
偏她眼尾上挑,凝脂肤上又有一点朱红,宛如梅落白雪,当是别有韵味。
风吹花落,美色比春色动人。
鸟雀栖枝,奚静观素手执丹青,寥寥几笔后,一个金玉项圈儿跃然纸上。
金玉项圈倒不十分稀罕,可它上头却串着颗绘花的佛珠,看起来倒并非凡物了。
这等罕见物什,奚静观还真有。
她戴了十年有余,乃儿时外祖亲自拜佛所求。
画作栩栩如生,福官张眼瞧见,人还未至,几句夸赞先溜到了奚静观跟前。
奚静观被她哄得开心,又向她身后看了看,疑道。
“怎么不见喜官?”
福官将茶水端来,说:“余掌事去燕府送贺礼,喜官瞧着新鲜,也跟着去了。”
奚静观掐指算了算日子,疑窦又生:“又不是逢年过节,咱们给燕府送什么贺礼?”
福官抿唇笑,脸上飘来两抹红霞。
“燕家三郎与许家的二娘子也要成亲了。”
她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难免对婚事有所憧憬。
奚静观颔首,视线又落在了画上。
“怎么先前不曾听闻半点风声?”
随行侍奉的童儿消息灵通,摇着脑袋惋惜道:“可怜许二娘子,嫁了个纨绔。”
纨绔?
奚静观搁下了未成的画作,“是燕唐要娶妻?”
“燕三郎君本无意娶妻,近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张罗起婚事来了。”
福官也是生奇,“他一松口,燕老太君生怕夜长梦多,可不就加紧来办了?”
福官言罢,低声轻斥童儿不守规矩,童儿瘪瘪嘴,很是委屈。
奚静观摸了摸童儿头上的两个小辫儿,递了块糕点给他。
好一会儿,奚静观忽然道:
“我与燕唐也算年少相识,他要成婚,我应当送礼庆贺。”
福官哼了声,说:
“小娘子最是有心,燕家三郎就没有这么周到。奚氏大喜的消息在锦汀溪传了个遍,也没见他送贺礼到府上来,许是早就将咱们给忘了。”
“他送不送是他的事,我送不送是我的事。”
奚静观将画的金玉项圈儿描了一遍,勾唇道:“他不要的好名声,我要。”
福官自知说错了话,垂下头绞起了帕子。
“是奴婢愚笨了。”
奚静观问她:“燕老太君择了那个好日子?”
“也是四月十四。”
讶然过后,奚静观轻轻道:
“四月十四也好,锦汀溪好事成双。”
锦汀溪众人翘首以盼的日子,在一声响亮的鸡鸣中迎来。
巷口的馄饨摊才支起来,一只大公鸡便扑腾着双翅,打桌前飞过。
少年郎在后穷追不舍,手里举着一支细长竹竿,怒火烧上了头。
他撵鸡撵了一路,沾了满身的鸡毛。
月白衣裳上的鸡毛掉了几根,他转过脸来,额带下的一点黑痣,正在眉上半寸。
——是奚家二郎,奚昭。
巷外的人挠挠头,“嘿,这小霸王。”
锦汀溪多花多水,此地不比别处,迎亲之类的大礼常在溪边举行,意在祈求水神庇佑。
每位新嫁娘的花轿前都没有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儿,只有一只昂首挺胸的戴花公鸡。
公鸡一跑,奚静观就上不了花轿。
花婆婆急得两手直拍大腿。
奚府乱成一锅粥,萧巽按下跳个不停的眼皮,当机立断吩咐童儿道:“去鸡笼里逮,挑只相貌最好的来。”
冥冥之中,那只临阵逃脱的大公鸡,也昭示了四月十四日的荒唐无比。
吉时一到,满城飘红,铜锣敲得震天作响。
奚家大郎远在京州赶不回来,奚昭摘完一身鸡毛,马不停蹄原路返回,去背奚静观上花轿。
好巧不巧,他迈出门槛时,春风一吹,红盖头轻飘飘掀起一角。
锣鼓声都停了一瞬。
新嫁娘的盖头,自然要新郎来揭。
这下可好,倒被一场春风拔得头筹。
萧巽:“……”
她脸上挂着笑,心中却在骂道:四月十四,是个屁的黄道吉日。
好在奚世琼威名在外,众人只当无事发生,争先恐后说着吉祥话,将奚静观送上了花轿。
花轿稳稳当当,奚静观却有些目眩头晕。
她前日里停了药,昨儿分明无事,今天却不知怎么了,心中小鼓敲个没完没了。
左右无所事事,奚静观垂下眼,将手里的喜果颠来倒去、来回把|玩。
奚氏散金不少,请来了两列的“喜事娘娘”,“红花圣果”更是不要钱般,沿途洒了一路。
垂髫稚子兴高采烈,拍手唱着童谣,一路跟着捡果儿往布袋里塞。
眼见就要到了锦汀溪边,不知谁喊了一声“好大的狗胆”,人群忽然骚乱起来。
奚静观隔着盖头与花轿,微微侧耳听了许久,才依稀分辨出一句“是个行乞的”。
那厢闹事的乞儿才被人拖走,这厢又不安生了。
——奚氏与许氏的花轿,撞到了一起。
花婆婆白眼一翻,只道冤家路窄。
她瞪了眼对面抱着公鸡的媒婆叶氏,叶婆婆腰杆一挺起,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花婆婆抚了下鬓边的海棠,讥讽的眼神,扫过叶婆婆干瘪的胸|脯。
“呸,”叶婆婆啐道:“年过二廿了,还描个眉扭个腰,脸皮也不臊得慌。”
花婆婆将腰|身用力一扭,两手叉腰道:“呸。自己不美还不许别人美,瘦竹竿说话不嫌牙酸。”
花、叶二人不和多年,每每碰面,总要拌上几句嘴才肯善罢甘休。
你争我吵间日头一偏,迎亲的吉时将至,势如水火的二人才慌忙住了嘴。
花轿晃动不止,奚静观险些作呕。
她握紧喜果,强忍不适,只盼着礼成之后可以好生歇息。
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被人搀着走过几道帘门,奚静观仿佛历经千难万险,整个人蜕了一层皮。
铜锣一敲,礼官高唱:“礼成——”
月上柳梢,红烛轻曳。
脚步声起,由远及近停在面前。
大抵是烛光太过温柔,奚静观微微红了脸。
一杆喜秤揭开盖头,眼前的人一袭红衣,俊秀出尘。
样貌绝佳,却不太对。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奚静观倏然起身,燕唐后退半步,二人异口同声,大惊失色。
方才的羞涩与憧憬顷刻间烟消云散,奚静观手中的喜果咕噜噜滚落在地,她无暇去捡,绞尽脑汁,一心思索应对之策。
怎么能是燕氏?
随意嫁个乡野村夫也好,万不能是燕氏。
燕唐向门外看了一眼,又紧蹙眉头,脸上也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二人面面相觑,隔了足足一刻,一起开口道:
“按辈分,你要唤我一声表叔。”
“我要和离。”
两句毫不相干的话儿撞在了一处,气氛有些诡异。
004 老糊涂
夜风吹动檐下的红绸,燕唐将房门落了闩。
春凳上有碟红枣桂子,燕唐将枣桂移到小桌上,落座后与奚静观泰然对视。
奚静观扫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彼时心神难定,心里的滔天巨浪一刻也不能平息。
燕唐看她愁思难掩,忖度片刻,意味不明道:
“不想今日这堂一拜,辈分却乱了。”
“什么辈分,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
奚静观不以为然。
燕唐但笑不语。
奚静观又紧接着道:“你十九,我十七。燕三郎君不过比我多吃了两年米饭,老太君面前摆摆谱就算了,私下里还是收收你的神通罢。”
“远亲也是亲。”燕唐强词夺理。
他斟了两杯酒,一杯递到奚静观眼前,“且不管什么远亲近亲的,饮下这杯酒,燕奚两姓就是亲上加亲了。”
他放轻了声音,言语间带着几分深藏不露的蛊惑。
奚静观无心细究他是何居心,只垂眼盯着那杯近在咫尺的酒。
合卺而醑,结发夫妻。
两相僵持,奚静观并不接过。
燕唐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见她迟迟不肯动作,才将手收了回来。
“是我思虑不周,你身子骨弱,这酒还是不饮为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奚静观心下纠结片刻,才狠心直言道:
“燕雀安,这门亲事出了差错,算不得数。”
冷不丁被唤了声表字,燕唐错愕抬眸。
他拈了颗枣儿丢进嘴里,将胳膊架在檀木桌上,单手支着脑袋问她:
“你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拜了天地,岂有反悔之理?”
奚静观攒了一肚子的话,就这么被他轻飘飘的堵了回去。
她搜肠刮肚,寻了个借口:
“我的嫁妆不在燕府,与你成婚,于礼不合。”
燕唐听了,眼中盛满了笑意:
“怎么没有?”
他说着,弯腰自地上捡了个玩意儿,曲指勾着在奚静观眼前晃了两晃,认真道:
“它就是嫁妆。”
奚静观定睛一看,气得两眼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那红艳艳的圆疙瘩,正是她亲手带来的喜果。
喜果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满是讽意。
奚静观瞧得胸闷,断定了自己与燕唐天生相克,八字不合。
燕唐怕晃晕了她,将喜果收了。
“燕奚两氏既是故交,我就与你行个方便。这枚喜果,就当你的嫁妆好了。”
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奚静观将这话当作了耳旁风。
此路不通,她只得另寻僻径。
奚静观装出几分善解人意,抬眼问道:
“明日奉茶,燕府上下见到我这个假娘子,各房兄姊不会笑话你吗?”
凤冠下的小脸儿尤胜脂玉,杏眸如水,她这话任谁听了都要耳根一软。
“是我娶妻,又不是他们娶妻,何必管他们说什么?我既与你拜了天地,自然要担起夫郎之责。”
燕唐不吃这一套,顿了一顿,模仿起街上无赖的语气,“奚小娘子如花似玉,他们羡慕我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出言诋毁?”
奚静观碰了个硬钉子,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人言可畏,燕三郎君不怕笑话,我怕。”
燕唐不信。
前些时日锦汀溪的人都说奚静观死了,骂奚氏蛮横无理,要塞个死人给元侨做嫡妻,也没见她露个面来反驳。
燕唐淡然地将喜果抛了抛,换只手稳稳接住。
“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明知故问。
奚静观不接话。
“我是做了什么坏事,惹到你了吗?”
燕唐假装看不懂她的脸色,刨根问底。
奚静观摇摇头,回道:“你也知晓水满则溢的道理,如今京州并不安稳,燕奚两氏树大招风,族中结姻亲,还是避开官场为好。我与你成婚,乃下下之策。”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燕唐恍然大悟,绽开个笑。
他的笑容比喜果还要晃眼,奚静观瞧了眼他束发的玉冠,觉得上头都要开出花来。
何必如此兴高采烈,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家伙。
“我与你成婚虽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可对奚氏来说,却是百害而无一益。对燕氏一族,也是同理。”
奚静观语重心长,道出了心中顾虑。
燕唐点头,不答反问道:“所以你是为燕奚两氏着想,才非要与我和离?”
他既已懂得其中利害,奚静观也不与他多费口舌。
“是。”
燕唐没回应,捏了颗桂圆,在桌子上转着玩儿。
他如此恬然,不知是真愚笨,还是假天真。
奚静观转念一想,又犯起了愁。
“不知元府现下是个什么景况。”
“元侨也是八抬大轿将许襄娶回家的,怕是不太好办。”
燕唐优哉游哉转着桂圆,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奚静观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其实除了和离,也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
燕唐倒了杯茶,正撇着茶沫儿,闻言两手一抖,“什么路?”
“换|妻。”
茶盏猛地一晃,洒出几滴落在燕唐的红袍上,洇开几团暗色的水花儿。
奚静观却没瞧见:“我在天亮之前赶回元府,将许襄换回来。”
“奚小娘子冰雪聪明,真是奇思妙想,妙计一条。”
燕唐拍了拍手。
此法确实不妙,奚静观却不死心,向他说出因由:
“和离一事可大可小,但锦汀溪人多口杂,若是闹出风雨来,恐生事端。我与许襄调换回来,既能让这件事返璞归真,又能免去蜚语流言,岂不美哉?”
燕唐会意,搁下茶盏,拍了拍身上的红袍。
“你……先好生歇息。”
他不应允。
奚静观毫不意外,毕竟夜半出逃风险太大,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可谓错上加错,覆水难收。
两相权衡,还是和离较为妥当。
奚静观两肩一塌,认了命:“明早我就不去敬茶了,你与我一起去府衙找礼官画押。”
燕唐皱眉与她对视:“非要明日不可?”
奚静观疑惑:“难得你明日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燕唐沉思片刻,“斗蛐蛐儿算不算?”
“……”
奚静观极力压下怒火,沉下声道:
“非要明日不可。”
燕唐“嗯”了声,老老实实道:
“听你的。”
应对之策拍了板,奚静观便觉一阵倦意涌来,她揉了揉眼皮,想与燕唐商议夜里如何歇息。
余光瞥见眼熟之物,让奚静观讶然不已,脱口便道:
“这是何物?”
燕唐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扬眉道:“奚府的小丫头送来的贺礼,你怎么会不认得?”
他的话勾来一段记忆,奚静观想起那日花藤架下作画,她确实是吩咐福官去备好贺礼送去燕府。
千算万算,没算到福官竟然挑了这把折扇。
奚静观心里有些不自在。
这柄折扇扇面上的春雀栖枝,还是她亲手画的。
她不由微恼,语气不善道:
“一柄破折扇,放在洞房做什么?”
“我睹物思人不行吗?”
燕唐走过去,面对着她将折扇拿在手里扇了扇风。
心头那把火烧得又旺了些,奚静观却没与他争吵。
她慢慢回过味来,燕府姓燕,东西摆在何处都与她无关,方才的质问并不占理。
可她到底被人从小捧到大,着实咽不下这口恶气。
见燕唐笑意盈盈,奚静观淡淡道出两字评判:
“轻浮。”
“那你去报官吧。”
奚静观飞过去一记眼刀。
被她瞪了一眼,燕唐仍不知悔改,胆大包天道:
“洞房花烛夜,哪个新郎官儿不轻浮?”
洞房花烛夜?
奚静观怒火攻心攻到一半,就来不及不生气了。
她蓦地起身,神色慌乱道:“许襄。”
燕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许襄身在元府,听不到你说话。”
奚静观自言自语:“若是元侨强迫许襄与他洞房……”
许襄与元侨不比她与燕唐,二人从前并无交集。
若是许襄被情势所迫屈服于人,岂非平白坑害了她?
燕唐将她的仓惶看在眼里,“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你却还能想到元侨,”
他边说边摇头,“当真是情深义重。”
奚静观火速拆了头上的凤冠,对他道:“我要出府。”
“不行。”燕唐难得正色,一口回绝。
“不行也要行。”
奚静观迎上他的目光,固执己见。
“……”
燕唐转身出了房门。
奚静观心下一急,追了两步:
“燕唐!你要到那里去?”
“为你取顶帷帽去。”
身为新妇,怎能夜半出门?将脸遮上一遮,总是稳妥些。
奚静观差点冤枉了他,羞愧得脸上一红。
府外的巷子里传来了一道梆子声,更夫粗哑的声音穿过院墙,飘进燕府。
“夜半子时,平安无事——”
不知不觉间,已是三更天了。
燕唐不知对在外守着的童儿嬷嬷说了什么,兰芳榭中早早就没了人。
婚服太过招摇,他再入门时,已换上了常服。
奚静观卸下钗冠,接过他手里的赭色衣裙,也匆匆在屏风后换了。
月光温柔倾泻在地,两道人影鬼鬼祟祟溜出了院门。
奚静观有心无力,她对燕府不熟,纵是心急,也只能由燕唐在前带路。
“吱呀——”
一扇木门开启,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数倍。
燕唐脚下一顿,情急之下拽住奚静观的手,拐个弯躲进了墙根。
不远处的角门里一前一后出来了两个仆役,燕唐悄悄瞧了一眼,见他二人一高一低抬着张卷起来的草席。
这两个仆役步履匆匆,脚步过快过急,草席不停颠动,掉出一条惨白的胳膊。
死人。
燕唐神情微僵,抬头瞧了瞧弦月。
奚静观点点他的胳膊,小声催促:“怎么还不走?”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两团黑影猫着腰踏出了府门。
燕唐常常走街串巷,领着奚静观抄了条近路。
他们走了不足百余步,猝不及防在转弯处撞到了两个熟面孔。
“花婆婆?”
奚静观将帷帽摘下,又惊又喜。
花婆婆绕着奚静观看了一圈儿后,又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燕唐对另一人道:“叶婆婆好雅兴,夜里出来赏月?”
这个时辰寻常人家早便歇下了,两位媒婆就算是有火烧眉毛的急事要办,也万不会放着大道不走,改走这条小径。
除非,这急事儿就与小径尽头的燕氏有关。
果不其然,花婆婆羞愧难当道:
“是我老糊涂,害苦了小娘子。”
她保了几十年的媒,从来不曾出过嫁错门府,错拜天地这样的大事,更遑论此事还事关燕奚元许四家。
花婆婆急得嘴唇发白,鬓边的海棠都蔫了下来。
奚静观拍拍她皱巴巴的双手,宽慰道:“婆婆切勿自责。咱们既然遇见了,不妨一起想个万全的法子,尽快解决了这桩荒唐事。”
花婆婆看看奚静观,又望望燕唐,叹声长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状,燕唐道:“此事急不得,还需从长计议。”
一旁的叶婆婆却急急忙忙|插|进|话来:
“有法子的,有法子的。”
奚静观喜形于色,黑眸里亮起了微光:“什么法子?”
叶婆婆望着她的眉眼,忽然没了方才的气势,支吾了一会儿,讷讷道:
“将错就错之法。”
005 锦绣缘
将错就错?
奚静观强颜欢笑,“紧要关头,叶婆婆莫要同我玩笑。”
叶婆婆摸了摸耳垂,燕唐的视线逡巡一圈儿,看到一向爱笑的花婆婆脸色也渐渐发白。
花婆婆依旧攥着奚静观的手,心虚道:“好娘子,不是玩笑,实在是只、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叶婆婆嫌她啰嗦不顶用,干瘦的身板硬是挤到两人中间,撅起屁|股将花婆婆挤得向后一退。
“小娘子有所不知,这喜丧嫁娶,最该顺应天命。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能压了锦汀溪的水神去。你与燕三郎君既已祭过水神,上达天命,已成定局,此番情况别无他法,只能将错就错,来个颠倒乾坤。”
她一张嘴喋喋不休,奚静观听来听去,快要喘不上气来。
她本就身心俱疲,加上接连不断的打击,一不留神便没稳住脚跟,身形猛地摇晃一下就要踉跄倒地。
幸而燕唐眼明手快,曲着胳膊肘儿在她背后一抵。
他下手没轻没重,奚静观忽然遭此一击,背后的疼席卷而上,直向天灵盖冲去。
钻心的疼痛使她忘记了头晕,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燕唐见人站稳了,迅速将胳膊收了回去。
毫不拖泥带水,动作之快,甚为罕见。
奚静观:“……”
叶婆婆苦口婆心说了好半天,直说得口干舌燥。
缓了口气,她询问道:“小娘子意下如何?”
奚静观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见花婆婆拽住了叶婆婆的衣裳,将干瘦的人扯得往外一栽。
“呸,什么馊主意。还颠倒乾坤?你怎么不将自个儿的脑子颠倒过来?”
“你个老不死的。”叶婆婆气性上头,利索地卷起袖管,大步一迈就要上前同她打架,“你脑子好,那你说,眼下还有什么办法?”
花婆婆满脸慈祥,对奚静观道:
“好娘子,婆婆带你回元府,将许二娘子换回来。你二人只当今夜是睡迷糊发了癔症,明早该见礼见礼,该奉茶奉茶,什么都不要管。”
叶婆婆冷冷哼笑,啐道:“愚不可及。”
她赶在花婆婆发火前,拍拍胸|脯,扬起下巴语出惊人:
“实不相瞒,老婆子我方才就是打元府出来的。”
奚静观心尖一跳,口中急道:“元侨与许襄怎么说?”
看她如此期许,叶婆婆迟疑了下,目光躲闪着将卷起来的袖管放了下来,掉开脸说:
“元公子说,换|妻|一举,有违天地,有违君子之道。”
燕唐漫不经心,靠着墙打了个哈欠。
花婆婆瞪圆了眼睛,又惊又疑地问:“元郎君当真这么说的?”
叶婆婆点头:“骗你做什么?”
奚静观听罢,面色一片灰白,她强撑着一口气,问:
“许二娘子说了什么?”
“夫唱妇随,无外乎也是这么个道理。”
叶婆婆两手一摊,缓和了神色。
花婆婆哑口半晌,又牵过奚静观垂落的双手,舌头仿佛打了结:
“既是如此,小娘子……”
奚静观抿唇无言,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花婆婆与叶婆婆二人,摆明了是在此守株待兔,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仿佛被宿命圈在了囹圄之地,想方设法也逃不出去。
她走在回程途中,依旧浑浑噩噩,心绪间像裹了一团云。
燕唐与奚静观不同,如信步闲庭般悠闲,不急不躁道:
“奚小娘子足智多谋,还想了什么办法,不妨一并说来给我听听。”
奚静观颓然摇头,道:“没有办法了,只能和离。”
燕唐停下脚步,回眸看她,劝说道:
“若你我和离,势必闹得满城风雨,对元许两氏也多有不利。”
小径旁生着一簇簇的野草,脚下的路好像长得没有尽头。
阴云挡住了月光,天地四合间,一片黑灯瞎火。
哀景哀情,奚静观不由黯然神伤。
她越过燕唐,走在了前头。
慢悠悠走了一会儿,奚静观冷静下来,忖思道:
“有果必有因。平白无故,万不会出现这样的差错。”
燕唐不急不徐跟上去,听她这样说,不由笑道:
“此事的确古怪荒诞,但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处心积虑让你嫁给我,或是让许襄嫁给元侨。这事儿怎么看,都无人受益才对。”
他落了话音,又眯眯眼,笑逐颜开打趣奚静观:
“我素来与人为善,没有什么仇家,该不会是奚小娘子惹到何方神圣,殃及我等凡夫俗子了吧?”
奚静观没好气道:“燕三,你如果不会说话,可以装哑巴。”
燕唐被她一骂,并不生气,又将话头带了回来,正色道:
“在奚公眼中,将你配给元氏唯一的嫡子已是下嫁,阴差阳错之下你又被迫和离,可谓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日|后再为你挑选夫婿,他的眼光只会更高。奚氏几代为官,你想避开官宦世家,又怎么可能呢?”
奚静观想要出言反驳,燕唐未卜先知,截下了她的话,道:
“若你从此以后不再嫁人,流言只会更多。若被锦汀溪的‘听音’听了去,将消息带到京州,随口在圣人殿前提上一嘴,有心之人必会借机生事,于你奚氏,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好?”奚静观问道。
“不妨免去诸多麻烦,你我听叶婆婆一言,将错就错,有何不可?”
奚静观静静听完,沉思许久,轻轻柔柔道:“那好,待到时机成熟,我们寻个合适的措辞,再去和离。”
燕唐顿时有点恹恹的,低头将一颗石子踢出好远。
“能有什么合适的措辞?”
奚静观转过头,不假思索道:
“妻无所出。”
“……”
燕唐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奚静观不再自撞南墙,郁气消散些许,不禁慨然道:“细细想来,也是天意使然。”
转过了两个弯,小径就要走到尽头。
泥土小径变成了青石板街,街道旁住着不少人家,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只红灯笼,以贺燕三郎君新婚之喜。
夜色正浓,星子漫天,地上落着红纸碎屑。
燕唐迈了两步,与奚静观肩并着肩。
“这是天定良缘。”
两道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在不远处悄悄重叠,弯弯的弦月被抛在了陋巷里。
青街豁然,好似也在庆贺这场锦绣缘。
如此一来一回,时辰也不早了。
燕唐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枣儿,塞到奚静观手里。
“就是天仙下凡,愁眉苦脸也不会好看。”
红枣在奚静观的手心里翻了个跟头,燕唐又压低嗓音道:
“大喜的日子,还请奚小娘子笑上一笑。”
奚静观莞尔,夸赞道:“你倒惯会讨人欢喜。”
燕唐负着手,自然而然道:“我揭了你的盖头,是你的夫君,不讨你欢喜,还要去讨谁欢喜?”
奚静观暗暗腹诽:蹬鼻子上脸。
阴云早就移开了,月色又变得似水温柔。
燕唐忍不住问她:“你现在欢喜吗?”
奚静观并不欢喜,只想给他一锤。
燕唐苦思良久,大言不惭问道:
“像我这般俊秀的人,你不爱我,还会爱谁呢?”
奚静观步伐加快,只想将这越来越没规矩的纨绔子弟甩在身后。
燕唐在一边自顾自地猜:“难不成……是花间提影的连如一?”
奚静观乜他顷刻,毫不迟疑道:“连如一有什么好?我才不爱。”
“如一君都入不了你的眼?”
燕唐佯装惊讶。
眼看他要没完没了,奚静观随口敷衍道:“连如一虽好,却不及清源仙才高。你与其说我爱连如一,不如说我爱清源仙。”
燕唐沉默了下,才问:“清源仙不过是江上一介歌女,听说她浑身上下都掏不出两个铜板。这样的贫苦的人,你也爱?”
“爱。”
奚静观上下眼皮打起了架,此时此刻,只想上|床歇息。
燕唐心悦诚服:“奚小娘子果真特立独行,不爱怀真抱素如一君,却爱一贫如洗的清源仙。”
天方大白,晨雾散去,热闹过后陷入沉眠的燕府,也缓缓苏醒过来。
兰芳榭,两个扫地的童儿搁下扫帚,迎了一位老仆妇进来。
“宝珍婆婆。”
宝珍婆婆打燕老太君房里出来,是燕府的老人。
在燕府的仆从眼中,她算得上是半个主子。
老太君疼爱燕唐,加之燕府多年难得添个人丁,昨儿特意交代了宝珍婆婆,让她今早过来接人。
宝珍穿了身新做的衣裳,又是喜悦又是紧张。
她身后跟着四个小丫头,俱是面容秀丽,且低眉顺眼。
走到房门前,宝珍婆婆拍拍胸|口,扶了扶衣领端正仪容,这才在外道:
“三郎君,三娘子,卯时到了。”
奚静观正坐在菱花镜前,忙不迭应了一声。
宝珍婆婆听了,立刻眉开眼笑。
昨夜折腾恁久,最后还竹篮打水一场空,铜镜中的人满是倦色。
奚静观轻轻拍了拍脸,唤道:“燕雀安。”
罗帐后的绣榻上还铺着一床锦被,中间鼓出一道长条。
燕唐两条长腿露在外面,闻声冒出个头,两只眼睛向帐子外瞟了眼。
——他还没睡醒。
奚静观冲他使了个眼色,燕唐不敢耽搁,忙将被褥收拾停当。
两人又相互看了看,见并无不妥,才将房门开了一扇。
宝珍婆婆欠身朝燕唐行了个礼,歪着头朝内室张望。
昨夜兰芳榭一回水也没叫,神神秘秘,探不出半点消息。
老太君急着抱太孙,她也难免心生好奇。
宝珍婆婆试探道:“三娘子安好。”
跟进来伺候的丫头也跟着行礼问安:
“夫人安好。”
滚着金线的纱帐被纤纤玉指挑开,奚静观另一只手微抬:
“诸位不必多礼。”
老仆妇抬眼去瞧,见她笑意盈盈,明眸皓齿,不由脸上薄红,心道:不想许家也能生出个神仙似的人物。
她又多看了两眼,笑意渐浓时,也多了些疑惑来。
“咦,三娘子好生面熟。”
燕唐倚着门框,悠悠道:
“婆婆从前总爱抱她,自然眼熟。”
“啪——”
铜盆倾落,水流了一地。
006 不相识
燕府,松意堂外。
早有垂髫童儿在廊外的石亭边候着,童儿见到人来,提着盏红灯笼笑脸相迎。
半人高的童子眉心点了鲜艳的朱砂,红灯笼里不见烛光,并未燃灯,天色早已亮堂堂的了,不知他还挑盏灯笼有何作用。
奚静观心下生奇,朝那盏红灯笼瞥了几眼。
燕唐就走在她身边,见她困惑不解,开口道:“祖母他们老一辈的规矩罢了,无需留心。”
老太君喜静,松意堂格局与别处大有不同。
一行人先穿过几进月洞门,又过了花厅,兜兜转转,才见到了“松意堂”一匾。
奚静观打眼一望,就见房里坐着不少人,尤以女眷居多,彼此间正有说有笑,一团和气,颇为热闹。
燕府的老太君出身于古塘州陶氏,单字为珺。
时至今日,她已年至花甲,银丝满头,仍旧精神矍砾,福禄安康。
她嚼着软糯的糕点,不时看眼叽叽喳喳的小辈们,笑得很是慈祥。
老太君下首,是位仪容端庄的妇人,目含盈波,风姿尤存。
她唇角轻勾,噙着笑意,倒也随和。
细看起来,这妇人与燕唐倒有三分相似。
燕唐爱笑,不是随那有笑面虎之称的父亲,许是随了她。
奚静观了然,这妇人名唤元婵,是燕唐的生母,元侨的亲姑。
奚府与燕府常年没有走动,奚静观只认出来了这两位,旁的夫人纵是月貌花容,她也一概不识得。
几位小郎君与娘子聚在一处分枣,奚静观略略一扫,无一不面生。
二人走至门前,燕唐牵起了她的手,她呆愣一瞬并未收回。
既是做戏,还是做全套为妙。
郎才女貌甫一进门,十几道视线便一径落了过来。
奚静观从容提裙,与燕唐一同行礼:“祖母安好,母亲安好。
元婵脸上的笑意骤然一僵,房内的笑语欢声也寂静下来,同辈之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燕唐。
诡异的静默中,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三婶真好看。”
新人见罢礼,宝珍婆婆这才提步进内。
她神采奕奕,附耳与燕老太君轻声说了几句话。
老太君笑得更是开怀,向奚静观招招手,道:“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奚静观甚为乖觉,轻移莲步来到她跟前,柔声道:“祖母。”
老太君两眼一眯,倒吸一口凉气,又惊又诧道:“小苑儿?”
奚静观接过点砂童儿送上的茶盏,往老太君面前一递,垂下了眼睫:
“祖母请用茶。”
燕老太君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面色也已苍白如纸。
燕唐慌忙上前,“祖母。”
他用袖子遮着手,挡住元婵的视线,指了指屏风后。
老太君满脸无奈,燕唐从前犯了错,总是不敢让父亲母亲知晓,他搬出祖母,为免责罚时,就会露出这般神情。
老太君心说: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松意堂今日来了不少小辈,旁支嫡系的混杂在一起,依他们的年纪,十有八九,都认得许襄与奚静观。
元婵神色如常,却暗暗捏了把汗。
屏风后,祖孙二人不知嘀咕了些什么。
燕唐搀着老太君出来时,挨了一记元婵的眼刀。
燕唐心虚,目光倏然避开,不敢造次。
燕老太君落了座,笑眯眯接过奚静观奉上来的茶,叹气道:
“你与唐儿虽是差了辈分,但木已成舟,也只好如此。”
奚静观心头大石落地。
宝珍婆婆蓦然想起一件事来,碍于房内人多,低低问起燕老太君来。
燕老太君听了,连忙道:
“既然如此,还愣着做什么?找两个能说会道的人,快去奚府催请。”
下头的人面面相觑,一个旁支的小郎君年岁不大,挠了挠头,心直口快道:
“太君,三嫂她、她……”
他话至中途,又堪堪止住,唯恐触怒了人惹来无妄之灾,便改口问燕唐:“阿兄,你是不是领错人了?”
“胡闹。”
元婵向他看了眼,二字掷地有声。
燕庑霎时没了底气,悻悻闭上了嘴。
老太君宽和地笑道:“庑儿瞎说什么胡话?我又不是老得看不见了,还能不认得自己的孙媳?”
见罢礼、奉罢茶,奚静观自觉无事了,便站在燕唐一侧装起花瓶,偷偷走了会儿神。
奈何天不遂人愿,老太君又堆起了满脸的笑,展颜道:
“好孩子,来,祖母有东西送你。”
她扬了下手,身旁的嬷嬷会意,双手送上个雕花的木盒。
老太君打开小巧精致的铜锁,拿出个小小的玉葫芦。
“母亲。”
元婵心头一震,大惊失色。
燕老太君充耳不闻,只说:
“这是我陶氏传下来的宝贝,母亲偏爱我,没给嫂嫂,留给了我。两年前我不慎给弄丢了,多亏唐儿机灵,给我寻了回来。”
她如是说着,不由地追忆往昔,脸上露出几分顽气。
“我记得你儿时戴着个顶好看的金玉项圈儿,将这玉葫芦挂在上头,定然相配。”
奚静观拿捏不准燕老太君的意思,转眸盯了眼燕唐,燕唐微扬了扬下巴。
奚静观乖巧接过,燕老太君又道:
“金衬唐儿,玉衬你。这宝贝,与你有缘。”
奚静观在女眷面前开了脸儿,又有老太君为其撑腰,头一日便在燕府站稳了脚跟。
众人又说了会儿吉祥话,向奚静观递了见面贺礼,老太君借口体乏,一干小辈便三三两两退了。
如此顺利,倒是出人意料。
奚静观还沉浸在方才的热闹里没有缓过神来,袖子忽然被人轻轻往下拽了拽。
“三嫂。”
奚静观低头去看,一个胖乎乎的女童穿着大红的衣裙,头上挽着两朵宛似莲花的发团,红绳系在上头,簪了两个如意结。
好一个添福娃娃。
燕唐俯腰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儿,说:“文姬是二叔父的小孙女儿,不久前才随父归溪,你没见过她,定然不认得。”
奚静观了悟,“原来如此。”
奚氏几代单传,称呼怎么顺口怎么来,燕氏与之不同,子孙一向众多,对排行次序之类,很是讲究。
老太爷燕虚静出了家,膝下共育有子女六人,只有二郎燕修之与四娘燕元英为老太君所出,其余皆为庶出。
燕唐有两位叔父,燕倾之排行老三,早早病故,只留下了一位独子,名唤燕席。
燕文姬玉雪可爱,小脸儿红扑扑的,笑起来一双眼睛都弯作了月牙。
奚静观勾了勾她肉肉的下巴,话锋一转,问燕唐:
“方才堂内多为女眷,怎么不见几位阿兄?”
“与你阿兄一样,都在京州回不来,就连平日里最为清闲的二哥,也丢下这么个磨人的小团子,速速回京了。”
燕唐停了一停,续道:“或许当真如你所言,京州并不太平。”
奚静观没说什么,又问:
“方才老太君说要催请,催请何人?”
燕唐瞧她一眼,道:“自然你那身边那几个丫头。若她们走错了门,清早赶往元府去了,岂非让人笑话?”
松意堂。
耳边彻底冷清下来,燕老太君对宝珍婆婆道:
“燕奚有缘,是件好事。小苑儿唐儿,倒也般配。”
她老人家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宝珍装糊涂,回道:
“是,从前我还抱过奚小娘子呢。”
老太君歇了一会儿,到底放心不下,吩咐道:
“你差个口风紧的人到元府打听打听,切记切记,万勿让婵夫人知晓。”
宝珍婆婆依言:“老太君放心,奴婢自有分寸。”
巳时,燕唐引着奚静观在燕府认完了路,在回兰芳榭的半途中遇着了元婵。
燕唐还惦记着昨夜草席子里的死尸,便问道:“母亲,昨日府中可有哪个仆役亡故?”
“没有。”
到底母子连心,元蝉一眼看透燕唐心中所想,又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事儿,今早管事已经向我打过招呼了。”
说着,她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奚静观。
燕唐读懂其意,不由轻咳一声,自己一时嘴快,差点忘了昨儿个是洞房花烛夜。
常理来说,新婚燕尔,新郎官可跑不了这么远。
燕唐面不改色,将一口黑锅甩给了兰芳榭的童儿。
“说来也巧,昨儿元宵去找团圆说话,正好碰见了弃|尸的仆役,心觉事关人命,非同小可,就给记下了,今早才跑来问我。”
元婵收回目光,不知信没信这诳语,道:“死得是个乞丐,倒在松风园的井边,将打水的小丫头吓得不轻,管事闻讯来时,人已经全僵了。”
乞丐?
立在一旁装模做样的奚静观动了动心弦,迎亲途中惊扰花轿的,也是个乞丐。
“松风园?”
燕唐皱眉,那儿距松意堂可不远。
元婵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没所谓道:“许是知晓府里大喜,怕过了晦气给新人,管事才不敢上报。”
她又叮嘱燕唐:“这事儿万莫传进老太君耳里,她若听了,怕是会多胡思乱想。”
“我自晓得。”燕唐道毕,又说:“人命关天,管事昨儿个问谁拿的注意?”
元婵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人半道截了去。
“问的我。”
奚静观转脸看向来人,只见他细长眉眼,面容俊雅,手里摇着把小羽扇,头上簪了两朵小小的艳红花。
元婵笑着对奚静观道:“这是老太君的亲侄孙,姓陶名融,表字璞贤,你该唤声表哥的。”
奚静观低眉福身,“融表哥。”
陶融赞道:“三弟妹与传言一般无二,柔弱又文静。”
燕唐忍俊不禁,抖了抖肩膀,奚静观暗暗给了他一脚。
折回兰芳榭,燕唐换身衣裳,将奚静观送的贺礼折扇别在腰间,大摇大摆就要出门。
“你如此慌张,要做什么去?”
那柄折扇闯进奚静观视野,她蹙了蹙眉头。
燕唐没个正形:“捉蛐蛐儿,你去不去?”
奚静观心头一松,她正愁没话将燕唐支开,如今他倒自己出笼了。
松意堂的两位嬷嬷不负所托,将喜官与福官接了回来。
马夫招来几个仆役,自车厢中抬下来几只沉甸甸的大木箱。
燕府上下看似云淡风轻,风平浪静,背地里却已经议论了一通又一通,乱猜了一回又一回。
燕三郎的嫡妻莫名其妙变成了个病秧子,无常守在了奚府门口,主母与老太君几位主子却不声不响,毫无动静。
这是阖府中了邪,还是着了魔?
有些好赌的家伙提前下了注,纷纷断言奚静观何年何月驾鹤西归。
福官打开木箱,将奚静观的衣裙折了折,口里道:
“小娘子有所不知,上门的婆婆真是好巧的一张嘴。奚公知晓你受了委屈,勃然大怒,提了刀欲登燕府要人,被她们劝说一阵,竟一反常态,让我与喜官跟着来了。”
奚静观睐睐眼睛,毫不意外。
燕老太君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人精,自然本领非凡,不容小觑。
奚静观问:“阿娘有没有什么嘱托?”
喜官接过话:“夫人说,过两日让昭郎君来看你。”
福官收好一只木箱,又说:
“京州昨儿也来了封信,大郎受昭要往兖州一趟,恰好途径锦汀溪,要娘子务必二十六日归府,他要见你。”
提及兄长,奚静观来了点精神,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催问道:
“信上还说了什么?”
福官晃了晃脑袋:“旁的倒没什么了。”
奚静观有些失望,又听她道:
“不过我与喜官临走前,老爷道了个人名,问你识不识得。”
奚静观毫无兴致,怏怏不乐道:
“谁?”
“官仪。”
奚静观思索一会儿,摇了摇头,如实道:“并不相识。”
007 归宁日
兰芳榭的婢子还在洒扫,管事的嬷嬷赔着笑领来了几个奚府的童儿。
奚世琼爱女心切,生怕奚静观在燕府受气,万不会只让两个大婢女到燕府来。
主母元蝉不恼不怒,含笑将人都给留了下来。
福官与喜官来得早,说着闲话儿,便将几只木箱中的物什收拾停当了。
嬷嬷给新来的人妥善安排了住处,又对兰芳榭里的元宵①道:“素日里属你最为机灵,记得吩咐下去,好生照看奚氏送的童儿,万莫因些琐碎小事,间隙了燕奚两姓的交情。”
元宵应道:“嬷嬷只管放心,三郎早就交代过了。”
喜官搁下妆奁,取出金玉项圈,与福官一同将燕老太君送的玉葫芦串了上去。
“这葫芦可真是个宝贝。”
她将白玉葫芦看来看去,接上方才的话头,道:“这个官仪,我倒是有所耳闻。南角门边的婆婆爱讲些奇事,提起过他,说他出了娘胎便受封为侯,一无丰功二无伟绩,名不见经传,怪道小娘子不识得。”
“一出生就受了封赏?”福官转过脸,猜测说:“点玉侯的生母,可是端阳大长公主?”
喜官颔首道:“是,端阳驸马是姓官。”
福官当即笑了,嘴里说:“那我也知道一点儿。听说驸马出身寒门,却博学多才连中三元。他游街那日,恰逢端阳公主打马出游,二人惊鸿一遇,就定下了终身。此事虽不合礼数,好在先皇心知驸马绝非池中之物,就顺水推舟降旨赐婚,成全了这对鸳鸯。”
喜官最爱听些奇闻异事,正听得兴起,福官却止了声。
她不由催促,急急道:“后来呢?”
福官道:“后来官氏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谋逆造反,先皇养虎为患,自然怒不可遏,一纸罪昭便要接回端阳,株连官氏九族。端阳大长公主在绪华门自缢而亡,换回了官仪一命。”
如此大喜,却又大悲。
喜官哀声不断,嗟叹连连。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燕府到底不比奚府,奚静观在多宝阁上头取下一卷书,提醒道:
“祸从口出。这等宫中密辛,还是少说为妙。”
喜官拿来一只箩筐,缠着手中线团,闻言两唇倏地闭作了一条缝儿,道:“小娘子说得是。”
喜官年岁比福官还要小些,性子也更为活泼,在花蹊阁中,是块人见人爱的活宝。
奚静观笑她顽皮,又问:“你们一路走来,可听到元府传来了什么消息?”
福官与喜官在箩筐边对望一眼,说:“没有。”
喜官思量片刻,咦声道:“倒是小娘子你,消息应该比我们灵通才对。”
奚静观垂下眼,摆弄着颈上的金玉项圈儿。
“我是忙前忙后,全无用处,元府的消息半点儿也打探不出来。”
“小娘子没找府外那个瘸腿儿的……”
喜官不假思索将话说了一半,连忙止住了话头。
她向窗外小心张望了一眼,放下线团,移了两步凑近奚静观,轻轻说:
“小娘子好生糊涂。燕家三郎的生母元婵夫人,不就是元侨郎君的姑母吗?”
福官噗嗤笑出了声,道了一声愚笨。
“元婵夫人与元氏,已有多年未有来往了。”
喜官有些惊诧,扭头看了奚静观一眼,向她求证。
奚静观缓缓点了点头。
喜官进府晚些,自然不晓得那些往事。
举目望了望外间,见并无外人,福官才谨慎开口:“十三年前,元蝉夫人已经被元氏族老逐出宗谱,恩断义绝了。”
“元氏族老?”喜官两手一拍,兴奋道:“我听马大娘子说过,那是个顶倔强的老头儿,乡里乡亲都爱拿他吓娃娃。”
她说着,就学起抱孩子的小娘子来,两手轻摇,嘴里还道: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②
“不是这样说的。”福官打断她,“是‘小儿郎,快困觉,门外黑驴还在叫。黑驴叫,黑驴叫,元公骑着去买药’,你怎么还给能弄混了?”
喜官耸耸肩膀,由衷道:“他老人家的名头,比山狐狸还厉害。”
“谁让他那只黑驴生得这么吓人?”福官又捂起嘴来笑,“府里的嬷嬷说,大郎儿时见了那黑驴也要哭。”
奚静观不由失笑,“阿兄被吓怕了,现如今都见不得黑驴尥蹶子。”
话又说回来,喜官疑惑:“可是元氏族老已经死了,人一蹬脚,生前恩怨一笔勾销。元婵夫人为何还不与元府往来?”
福官一本正经向她解释:
“元氏后辈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倔,都随了爱钻牛角尖的族老,元婵夫人性子也是傲的。你看元侨郎君,好端端的一个人,非要天天板着个脸,变成了个谁见谁怕的老古板儿。”
喜官听得肩膀抖来抖去,憋笑憋红了一张脸。
提到元侨,喜官与福官对望一眼,默不作声低下了头。
她们自然晓得这场婚事出了差错,可奚世琼都不置可否,萧巽也没追究,身为两个婢子,心里的疑虑早冒出头来了,却也不敢多问。
燕府子孙众多,仆役成群,刻板的家规列在一卷书上。
兰芳榭的嬷嬷给奚静观找来了一本,奚静观皱眉读了半晌,将书一撂就没再掀开。
好在她嫁的是燕唐,较之燕府,兰芳榭里自在不少。
燕唐连着两日外出,待到第三日才忙里偷闲,与奚静观一同归宁。
萧巽爱美,元蝉投其所好,选了位相貌最端正的马夫,点了匹毛色最纯正的良驹,连马车上,也挂上了崭新的玉牌。
燕塘平日里仗着自己有副好皮囊,往往招摇过市,恨不得满街满巷的人都出来看他。他生来又最忌束缚,只爱恣意潇洒,已有多年未坐过马车了。
奚静观也许久未与人同乘而坐,浑身都不舒坦。
今时不同往日,两人面对面,脸上都写满了一言难尽。
奚静观掉开脸,闭眼假寐,不去看他。
燕唐默默掀开车帘,见外头有个小贩,正挑着糖葫芦大声叫卖。
“喜欢吃甜的吗?”他问奚静观。
“不喜。”
为免夜长梦多,奚静观只想快回奚府。
燕唐满脸狐疑:“我分明记得你儿时又爱吃脆梨,又爱吃糖糕,应当爱吃甜食才对。”
他怎么总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奚静观无言以对。
燕唐放下车帘,转回头来道:
“还是说自那时起,你就学会装模作样、卖乖讨巧了。”
奚静观轻轻哼了声,任他调侃,眼也没睁。
今日是奚元燕许成婚的第三日,有心人看似低头忙碌不停,眼神却早飘到了马车上。
待马车辘辘远去,踮着脚尖也望不见的时候,有人发觉不对,啧啧有声道:“这马车坠着燕氏的玉牌,怎么往奚府行去了?奚静观嫁的,不是元氏吗?”
斋藤馆里人声最为鼎沸,马车驶过,自然有人探头来看。
花婆婆来买花,有人拦了她的路。
“那日我问婆婆,燕、元二氏可有联姻,你回了句金玉良缘,感情是诓我们的?”
纸包不住火,这事儿瞒也瞒不住。
花婆婆绣帕一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燕三郎君属金,奚小娘子属玉。老身说金玉良缘,说得就是他们。”
之前的消息无一不是口口相传,确实无人亲眼见过奚氏与元氏有什么往来。
难道是……传岔了?
这话却也说得通,有人心思重,想得深了些,连道不妙。
“四月十四日我登奚府,吉祥话儿说了好一连串,颠来倒去的全是祝元侨郎君与奚小娘子百年好合,携手白头,这岂不是拍歪了马屁?”
马儿远远便打了个响鼻,奚府的管事听见动静,喜上眉梢道:“快去知会奚公与夫人,小娘子与三郎来了。”
奚世琼腰间佩着把弯刀,站在石阶之上脸黑如炭。
萧巽手里仍旧是那把绣花小团扇,眉间贴了梅花花钿,目光细细将燕唐瞧过,落在奚静观颈上的金玉项圈时,却闪了一闪。
燕唐头戴莲形玉冠,着一身檀色圆领袍,俊秀之中,更添英气。
奚静观绾了发髻,雪青衣裙将一张小脸儿衬得清丽出尘。
好个俊俏夫妇,好不般配。
燕唐自怀中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盒,向萧巽献宝道:
“母亲,小婿自漠地归来时,途中获宝,得了一支四凤朝阳钗,还望母亲不要嫌弃。”
萧巽将手里的团扇摇了摇,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
她素来爱美,对这许多宝簪有十足的兴趣。
反观奚静观,看着燕唐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他为何改口喊“母亲”都喊得这样自然。
奚世琼越看燕唐,越觉得不顺眼,将弯刀一抽,道:
“燕唐小儿,过来与我打过。”
燕唐哭笑不得,却也并不胆怯,大步一迈,顺从上前。
奚世琼又对奚静观撂下一句:
“倘若有人胆敢欺辱于你,定要告知阿耶,阿耶替你做主。”
萧巽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瞪了一双美目赶人。
奚静观见了几位宗亲,走了一圈儿,也不见奚昭人影。
“怎么不见昭儿?”
萧巽道:“昨儿个有同窗来找,结伴外出游学去了,我看他兴头颇高,也就随他去了。”
她说完,又看了眼奚静观项圈儿上的那只精巧的白玉葫芦,想了想,终是没多问。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贴心话,堂前又来了庆贺的宗亲,萧巽不好不迎,只得出了花蹊阁。
福官见奚静观百无聊赖,便提来一只竹篮。
奚静观取过药粉,双手捧出一只气息奄奄的雀儿来。
“这雀儿老得可怜,又断了翅,怕是命不久矣。”
奚静观专注而又投入,燕唐到了跟前也毫无所觉。
奚静观抬眸,“战况如何?”
燕唐深吸了口气,卖了个关子:“我输了,却也赢了。”
奚静观再问,他却不说了。
“这雀儿救不活的,你这是白费功夫。”
奚静观将无声的老雀放进竹篮里,道:“春光晴好,它能多看一日,便赚得一日。”
见燕唐脸上掠过诧异之色,她又道:
“说来你或许不信,这只雀儿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燕唐兀自倒了杯茶润口:“这倒是奇事一桩,你且说来听听。”
“我一睡不起,是它落在枝头,婉转而啼,将我唤醒。”
奚静观心怀感激,轻轻抚摸了下老雀的羽毛。
燕唐挑眉:“如此说来,不是路郎中救的你?”
“我醒来时,路郎中已离开奚府了。”
奚静观摇摇头,又说:“我醒后探窗去寻,却寻不见这只雀儿,心中还叹息与它无缘。谁料有一日我在花藤架下作画,它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脚边。”
燕唐沉吟少顷,道:“你既然养了它,合该给它取个名。”
“它有名字。”
“叫什么?”
“点心。”
燕唐笑得欢畅:“取自何意?”
“无甚意义。”奚静观淡然一笑,“非要想一个的话,就许它来世吃得饱、饿不着吧。”
“将它带回燕府吧。”燕唐说,“你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宴散时分,已至黄昏。
路途中,两辆马车擦肩而过。
马夫扬了扬手里的皮鞭儿,在半空中一甩。
“巧了,是元氏的马车。”
燕唐不由道:“还真是天大的缘分,归宁也能撞在一起。”
“许二娘子出嫁后,许府就没有主子了,只留下了几位老仆。他们无处归宁。”马夫却道,“看这方向,应当是从忻祠来的。”
奚静观愣了下,猜道:“忻祠供着位花神,他们许是去烧香拜神了。”
“元侨不是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燕唐抱臂在胸前,“那日他以祭过水神、上达天命为由,不肯配合换回新娘,已经足够令我大吃一惊了。”
他啧啧称奇:“小古板竟然肯陪许二娘子烧香拜佛,这是动了春心了?”
奚静观横他一眼,道:“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风流。”
燕唐巧言辩解:“我是风而不流,纨而不绔。”
奚静观冷冷一笑:“我看你是疯言疯语,怪而无度。”
彩楼飘香,繁花点窗。
马车经过锦汀溪第一青楼挹水庭时,脂粉香味儿溜进奚静观的鼻腔,呛得她打了个喷嚏。
挹水庭的老鸨文金秀肥圆矮胖,山也似的,走起路来地都在震,可她手里却养出来了名妓文若雨。
衣衫不整的少年从墙头狼狈翻落,捂着|屁|股|哀嚎了一声。
车帘一掀,露出一张怒容。
奚静观咬牙切齿道:“奚昭!”
奚昭仓惶回头:“阿、阿姐?”
008 京州妾
马夫常年为燕氏赶车,人再不机敏,也锻炼出来了几分通透。
他自觉勒了马,待燕唐与奚静观下了车,立时驱着马儿隐没在了前头的巷子里。
黛瓦檐头下,那少年一身月白衣裳,额下眉上一点黑痣,颈儿上用红绳串着个护身符,就露在衣领外头,不是奚昭还能是谁?
燕唐摇头失笑,意味深长道:“萧夫人说你与同窗一起外出游学,学的什么稀罕书,怎么学到挹水庭来了?”
奚昭自知犯了大错无脸见人,抖着舌头讨饶:“阿姐,绕过我这一回罢。”
奚静观见他如此,心间怒火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气得如玉的脸上飘起薄红。
“奚昭,你举止如此无状,真是枉为奚氏子孙。”
“那么大火气做什么,气坏了身子怪不值当。”
燕唐将这话听在耳里,觑了眼奚静观的脸色,忙劝哄道:“他或许只是求学归来顺道到此处听个曲儿。”
燕唐说着,又向地上的人一瞥。
不看还好,一眼瞧仔细了,他也不禁有些微愣。
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在奚昭脸上分外显眼。
挹水庭中爱打人巴掌的,只有那老鸨文金秀。
这可解释不通了。
燕唐向侧目望望挹水庭,慨道:“光天化日的,昭郎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奚静观目光沉沉,斥责道:“不知礼数,欺瞒父母。夫子教的圣贤书,你都给读到哪里去了?”
奚昭心神还未定下,嘴里只有一句话儿颠来倒去地说:
“阿姐,我万万不敢了。”
奚静观勾起唇角,目光扫过挹水庭外的彩旗。
“你倒说说,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学的?”
燕唐怔然片刻,暗道不妙,忙悄悄挪了挪脚跟,向旁边退了一点,生怕引火烧身,被祸事殃及。
他退到一边,却不肯走,两眼锁在奚静观身上,生怕她气出个好歹来。
“丢人现眼的家伙。”
奚静观袖中的手腕动了一动,到底也没扬起来。
燕唐也道:“奚公若是知晓,定当提刀砍你。”
这话倒将奚昭给点醒了,他猛地一个激灵,从方才的混沌中陡然回神,脸上仓惶之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骇然与惊惧。
他低头搓了把脸,眼中沁出点泪花出来,拽住奚静观的衣袖,连声道:
“阿姐,你便饶了我这一回,我指天起誓,万没有下次了。”
奚昭慌不择言地说着,右手已经高举起来。
“大丈夫敢做敢当,你已年近束发,又不是懵懂无知的三岁孩童,既然胆敢做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来,准是经过深思熟虑,毅然抛却了脸面,难道还怕被人知晓不成?”
奚静观敛眸,不为所动。
奚昭走投无路,别无他法,只好转而向燕唐道:“燕三,替我说声好话。”
燕唐煞费苦心,到底也没躲过。
他忐忑地偷瞄奚静观的脸色,实在拿捏不准她的用意,只得选了个稳妥的法子,道:
“似我这般英俊潇洒的人,定然不会见死不救。”
在奚昭眼中,燕唐脑后忽然升起了个光圈儿,比庙里菩萨脑后的还要亮。
他不由大喜,拱手就道:“多谢……”
话儿还没递出去,燕唐又唉声叹气地说:“可若是碰上你阿姐,那就是鸡蛋遇到石头。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奚静观淡淡看了燕唐一眼,这场婚事名存实亡,他无权干涉奚氏的家事。
转过眼,奚静观又说:
“奚昭,你进这挹水庭,是来找谁?”
奚昭眼圈儿生红,闪烁其词道:“文、文若雨。”
说罢,他又紧跟着补充:
“阿姐,我是真心喜欢她。”
话一说出口,他无处安放的视线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地,紧张中带着坚定。
“真心喜欢?”奚静观语调一扬,轻飘飘道:“那你就不要花奚氏的银钱,想法子将她救出这水火之地。”
奚昭犹豫须臾,又羞又愧,慢慢低下了头。
“我没有钱。”
燕唐作壁上观,立在墙根揣摩一会儿,苦口婆心道:
“心里再是喜欢,也要走正经门路,怎能翻墙出来?”
奚昭呆愣在地,像看傻子一般看了燕唐一眼,只说:
“走正经门路,被阿耶知晓了,他定会打断我的双腿。”
过了今载,奚昭才算是十五年岁,身量却已与奚静观持平。
奚静观看着眼前垂眼盯脚尖的少年郎,想起在出嫁那日,也是他将自己背上了花轿。
她心一软,脸上的怒气消去大半,一开口,却还是失望道:
“我竟不知,你何时变成了这等好色之徒。”
奚昭脸色一变,泪水满了眼眶。
“阿姐……”
“也罢,若你自此以后改过自新,我可以装作今日没有碰到过你。”
奚静观自小就见不到他哭,转身朝外走去,声音落在身后,飘进奚昭耳朵。
“若你不知悔改,胆敢再犯,便搬出奚府,改姓为文罢。”
燕唐轻轻踢了踢奚昭的脚跟,“你阿姐慈悲心肠,法外开恩,还不快谢主隆恩?”
“是。”奚昭抬起袖子抹了把泪,将两只眼睛揉得通红。
他哽咽了一会儿,道:“昭儿一定谨记在心。”
乱嚼舌根,易得灾殃。
马夫能在燕府办事多年,口风尚紧,不必刻意叮咛。
燕府,兰芳榭。
奚昭一事压在奚静观心口,惹得她眉间都笼了一层愁雾。
福官与喜官猜不出来,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多问,这件事,奚静观竟只能与燕唐商量。
“倒是不巧,遇上这么个冤家。”
兰芳榭里没有童儿夜半守夜的规矩,门闩一落,燕唐就倒在了榻上悠闲吃枣儿。
奚静观正用檀木梳通着如墨般的青丝,听他先开了口,就接道;
“他能悔改,我才不信。”
她说得笃定,燕唐笑说:“二郎孩子气性,你也孩子气性,可你们之间,倒是大不相同。”
奚静观不理他的揶揄,认真道:
“他是庶出,生母去得早,阿娘将其抚养长大,嫡庶并不分明,更遑论京州又有阿兄挑起大梁,奚昭身上的担子可谓是轻若浮云。阿耶刀子嘴豆腐心,阿娘也疼他,故而才养出了他这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性子。说起来,他的纨绔之名只比你好上一点儿,做了多少年的孩子王,如今倒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燕唐听在耳中,总觉得她有指桑骂槐之意,登时坐直了身|子,与奚昭划清了界限。
“你可莫要冤枉好人,燕三郎君只会遛鸟斗宝,走鸡走狗,弹弹石子儿听听小曲儿,见到挹水庭的大门,都要远远避开,那是一步也没迈进去过。”
奚静观给他个无甚意义的眼神,燕唐又说:
“我向来洁身自好,怎会做出那等瓜田李下之举?不信你去问贺蔷。”
奚静观愁思难解,将檀木梳放在小桌上,盯着菱花镜中的燕唐若有所思起来。
“奚昭向来记吃不记打,若不让他狠狠栽个跟头,他怕是记不住这个教训。”
燕唐无知无觉,“那依你之见,这事该如何解决才好?”
奚静观朝他灿然一笑,招手道:“你且附耳过来。”
燕唐将枣儿往瓷碟里一丢,走过去,微低下了身。
听着听着,他的眉头忽然一跳,犹犹豫豫说:“若是失了准头,怕是不好。”
“这就要靠你了。”奚静观拍拍他的肩。
“要我做什么?”燕唐迷惑。
奚静观满目期许:“你去找狗。”
“……”
一时间,燕唐竟然不知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奚小娘子可真会抬举人。”
“你不是锦汀溪走鸡斗狗、遛鸟斗宝的闲人吗?”奚静观将他白日里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嫣然道:“燕三郎君神通广大,定能找出合适的名犬来。”
“倒是不常听你夸我。”
燕唐踱了两步,转过身去了,才敢露出些微自得之色。
鸟儿栖在枝头叽喳,斋藤馆里又闹腾起来。
这日,说书先生噙着诡异的笑容,带来了一个消息。
——昭小霸王被狗咬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语调激昂。
众人听了半晌,原来昨儿天蒙蒙亮时,晨雾还未散去,老贩头推着架车出巷卖菜,在青石街口遇见了奚昭。
小霸王威风不再,一手捂着屁|股,趴在奚氏的几个仆役架来的木板儿上,一颠一颠的,将他给抬了回去。
台下人听得哈哈大笑,“嘿,这倒奇了,好端端的,怎么还被狗给咬了屁|股?”
“不知是谁家养的恶犬,将人给咬成了这个样子。”
有人捂着屁|股,面露忧色。
也有与老贩头相熟的,在这斋藤馆里,比消息来得还早。
他说:“那条巷子,没有人家养狗。”
人人都忙着笑,这话无人往心里去,间或打趣道:
“是哪条巷子?我日后避着点走。”
小霸王被狗咬的消息像是春天里的花香,被风吹着飘散在了锦汀溪的各个角落。
婵夫人早早备下了些名贵的药材与几个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药材给奚昭补补身|子,小玩意儿便是聊以解闷了。
奚静观还未打定主意何时回奚府,燕唐便神色凝重道:
“这两日,你怕是回不去了。”
“怎么?”奚静观愕然。
“京州来人了。”
松意堂里,宝珍婆婆的声音远远就传了过来。
“老太君,京州来人了——”
燕老太君先惊后喜,将调羹放进粥碗中,拄着扶老就要起身。
身旁童儿连忙去搀。
宝珍婆婆身后跟来一个门房的仆役,“老太君当心。”
仆役跪地问安,“老太君安好。”
燕老太君急不可待道:“来的是谁?有几个人?”
门房恭恭敬敬,一一作答道:
“回老太君的话,赶车的是二郎身边的人,只来了一辆马车。”
燕氏二郎燕修之,燕唐的父亲,燕老太君所出的嫡子。
“修之……”
燕老太君喃喃轻语,浓浓的思念滚过心头,她的舌尖都在颤抖。
“快,快快扶我前去。”
算上童儿嬷嬷,燕府门前共站了三排仆役。
元婵端庄如旧,奚静观立在她身旁,心里吊起了一口气。
燕唐似有所觉,向她望了一眼。
燕老太君姗姗来迟,车帘缓缓掀开,下来位高高瘦瘦的白面书生。
窄脸阔鼻,不是燕修之。
他伸出一只手,又牵出一个人来。
周遭一静,奚静观定睛去看,竟是位弱柳扶风的小娘子。
燕唐面色不改,仿佛诸事都与他无关,奚静观心中却不免擂起鼓来。
宝珍婆婆及时搀扶住燕老太君,一干人的视线,不约而同都落在了那人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这是……”
慈母心怀冷却大半,燕老太君动了动干瘪的嘴唇。
驾车的马夫忙不迭躬身作答,“回禀老太君、婵夫人,主人有事耽搁,约莫还要三五日,才能抵达锦汀溪。”
燕老太君又问:“这小娘子是何许人也?”
“这是……”马夫顿了一下,不敢去看元婵的脸色,“念夫人。”
那小娘子扶着腰身,对老太君盈盈行了一礼。
“妾身詹念,拜见老太君。”
燕老太君面色阴沉,再不复往日里的慈祥可亲,盯着她的肚子,一言不发。
婵夫人敛了敛眼睑,詹念又对她微微福身:“妾身拜见夫人。”
她露出个笑,空出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小腹上。
奚静观身后的喜官见了,悄声对福官道:“好么,来了盏不省油的灯。”
白面书生也向老太君、元蝉夫人作揖行礼。
詹念掠过元婵,径自对燕老太君道:“这是我阿兄詹书帛,大郎对他有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送了妹妹以身相许。
009 玉葫芦
区区妾室,却要当家主母亲自相迎,燕老太君默然而归。
燕修之是只笑面老虎,人生得犹如清风,素有端方正派之名,却也私纳美妾,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看似平静的燕府,暗暗起了波澜。
休管别院如何,兰芳榭倒是详和如昔。
童儿折来几束花枝,插|在了长颈儿花瓶里。
燕唐脸上一派悠闲,奚静观不由奇道:“祖母怎么说?”
燕唐坦言道:“那妾室带着亲孙耍威风,祖母纵是不喜,也不好多说什么,阿娘安排了他们兄妹去听月苑里住。”
奚静观想了想,才道:“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平白就要多出个阿弟阿妹来了?”
听奚静观如此说,燕唐弯了弯眼睛,笑道:“你小瞧了谁,也万不能小瞧了我阿耶。”
这便是燕府的私事了,奚静观沉默片刻,不好接话。
燕唐转了个身,倒在摇椅上翘起了腿,手里摇着把鸟栖春枝的折扇,悠闲自得道:
“京州诡谲,又起风云,怕是并不安生。我猜他老人家是自顾不暇,母子在京州,他保不住,这才早早给送回了锦汀溪。”
奚静观见那折扇眼熟,再去细瞧,岂不正是她送来的贺礼?
燕唐似叹似羡,悠悠说:“他在京州,美妾在怀,真是好不快活。”
奚静观眼波一动,道:“怎么看你一点也不生气?”
燕唐不答反问:“我开心还来不及,生气做什么?”
奚静观皱眉思忖,一脸不解。
燕唐笑道:“那老头在外是慈父,在内是严父,来个小家伙分散一下他的精力,也好过成日盯着我一个人挑刺。”
他说罢还不算完,又露出几分高深莫测来。
“不过他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点。詹念即使在这儿,腹中的孩子也未必能保得住,且看他们自己的造化罢。”
奚静观转眸看着他,“何出此言?”
“你且看吧。”
燕唐眉眼弯弯,将手里扇儿摇来摇去,又卖起了关子。
奚静观看他如此怡然,又恐生了事端,提醒道:“切莫意气用事。”
燕唐抓来一碟干果,给她喂了一颗定心丸。
“我阿耶与阿娘,表面不和,心也不和,阿娘不稀罕插手他的事,我也不稀罕。看老头儿归溪之后急得脚不沾地,我才乐见其成。”
奚静观稍稍放下心来,又听他说:
“三五日后,燕府可就热闹了。”
隅中之时,燕唐牵了匹雪白的马儿,兴致勃勃地与一干好友去山前跑马,待到夕食才缓缓归来。
他眉开眼笑,将手藏在身后。
奚静观屏息凝神,生怕他扔来一只抖着双翅的蛐蛐儿。
燕唐存心逗她,见她实在害怕,只好歇了心思,将背后的一串糖葫芦亮了出来。
“扛着草靶卖糖葫芦的是个小孩儿,吆喝半晌也无人来买,迟迟没有开张。我看他实在可怜,索性多买了两串,只当积德了。可我一个人吃多了实在发腻,便好心予了你罢。”
奚静观觉得他今日跑马,约莫是被马踢了脑袋。
童儿布了饭菜,燕唐坐下执起双箸,对她道:“日后一别两宽了,你也能念着点我的好处不是?”
“应当的。”
糖葫芦上裹着晶亮的糖衣,一看就是东街外那老头儿的手艺。
这个燕唐,扯谎都能扯得漏洞百出。
转眼月上柳梢,燕唐与奚静观闲来无事,在凉亭里摆了棋局对弈。
燕唐沉浸其中,奚静观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奚小娘子已经连输两局,腔子里的玲珑心难不成都飞到月亮上去了?”
奚静观垂下眼眸,实在憋不住话了。
“你怎么也有个玉葫芦?”
燕唐将腰间佩戴的玉葫芦解下,挂在手上得意洋洋道:“自然是祖母所赠。”
奚静观将信将疑,将项圈儿上的白玉葫芦抬起来。
“祖母不是说我这白玉葫芦是传家之宝?”
“是传家宝贝不假,可又没有那条律法规定过,传家宝贝只能有一个。”
燕唐将白玉葫芦瞧来瞧去,道:“我这是大葫芦,你那是小葫芦。”
“母与子?”奚静观转了转手里的黑棋子。
“非也非也。”
燕唐摇摇手指,“祖母说它们是一根葫芦藤上结出来的,一公一母,是一对儿。”
“……”
奚静观眼皮一跳,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被人精心谋划的圈套之中。
她迟迟不肯落子,这局对弈只能到此为止。
福官端着托盘,送了碗药来。
看着那碗黑乎乎的汤汁,燕唐疑道:
“你又病了?”
奚静观一饮而尽,拿了帕子抿抿唇,随口应道:“多年的病根了,总是不好。”
这药不知取了什么稀罕药材,苦味儿久久不能散去。
燕唐吸了吸鼻子,道:“这可怎么行?要不要换张方子试试?”
“这是嫂嫂给寻的药方。”
喜官及时递上蜜饯,奚静观皱起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她言下之意,便是不换。
燕唐也不再坚持,转了话头说:
“不怪融表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奚小娘子人前楚楚可怜的样子,我都要被你诓了去。”
待喜官与福官一并去了,奚静观才意有所指道:“说起诓人,燕三郎君的本领也比我差不了多少。”
燕唐含了一抹笑:“那你说说,我诓谁了?”
奚静观莞尔,“你自诩纨绔之名,我怎么在你枕头下看到了一卷书?”
她有意停了一停,狐疑道:
“你莫不是在偷偷用功读书吧?”
燕唐小声嘟囔着:“奚小娘子好不讲理,男女有别,你平白无故翻我的枕头做什么?”
不想他如此不要脸面,奚静观短叹一声,燕唐就势揭过此话,道:
“我听那京州的马夫说,此次自京州归溪的官员不在少数,你阿兄也在其中。”
“是么?”
奚静观脸上不见喜悦,淡言回应。
翌日清晨,窗棂外落了一只喜鹊,奚静观正低着头,为点心敷着草药。
外头忽然热闹起来,响起了乱糟糟的鸟鸣。
奚静观探窗一望,几个童儿忙忙碌碌,回廊里果真挂了几只鸟笼。
恰好燕唐肩上立着只白鹰,手里提着个精巧的金笼,正打廊前走过。
“你这些个宝贝不好生挂在惊云楼,拿来兰芳榭做什么?”
燕唐顿下脚步,“我好心给点心寻来几位好友,你不夸我就罢,怎的还怪起我来?”
他将金笼提高了一点,“瞧,透云儿。多少人想见它,还见不着呢。”
透云儿好似能听懂人言,两只眼睛黑豆似的,在笼子里头歪了歪脑袋。
奚静观冷哼,“它也就罢,你带只白鹰过来,是嫌点心死得还不够早吗?”
燕唐顺了顺白鹰的脖颈,怜惜道:“我忍痛割爱,这宝贝是要送人的。”
奚静观将那只凶狠的白鹰打量一瞬:“送谁?”
燕唐朝她露出个笑,“你阿兄啊。”
爱女归府,奚世琼自然开怀,武也不练了,将弯刀就地一撂出门去迎。
一见燕唐,他那张脸又变得阴沉不明,目光掠过燕唐肩上的白鹰,道:
“你来做什么?”
燕唐乖乖作揖,“来看看二郎。”
奚昭的屁|股如今还不大好,不小心碰到就要哀嚎一声,只能可怜巴巴地趴在床上喝粥,可谓下场凄惨。
燕府的仆从上前一步,将婵夫人备下的珍药呈到了奚世琼面前。
奚世琼的脸色缓和了些,语气却还是干巴巴的:“过来与我练武。”
萧巽倒将那白鹰看了好几眼,神神秘秘向奚静观道:“小苑儿怎么知晓大郎归溪了?”
奚静观心头陡然一喜,“阿兄当真回来了?”
福官与喜官亦是喜不自胜,几人行了一程,拐进一处曲折幽廊,走至尽头,便见一座石亭建在草木中央。
石亭中的人一袭蓝衣,正低头沏茶,可不正是奚暄。
奚静观脸上止不住笑,“阿兄怎么来的这样早?”
奚暄对她笑道:“京州出了些事,我怕是去不了兖州了,只能向圣人请命,归溪来看看你。”
他将奚静观上看下看,满脸欣慰:“几月不见,小妹愈发出尘了。”
奚静观佯装要恼,奚暄又问:“那副药,你可还按时吃着?”
“有劳阿兄挂怀,我自打醒来,就没敢断过。”
奚静观怕他担忧,没敢实说。
这药她只断了一回,就是成亲那日,偏生还出了个大岔子。
兄妹叙旧,萧巽拿绣花团扇挡住半张脸,并没戳穿奚静观无伤大雅的谎话。
福官与喜官眼观鼻、鼻观心,也不敢多言。
奚静观环顾一周,“怎么不见嫂嫂?”
“宋氏近来也乱着,她来不了。”
奚暄掠过此话,道:“宋梵说要一齐过来,都被耽搁在了京州。”
“他还是不来为好,免得惹我生气。”
奚静观面上不露分毫,却暗自紧了紧心弦,总觉山雨欲来,京州怕是生了大乱。
“小妹嫁人,你嫂嫂托我带了贺礼给你。”
奚暄话音一落,身旁的仆从便递上来个雕花木锦盒。
盒中是支镀银嵌金的珍珠玉簪,奚静观让福官好生收下。
奚暄沉吟须臾,看了眼萧巽,又开口说:“这回我等能顺利归溪,多亏了点玉侯妙计相协。”
福官与喜官对视一眼,萧巽手中的绣花小团扇向下移了一移,脸上再无丁点笑意。
“点玉侯?”
奚暄点头,闷闷地说:“他知晓我家中有个妹妹,向我提起过你。”
奚静观百思不得其解,“我与他素未谋面,并无干系。”
“小苑儿久在锦汀溪,除却随你去过几回京州外,再没去过别的地方。点玉侯说见过她,难不成……是在梦中?”
萧巽勾勾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奚暄看出她的不悦,敛眸说:“小妹清白,我自然知晓。”
“阿兄难得归来,这回要呆几天?”
无声须臾,奚静观问。
奚暄脸上的笑意散去些许,涩然道:“三日后,我就要启程回京。”
奚静观终是按耐不住,满目忧色,将心中疑虑道出:
“京州,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010 小赌局
萧巽将绣花团扇搁在腿上,也向奚暄看去。
奚暄斟了盏茶,递予奚静观,一笑置之,道:
“官场总不安稳,能有什么事儿?阿兄还能应付得了,你莫要担心。”
奚静观接过,却并不往唇边递送。
奚暄又宽慰道:“眼下之急,还是要将你的病养好。”
奚静观点了点头,想要开口接言,鼻头忽然涌起一股酸涩,竟是无端想哭。
这感觉似曾相识,她长睡之后转醒时,见到阿耶与阿娘,也是这般委屈与自责。
她也不晓得,自己在委屈自责什么。
奚静观微微喘了口气,才勉强镇定道:
“阿兄,京州路远,阿耶想助你也有心无力,你定要照顾好自己。”
“好。”
奚暄应下,又问她:“你在燕府,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
奚暄这才宽心,“也罢。燕唐虽没什么出息,好在燕修之与燕庭都能撑起家业,你嫁给他,不必担心操劳,倒也安稳。”
他话锋一转,又道:
“只是我途中听闻,燕修之私自纳了一房小妾,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詹念入府一事,早晚要不胫而走,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萧巽抬眼看了下喜官,喜官会意开口道:“那小妾还挺着个肚子。”
她比划了一下,“看样子,那胎儿该有四个月大了。”
萧巽嗤了一声,道:“燕修之个老没羞,原来一直是个假正经。”
“我还道大房清闲无事,原是看走了眼。”奚暄立时蹙起了浓眉,“燕氏对她,可有安排?”
奚静观据实相告:“祖母与婵夫人给她安排了住处,每日里她也老实奉茶,只是……”
斟酌片刻,她道:“只是人不大规矩。”
喜官藏不住话,心里念头一起,话就跑出了喉咙眼儿。
“恃宠而骄罢了。奚公这还未归溪呢,她就敢对婵夫人摆这么大的谱,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她这话并未夸大其词,奚静观便由她去了。
萧巽沉默一会儿,扯过奚静观的手说:“说到底,这是他们父辈间的纠葛与恩怨。你且不必多管,若她胆敢在你面前造次,再遣童儿来报。”
不多时,管事躬身前来唤人,说是堂前摆宴,一为奚暄接风洗尘,二为庆贺奚世琼又赢了燕唐。
喜官轻声嘀咕了一句:“怎么又输了?”
她今日属实话多,福官踩了她一脚,找补道:“燕三郎君不常习武,哪里能赢得了奚公?”
奚暄道:“燕唐那些花架子,不过虚有其表。”
奚静观听了,倒不觉脸上无光,左右他与燕唐,不过是虚情夫妻。
萧巽看得开明,笑说:“燕唐来一回,你阿耶便要与他比试一回。我看不出一年半载,他也要被训出几分真功夫来了。”
奚暄一入前堂,目光便挺在了燕唐肩上。
见那白鹰目光锐利,威武非凡,他脸上不由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欢喜。
“这是你自漠地抓的那只?”奚暄率先开口。
燕唐笑答:“正是。这鹰机警过人,可费了我不少功夫。”
奚暄摸了下白鹰的羽毛,夸道:“是个宝贝。”
燕唐看他爱不释手,适时问:“阿兄可还喜欢?”
听他冷不丁换了个称呼,奚暄不由地瞟了眼奚静观。
“自是喜欢。”
“那我便借花献佛,将这宝贝交予阿兄了。”
燕唐投其所好,将白鹰照前一递。
“我武艺不精,不比阿兄,阿兄也道这鹰是个宝贝,它落在我手里也是无用,只能整日被关在惊云楼里,明珠蒙尘,岂不可惜?”
燕唐既如此说了,奚暄便不多加推辞,只道:“你比小苑儿还会笼络人心。”
燕唐将鹰递去,敛眼轻笑。
“我哪比得上她?”
燕唐不能饮酒,奚暄斟了盏茶,朝他敬了一杯。
奚世琼将他们的其乐融融瞧在眼里,脸色又黑了三分。
湛湛晴空无云,阳光照得万物都暖融融的。
燕府,兰芳榭。
长廊之下,燕唐正在耐心低头,向奚静观传授看鸟之道。
福官与元宵分别拿了纸笔来记,喜官不知跑出去找谁玩乐去了。
忽有童儿一路小跑而来,急急跨进院门,拭去额上的汗珠儿,拱手道:
“三郎,几位郎君娘子,一同自京归来了。”
燕唐回转过身,扬起颈儿望望天,对奚静观道:“你瞧,燕府的热闹,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燕府门前聚了宝马香车,华盖掩映,车前的童儿个顶个的机灵。
偶有稚子途径此地,探头探脑道:“燕家来了贵人?”
“什么贵人?”妇人将他抱在怀里,拍了拍他的脑袋,低声道:“燕府的人就是贵人。”
松意堂外,风尘仆仆的“贵人们”来不及歇息,一齐前来拜见老太君。
最前头的男子峨冠博带,笑面令人如沐春风,正是燕唐之父燕修之。
燕修之南侧的男子青衫长立,是燕唐的长兄燕庭,并肩而立的是其发妻,姓宣名玟。
燕庭身后便是燕文姬的双亲,燕席与邢媛。
燕佟之与戚颖携手而来,二人身后跟着个小郎君,红衣金冠,背上负着把长弓,名唤燕序,与奚昭年岁相仿,还未取表字。
燕老太君身旁立了位小娘子,头簪一对蝶簪,面若桃腮,乃燕虚静最小的女儿燕元晨。
她今年廿岁又四,还未出阁,是燕唐的小姑。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男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挂佛珠,头有木钗,目含悲悯。
奚静观辨认许久,却不认得此人。
燕唐站在她身侧,向堂前看了眼,压下嗓音道:
“石夙引。”
奚静观恍然大悟,原来是燕老太君的外孙。
燕老太君是六个儿女的嫡母,除去故去的长女燕元贞与老三燕倾之,只有石夙引之母燕元英没来。
一行人按照长幼之序一一拜过燕老太君,将老人家哄得满脸堆笑。
儿孙绕膝,燕老太君的精神顿时大好。
她招招手,将燕序唤到跟前。
燕序生来便讨人欢喜,跪地道:“祖母。”
“序儿都长这么大了。”
燕老太君慨然而叹,不禁热泪盈眶。
宝珍婆婆慌忙帮她拭去泪花,说:
“还差一个四娘子,便都到齐了。”
燕老太君将脸一板,“大好的日子,莫要提这不孝之女。”
宝珍叹口气,心道这又是何苦。
陶融站在燕老太君身侧,手里的小羽毛扇很是惹眼,正与燕元晨说着话,目光向石夙引一瞥,走过去关切道:“夙引近来可好?”
石夙引淡笑:“一切安好。”
喜官悄悄撞了撞福官的肩,小声说:“这石郎君背后,好像有佛光。”
福官没忍住,笑出了声。
乳母将燕文姬放到邢媛怀里,孰料她却将腰一扭,指了指奚静观,不满着:“要三婶儿抱。”
“这孩子,怎么如此不听话?”
乳母听了,忙低下头来,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邢媛只是随口轻斥,倒也不是真恼。
奚静观温柔文静,她一见到,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亲近,何况是这么个孩子。
燕席看着面露难色的妻子,笑得下巴上的青胡茬抖来抖去,对她道:
“如此也好,你借着文姬,多与兰芳榭走动走动。”
邢媛为燕文姬理了理衣领,斜他一眼,道:“还用你说。”
许是站得久了,奚静观有些头晕。
喜官为她拿来一盘切开的果干,又搀着人寻了个位置坐下。奚静观还未将干果送入口中,眼前便投下一道黑影。
燕序弯腰拱手,“三嫂嫂安好。”
看着眼前英俊的小郎君,奚静观忙站起身,去拦他的小臂:
“四弟不必多礼。”
燕唐听见这边的动静,过来点点燕序的脑袋。
“你要看鸟,不如直接告知于我,来烦你三嫂做什么?”
燕序抬头,睁着两只大眼睛。
“祖母说,三嫂说话比你管用。”
燕唐:“……”
花间莺啼晓,燕唐与奚静观才从松意堂回来,童儿就入门来报,说几位郎君入府往荷风小榭去了。
“几位郎君”,指的是燕唐的那些好友。
不比兰芳榭空有虚名,荷风小榭却是真的建在莲湖之上。
燕府的花匠好手艺,眼下还不到花开时节,湖面莲叶朵朵之上,已有红莲亭亭玉立了。
燕唐与奚静观登阶而来,贺蔷抬眼瞥见,最先起身,拱手行礼:“小娘子安好。”
奚静观回以一礼:“贺郎君同安。”
贺蔷是贺州府的侄儿,贺州府又与奚世琼交好,故而二人曾有过几面之缘。
奚静观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去,一道白影在猝不及防间就向她直扑而来。
贺蔷胆小,“啊”了一声便向后连退数步,躲得比谁都快。
福官与喜官还在愣神,谁都不曾想到小榭上也能横生变故。
燕唐离得远了些,去拦已是来不及了,只得低头抓了一枚果儿向奚静观南侧丢去。
那白影一闪,竟是转而寻那果儿去了。
无端受了一惊,奚静观定神之后去看,脚边抬着前爪扒拉鲜果的,原来是只蓝眸的白猫。
帘后出来一位白衣郎君,腰间佩着块宝玉,端的是英气逼人。
那只猫儿见了他,舔了舔前爪,果子也不要了,变得甚为乖巧。
“这是城郭柳氏的养子,名唤柳仕新。”
贺蔷自诩聪明,却被一只猫给吓出得丑态百出,不由有些愧然,摸摸鼻头向奚静观道:“他是万花丛中过,花花都沾身。”
柳仕新向奚静观作揖致歉后,总觉得有人瞪他。
他环顾四周,茫然看了一圈儿,却找不出是谁,只得悻悻作罢。
小榭中与一干人见了礼,奚静观倒是认了几张新面孔。
元宵与童儿提来几只鸟笼,临水挂在了檐下。
此处迎风傍水,眼前尽是好风景。
奚静观却不想多待,由福官陪着往松意堂去了。
她一没了身影,柳仕新便调侃道:
“燕三好大的手笔,今儿到底是起了什么风,让你将这些鸟儿都给拿了出来?”
燕唐看了眼他怀里的白猫,“你都能将它带来,我作何不能将我的鸟儿拿出来放风?”
贺蔷摸摸下巴,绕着燕唐转来转去,道:“好大的火药味儿。”
他撞了下阮伯卿,“你闻见了吗?”
阮伯卿弯腰笑过,又故作伤心道:
“几只鸟儿算什么,燕三在惊云楼里藏的宝贝可多着呢。只是可惜,谁也见不得。”
他打趣完,目光一顿,又嘶声道:
“燕三,你这扇儿从何处得来的?从前可没见你用过。”
燕唐将雀栖春枝的折扇举到他面前展开,见他两眼放光,又倏然一收,将扇子摇出几道虚影。
“我家娘子送的。”
贺蔷搓搓胳膊,一脸恶寒:
“鬼才信你。”
柳仕新逗着怀里的白猫,喟叹道:“燕三艳福不浅。”
燕唐只接了贺蔷的话:“她爱我爱得死去活来,送我把扇子又有何不可?”
莲湖上传来一阵笑语,燕府的几个童儿泛舟湖上,正挎着竹篮采花。
柳仕新盯了一会儿,摸摸怀里的白猫,出了个馊主意。
“我们不妨打个赌,只赌输赢,不赌银钱,就赌这些个童儿谁能先过了湖心。”
贺蔷与他隔空一望,顿时狼狈为奸,肚子里的坏水儿也兜不住了。
“若无赌注岂不扫兴?这样,赢者发问,败者必答。”
燕唐兴头正起,岂会惧他?
他拿扇儿一指莲湖之上,道:“我赌团圆胜。”
荀殷手搭在栏杆上张目一望,便见团圆哼哧哼哧荡着桨,眼看就要落在最后头。
他见燕唐一脸怡然,不由捧腹道:
“燕三啊燕三,你是睡傻了不成?”
柳仕新将手里的点心掰下一块,低头喂着猫儿。
“我赌除夕胜。”
赌局已成,反悔不能。
莲湖湖心那朵莲花绽得又大又艳,随微风摇曳身姿,满湖之中,数它最为傲然。
除夕却不懂怜香惜玉,一只手伸来就将之采进了竹篮里。
贺蔷乐见其成,郎笑道:“除夕,有赏,有赏。”
除夕听了,只将脸一扭,瞪他道:“去!我才不稀罕。”
阮伯卿迫不及待,问燕唐:“燕三,你告诉我,惊云楼里都藏了什么?”
燕唐收了扇,拿扇骨抵住下巴,勾唇笑道:
“藏了宝贝。”
011 红豆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燕修之难得归溪,亦是喜不自胜,看向燕唐的目光,也带上了点慈爱与柔和。
他在松意堂拜过老母,又受了奚静观敬上来的茶,在袖中摸索半日,拿出一枚玉石。
“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这块玉,你且拿去打副耳饰。”
奚静观心道燕修之果真与之不同,连块石头都要放在袖中自己揣着。
她暗自腹诽不止,笑盈盈双手接过。
燕修之转身看了看与殷玟交谈的元婵,衣摆一扫去了听月苑。
元婵身旁的嬷嬷愤愤难平,元婵却恰恰与之相反,端庄典雅的笑在燕修之走后,变得愈发明媚起来。
燕修之不再惺惺作态,她反倒自在开怀。
除却燕修之一人,燕氏上下无人将听月苑的詹念当回事儿——即使她肚子里揣着个姓燕的孩子。
一个不识时务的女人非蠢即笨,蠢笨之人,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
燕府一团和气,元婵主持大局忙碌半日,午宴过后,才得空回了连蘅苑。
她歇了晌,睡眼正惺忪,门外的童儿扬声通报:“夫人,五夫人来了。”
童儿口中的五夫人,是燕佟之的妻子,戚颖。
戚颖出身将门,为人爽朗耿直,不遵守的规矩多了去。
她如今破天荒地托请童儿传唤一声,已经是给足了元婵脸面。
戚颖脸上带着急色,人未到,声先至。
“没打扰到嫂嫂吧?”
她话音还未落地,元婵便已起身相迎,见了她回以一笑,道:“我早就醒来了,只是疲懒,倒让弟妹你看了笑话。”
连蘅苑的童儿一向伶俐,将戚颖请进门后,忙去备上了茶水。
戚颖掐算着时辰来找人,甫一落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瞒嫂嫂说,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童儿前来奉茶,将第一杯让给了她。
戚颖脸上闪过一丝异样,随后笑容又加深不少,将周身的锐气卸去大半,奉承了元婵一句:
“嫂嫂倒会教养。”
元婵将眼睫一垂,童儿就自发退下。
“什么教养不教养?”她谦虚将话接过,“若我当真教养有方,唐儿怎么会胡闹成那个样子?”
戚颖自然晓得燕唐做过什么荒唐事,连不久前的那场婚事都略有耳闻,但此情此景,她也不好多问。
垂头用手在袖里勾出张绣帕,戚颖在洁净的衣衫上弹了弹不存在的灰尘。
“若序儿能长成唐儿这般,我也心满意足了。”
元婵向她瞥去一眼,不想这人说话也会给人戴顶高帽。
阿谀之言听多了也腻歪,元婵将远去的话茬引了回来,却将燕唐从话头里摘了去,四两拨千斤道:
“你我一家之亲,弟妹要求何事,但说无妨。”
戚颖的眉眼间顿时露出几分无可奈何,佯装微恼道:“序儿年岁渐长,不好再留在京州,日后有劳大搜照拂。”
元婵在心里捻指一算,“一年年的,飞也似的。序儿都有十四了。”
“可不是?”
戚颖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舒坦些的坐姿,又开口说:
“嫂嫂也知晓京州自有京州的规矩,官宦仕子不得携子女入京。序儿常年养在将军府已是破例而为,若再呆下去,怕是会惹‘听音’生疑。待到那时,对燕、戚两氏,都不太妙。”
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元婵身为燕氏主母,自然有义务照看好燕氏子孙。
她欣然应道:“序儿大了,总要归家来的。”
戚颖见她如此轻易就将担子揽下,趁热打铁,紧跟着又说:
“还有一件事,怕是只有嫂嫂能办。”
“什么事儿?”
元婵不由坐直了,好整以暇问。
戚颖向门外的童儿看了一眼,笑说:“劳烦嫂嫂你,为序儿找个书童。”
“书童?”
元婵紧绷的心弦忽的一松,这事儿如此好办,哪里像是需要戚颖亲自登门求人?
戚颖将面前冷了好一会儿的茶盏双手奉起,递到了元婵跟前。
“序儿在京州读了几年书,可身边的书童总是呆不长久。他被佟郎惯坏了,这个瞧不上眼,那个又嫌太笨,挑剔过来,挑剔过去,如今身边也没个玩伴。”
元婵笑着挡下她的手,没将这盏茶接过来。
有些东西只是撑个场面,或是用来表表决心,别人能给,她却不能要。
“这事好办,冉遗老名下的学堂里有不少学童,改明儿我亲自去一趟,总会有合适序儿的。”
戚颖将茶盏搁下,长吁道:“嫂嫂有所不知,若只是这样简单,何须劳您大驾?”
元婵听了,眉眼缓缓舒展开来。
这样才对,太过简单,倒像是做局了。
她稳住心神,话音微微扬了起来。
“你且说说,序儿想要个什么样的?”
戚颖绞绞手帕,低头斟酌好一会儿,才道:“序儿这孩子极好拉弓射箭,若那书童的箭术也……”
她点到为止,一个眼神过去,未尽之言皆在不言中。
元婵又岂能不懂?
她听在耳里,心中不由道:一个书童,又要会读书认字,又要会骑马拉弓,将庙里的文曲星、武曲星一并搬来给你成不成?
这个戚颖,还真会刁难人。
甭管心头思绪饶了几圈儿,元婵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不显分毫。
她一口应下,“弟妹放心,此乃我分内之事,自当尽心而为。”
将戚颖这尊菩萨请走,饶是元婵,也犯起了难。
“嬷嬷,挑几个理学堂里的学童,将其身世、年龄一并列个册子给我。”
理学堂是冉遗老名下最大的学堂,这两年出了不少童生。
嬷嬷点头记下,又见元婵神色凝重,想了一会儿,为她出谋划策道:“夫人若拿不了主意,不如找来奚娘子一同商议。”
元婵锤了锤肩膀,面露迟疑,“静观是个秀中慧外的,只是……”
嬷嬷看出她心中顾虑,劝导道:“夫人怕什么?这燕府,早晚要归她来管不是?”
元婵细细思索须臾,点头依了她的话。
“也罢。你遣人到兰芳榭里请静观来罢。”
嬷嬷要走,她又将人喊了回来,再三嘱托:“若是遇着了唐儿,先随便寻个由头,切莫将此事透露出去。”
嬷嬷连连点头,才迈出房门一步,外头守着筐儿剥莲子的小童子就道:
“嬷嬷,奚娘子如今不在兰芳榭,我方才与端午一齐到莲湖采莲,见奚娘子先去了荷风小榭,又到松意堂去了。”
嬷嬷脚下一顿,元婵在屋内听罢,冷冷哼了一声,意味不明道:
“看来老太君是当真喜欢她。”
嬷嬷只笑,“毕竟连那白玉葫芦都给送出去了不是?”
晚霞绛皓驳色,铺了满天,圆溜溜的红日,也滚下了山头。
喜官在前挑着灯笼,奚静观由福官搀着,三人回兰芳榭的途中,俱是一脸的心事重重。
无巧不成书,燕唐手里挑着个小布袋迎面走过来。
一见奚静观,他加快了脚步跟上去,道:“你不是去了松意堂?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奚静观的脸色有些发白:“与祖母小姑说了会儿话,被母亲寻去了。”
燕唐锁了眉头,“日后她有事找你,你就推脱说我禁了你的足,罚你面壁思过,不要再往连蘅苑去了。”
“禁足?”奚静观呛他,“你真当自己是万岁爷?”
她被燕唐一气,气色倒给气得红润起来。
二人入了房门,喜官与元宵去后厨招呼饭菜,福官跑去为奚静观煎药,屋里又空了起来。
燕唐将手里的布袋向桌上随意一丢,在袖中掏出来长长一条红珠。
“这是什么?”
这两日的燕唐都不大对劲,神神秘秘不知在暗育什么鬼胎。
他总是有些常人难以想到的奇思,奚静观不知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顿觉旧愁上更添新愁。
门外有童儿端着饭菜进来,闻言也张眼去望,可惜离得远,只能看见燕唐手里红艳艳的一串。
燕唐将红线末端捻起,熟练地打了个结。
“为你赢来的小宝贝。”
他走过来,在奚静观手腕上比划了一下,说:“做个手串戴着罢。”
奚静观拿过来一看,竟是一串红豆磨作的珠儿。
小小的红豆上头,还刻了不同形状的花。
虽不至于繁琐难为,可这豆子个个小巧玲珑,真要刻起花来,不知要多熬人的眼珠子。
奚静观抬眼,正好撞上了燕唐飘忽不定的眼神。
“你明明是与一众好友在荷风小榭相会,这珠子又是打哪儿赢来的?”
“讹来的。”
燕唐转过身,猛灌了一口茶水,趾高气扬道。
“讹的谁?”
奚静观勾起唇角,盯着他的背影不放。
“柳仕新。”
燕唐顺了顺胸|前点|珠的发带,垂眼扣着那颗明珠玩儿。
奚静观看了眼红豆串上的绳结,“可我今日见他,并未见他身上戴有红豆。还有,你打个姻缘结做什么?”
燕唐略过奚静观后头那句,径自道:“柳仕新在衣裳里头藏着,你自然看不到。”
“是吗?”
燕唐漫红了耳尖,“我说是赢来的就是赢来的,诓你做什么?”
奚静观还未说他什么,燕唐就将自己说得恼羞成怒。
他用脚勾来一张春凳,挨着桌边坐了,低头扒着饭菜,含糊不清道:
“反正不值几个钱,你若要,就留着,不要就还回来,我丢到惊风楼里喂鸟去。”
奚静观将红豆串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儿,用小指弹了弹末端的姻缘结,道:
“给你个面子。”
012 皮影戏
燕唐蓦然抬眸,不期然与奚静观的视线撞在一处,又飞速低下了头。
他情难自已地要翘起唇角,慌忙拿调羹舀了一碗莲子汤来掩耳盗铃。
虽是挡住了嘴,眼里的笑意却悄悄溜了出来。
燕唐不敢看奚静观,只敢偷偷斜着眼瞄元宵。
元宵正扭过脸憋笑,肩膀儿颤来颤去。
他只顾乐呵,还不知自己将刀递到了燕霸王跟前。
燕唐将脸一摆,道:“臭元宵,团圆好不容易采来的莲子,经过你的手,都变得难吃起来了。”
元宵呆若木鸡,好不无辜。
奚静观本想作壁上观,岂料燕唐又将脸给转了回来,两眼看着她,也说了句:
“臭元宵。”
奚静观笑不出来了。
她的表字,叫宵行。
如此闹过一通,奚静观的脸色早已大好。
童儿将饭菜撤去,燕唐与奚静观去檐下对了会儿弈。
夜里风凉,奚静观多呆不得,彼时府内已经点了好一会儿灯笼,二人也起身入房歇息。
燕唐落了门闩,在拨步床上抱了一床锦被,向绣榻上一撂,开口问道:
“看你从连蘅苑归来就一脸愁容,阿娘给你派什么差事了?”
“倒也算不得是差事。”奚静观坐在菱花镜前向唇上涂着透明的脂膏,“阿娘让我过去,为给序儿挑个书童。”
“序儿?”
燕唐褪去外衣,将锦被随意往身上一裹,趴在榻上支着脸问奚静观:
“你与他不过才见了一面,这么亲近做什么?我们从前见面,怎么不见你唤我唐儿?”
奚静观头也不转,数落他道:
“吃了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燕唐看奚静观露出倦怠之色,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还是不要劳累为好,书童让我来找。”
奚静观闷声问他:“你能找到?”
“怎么找不到?”
燕唐又找到了机会自吹自擂,恨不得将自己夸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掰着手指,一根一根地清点,边点边道:
“俊俏的有,博学的有,既俊俏又博学的也能寻来,只是要费些功夫。”
奚静观淡定听罢,微微摇头,将他的话一一否决:
“都不行。”
“那……”燕唐收了手,眯眼笑着想了个法子,“去冉遗老名下的几所学堂里看看呢?”
奚静观欲言又止,看他一脸期许,只好将话挑明道:“我今日点了几个人给母亲看,母亲却说,五婶娘通通都看不上眼。”
“怎么如此难伺候?”燕唐也拧了眉,“明日让元宵将燕序找来,我倒要看看他想寻个什么样儿的书童?”
他才说完气话,心念一转,也多少明白了些。
戚颖与燕佟之二人,怕是不放心独子留在燕府,在试探元婵的能力与手段。
“五婶儿也真是的,头上顶着金子的要不要?”
燕唐最烦这些弯弯绕绕,将身|子一翻,嘴上开始损起人来。
奚静观坐在床头,将手腕儿上的红豆珠摘了下来,也不禁有些头疼。
“五婶娘要的人,既要会拉弓射箭,又要会读书念字,非要两不耽误、文武双全不可。”
燕唐笑转过头,单手拢了拢被子。
“嚯,虎父无犬子,五婶儿果真不同寻常。”
东方才迸射出一道金光,兰芳榭那几道回廊檐下的鸟儿就争相鸣起早来。
喜官端着一碗药,神色匆匆,入得房中。
这药与上回奚静观服用的那碗还不一样,喜官一路走过去,半空中都好似有道黑烟在飘。
燕唐的鼻子灵得很,抬手在脸前扇了扇,将萦绕的苦味挥散一些,才坐在榻上问:
“这又是什么药?”
喜官看他一眼,却不应答。
她越是遮遮掩掩,燕唐越想一探究竟。
燕唐一脸异色起身,正要自己去看,躺在被子里的奚静观就道:
“我来了葵水。”
这声音,说句气若游丝也不为过。
燕唐顿时凝重起来,见她那张小脸儿煞白,难得打起来的几分精气神又遁得不见踪影了。
“竟是这般遭罪?”
奚静观将汤药一饮而尽,福官过来将一只捧炉塞到奚静观怀里,解了燕唐的疑惑:
“我家小娘子身|子骨弱,又吃了恁些年的药,这几天难免比常人难熬些。”
如今的奚静观别说与燕唐吵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眉间都蹙成了个“川”字。
燕唐放轻了声音:“那你还下床做什么?好好躺着才是要紧。”
福官与喜官都是自小跟着奚静观的,自然比燕唐懂得多,他手足无措站了一会儿,发觉自己根本插不上手。
“我给你去买包糖糕,你吃也不吃?”
福官叹口气,壮着胆子道:“姑爷,让我家小娘子静静罢。”
燕唐脸上闪过一瞬的迟疑,心头燃起了无名之火。
可生气归生气,糖糕还是要买的。
他不让府里的童儿去买,非要自己亲自跑一趟不可。
燕唐出了兰芳榭,还没走多远,迎面走来个白衣郎君。
“柳兄怎么又来了?昨儿个还没输够?”
柳仕新将怀里的白猫向燕唐面前一举,“我的猫丢了,来寻猫。”
燕唐也探手去碰毛茸茸的小家伙,可这一惯温顺的猫儿眼下许是不大高兴,险些挠了他一爪。
“你这猫,近来脾气好大。”
柳仕新拍了拍猫头,以作嘉奖,见燕唐不甚高兴,说道:“你别说它,自己不也与往常大不相同?昨日赢了我的‘锦囊袋’,作何还要愁眉苦脸?”
燕唐愁上眉头,开口想要倒苦水,忽然计上心来,将他上下望了一圈儿,眉开眼笑道:“柳兄来得正好。”
柳仕新腹中疑窦又生,“你这个眼神,好像贺蔷见了美人。”
燕唐一改往常的态度,任他打趣也不反驳,只问他:“柳兄广交好友,识不识得一位文武双全的小郎君?”
柳仕新睨他一眼,讶异道:“找小郎君做什么?你要拜师学艺?”
“给燕序找个书童。”
“原来如此。”柳仕新与怀里的猫儿对视一眼,抬眸道:“文武双全的小郎君也不是没有,我识得一人,可以举荐一二。”
燕唐一喜:“谁?”
“栾淳。”
燕府的人消息再不灵通,也该知晓,奚静观的命是拿钱从阎罗殿里抢来的。
她今日一面也没露,兰芳榭院门紧闭,元宵都没外出。
渐渐的,风声就有些不对头了。
各房里的嬷嬷都来了一回,得知奚静观无恙,才纷纷松了口气。
兰芳榭的厨娘守了一天的灶台,一步也不敢离开,生怕伺候不好,弄丢了饭碗。
如此乱中有序,夜幕四合时分,奚静观反倒好了许多。
她闷头睡了一大觉,醒来发现书童的事有了着落,差事已了,肩上的担子陡然轻松不少。
飧食时,奚静观卧在床上慢吞吞喝了一碗肉粥,忽然说要去檐下走走。
福官与喜官相顾一望,一左一右连忙上前将人给搀住了。
奚静观失笑道:“我哪有那么金贵。”
童儿取来一件大氅,奚静观只觉夸张,让童儿给收下去。
福官将童儿拦住,劝说道:“晚间风凉,小娘子万一着了寒气,兰芳榭里就又是一场乱子。不妨先披着它,若觉闷热,再解下来也无妨。”
她的话句句在理,奚静观颔首依言。
檐下石盏里燃了灯,奚静观兴头一起,想去逗鸟儿。
行至透云儿笼前,她又见长廊尽头亮起了一团光。
喜官也看见了,觑一眼奚静观,提议道:
“咱们去看看罢,说不准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缓缓行了百余步,眼前就见一段八尺八寸长的白绸,白绸缎后燃了两排烛火。
白绸旁的元宵见了奚静观,猛地一跳,不知往身后藏了什么。
喜官指着白绸,满脸喜色:“皮影。”
这时候,便有童儿自暗处走来,将奚静观给引到了白绸前的座位上。
那阔椅前头一条梨花木长桌,桌上摆了月牙形的点心,中间还有一碗热腾腾的蒸蛋羹。
奚静观才落座,院内石盏中的烛火倏然灭了个干净。
只那白绸后头,却蓦地亮堂了起来。
忽的,白绸上便显出一道人影。
再定睛细细来瞧,原是个羊皮雕饰的皮影人儿。
这个小小的皮影不是眉眼平平的忠臣良将,也不是长着三花脸的奸臣凶相,只是一个圆眼细翘鼻的美娇娘。
单看她眉头深锁,红唇不翘。
喜官认了出来,轻声说:
“是小娘子你。”
奚静观将身上的大氅拢了拢,藏起了半张脸,微嗔道:“胡闹,说什么笑话?”
她正看得聚精会神,白绸上的剪影忽而一动也不动了。
奚静观歪了歪头,见元宵撅着屁|股,露出一截衣裳,笨拙地去捡掉在地上的皮影灯。
元宵怕奚静观看出破绽,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脚尖。
奚静观半敛下眼,唇角勾出了几分笑意。
天灯燃明,随风而起。
白绸上的小娘子将身形一转,立时变得眉眼弯弯,转哀为喜。
“她”抬头看着天灯,白绸边便钻出个人来,走路歪歪扭扭,十足的吊儿郎当。
奚静观看着眼熟,只因“他”手里拿着串糖葫芦。
这皮影郎君将糖葫芦行至皮影小娘子面前,不慎栽了个跟头。
白绸后的人捏着个奇怪的腔调,道:“随我归家去吧。”
奚静观认出了这道声音,也早已认出了这两只皮影。
“燕唐……”
后头的戏无外乎郎情妾意,归家结亲,奚静观在那张阔椅上坐了许久。
等到眼前的鸡蛋羹也凉透了,院内石盏中的烛火才又点了起来。
白绸被撤去,燕唐蹲得腿脚发酸,甫一起身,脚下便是一软。
他勉强撑着,强忍住要捶腿的冲动,在奚静观眼前控制着那两只皮影动了动。
“我从前听一个老头儿演过几出戏,可惜他走街串巷,早跑往天涯海角去了。所以,这门手艺我想学也没地儿学,只能扯了个‘皮影’的名头,厚颜上场哄你开心了。”
燕唐有些羞赧,控着那皮影郎君冲奚静观打了个躬,又说:
“近来我准备这些,想也瞒不过你,戏是排不了多好,只能逗些小乐子,给你解闷儿。”
自始至终,奚静观都未应一言,皮影郎君的影子却在她眼里转。
灯火将尽,燕唐轻声问:
“喜欢吗?”
奚静观笑弯了眉眼,“喜欢。”
他与阑珊灯,惊乱了一场春。